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得下的蓝袍,解不下的枷锁
——试析《蓝袍先生》的叙事艺术及悲剧意蕴
2023-09-28杨赐郎西南民族大学成都610041
⊙杨赐郎[西南民族大学,成都 610041]
《蓝袍先生》创作于1985 年,这一年被陈忠实视为写作的重要转折,在其创作生涯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蓝袍先生》这一作品也被作者视为一次思想的突破和创作的进步。①该作品讲述了“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因其续娶之事四次登门的故事。叙事视角由作为学生的叙述者“我”转化为老师徐慎行,以第一人称进行叙事的“我”再回到学生“我”的过程中刻画了徐慎行沉浮波折的一生,彰显了作者极强的叙事艺术和作品深刻的悲剧意蕴。
一、叙事视角转化与读者体验
《蓝袍先生》的主人公即为“蓝袍先生”徐慎行,小说中心情节为徐慎行对其往昔岁月的回溯,在回忆的自叙中勾勒出他波折起伏的一生,但是文本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徐慎行的自序展开,而是先从“我”(徐慎行的学生)作为叙述者,以“我”的视角引出故事的主人公——徐慎行。
故事开篇,“我”的启蒙老师徐慎行先生前年秋末来找“我”,在“我”的视角下对徐慎行的现状做了初步的介绍——老伴初逝,女儿出嫁,男娃在县城工作,徐慎行俨然是一位孤独寂寞的独身老人,由此引出了徐慎行数次拜访“我”的目的——续娶。然而在“我”为其说项助其再婚时,徐慎行却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作为徐慎行学生的“我”不仅仅是“徐慎行再娶”这一故事情节的参与者,也是徐慎行这一人物的观察者。在“我”的视角下,徐慎行的貌、神、行都有了初步的展开,如此种种,通过“我”之口以读者作为对象展开叙述,但是“我”始终是以旁观者的姿态进行叙述的,对于徐慎行的内心活动,“我”无从得知。因此从“我”出发的这一叙事视角显然是限制性的视角,并且是从外部对徐慎行及其经历进行视角的聚焦,在此视角下“我”的百思不得其解使“我”对于徐慎行的这一重大转变发出了“为啥”的疑问,也使得叙事视角从“我”(徐慎行的学生)自然地过渡到了徐慎行,通过徐慎行以第一人称的自叙引出他过往的经历,实现了叙事视角的转变。
在徐慎行的自叙中,采用第一人称“我”,然而这个“我”与之前的“我”却截然不同。作为徐慎行学生的这一叙述者“我”的叙事视角之于徐慎行的行为是限制性的外聚焦视角,而作为徐慎行自称的“我”这一叙述者之于徐慎行自己的生平经历是一种透视和全知的状态,其视角也就是一种内聚焦的视角,以花甲老人徐慎行的视角出发对其生平往事进行回忆性叙事,完成整个经历追忆和心灵审视的过程,其自叙的生平既是叙述给学生“我”听,也是叙述给读者听。
叙事视角从限制性外聚焦视角转化为内聚焦视角,更好地叙述出了故事主人公的生平全貌,然而不论叙事视角如何变化,读者始终参与其中,作为叙述者展开叙述的对象之一,所以也使得读者和叙述者、作者以及小说中其他人物之间产生紧密的联系,正如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所提出的“任何阅读体验中都具有作者、叙述者、其他人物、读者之间的含蓄对话。上述四者中,每一类人就与其他三者中每一者的关系而言,都在价值的、道德的、认知的、审美的甚至是身体的轴心上,从同一到完全对立而变化不一”②。读者在徐慎行学生“我”的叙事视角下对徐慎行有了初步的印象以及大致的认识,读者与“我”(徐慎行的学生)之间是倾听者与叙述者的关系。然而在叙事视角转变后,读者和“我”(徐慎行的学生)同时转变为“我”(徐慎行)的倾听者,叙事视角从“我”(徐慎行的学生)转变为“我”(徐慎行),读者在徐慎行自叙人生经历后与“我”(徐慎行的学生)产生同样的体验——“感到压抑,一种被铁箍死死地封锁着的压抑”,达到了读者体验与“我”(徐慎行学生)体验“同体”的效果,读者与叙述者“我”(徐慎行)、故事人物“我”(徐慎行的学生)之间产生了对话,阅读体验在叙事视角转变的层次和这种对话的关系上得到了更好的丰富,这也正是叙事视角转变所产生的艺术魅力。
二、空间叙事与文化书写
