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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饮酒》中的自我形象

2023-09-28边国强长治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长治046000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饮者隐者归隐

⊙边国强[长治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长治 046000]

陶渊明的组诗创作可谓不少,如《归园田居》《拟古》《杂诗》《饮酒》等。从体制上看,《饮酒》的篇幅最多。从内容上看,这一大型组诗直接以“饮酒”命名,在陶渊明的诗中占有重要地位。正如有学者所言,陶渊明大概在归隐田园之后遭遇过最大的自我怀疑,《饮酒》正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了作者“不屈的意志和坚卓奋发的生命力”①。

纵观陶渊明的一生,可见其是经历了徘徊之后才最终归隐。依其中年时所作《荣木》 看来,当时积极入世的态度非常明显。诗人在诗中不仅自诩为孔子的弟子,而且全诗基调仍然是昂扬的。但其晚年辞世前所作《自祭文》则明显平和了许多,可谓哀而不伤。诗人不否认对生命的眷恋,但也表明了自己绝不同流合污,傲然自立于田园之中酣饮赋诗的自觉选择与人生立场。

在诗人思想认识的这一转变中,归隐之后的《饮酒》这一组诗就显得尤为重要。《饮酒》序中“顾影独尽”等表述明确排斥了他者的在场,其艺术指向耐人寻味。依序,《饮酒》当是诗人独饮之后自娱之作,在旁人眼里或许也只是“欢笑”罢了。但毫无疑问的,这一表述也充分说明了诗人的创作意图。

具体而言,诗人通过组诗《饮酒》,意在确立其自觉追求的“隐者”“饮者”“吟者”形象,以实现了其现实人生与艺术人生的完美统一。

一、隐者形象

萧统所撰《陶渊明传》中把周续之、刘遗民、陶渊明并称为“浔阳三隐”②。这个史料可以看作是当时社会对陶渊明的认识。而诗人在《饮酒》中要确立的自我形象,也首先是隐者形象。

归与不归,曾经是陶渊明反复自问的命题。诗人最终归隐田园直至终老,也对这一人生命题给出了明确答案。认识陶渊明,理解陶渊明的《饮酒》诗,首先应充分认识诗人自觉追求并确立的隐者形象。

《饮酒》首先对归隐的缘由做了充分解释。如其二(指《饮酒》其二,下同),先是借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饿死的典故,揭露了“善恶苟不应”的现实。又借荣启期虽固守节操却一生饥寒困穷,表达了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其三更是开门见山直言“道丧向千载”,既然如此,“世间名”(即功名)恐怕是难有所成的。孔子曾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陶渊明最终弃官归隐,主要还是对时代的绝望。据萧统《陶渊明传》,檀道济劝他:“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渊明说:“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面对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诗人以“何敢望贤”表示婉拒,其真正原因,恐怕是对檀道济所言“文明之世”的怀疑和拒绝。

《饮酒》也真实地再现了诗人的隐居生活。如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车马不只是交通工具,更包含着官场迎来送往的场面上的热闹。正如《归园田居》其二所言:“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既然能退出官场,归耕田亩,官场中的世俗喧闹也就自然而然地远了。但这种远,不仅指空间距离,更强调一种内心的远离。因为在政治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隐居本身有时候也是充满凶险的。因为隐居意味着与当权者的不合作,这种不合作极易被曲解为叛逆。就陶渊明本身而言,其退隐之后仍多次受到当权者的叨扰。所以要真正与世隔绝,其实难以做到。能与世界保持清醒的距离,保持一种疏离状态,才是陶渊明的最终选择。有学者把这种隐居类型总结为疏世之隐,笔者也深以为然。但这种疏世之隐与“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待世之隐显然并不矛盾。只是诗人自叹“黄唐莫逮”,又觉人生短暂,“有道”无望罢了。

其八云:“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可以看作是诗人隐者形象的自况。诗人自比那生在东园众草中的青松,虽被众草淹没了其姿态,但随着岁月的雕琢,青松的孤高最终会卓然显现。“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二句,似乎可以看作诗人对自己隐居状态的清醒认识。既然不能选择“连林”,必然成为一颗“独树”,那么人众的觉与不觉、奇与不奇,自己当然也就不在意了。

