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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名证身:《格氏解剖学》译本的署名和术语
——兼论西医知识中文化的路径与方法

2023-09-27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亨通新编解剖学

高 晞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在上个世纪的美国医学院,曾经有这样一种说法:要想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就读图书馆的三本书“《格氏解剖学》、《圣经》和莎士比亚”。(1)Singlair Lewis, Arrowsmith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21) 4.《格氏解剖学》(Gray’sAnatomy) 是西方医学院(英文世界)中最重要的解剖学教科书,至今已有近亿名医学生读过、参考过此书。(2)Zachary Cope, “Gray’s Anatomy,”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6 (1958): 598.1858年首版在伦敦面市,1859年美国版在费城发行。在英美解剖学界的权威主持下,此书每隔三五年会再版一次, 160年来从未中止更新的《格氏解剖学》创造了医学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业界甚至还有“格氏解剖学”的研究学科。(3)Ruth Richardson, 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2.2020年,第 42 版《格氏解剖学》在全球同时发行。(4)Editor-in-Chief, Susan Standring: Gray’s Anatomy: The Anatomical Basis of Clinical Practice (Elsevier, 2020).关于《格氏解剖学》英文版的版本及修订团队的研究参见李宏亮译:《历史回顾》,引自Ruth Richardson著,丁自海、 刘树伟译:《格氏解剖学》,济南:山东科技出版社,2018年,无页码。2005年起,美国广播电视台播出一部讲述医院和医学院实习生故事的电视系列剧,该剧取谐名为“实习医生格雷”(Grey’s Anatomy), 编剧以独具匠心的设计致敬这部医学经典。该剧至今已播到 18季,获奖无数,与《格氏解剖学》一样,它创下美国电视剧最长系列的纪录。

1881年,《格氏解剖学》的第一部中译本《全体阐微》在福州刊行,2017年第41版英文版的中译本在山东出版,百余年间曾有多种译本在中国出现,其中《全体阐微》和1886年英国传教士德贞(John Dudgeon,1837—1901)翻译、同文馆出版的《全体通考》是19世纪最具代表意义的两部中译本。(5)关于《全体通考》与《全体阐微》关系之研究的研究详见高晞:《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近代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93~368页。1922年,中国博医会出版《格氏系统解剖学》,采取与原著同名同体系直译的方式,确立了这部经典解剖学著作的翻译范式,该名称沿用至今。(6)1956年前,该书的中文译名为《格氏系统解剖学》,2008年更名为《格氏解剖学》(徐群渊译:《格氏解剖学》,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08年;丁自海、 刘树伟译:《格氏解剖学》,济南:山东科技出版社,2018年)。本文讨论的时间段是在1949年前,为了避免混淆,以《格氏解剖学》表示英文原著,以《格氏系统解剖学》表示中文译本。在《格氏系统解剖学》出版之前,还存在着三部不为当代学者注意的译本——《体学新编》(1904)、《体学全旨》(1910)和《体学要领》(1916),替代前述两部解剖学教材,进入医院和医学院的教学体系。《体学新编》一度成为博医会解剖学术语的示范性著作,书中所创造和使用的身体术语,对近代解剖学中文名词的确立产生过至关重要的影响。但这部译著几乎不为当代学者所了解,上个世纪30年代 著名解剖学家鲍鉴清在书写“我国新医之解剖学史”时居然不知道20年前出版的《体学新编》的作者是谁。(7)鲍鉴清:《我国新医之解剖学史》,《自然科学季刊编辑部》,1931年,第42页。国内图书馆和海外图书馆的中文部均收藏有不同版本的《全体阐微》与《全体通考》。近年来,因学界对这两部著作表现出的浓厚兴趣,吸引了旧书商的关注,如今在各大旧书网站上可买到各种版本的《全体通考》和《全体阐微》,只是价格持续飞涨,它们还频频现身国内各大书籍拍卖会。唯独《体学新编》甚难寻觅,笔者几乎查遍欧美几大国立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均未发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陈垣捐赠的1904年版《体学新编》,仅两册,不全。广东省图书馆和台湾原总督医学校拥有全套三册的1913年版《体学新编》。(8)作者曾在网上发现天津图书馆藏有《体学新编》,待到馆时,却告知馆内并没有收藏此书。浙江师范大学崔军锋告知在广东省图书馆收有1913年的再版本,特此致谢。正当本人困守在全世界苦寻无果的绝境中时,某日突然想到何不检索一下本校的收藏情况,竟然发现复旦大学古籍部不仅收藏全本《全体通考》和两种版本的《全体阐微》,而且收有1904年《体学新编》的初版,书上还留有“William Mian”的签名,这应该是目前可见的存世孤本了。

