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中的儿童形象
2023-09-28瞿梦婷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瞿梦婷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审判》是卡夫卡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是卡夫卡写作风格形成的标志之一。这部小说在法学与文学之间构筑起了一座桥梁,不同的学者对这部小说也有众多的解读。在小说中许多现象都被陌生化处理了,例如法院不受理证词、藏在阁楼的办公室、过于老成的孩子,等等。历来各学者对于小说中的K 的形象和女性形象讨论众多,但对儿童形象研究甚少,笔者拟从儿童给人的直观印象和权力的关系,以及儿童形象与小说思想内涵的关联三个方面来探讨。
一、直观印象:吵闹
在19 世纪的西方,尤其是在浪漫主义诗歌中,儿童天真、可爱的形象与成年人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他们将儿童视为童真美好的代名词,在大自然中成长,善良又纯洁。如威廉·华兹华斯的诗中,儿童大多在乡村成长,在大自然中成长,作者真心实意地称赞儿童,认为他们天性美好,是神圣的天使的化身。但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则不然,《审判》之中儿童给人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喧哗吵闹,完全看不出半点天真烂漫的样子,《审判》中的儿童基本以吵闹的群像出现,让人感到厌烦。在初审的早晨,K 逐层寻找审讯室,在楼梯上,他时不时地遇到孩子,这些孩子给他的行进造成了阻碍,让他不胜其烦:“他如果把他们甩开,就可能使他们受伤,他怕他们嚷嚷起来。” 在后来,案子长久没有进展的K,试图找一位给法官画像的画家通融,在楼里,他遇到了一群女孩子,她们恣意吵闹,“喧闹声在远处消失了”(审,127),“脚步声显然把上面的某人吵得不耐烦了”(审,128),这群女孩子肆无忌惮地出入画家的房间,“到处跑来跑去,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弄得一塌糊涂”;她们偷听K 和画家的谈话,并且随意插话,任意打断,“门外的女孩子们一个个伸直脖子,高声嚷嚷,和画家打趣”(审,128)。
这些吵闹的孩子,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都出现在楼梯上,对K 的行进产生了阻拦作用。K 在去往审讯室的楼梯上碰到了孩子,要到达审讯室,一定要跨过孩子。楼梯不像路面,长度限定,也往往只有一处连接着要达到的地方,也就成了必经之路。孩子们挡在楼梯上,不仅是从生理上挡住了去路,更是让人从心理上产生一种被阻拦感,他们并不需要做出实质性的动作,就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画家处的女孩子们与K 也在楼梯上相遇,从遇见K 开始就一直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的身边。虽然女孩子们也没有阻拦K 上楼,甚至为他引路,但她们同样做出了让他从人墙中穿过的举动,给人带来一种被阻碍的感觉。后又将画家吓到,被赶时也不走,一直守在门口干扰,而画家的门口就是那道楼梯的尽头。
显然,《审判》中的儿童形象,和浪漫主义文学中的儿童形象大异其趣,他们的无礼和吵闹让人讨厌,成为K 寻求救赎之路的障碍。为什么卡夫卡要赋予儿童这种特点呢?这与作者本人在这段时间的经历密不可分。
《审判》创作于1914—1915 年间,1914 年卡夫卡与费莉丝·鲍尔订婚,这是他第一次考虑是否要结婚。既然谈到结婚,那么接踵而至的就是是否要孩子的问题。卡夫卡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他们之间气场相冲,父亲的强壮、健康、粗暴、专横,给卡夫卡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卡夫卡在《致父亲》中写到了自己的婚姻观:“而对婚姻的意义及可能性,我却几乎没有任何先见之明。我生活中的这件迄今为止最可怕的事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我头上。” 还有他的育儿观:“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抚育儿女,甚至还加以引导,我坚信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乍一看,许多人似乎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真正做到的人为数并不多。”