而且还需指出的是,陶渊明笔下的隐者形象与现实中的隐者形象是完全统一的,精神上的自由与物质上的匮乏,以及由此引发的困惑和矛盾,诗人从来就没有回避,而是在诗歌中真切地反映了出来。但是诗人最终超越了这些矛盾,这是陶渊明的真诚所在,也是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后世追随陶渊明者虽多,但未必能从这种矛盾中超越出来。而能像陶渊明一样亲自躬耕,以农民的辛苦劳作来维持自己的隐居生活直至辞世,恐怕就更没有了。这仍然是陶渊明作为隐者的伟大之处。

二、饮者形象

在浔阳三隐中,陶渊明与其他二人均有交往。《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有云:“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显然在劝说周续之等人和自己一起归隐。而刘遗民即曾经的柴桑县令刘程之,后在庐山隐居。陶渊明既没有追随刘遗民归隐庐山,也没有像后来的周续之那样追随慧远,是有其现实原因的。

陶渊明有《和刘柴桑》一首,诗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使诗人不能割舍的,首先是亲人和旧友,其次恐怕就是因为酒了。“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在春寒料峭的时节,正好有新酿的春酒可以消解饥渴与疲倦。薄酒虽比不上佳酿,但有酒总胜过无酒。这个原因恐怕才是重点。离群索居遁迹庐山,酒是难以保障的,而入沙门更不得饮酒。那么归隐田园自给自足就是最好的途径。显然,陶渊明的求隐与嗜酒是密切相关的。求隐而不能无酒,但又绝不能因为酒而改变自己归隐之志。这也就不难解释其为什么要拒绝檀道济所赠了。

而陶渊明写作的大量酒诗,也足以证明其对酒的喜爱。《饮酒》直接以酒命名,以酒入诗,更是以诗来确立自己的饮者形象。序中所云的“无夕不饮……忽焉复醉”,已把一个饮者形象凸显出来了。

除了序,《饮酒》诗中亦有大量内容描摹饮者形象。如其一起笔即指出“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接着又指出“寒暑有代谢”,既然衰败繁荣没有定数,寒暑代谢中人生又更显其短,那还不如“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这是饮者的追求。其七又云:“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酒既能使人忘忧,在朦胧醉意中,诗人的遗世之情更显悠远。虽然诗人只是一个人独饮,但只要酒杯一空,酒壶就倾过身来给它斟满了。这是诗人的醉言,但如此醉言恐怕也只能出于饮者之口。饮者往往是醉者,但所醉未必在酒,而在于心。

其八云:“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在强调了自己的“卓然”“独树”的隐者身份之后,诗人更在意的,是能够在这东园之中,抚着这一棵孤松,一边饮酒一边远望。“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既然我生于梦幻之间,人生又实在短暂,何必为尘世间的俗事所羁绊呢?甚至,就连世人懂不懂诗人的归园隐居都不必在意,只要有酒相伴,足矣。由此,诗人自我认同的饮者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在诗中确立起来了。

其二十云:“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也可以看作是组诗的结尾。如前所述,浊酒足以让人陶醉,漉酒而饮只为快饮。在诗人看来,人生能否适意,主要在于有酒还是无酒,能不能致醉。至于是浊酒还是佳酿并无多大不同。这并不是说诗人对酒的优劣没有品味,而是诗人常年躬耕田园,早已在固穷之中超越了这一层意味。

三、吟者形象

依《饮酒》序所言,这二十首诗是诗人“既醉之后”“自娱”的产物。历来论家在此颇多疑惑:既是自娱,为何要“聊命故人书之”?既有故人,何不共饮,而要“顾影独尽”?