1910年齐鲁大学医学院施尔德(R. T. Shields, 1877—1958) 翻译的《体学全旨》并非《格氏解剖学》的全译本,它是一部精简版,目前国内仅南京市图书馆有一部藏版,亦是孤本。(9)苏州大学范庭卫教授提供施尔德的《体学全旨》是《格氏解剖学》另一个译本的信息,全国仅南京图书馆有藏。因疫情关系,本人无法去南京查询,委托南京大学夏媛媛教授和南京中医大学庞境怡博士去南图代为查询拍照,特此致谢。《体学要领》是《体学全旨》的修订版,1916年出版,目前本人仅看到《体学要领》的书名,未查到该书的收藏之处。因资料不全,暂且不讨论这两部作品。

本文以复旦大学古籍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和湖南省图书馆所藏的《全体阐微》第一、二版和《体学新编》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版本考订,辨析译本与译者的关系;继而由不同译本对比分析,考察身体术语演变的内在逻辑,试图揭示影响近代医学书籍翻译与出版中的诸多非医学因素,并借以探讨近代以来西医知识中文化的路径与方法。

一、 验名:《全体阐微》的译者署名

1881年,《全体阐微》出版后,取代了另一部在中国乃至亚洲地区有极大影响的解剖学著作《全体新论》,(10)关于《全体新论》在华影响可参见赵璞珊:《合信的〈西医五种〉及在华影响》,《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 2期。成为教会医学校的教材和解剖学考试课目。(11)《照译台湾打狗慕德医院学院例则》,《申报》1887年7月28日,第2版。致使《全体阐微》成为19世纪下半叶发行量最大、再版最多的解剖学教科书之一。除去重印和盗版,该书正式出版的有三个版本,分别是1881年、1889年和1898年。

大凡提到《全体阐微》,中文世界永远只有一位译者,福州保福山圣教医馆的美国公理会医学传教士柯为良(Dauphin William Osgood,1845—1880)。(12)1875年前,柯为良的中文名称为柯为樑,1880年在完成《全体阐微》翻译之后,署名为柯为良,并刻有一方“柯为良”的印章。目前在海外内的所有图书馆目录上,无论哪年的版本,《全体阐微》的作者均是柯为良。笔者在以往的研究中曾提到,1889年和1898年版的《全体阐微》是由柯为良的继任者、美国公理会医学传教士惠亨通 (Henry Thomas Whitney,1849—1924)修订完成的,他在结构、术语和内容上都作了较大幅度的调整,与1881年的首版大相径庭。这点由后两版英文扉页上的署名可以证实,原文是“由惠亨通修订与扩充(Revised and Enlarged by Henry T. Whitney)”。然而,后两版的中文署名依然是柯为良。对于强调知识产权的西方人来说,这样的结果显得很不合理,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得先从柯为良其人和初译本谈起。

柯为良,1845年出生于美国新罕布会尔州,他天生喜欢医学,从小就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1866年,他在缅因州的鲍登医学校(Medical school of Bowdoin College) 学习医疗技术,1869年获纽约州大学医学文凭。1869年,柯为良受美国公理会派遣,以医学传教士身份来华。来华之前,他还专门进修了眼科学,因为当时最受华人欢迎的就是眼科医生。(13)关于眼科医生在中国受欢迎的研究,参见高晞:《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近代化》。1870年2月21日,柯为良“先在福州城内太平街福音堂,设立施济医馆,送诊施药”。(14)④⑥ 大美国医士柯为樑校订:《医馆略述》,同治十年孟冬,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第5~6、6、6~14页。医院的名称是“保福山圣教医馆”(15)“保福山圣教医馆”的名称也有不同,1875年前他的医院报告为《保福山圣教医馆略述》,在《全体阐微》中他的签名落款为“保福山之圣教医院”,本文关于该院资料大多来自《保福山圣教医馆略述》,故采医馆称之。,内设一间诊所和8张病床,有两名医学生。初期医院“不取分文,男女就医者,日益加增,指不胜计,后因人数拥挤,轻重不分,真伪莫辨,故于旧年秋间,移在南台铺前顶救主堂之时,按期送诊,并设规,每号仅收取五十文,复诊验明,原票免取”,周二至周五是门诊日。(16)④⑥ 大美国医士柯为樑校订:《医馆略述》,同治十年孟冬,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第5~6、6、6~14页。同治十年,柯为良报告门诊所医治病人有9000余人,每年住院病人有200余名。(17)C.C. Bal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 9 (1880): 382.他就像是一位全科医生, 内外科和妇产科的病人都能治疗,外科疾病有肉瘤、石淋、虫胀、盲眼、癰疽、大肾囊、内外痔和小肠疝等,内科以疟疾为主,还接收难产孕妇。(18)④⑥ 大美国医士柯为樑校订:《医馆略述》,同治十年孟冬,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本,第5~6、6、6~14页。据其医学报告统计,柯为良一生共接待病人51838人。(19)C.C. Bal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9 (1880): 382.他还创办了鸦片治疗所,收容烟瘾患者,向市民施送戒烟药,两年内计收治烟民1500余人,救活病人 24 人。(20)C.C. Bal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9 (1880): 381.就诊之余,柯为良在圣教医馆给中国助手讲解医学知识,有两位学生听完所有课程。(21)H. T. Whitney, “Medical Missionary work in Foochow,” 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CMMJ) 3.3 (1889): 88-89.

