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中的女性自我意识

⊙王小兰［吉利学院，四川 641423］

词以婉约为正宗，呈现了无数的女性形象，不过这些女性形象主要是在男性作家的观照下，表现男性世界的意愿和经验。而李清照以女性之作者，在词中呈现出有别于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以女性之作者，使用女性之语言和女性化之文体，来叙写女性自己之情思，自然应该可以在其纯乎纯者之女性化方面，达到一种过人成就。”这种有别于男性作家的东西就是女性自我意识。

何谓“女性自我意识”？“即女性的自身认识,是女性对自身存在的特殊性的探秘,它观察到的不再是男性眼中的女性,而是女性眼中的自己。它既是女性对男性经验的一种积极有效的否定,也是女性的一种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本文试探析李清照词中的女性自我意识及其发生的原因。

一、清照词中的女性自我意识

王学初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收李清照词包括十五首存疑之作在内共六十首词作。纵观这六十首词作，女性自我意识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外在形象的认可

对自我外在形象的认可是女性自我意识的一种体现。李清照对自己的外在是非常认可的，如《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娇美的面容贴上美丽的绣饰，笑靥一展，宛如芙蓉花盛开。轻盈的宝鸭发式衬托着雪白的香腮。流动的眼波，娇羞的面容。短短的六句就有四句在写外貌，这是对自我外在的欣赏，甚至是自我陶醉。再如《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词作于李清照新婚不久。春天，在卖花人的担上买得一枝含苞欲放的春花，这花实在美，“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但即便这样，也要“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这里有恃宠的娇媚和霸道，更有对自我外在的自信。有对青春貌美的迷恋，就有对青春易逝、红颜不再的哀伤。“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无人识。”伤春悲秋自古就是文学的一大主题。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女性尤其敏感。这种感触更易被容易凋零的花所触发，如“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作为女性的李清照亦不例外，亦有青春易逝的感伤。最具代表性的是《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夜的风雨摧损了多少娇艳的花朵？“绿肥红瘦”，有对花儿香消玉殒的怜惜，更有对自己也将青春不再的感伤。

（二）对美好人格的追求

李清照有很多写花的词，写得最多的是菊花、桂花、梅花等，这些花在中国文化里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菊花，因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有了淡泊、隐逸的象征。梅花傲霜斗雪，凌寒而开，被誉为“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深得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林和靖种梅、赏梅，并号梅妻鹤子，他最有名的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其一》）向称咏梅绝唱。陆游咏梅诗词一百六十多首，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咏梅》）。

李清照写花不仅仅只是关注其外在姿态、色香，更注重体现其精神意蕴。说到桂花是“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是“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梅花更是李清照的最爱，“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清平乐·年年雪里》），她亲自摘种无数江梅，“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满庭芳·小阁藏春》），写这些花的内在意蕴，其实就是李清照自我人格的追求。

（三）对美好爱情的渴望

“少女怀春”，是少女对爱情的萌动，是少女自我意识的体现。李清照也渴望美好的爱情，如《点绛唇·蹴罢秋千》：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春天的早晨，在园里荡秋千，毫无防备地，那人（心上人）就来了。“和羞走”，一个“羞”字，写出了少女时词人爱情的萌动。以为一“走”了之，却“倚门回首”。“回首”一词生动、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对爱情的渴望和大胆。两百年后，我们在崔莺莺回看张生那一“觑”里，看到了异曲同工的妙处，这些都是女孩儿爱情的萌动和对爱的渴望。

再如《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中，“绣面”“斜飞宝鸭衬香腮”，精心的打扮是对爱情的极为重视。“眼波才动被人猜”，心里有人，神情当然藏不住，担心神情不对被人看穿心事。但尽管如此，还是“月移花影约重来”，不顾一切地再次约会情郎，可见对爱的渴望有多强烈。

（四）对婚姻生活的体验

李清照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她和丈夫赵明诚志趣相投，相敬如宾，二人寻诗、斗茶、猜书，无不快乐。美中不足的是赵明诚时常要外出求仕做官，这给李清照静好的生活抹上了一缕灰色。李清照真实细腻地在词中展现了她婚姻生活中的体验、感受。如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这是新婚不久，丈夫外出，李清照思念丈夫的一首词。“薄雾浓云愁永昼”，总是愁。“薄雾”“浓云”用得好，写出了愁发生的环境，更是愁触发的诱因，还写出了愁像这雾一样牵扯不断，像这云一样浓厚。无穷无尽的愁，何况又是重阳佳节家家团圆的时候，自己却形单影只。“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一个人独卧独寝，半夜玉枕纱厨凉透肌肤。词人把一个闺中少妇独处的感受细腻地展现出来。“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帘内的人儿为什么比这黄花还清瘦呢？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因相思而瘦。

再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一首思念远行丈夫的词。正是荷花已谢、玉簟生凉时节，解下罗裙，“独上兰舟”，一个“独”字，写出了多少孤独和凄凉啊！和丈夫分隔两地，无法相互倾诉相思之苦。这种相思是无法排遣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句把愁挥之不去、被愁笼罩的状态细腻地展现出来。

（五）自我个性的张扬

封建社会对女性有很多规定。限制女性的活动空间，把女性限制在深闺内院，“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女论语》）甚至连女性的言行举止都有明确的规定，“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女论语》）。