其实,诗人之所以在序中这样表述甚至强调,其意图还是比较明确的。其一,组诗虽以饮酒为名,其意并不在酒,而是借酒发挥,所以“忽焉复醉”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还能写诗,还能言说。否则,此饮将没有意义;其二,之所以故人不在场共饮,而是事后书之。其重点也不在于有没有这样一个故人。既然是酒醒之后抄录,诗人自己完全能够做到,无须故人代劳。诗人所要强调的,还是“独”这种状态。不仅是独饮,也是独吟。而为什么要独吟,其本质还是诗人的内省和自我独白。在这个层面上,诗歌所强烈显现出来的,正是诗人自我形象中的吟者形象。

作为吟者的陶渊明,在诗中也时时在苦吟。只不过这种苦吟不同于后世诗人那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雕琢,而是在诗的结构、内容及形式上的苦心经营。

纵观《饮酒》二十首加上序言,可以看出诗人营构的是一个十分完整的艺术文本。这样的结构在当时已十分可贵。从内容来看,诗歌所涉十分庞杂,有对世道浇离的慨叹,有对人生苦短的体悟,有对悖谬历史的怀疑,有对功名利禄的否定,等等,虽不一而足,但核心要义还是对隐与饮的追求。正是通过对这些内容的反复吟咏,诗人在矛盾中走向了自然,从困惑中走向了澄明,在艺术之境中再一次明确了自我形象。

组诗在形式上亦呈现苦心经营的色彩。通过序言,诗人强调了自己的独饮,也进入了饮后独吟的状态。正是在这种独处的状态中,诗人能够直接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内心独白抑或自我诘难,都是诗人复杂内心世界的主动流露与大胆表达。由此观之,诗人何其诚也!

所以,《饮酒》的本质虽是独语,但其采用的形式却是丰富多样的。有反诘,有问答,有叙述,有独白,通过这些不同的形式,诗人不仅反复阐明了自己归隐田园之志,也反复吟咏了饮酒以及由酒带来的对矛盾与痛苦的消解,更在这种反复吟咏之中确立了自己吟者的形象。而诗中的饮者形象,正是现实中的诗人形象。这是一种艺术的自觉,无疑也是陶渊明的自觉选择。

其九云:“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诗人借田父之口,道出了世人对自己的不解。“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而诗人面对这种不解,也深知田父的一番好意,所以感动之余并不言辩。只在“顾影独尽”的夜晚,端起酒杯吟道:“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其十三的形式更有意味,历来争论也较多。首句“有客常同止”本身就值得推敲。什么样的“客”能与人“常同止”呢?恐怕只有自己的影子。“取舍邈异境”是说二者志趣不同,似乎是想表达诗人无法调和的内心矛盾。“一士”长年独醉,而“一夫”终年清醒。一醒一醉还能相视而笑,说的话却又互不领会。一个显得是多么愚钝,一个又显得多么聪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寄言者又是谁呢?当然是诗人自我。他向“一士”“一夫”寄言:日落之时应当秉烛了。抛开醉与醒、愚与颖的矛盾,秉烛而饮才是诗人活在当下的现实追求。《归园田居》其五曰:“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所表达的也是对秉烛欢饮的肯定与追求,明显带有及时行乐的意味。《归园田居》其五是诗人对田园生活的场景与事件的自然复述,而《饮酒》的不同之处在于,诗人无意去复述生活本身,而是在强调一种生活的方式,这是一种能使诗人“诗意地栖居”在田园之中的方式。正是在这种反复而巧妙的吟咏之中,诗人也完成了自我咏者形象的确立。

四、结语

综上所述,陶渊明通过组诗《饮酒》及其序,在艺术上确立了其自我形象——隐者、饮者与吟者。这三个形象互相佐证、互相融合,完美地统一在一起。诗人通过饮与吟完成了隐,而隐与饮又成为诗人吟的重要内容。隐、饮、吟在组诗中共同构成了诗人的自我形象——即隐者、饮者、吟者的统一。

诗人之所以在组诗《饮酒》中确立隐者、饮者、吟者同一的自我形象,既是诗人形而下的现实生活中自我形象的真实反映,也是诗人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的自觉追求。正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人对于“自然”的回归,是经历了一番艰难而曲折的心路历程的。在这一过程中,诗人对自我形象的反复确认与肯定就显得尤为重要。而组诗《饮酒》,正是诗人对自己这一重要人生历程的反映与书写。

经过一番犹疑,诗人终于通过对自我形象的确认,从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双重矛盾中走了出来,平和地接纳了自我以及这个自我所做出的人生选择。

① 刘奕:《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00页。

②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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