《盈利》中的生态批评研究

⊙耿博平［香港城市大学，香港 999077］

美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理查德·鲍尔斯（1957— ）目前已经出版了13 部小说。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集中在 “信息时代影响下的人类的生存以及现代技术对人类和自然的影响”。他的作品涉及多个领域，如化学品、神经科学、环境污染、虚拟现实、人工智能、歌剧等，他的物理学和计算机知识背景为他的作品提供了严格的逻辑结构，让他可以通过关注科学技术的进步来反思人类的生存状态和身份危机。

《盈利》是鲍尔斯的第7 部作品，让他获得了1999 年库珀最佳历史小说奖。小说通过杂糅和连环叙事，巧妙地揭示了当代社会的自然生态危机。

鲍尔斯深受生态哲学的影响，认为人类只是生态链中的一个连接点，而不是处于最高地位的生命体。因此，在他的小说中，人不再无所不能，而是谦卑地接受大自然的劝告。生命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是微妙而脆弱的，任何看似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对生态系统产生影响，甚至是灾难性的影响。今天，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无休止开发，对技术的滥用，对其他生物物种的伤害，已经把人类推向了危险的边缘。

一、生态批评

美国第一位 “文学与环境教授” Cheryll Glotfelty 对生态批评的定义：“生态批评是对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研究，坚持以地球为中心进行文学研究。”

生态批评所要解释的环境和社会问题也是全球性的挑战。受中国传统自然哲学影响，中国的生态批评充满活力。事实上，中国学者已经突破了西方生态批评所界定的范畴，倾向于进行重构，在研究女性主义批评和后殖民主义批评时，似乎比以前更加自信和有力。早在2000 年，苏州大学的鲁枢元就出版了《生态文艺学》，试图通过生态学的视角来审视文艺现象，如文艺的发展与自然生态、文艺作品中人与自然的主题、文艺的精神与生态价值的发展、文学批评的生态内涵与文艺史的生态轮回。

鲁枢元在《生态文艺学》一书中，将生态批评分为三个层次：以相对独立的自然世界为对象的自然生态，以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活为对象的社会生态，以及以人的内在情感生活为对象的精神生态。这三个方面是相互关联、相互补充的，但绝不是完全等同或相互替代的。本文作者发现，学者们对《盈利》的分析，有的侧重于人与自然之间相互地位的变化及其后果，有的侧重于与生态批评相结合的叙事手法，很少有学者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方面做研究。基于鲁枢元的生态学理论，本文将探讨鲍尔斯《盈利》中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

二、运用鲁枢元“三分法”浅析《盈利》

（一）自然生态的失衡

《盈利》中生态的不平衡主要体现在克莱尔企业的叙事中。克莱尔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明显忽视了对环境的保护。例如，在小说的开头，当克莱尔家族的第五代传人道格拉斯·克莱尔决定将公司搬到莱斯伍德时，小说中这样描述：“比起皮奥里亚的气味，他偏爱莱斯伍德的香气。莱斯伍德闻起来很干净，有蒸馏的味道。皮奥里亚的气味有点太黏稠，而且有绒毛。他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有很多。”除了莱斯伍德便利的交通条件、合适的货物运输距离、廉价的土地和永久性的税收优惠政策外，克莱尔搬迁的直接原因则是莱斯伍德有不同于皮奥里亚的气味，可以被视为是没有人类工业发展的自然的象征。克莱尔追求莱斯伍德的自然条件，却不重视环境保护，结果造成莱斯伍德环境的严重污染。根据小说中EPA（环境保护局）列出的当地排放情况，各种各样的化学产品给人类带来了便利的同时，也对环境和人造成了伤害。“美国有一天醒来时发现它最大的湖泊正在死亡或已经死亡。罪魁祸首是富营养化，即通过生物富集使水域老化。这个自然过程不知何故开始加速，将一千年坍缩为十年。一些超营养物质滋养了水生植物，加速了湖泊的生长，并使其窒息。公众的结论是，这种东西是磷酸盐洗涤剂。”小说前面已经提到，克莱尔回收了公共水源作为冷却剂，这很可能会把污染物带入水中。同时，当地报纸暗示有毒排放物来自当地工厂，这可以看作是与劳拉的同事带来的草药的呼应，如 “银杏叶促进脑部血液循环，生姜帮助缓解恶心，紫锥菊提高免疫系统，麻黄让能量水平恢复”。在环境污染的影响下，草药变为毒药。劳拉总是相信绿色事物的健康价值，“但在干净的伪装下，它是抹在湿混凝土上的虫子”。至于克莱尔公司工人的健康状况，小说出具了一份文件，标题是 “工人声称化学品带来的是癌症而不是机遇”。在这份档案中，有三个人在克莱尔公司农产品部的同一个生产设施中工作，三年后，第一个工人的睾丸长了肿瘤，第二个工人得了宫颈癌，而最后一个工人已经死亡。克莱尔员工的例子表明，化学产品的生产给工人带来了癌症风险，所以如果企业在生产和废物处理过程中不注意环境保护，会对居民的健康造成危害。更严重的是，环境污染对人体造成的危害已经影响到了下一代。“艾伦很想要孩子。她和汤姆尝试了很多年，但没有任何效果。医生们很早就看到了她的卵巢问题。”