从封建礼教的要求来看，李清照实在不守“妇道”，我们在词中处处看到她张扬的个性。她不安于深闺，时常投入广阔的大自然中，而且“沉醉不知归路”，还“兴尽晚回舟”，“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她见到男子，也不是“非礼勿视”，而是“倚门回首”（《点绛唇·蹴罢秋千》），还“月移花影约重来”（《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她明知作为女子，不能公然谈闺中之事，却依然无所顾忌地在词中写了出来：“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这也给她招致诋毁，说她“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最能体现清照个性的是词中的酒意象。酒历来是男性文学的典型意象。陶渊明爱喝酒，“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其五》）。李白更是一个酒徒，“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杜甫《饮中八仙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李白《将进酒》）。文学史上，几乎无有男性作家不爱喝酒的。男性饮酒是个性，是洒脱，是豪放，是飘逸。而女性饮酒却被视为伤风败俗，有辱风化，不守妇道。因此在女性作品中很少看到酒意象，李清照却是一个例外，她在词中大量地提到酒。王学初先生《李清照集校注》中有说，李清照提到酒共有三四十处之多，这是她个性的体现。她在家喝，“东篱把酒黄昏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外出喝，“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赏花喝，“共赏金搏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送客喝，“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别，酒盏深和浅”（《蝶恋花·晚上昌乐馆寄姊妹》）；寂寞喝，“断香残酒情怀恶……又还寂寞”（《忆秦娥·临高阁》）；忧愁喝，“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声声慢·寻寻觅觅》）。而且是放开了喝，“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喝到生病，“新来瘦，非干病酒”（《凤凰台上忆吹箫》）。如此频繁地喝酒，哪里还有大家贵妇的顾忌，分明是一个洒脱、不拘小节的高人逸士。

（六）家国情怀的自觉

封建社会中，治国平天下一向被认定是男性的事业，而女性则被设定为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李清照却是一个例外，她关心国家大事，自觉地具有家国情怀。她在《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两首诗中借古讽今，指责宋朝皇帝荒淫奢侈，抨击权奸们的腐败误国。在《上枢密韩肖胄诗》中提醒使金的大臣韩肖胄和胡松年“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要他们时刻提防。她关心沦陷区百姓的命运，“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为了收复沦丧的国土，她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李清照因为对诗词有不同的创作理念，即诗言志，词言情，所以她在词中没有像在诗中这样直接地表现她的家国情怀。不过，这种家国情怀还是不可抑制地从词的字里行间溢出来，尤其南渡以后，这种家国情怀更明显了。如《永遇乐·落日熔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是南渡以后清照避居江南，在元宵佳节追忆“中州盛日”的一首词。“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清照不厌其烦地追忆汴京正月十五的盛况，过去的岁月越繁华，越衬出当下境况的凄惨和心境的凄凉。所以尽管“来相召、香车宝马”，也“谢他酒朋诗侣”，独个儿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啊！国难当头，哪里还什么心情去赏月过元宵？大概只有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才能“隔江犹唱后庭花”了。

再如《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词作于绍兴五年（1135）的金华，从建炎元年（1127）金人破东京虏二赵（徽宗赵佶、钦宗赵恒），北宋大乱，李清照携书随人群南下逃难，开始她在南方的苦难生活，至今已有七八年时间。“物是人非事事休”，国破家亡再加上逃亡的惊慌、疲惫，让她“欲语泪先流”。也想过做泛泛轻舟这样的小事来调整一下心情，但“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晚年的李清照就浸泡在这无穷无尽的国破家亡的悲痛中。

二、女性自我意识发生的原因

李清照词中女性自我意识的发生有以下几种原因：

（一）社会

北宋采取以文立国的国策，重视文化，文化得到了极大地繁荣发展。重用文人，极大地激励了文人在文学上的积极进取。“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这除了说明柳永词备受百姓欢迎，同时也说明当时老百姓喜爱文学，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

生在这样一个重视文化、文化开放的社会，李清照词中的女性自我意识也就有了发生的土壤。

（二）家庭

李清照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出身于一个仕宦家庭，祖籍山东济南。父亲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精谙经史，擅长诗文，和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文潜、陈师道、晁补之往来密切，与廖正一等并称苏门后四学士，在北宋文坛颇有名声。母亲王氏是汉国公王准的孙女，也颇通文墨。作为独生女的清照，出生在这样知书识礼的家庭中，得以自由地发展自己的天性。

李清照十八岁适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是当时有名的金石学家。二人志趣相投，相敬如宾，一起整理、校勘书籍文物。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记载了二人的婚姻生活：“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笑至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在这样和谐美好的婚姻生活中，李清照的个性能得到充分的张杨。

（三）个人

李清照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女性，她看到喜欢的人，能不拘礼教“倚门回首”，而且还“月移花影约重来”。她不恪守封建礼教安于深闺，而是时常投身于大自然中放飞自我，“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她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以“纺织针黹”为重，而是追求自己的爱好，为“学诗”有“惊人句”而自豪。她以四十九岁之龄不顾礼俗再适张汝舟，当认识到张汝舟的丑陋面目后，尽管再婚不过百日，又能依然不顾礼俗“讼而离之”，哪怕“诸告周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岁得实，徒二年”而有囹圄之灾，也在所不惜。

李清照不仅汲汲于个人，她还是一个大写的女子。绍兴二十年（1150），她以六十七岁之龄，携所藏米芾墨迹，两访其子米友仁，求做跋。由此可见，李清照对文学艺术的一片赤诚。李清照关心国家大事，在她还是个阅世未深的年轻女子时，她就对国家的日趋衰败表示忧虑。

综上所述，李清照词中的女性自我意识体现为：对外在形象的认可、对美好人格的追求、对美好爱情的渴求渴望、对婚姻生活的体验、对自我个性的张扬以及家国情怀的自觉。作为女性，这些自我意识的产生与当时的社会、家庭以及个人性情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