《蓝袍先生》这一作品通过徐慎行的回忆性自叙铺开了其过往的人生种种,然而在他的记忆中,最不容忽视的无疑是空间的元素,在他记忆展开的过程中始终是以空间元素作为依托的——杨徐村、山门镇、牛王砭,不同空间装载并储存了他不同时期的记忆,因此回忆的过程也就是挖掘空间中记忆的过程。记忆与空间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既然记忆具有某种空间性的特征,那么创作时以记忆方式来选择并组织事件而写成的叙事虚构作品,也就必然会具有某种空间性的特征”③。空间的选择和构建与记忆的回溯叙事相结合,形成了《蓝袍先生》中极具特点的空间叙事。
在《蓝袍先生》中,徐慎行的人生经历贯穿了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这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中的记忆储存在三个不同的空间中,杨徐村存储了其穿上蓝袍执教的记忆、山门镇储存了他脱下蓝袍追求自由的记忆、牛王砭储存了他苦痛的记忆,而这三个空间的记忆串联在一起也就构成了徐慎行一生全部的回忆。
空间除了储存徐慎行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记忆之外,更与文化存在着对应的关系。
杨徐村“耕读传家”之风盛行,可以说“耕读传家”是杨徐村的集体追求,村里村村户户都将“耕”与“读”作为治家之道和家族追求。徐慎行的爷爷是秀才,由于科举制的取消无法进一步大展宏图,在乡里成了传道授业的先生。徐慎行的父亲与其兄弟分攻“耕”与“读”,其父子承父业成为先生,徐慎行亦然。杨徐村笼罩着的是“耕读传家”的传统追求,“耕”是小农经济的要求,“读”是儒家文化的规范,徐慎行浸染的是传统而封闭的封建礼仪及文化,杨徐村这一空间中的更小一级空间,例如徐慎行的家、徐家执教的学馆都与杨徐村有着同样的文化基调,因此整个杨徐村也是一个文化空间,对应着封闭保守的传统文化。
徐慎行穿着蓝袍走进山门镇的师范进修学校,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在这里,杨徐村赋予徐慎行的一切规范都仿佛成了别人揶揄他的谈资和限制他融入新环境的枷锁。师范进修学校弥漫着新的文化风气,徐慎行在这一空间中感受到了“自由多美好”,并且“还俗”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山门镇滋养了他追求自由的勇气和脱下枷锁的信念,在这里他有了离婚的追求和自由恋爱的希望,有了演话剧、打篮球的机会,抛弃了以往的生活方式,这一空间对应着的是进步和解放的思想文化。
从师范进修学校毕业后,徐慎行来到了牛王砭,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苦难的时光,在这里他重新“自觉进入”他曾经想要挣脱的杨徐村赋予他的文化底色,然而并没有因此得到救赎。
徐慎行的记忆在空间中展开,空间的建构和记忆的挖掘相结合使得文本内容更好地呈现,同时,徐慎行在杨徐村、山门镇和牛王砭三个空间完成了内心的反叛和沉沦,三个空间对应着三种不同的文化,在这样流动的空间叙事中完成了不同时期的不同空间及与其相对应的文化表现与书写。
三、隐蔽的叙事声音与象征叙事策略
叙事声音是叙事作品以故事讲述所透露出的叙述人对事物的特定认识、立场观点和情感态度。④
《蓝袍先生》的叙事声音是比较隐蔽的,它很少直接议论,而是通过叙述人讲述的人物言行及故事情节来展示。徐慎行在对于过往的追忆中,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进行叙述,在叙述其在杨徐村的生活时,不论是讲述家庭“读耕传家”的训导,还是父亲命令其坐馆执教,都没有以明确的语言表明其对于传统封建文化的态度。但是当情节发展到他走出杨徐村进入山门镇的师范进修学校后,他的行为举止与周围格格不入,他的思想与社会风气相悖,他因此遭受了许多挫折以及转变,但最后父亲的到来成了阻碍他冲破牢笼的强大阻力,推着他走向更大的悲剧。这些过程变化的情节叙述,都表现出封建落后的文化对于徐慎行自我的荼毒,虽然没有以明确的语言叙述出徐慎行对于封建文化的态度,但是隐蔽的叙事声音已经表明了叙述人的立场观点和情感态度。同时,作为另一个叙述者的“我”(徐慎行的学生)同样未对徐慎行的经历做出直接议论,然而“感到压抑,一种被铁箍死死地封锁着的压抑”这样隐晦的叙述语言也将叙述者的态度显露了出来。
在文本隐蔽的叙事声音中,象征修辞手法贯穿始终,而象征是作者最主要运用的修辞手法之一,象征叙事是文本的一大叙事策略。