从自然生态失衡的角度出发，鲍尔斯在小说中以化学为喻，揭示了人类在开发和利用自然资源时必须要面对的情况：带来奇迹和利益的不是人类，而是大自然本身。人类也应该清楚，化学是用来改善生活的，但这种改善必须建立在尊重自然、保护环境、合理开发自然资源的基础上。

（二）社会生态的失衡

社会生态学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交互。为获得更多利益，企业努力提高生产效率，同时加快对自然资源的无休止开发。为了保持企业的竞争力，企业会进行内部优化，包括企业改制、引进投资、裁员、增加工时、降低工资等。但这一系列行为显然没有考虑到普通员工的利益，形成了资本家与工人阶级的不平等关系。

小说中的克莱尔选择把公司搬到莱斯伍德，不是为了给这个落后的小镇带来先进的产品，也不是为了给当地居民带来更好的生活。便利的交通、与芝加哥的适度距离、便宜的地价和巨大的税收优惠是资本家追逐的目标。更重要的是，道格拉斯在莱斯伍德发现了“一种不可替代的资产：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的劳动力”。因此道格拉斯喜欢的不是莱斯伍德的泥土芬芳，而是金钱的快乐。资本家了解金钱的价值，但不承认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即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从克莱尔的肥皂和蜡烛行业的早期发展可以看出，他们从未考虑过市场供求，只是简单地扩大再生产，最终导致了生产过剩。正是无数个像克莱尔这样的公司为了降低成本和赚取利润而盲目扩大生产，才导致了资本主义周期性经济危机的爆发。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不仅造成社会财富的巨大损失，而且还以牺牲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基础为代价。公司可以通过裁员、调整生产、合并等方式解决危机，而被裁的工人则成为无辜受害者。资本主义对这一现象的回答是：“大规模的裁员，工业生产的崩溃是通过试验和错误来淘汰自己的低效率。繁荣即将到来，全帆系统的每一次攻势都不可避免地将一些不适航的灵魂打入深海。”在资本家眼中，“完美的幸福只需要一天有三十个小时”。鲍尔斯在小说中指出，威廉·克莱尔发明的员工所有权不是为了员工的利益，而是为了激励员工的同时实现公司利益的最大化。员工持股是一个骗局，因为一旦公司面临破产或合并，员工持有的股份将变得一文不值，工人的积累也将被剥夺。

从社会生态学的角度看，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主和工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一种失衡的表现，这一点可以从小说中对罢工的大量描述得到印证。因此，资本主义社会有必要对市场的无序行为进行整顿和规范，特别是加强对大企业的理性监管，努力避免恶性竞争带来的社会成本损失。

（三）精神生态的失衡

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失衡，必然会导致人类精神生态的失衡。一方面，在克莱尔夸大的商业宣传中，消费者和劳拉一起，使克莱尔获得丰厚的利润，变成贪婪的辛迪加。普通人甚至对克莱尔依赖成性，因为 “没有公司的赞助，镇上就不能煮玉米。该公司为人们开具支票，撰写头条新闻，唱校歌。它在每场婚礼上演奏风琴，并为即将离开的蜜月旅行者装上大米。它为医院配备了工作人员，并资助了对子宫海洋的超声波扫描，在那里，莱斯伍德的近亲们灰头土脸地躺在深海中沉睡”。