在写作《致父亲》之前,卡夫卡已经经历了两次订婚,但最终都走向了失败,他从未与任何人走入婚姻的殿堂。他害怕结婚,也害怕成为一个父亲。因此儿童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难以应付的担子,是一个过分活泼跳跃的压力,生一个孩子并养育起来是他无法做到的事。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抗拒和害怕,也就反映在了卡夫卡这一时期写作的《审判》之中。
二、权力的附庸:过早标准化的产物
除了吵闹这个最直观的特点外,《审判》中的儿童还有一个特点,即他们都从属于法院。法院是审判中公共权力的代表,它是一张巨大的权力网,无所不含,所有的人、事、物都与它有关,儿童亦在其中。对于约瑟夫·K 而言,法院是他俗世诉求的天堂,判决他的生死,给予他明确的说法,他进入法院颇费了一番周折,进行一场荒谬神秘的审判 。对儿童而言,法院是他们所生存和生活的地方,他们是权力的附庸,潜移默化地接受着法院所带来的一切,包括权力的侵扰,包括身体的早熟。
《审判》中与法有关的人身上或多或少带有缺陷,如莱妮畸形的手(审,100),堂守的瘸腿(审,183),贝托尔德的罗圈腿(审,51)。儿童也一样,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老成和身体缺陷。在法院中生活的儿童过早被社会化、同质化,除了年龄以外,在法的面前,他们与其他成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楼梯间玩耍的孩子皱纹满面、脸庞瘦削、老气横秋(审,33),画家处的驼背女孩只有十三岁,但“身体畸形,已经过早地变得淫荡了”(审,127)。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法院的生活,“驼背”“皱纹”等应在老人身上出现的词语出现在了他们身上,也说明了他们身体过早地成熟,甚至向着老年迈进,与整天无所事事,进入第二个童年时代的退休人员(审,116)没有什么区别。
亲近权力的人,为权力所侵扰,而不亲近权力甚至试图探寻真相的人,为权力所排斥。而其排斥性则反映在它的附庸身上,在小说中并没有一个人在实际意义上担任为K 指明道路的角色。他们一步步地让K加重罪孽,走向深渊,儿童在其中也产生了重要作用。为了给自证清白,K 来寻找画家,然而画家处却有一群女孩,她们甚至配了一把钥匙,每次画家出门的时候,都会溜进他的屋子里。在画家处,本应该是两人的交谈,但女孩子们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并且不断地试图闯入画家的房间中,并想让K 尽快离开。女孩们的行为使得K 和画家的交谈不断地被打断,被偷听,毫无隐私可言,真正的拯救也就不可能实现了。
《审判》写作的年代,西欧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期,社会制度已经十分规范,标准化之中,是不允许个性存在的。作为权力的附庸,我们也可以发现,儿童的个性已经被完全磨灭了。小说中的儿童没有一个有独立的姓名,没有一个有独立的性格。即使是那个稍显突出的驼背姑娘,她与其他的姑娘也是趋同的,一样的老成,一样的吵闹。
以这种方式来写儿童,和作者的家庭环境有一定的关系。卡夫卡对于权力的敏感和表达,与他自身对父权的压近性的感受与体验是分不开的,因此他对于权力的理解也着重于这个方面。公共权力在《审判》中集中在法院,其另外一种表现形式便是父权。K 在小说中不断地试图从女人身上找到自我认同,不断地解放自己的天性,殊不知女人也是公共权力的附庸。而儿童从小在权力之下生活,其人性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压抑,因此表现出了的处于天真幼稚和老于世故之间的矛盾感。他们是在权力的压迫下,被泯灭了应有的童真天性,而向标准化靠拢的典型。
三、儿童:K 性格不成熟一面的象征
