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商隐无题诗的“召唤结构”

⊙陈艳萍［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33］

凡能够历经时间磨砺、千百年流传不朽的经典作品，大都具有出色的“召唤结构”。无题诗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独创诗体，历来论者甚多，莫衷一是，拥有多重释义的可能性，是能够激发审美主体创造欲望的绝佳文本机制。李商隐作为晚唐时期最具文学成就的诗人，无疑是文本“召唤结构”的优秀实践者。

一、“召唤结构”理论概述

20 世纪60 年代末，西方文学理论研究重心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向，由过去的 “文本”中心研究转移到 “读者”中心研究，接受美学由此成为西方重要的理论流派。“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中一个举足轻重的理论范畴，由联邦德国著名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于1969 年写作的《文本的召唤结构》中提出。《文本的召唤结构》是沃尔夫冈·伊瑟尔在康斯坦茨大学演讲的一篇文稿，亦是沃尔夫冈·伊瑟尔早期出群拔萃的代表作品，“召唤结构”这一理论在这篇讲演稿中已初具雏形。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本文中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是作者与读者之间彼此连接的桥梁，是相互沟通的纽带，“正是‘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①。

波兰现象学家罗曼·英伽登是首次将“空白”引入西方文学理论的学者，曾对沃尔夫冈·伊瑟尔产生过重大影响，英伽登在《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中指出：“在文学作品的诸层次结构中，再现客体层和图式化层等方面本身就是模糊的、难以说清的。”②他将没有被文本明示和具体化的方面称为“不定点”和“空白”，并认为读者阅读文本的过程就是读者依据经验体悟去增补、充实“不定点”和“空白”的过程。在这一基础上，伊瑟尔进一步指出：“文学文本只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召唤结构’……读者被文本的结构召唤，并在其可能的范围内充分发挥出再创造的才能。”③召唤结构理论渐趋成熟。要之，与“召唤结构”相关的两个核心概念：一是文本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二是读者的填补和再创造。简言之，“召唤结构”就是一种充满召唤之力的开放性语言结构，对于读者而言是一种默言的邀请。

二、无题诗具有出色“召唤结构”的成因

探讨无题诗“召唤结构”的成因之前须先厘清一个问题，亦是学界一直论争的焦点问题：无题诗的数量究竟有多少。关于诗歌数量的界定，历来有几种倾向：或着眼于诗歌题目，或立足于题材，或聚焦于体裁，所持结论不一。迄今为止，李商隐诗集研究的集大成著作是刘学锴、余恕诚两位教授倾注大量心血合著的《李商隐诗歌集解》，根据两位先生的条分缕析，核定李商隐以“无题”为题的诗歌共有14 首。潜心温李四十余载的刘学锴先生在其后出版的《李商隐传论》《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中仍持此观点。

结合框定范围内的文本进行分析，可知无题诗具有出色“召唤结构”的原因大体有两方面。一是与倾力表现社会现实的诗人不同，李商隐长于表达微妙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这与李商隐所处的时代环境及个人命运遭际有关。李商隐身处晚唐时期，彼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社会状况可谓急转而下；加之深陷党争，仕途失意，与令狐绹交恶，济世之志一步步破灭；此外常常思归不得，妻子王氏早逝等，都使他百感交集，千头万绪萦绕心头，倾吐之间凝结成诗，意旨迷茫难寻。如《锦瑟》一诗，历来被学界称为“千古之谜”，全诗到底写什么终究是个还未揭开的谜底，难有定论，似乎只有首联和尾联若隐若现地暗示诗人是追思华年、追忆旧情所感；又如《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此诗同样扑朔迷离，难以捕捉诗人的思想轨迹，历来令注者颇费猜疑。二是李商隐措辞隐晦、寄托遥深，致使内容指向性更加含混不明朗。关于无题诗的主题内容，学界普遍推崇的有两种说法，即爱情说和寄托说。在没有寻找到更加确凿的史料前，已很难明确诗歌描述的具体事实，不如将无题诗之意旨看得开阔一些，视为其咏叹爱情并感叹身世遭逢之作是较明智的决策。如“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花香”（《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暗指自己像是柔弱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残；又像芬芳的桂树，没有月露滋润使之飘香。措辞婉转，隐约不露，似乎在写爱情遇合遭受阻隔，又像是感叹身世遭逢，朦胧绮丽的意境呼之欲出。倘若诗歌通篇浅近直露，一目了然，便失去了一种动力因素，必然不值得读者再费心进行填补和创造。