发达的工业生产极大地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但人们错误地将自己视为奇迹的创造者，而忽视了默默为我们提供生存空间和丰富资源的大自然。鲍尔斯认为，科技的普及使人们的思想发生了异化，人们不再敬畏自然，回归伊甸园式生活的道路已经被堵死。另一方面，工业生产的发展使产品充斥市场，消费文化的盛行助长了人们的贪欲。人们失去了独立性，无法摆脱对工业产品的依赖。尽管劳拉知道她的癌症应该归咎于克莱尔，但她几乎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不得不使用克莱尔的产品。甚至在她死之前，在吗啡的作用下，将克莱尔幻化成一个英俊的情人。“克莱尔带她出去吃饭和跳舞。一个男性，处于中年，英俊，迷人，身材好，心地善良。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总是发现她在家里。但总是这样，浪漫的舞蹈之夜在晚上结束时变成了绝望的爱抚、粗暴的攻击……”本杰明·克莱尔也是人类精神异化的一个表现，因为他在对科学的痴迷中与家庭疏远。作为一个植物学家，也许他只是想研究化学，而不是仅仅被他的家人利用来赚钱。当他终于能够如愿为人类做出贡献时，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被用于盈利。饱受折磨的他没有选择权，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只有通过自杀才能解脱，却不得不考虑如何避免影响家族的声誉。“在那几个小时里……他只想着如何谨慎地自杀，一个不像是自残的自杀。他只希望避免进一步伤害公司的声誉。”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看，信奉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把自己当作最先进的物种，从而轻视自然，这应该被视为人类精神生态的异化。克莱尔的无止境扩张对环境污染负有责任，消费文化的盛行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小说在表现个人生存危机加深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这一过程是通过对劳拉心爱的花园的描述实现的。在小说的开头，劳拉在黎明前整理了她的花园，周围的黑暗让她无法忍受。对劳拉来说，花园是她面对抗击癌症的痛苦和人际关系的疏离时寻求精神安慰的地方，但小说中的花园“杂草比花还高，花里都是除草剂无法清除的昆虫”。如果花园本身象征着自然，那么充满了爬虫的花园则象征着人类干预自然造成的破坏。在这里，“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概念也因此被解构了。劳拉的死揭示了自然界的法则是不能被违反的。她不得不在42 岁时死去，这时她才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死亡，然后身体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回到生命的循环中。相反，克莱尔最终完全被利益所驱使，完全脱离了自然，肆无忌惮地剥夺自然资源。肥皂和一系列其他产品都是由自然资源加工而成，但每一种产品都会对自然产生负面影响，克莱尔拒绝时间或死亡。与最初克莱尔生产的肥皂和蜡烛不同，这些产品象征着人类渴望将自己与现实隔离，将世界变成一个孤立的、受控制的环境，就像一个主题公园。

通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失衡导致了精神的异化，而精神生态的失衡又反过来导致或加速了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失衡。劳拉的死是大自然惩罚人类的一个缩影，但简单地把这一切归结为对技术的滥用会陷入简单化。鲍尔斯一直主张对技术发展持客观看法。在一次采访中，他认为，人类发展的步伐并没有停止，所以我们不应该过度悲观，过度沉浸在前工业时代的古板之美中，而应该对人类充满信心，相信我们可以很好地利用科学技术造福全人类。至少在小说的结尾，鲍尔斯用蒂姆的新发现暗示了癌症的可治愈性。

三、结论

通过对《盈利》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维度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小说警示我们，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在《盈利》中，对人类危害最大的不是看得见的东西，而是经过百年发展的、能给人类带来财富的科技经济体系。在叙事结构中，鲍尔斯将公司的崛起与个人的死亡进行了对比，这表明劳拉的死亡不应完全归咎于一种物质或公司生产的一系列产品，真正原因是公司作为一种社会存在。鲍尔斯揭示了生态危机的复杂性，小说没有从传统的极简主义角度看待生态危机，也没有盲目否定工业发展，而是以全面客观的视角探讨了生态问题的复杂性。人类个体也是企业破坏生态的帮凶，参与了对自然的破坏。因此在阅读这部巨著时，我们应该明白个人对于生态保护的责任，并以自己的行动来尊重、顺应、保护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