《蓝袍先生》一题中的“蓝袍”即运用了象征的修辞,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在“耕读传家”的杨徐村,“蓝袍”是坐馆执教的地位象征,在“读耕传家”的徐家,“蓝袍”是一家之主威严和话语权的象征。走出杨徐村,进入师范进修学校,“蓝袍”是落后封建的象征。进入牛王砭,“蓝袍”是传统旧文化的象征。纵观徐慎行的人生,悲剧始于“蓝袍”对其的异化,在杨徐村,一袭蓝袍将他异化为麻木而没有灵性的先生,但他却以此为荣,凭空生出许多优越感,当他意识到“蓝袍”对他的荼毒时,他已经无法挣脱。总的来说,“蓝袍”象征着传统封建文化礼仪,传统封建文化礼仪犹如“蓝袍”一样被徐慎行穿在身上,但是脱得下身上的“蓝袍”,却脱不下“心灵”上的枷锁,因此尽管他曾有过自由的追求,却还是在困境中“自觉走入”传统封建文化礼仪,这身“蓝袍”在徐慎行心中是根深蒂固的。
此外,徐慎行的父亲、田芳、刘建国等人物都有着一定的象征意义。徐慎行的父亲是父权夫权文化的象征。徐慎行对父亲从顺从到反叛的过程也是他对父权文化威严的挑战过程,但是当其父亲以死相逼时,他还是不得不屈从于父权的威严,从徐慎行的爷爷到徐慎行的父亲再到徐慎行,父权威严像坐馆执教的地位一样代际传承,不容挑战。田芳象征着自由,在师范进修学校与田芳恋爱的日子是徐慎行追求自由、自我觉醒、欲望觉醒的日子,与田芳爱情的破灭,同时也意味着徐慎行自我的再一次湮灭。刘建国是新生文化的象征,在刘建国对徐慎行的迫害过程中,徐慎行企图用“慎独”的传统哲理来获得解脱,但是未能实现,这也体现了新旧文化之间所谓的“异形同构同质性”,“‘异形’指其在表现形式上的不同……然而,旧有文化和新生文化这种形式上的不同,并不影响它们具有同构和同质性……”⑤
《蓝袍先生》隐蔽的叙事声音和象征叙事策略丰富了文本的内涵,使文本具有更深刻的思想性。
四、悲剧意蕴
《蓝袍先生》首先是徐慎行的个人悲剧。徐慎行的人生从来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在封建传统文化礼仪的规范下,他压抑了自我和人欲,异化为模式化的“蓝袍先生”,在父权文化的压迫下,他迎娶丑妻、子承父业,完全埋葬了个人生活,对自由的追求和对封建传统礼仪文化的反抗始终受到制约。“还俗”的美好日子仅仅过了二十天就戛然而止,此后又“祸从口出”,萌生出来的反抗精神不复存在。为了保全自身,他又一次“自觉走入”了其所反抗的旧文化,彻底脱不下精神上的“蓝袍”。
其次,《蓝袍先生》刻画了一群人的悲剧,无论是徐慎行还是田芳,抑或是淑娥都逃离不了悲剧的命运。田芳逃脱了包办婚姻,与徐慎行自由恋爱,这段爱情却无疾而终;淑娥从未拥有爱情,在险被抛弃后,性格转变却也只是为了面子,并没有真正觉醒,始终守着没有爱情的婚姻。
最后,《蓝袍先生》是时代性和群体性的悲剧,在相应的时代中,杨徐村、山门镇、牛王砭有着无数的徐慎行、田芳和淑娥,师范进修学校里的离婚风潮、同学聚会上联名申请处分刘建国的签名都说明了这是一个群体性悲剧。
《蓝袍先生》通过叙事视角的转变实现了读者、叙述者、其他人物、作者之间的对话,空间叙事中蕴含着文化的书写,隐蔽的叙事声音和象征叙事策略表现了叙述者的情感态度和价值立场,彰显出思想的深刻性,高超的叙事技巧刻画了富有悲剧意蕴的人物,书写了悲剧性的文本故事,体现出了叙事的艺术魅力,也正是在这样的叙事中,作者发现了更为广阔的书写天地,打开了幽深的大门,激发了《白鹿原》的创作。
①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小说评论》2007年第4期,第44—50页。
② 〔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页。
③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44页。
④ 任现品:《论当代小说中叙事声音的着色功能——以〈创业史〉与〈白鹿原〉为例证》,《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61—65页。
⑤ 李建军:《宁静的丰收——陈忠实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77—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