质言之，无题诗落笔于胸臆，且隐约其词，蕴含众多未被明示和具体化的方面，充满“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是“召唤结构”得以形成的原动力。

三、无题诗“召唤结构”的具体构建

（一）诗无自序

清代诗人屈复在《玉溪生诗意》注笺中有云：“凡诗无自序，后之读者，但就诗论诗而已，其寄托或在君臣朋友夫妇昆弟间，或实有其事，俱不可知。”可见，诗序是解读诗歌的一把钥匙。诗序的形式大体有骈、散之分，重在叙事，内容主要包括：交代创作缘起、介绍时代背景、提示写作意图、阐述艺术追求、论述诗歌理论主张等，能高效地发挥助读作用。诗序是诗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诗歌本身共同构成一篇完整的作品，二者共为唇齿，相辅而行。从先秦时期至魏晋南北朝，专门针对诗歌所作的诗序并不多见，唐代诗歌的大繁荣同时迎来了诗序的炽盛，创作已蔚为大观。如王勃烂若披锦、名垂后世的《滕王阁序》，白居易短小精悍的《琵琶行·并序》，高适仅题数句的酬赠奉和之作《燕歌行》序言等。李商隐并未作诗前小序，主要由于无题诗着力抒写的是隐匿的心绪，并非一时一事，其始末缘由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也就更难以说了。无题诗略去了诗序，形成了无题亦无序的局面，与作品息息相关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我们难寻其迹，这就意味着为读者提供基础理解信息语境的双重缺失，由此催发诗歌意蕴由一般的单一性、确定性转向了多义性、朦胧性。可见，诗无自序是李商隐“召唤结构”构建的重要一环。

（二）结构跳跃

就无题诗结构而言，赵景波教授有非常中肯的论断，他认为：“李商隐无题诗不以时空线索、情节因素、事理逻辑来结构作品的意脉，而多以诗人流动的意识构成潜在意脉。”④如《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全诗围绕“梦”来写离愁别恨，但并没有按照别离——相思——入梦——梦醒来写。首联便是梦醒后“月斜楼上”的情景，接着写因心上人远别而积思成梦，梦里悲啼，却久唤不回；再是梦醒后墨未研浓，就匆匆提笔写信；颈联中饰有金丝翡翠的帷幔和微染香气的芙蓉帐，大抵是诗人想象中心上人的闺房之景。全诗将梦中与梦后、实景和想象编织在一起。当代作家王蒙对无题诗的结构也曾做过较深入的研究，他直截了当地指出了无题诗无逻辑顺序、大跨度跳跃式的特征，这一特征致使文本前后词句之间、上下联之间留下相当大的未定空间。接受美学认为，在提供了一定理解信息的前提下，文学作品中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越多，意义就越深邃，艺术质量也越高，赋予读者参与文本的权利也越大。

（三）比兴象征

比兴是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常用的两种修辞方式，通俗而言，“比”即比喻，以彼物作比此物；“兴”即起兴，“先言他物以引所咏之词”（朱熹《诗集传》），“比”与“兴”常常连用。象征则是一种以形象事物传达抽象意义，以有限表现无限之境的艺术手段，以期创造含蓄蕴藉之美。以《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例，诗歌颔联说道：对于心上人的思慕顾念，有如春蚕倾吐丝线，至死方休；因相思垂下的泪水，则如蜡矩燃烧，成灰方止。比喻之中兼寓象征，情义倍感深厚热烈，至臻至纯，尤见执着。再如《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全诗以“万里风波一叶舟”一句起兴，一方面实写诗人行舟于江上、思归而不得的情景，另一方面暗指自己宦海沉浮，风险常伴，颠簸无靠。“万里风波”可谓是政治风云以及坎坷半生的缩影，“一叶舟”亦是诗人自身无所依归的写照。此处比兴之中兼寓象征，抒情表意深婉曲折，使得诗歌内容丰富，诗境更加阔大，也是“召唤结构”得以构建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使事用典