在《审判》中,K 不止一次地被称作孩子。如看守说的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如一个小孩,K 的叔叔说他问起问题来像个小孩子等,可以看出在别人眼中他与孩子有许多相似之处。卡夫卡是著名的表现主义作家,其作品中往往具有浓郁的象征意蕴。他的许多情节安排和人物塑造常常具有象征色彩,揭示了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弊端,展现人物面对命运苦苦挣扎的生活状态,因此,儿童还象征着的K 性格中不成熟的一面。
首先是孩童般的注意力。儿童的注意力以不随意注意为主,他们的思维活跃却缺乏耐心,容易被外界新鲜的刺激所吸引,很难在较长时间中集中注意力。女孩子们因K 的到来,从一开始的在房间中奔跑嬉闹转向为他引路。而K 在自证清白的路上,也常常被一些女人吸引注意力,例如,布尔斯特纳小姐和莱妮。在被莫名宣判有罪的当晚,K 向布尔斯特纳小姐倾诉了自己清晨的遭遇并寻求帮助,但K 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他开始“凝视着她的头发”(审,27),“盼着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审,27)。K 的注意力从案件转移到了女人身上,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因此这次的求助在二人的激吻中不了了之。K 容易被女人转移注意力这一特点在见到莱妮时表现更甚。叔叔带着K 去寻求律师的帮助,但刚见到莱妮的一瞬间,K 的注意力就已经转移到了她身上,他不断地打量莱妮,并对她“暗递秋波”(审,91)。在开始与律师交谈后,他也无心去听,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莱妮,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为自己脱罪上,与莱妮在外面的纠缠也让他错过了为自己脱罪的时机。
其次是非理性的冲动。画家处的女孩是无礼的,她们不间断地打扰二人的交谈,阻止画家给K 画像,即使在画家的一次次的阻止后也不曾离开半步,只是因为她们想进门以及认为K 长得丑。相较于女孩们,K 大多数时候都是以一个冷静的,会审时度势的社会精英形象出现在小说中。但他也偶尔会出现一些非理性的行为,违反原则、不计后果的样子与儿童十分相似。第一,自我控制能力弱,行为更多服从于欲望。比起成人,儿童的自我控制能力较弱,更多的按照内心想法表达情绪和欲望。K 亦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且总是极其轻易地沉沦其中。如上文所述,K 总是在寻求女人的帮助,在向莱妮求助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每一次的求助,他都会堕入情欲的深渊,将自己的案件抛之脑后。在他眼中的女性似乎都带着一些情欲色彩,是他心中欲望的折射,连不满十三岁的女孩子,在他的眼中,身体也“已经过早地变得淫荡了”(审,127)。情欲打破了他的理性,让他一次次陷入欲望的沼泽。第二,任性妄为的抉择。因为案件的影响,K 打破了自己的冷静,做出了许多违反原则的举动。在初审中,他本冷静地对所有的观众做了考量,分辨职业的错误,阐述自己的观点。但当他的话被一声尖叫所打断,有人阻止他离开大厅,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自由受到了威胁,不顾一切地在法院上大吵大闹起来。在工作中,他开始变得没那么重视。他通过辛劳坐上银行襄理的位置,但为了去见“一个素昧平生的画家”(审,125),竟让三个来见他且等了很久的客户另找时间。这时的K 在银行的声望已经日益衰落,“无法与副经理的影响相抗衡”(审,120),但他任由副经理请走了客户,拿走了一大沓文件。
似孩童一般的注意力以及非理性的冲动,让K 不断地加重罪孽,最终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也使他距离救赎越来越远,最终走向灭亡的结局。
卡夫卡笔下的儿童形象跳出了传统,带着老气和吵闹,初读时总让人不喜,也让人无法理解儿童为何会变成这样。但这类形象倾注了卡夫卡满满的个人体验,是他自身对孩子的恐惧,也是他自己作为孩子时受到父亲刻骨铭心的压抑。儿童所表现的被权力压抑人性,社会标准化后的形象令人不喜,也是作者对公共权力的暗讽,警示人们重新思考儿童与其天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