李商隐高才博学，满腹经纶，熟悉浩繁典制和掌故，有学者曾评价李商隐“好积故实”，用典与作诗甚至同步相生，无题诗无疑大量用典，且手法颇为精妙，典故由于内涵的浓缩性，往往令有限的词语展现出更为丰富的意蕴，增加诗歌的韵味和旨趣。此处以《锦瑟》为例，全诗从“锦瑟”起兴，引发华年之思，接着便是“庄生梦蝶、望帝化鹃、鲛人泣珠和蓝田玉烟”四个典故。其中，“庄生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望帝化鹃”典出多处，《寰宇记》和扬雄《蜀王本纪》等均有记载；“鲛人泣珠”典出西晋张华《博物志》；“蓝田玉烟”的出处至今难有定论。一般认为，“庄生梦蝶”原典借以表现齐物思想，在李商隐诗中则对典故的内涵进行了增值和改造，可表现打破生死与物我的人生境界，也可表现人生如梦、世事变幻无常；“望帝化鹃”既可以渲染悲哀凄凉之景，也可表达思归之情；“鲛人泣珠”可咏叹沧海遗珠之恨，也可作报恩之意，等等。四个典故在不同的语境中或可做不同理解，形成了一组颇为迷惘的典故群，不同读者所把握的作品形象和意义各不相同，读者接受的过程，即为能动地填补和再创造的过程。

（五）意象迭出

无题诗含有众多蕴蓄深厚、余味无穷的意象，大体可划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有形的实体意象，包括春蚕、蜡矩、菱枝、桂枝、蜡灯、云鬓、碧江、黄鹤、星辰、月、镜、风、酒、楼、舟、雪等，其中，“月”意象频繁出现，如：“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枝香”（《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或渲染清幽、凄凉的氛围，或抒发相思孤寂之感，或表达离合悲欢之情，或诠释生命哲思。总之，“月”意象在无题诗中成了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之一，蕴蓄深厚，潜藏着巨大的解读空间。“蜡”意象也曾多次出现，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叶嘉莹先生指出，“蜡”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可象征悲泣流泪、中心煎熬痛苦或光明皎洁之心意。但在李商隐诗中，蜡烛至少还有“热烈相思、执着坚守”之意，此外，那盈盈烛光，似乎还给人一种温暖闲适之感，暗指相聚的美好时光甚是短暂，稍纵即逝。可见，“蜡”意象同样潜藏着巨大的解读空间。

第二类是无形的虚拟意象，指诗人潜意识层面或据经验臆想虚构出来的事物，也有从神话故事中化用而来的意象，虚拟意象在无题诗中也占比不少。包括紫府、云浆、珠泪、玉烟、蓬山、青鸟、彩凤、灵犀、碧城、瑶台、梦等，这些意象可谓言微旨远。因难以指实，注疏中亦多有分歧，诸家往往各执己见；但因富于非现实色彩，往往蕴含着无限审美想象空间，如相传为仙人居所的蓬山瑶台、世人未曾谋面的彩凤灵犀、虚无缥缈的梦境、西王母的专属信使青鸟，等等。“诗人打破了物理时空框架，按照自己的心理时空对这些意象进行‘蒙太奇’式的组接……因而呈现给人们的是一个不能用语言准确表述的艺术境界。”⑤如此，有限的文本便有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必然充满召唤之力。

综上，本文以接受美学为理论依据，从诗序、结构、修辞、意象几方面分析了李商隐无题诗“召唤结构”的具体构建，这也是无题诗大有可观、在滚滚历史长河中别于他者能够脱颖而出的重要因素，堪称诗界独步。千百年来模仿者不可胜数，大多未能窥其藩篱，足见诗之精妙独特。

① 〔德〕沃尔夫冈·伊瑟尔：《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金元浦、周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3页。

② 〔波〕罗曼·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晓未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2 页。

③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第5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57页。

④⑤ 赵景波：《论李商隐无题诗的朦胧机制——兼论中国古典意象诗的解读规律》，《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