1877年,在华基督教团体成立益智书会,协调全国教科书出版事宜。1878年,书会总干事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nmson,1829—1890) 公布第一批编译的教科书科目和译者,共计49种,柯为良负责翻译解剖学书。(22)A. Williamson, “The Textbook Series,” The Chinese Recorder 9.7 (1878): 307.他以《格氏解剖学》为底本,并结合其他解剖学书进行翻译,译本定名《全体阐微》。1880年8月17日,柯为良因中暑在福州逝世,年仅 35岁。此时,柯为良已完成翻译工作,还编撰了一份解剖学词汇表(AnatomicalVocabulary),共计收入560 个中英文词汇。他去世前,《全体阐微》的第一、二卷译稿和解剖学名词表已送至益智书会准备刊印。去世后,《全体阐微》的出版事宜由他的两位同事惠亨通和传教士夏察理(C. Hartwell, 1825—1905)负责,他们两人合写了一篇序文,介绍《全体阐微》翻译出版经过。(23)夏察理,美国公理会传教士,1853年抵福州,在当地传教凡52年,1905年在福州去世。他是一位语言学家,可讲流利的福州话。他提议使用福州罗马字,编写两部福州方言的词典,编译各种书籍和小册子,并用福州话翻译了《圣经》和《三字经》。1881年,益智书会第一批6本教科书付梓,《全体阐微》添列其中,计六卷三册,295页,另有46页词汇表和265幅插图,第一次印刷了800本。(24)“Items and Notes,”CMMJ 1.4 (1887): 182.

在益智书会的英文目录中,该书以柯为良的英文名字命名:Osgood’sAnatomy(《柯为良解剖学》,简称柯版)。1887年,惠亨通致信益智书会,表示《全体阐微》已告售罄,他打算修订并更新解剖词汇表,向益智书会提出申请修改授权。(25)“Items and Notes,”CMMJ 1.4 (1887): 182.益智书会表示同意并愿意订购300份新的词汇表。(26)A. Williamson, “School and Text-Books Series Committee,” The Chinese Recorder 18.11 (1887): 442.1888年,益智书会收到惠亨通提交的新版《全体阐微》(惠版),委员会成员注意到其中有些图谱被惠亨通改为彩色版,(27)A. Williamson, “School and Text-Books Series Committee,” The Chinese Recorder 19.2 (1888): 93.但他们并没有留意到署名的变化和文本的调整。惠亨通在署名变更上是花了一番心事的,他在英文扉页上将柯为良的名字移至上层,字体缩小至几乎可以忽略,添加自己的名字,并置于页面正中,使自己成为译书的主角(图1、图2)。他还撰写了一篇英文序详述自己修改的内容。

图1 1881年《全体阐微》第一版英文扉页

图2 1889年《全体阐微》第二版英文扉页

惠亨通对《全体阐微》第二版的修订贡献,博医会是非常清楚的。1896年,金陵汇文书院医科总教习、博医会成员师图尔(G. A. Stuart, 1859—1911) 表扬惠亨通更新了解剖学知识,并认为《全体新论》和《全体通考》中的知识体系都已过时了。(28)Geo. A. Stuart, “Medical School,” The Chinese Recorder 27.10 (1896): 451.《全体阐微》(惠版)成为教会医院和学校的指定教科书,1898年《全体阐微》重印第三版。 然而,惠亨通修订的1889和1890年两版的中文署名从未作调整,始终是柯为良,没有添加惠亨通的名字,甚至保留了初版时柯为良和其他人撰写的原序,惠亨通的英文序也没有译成中文。《全体阐微》的主要读者是华人学子,因为此书为益智书会的系列作品,在士大夫间广泛流传。华人读者通常不识英文序言,他们辨别不出究竟谁是真正的作者,况且当时在市场上流传的多为盗版书,这类重印的盗版书直接略去了英文序。(29)本人收藏的1898年第三版就没有此英文扉页。直到今天,无论是在世界各大图书馆的目录上,还是在学者的研究论文中,《全体阐微》的作者只是柯为良,而另一位作者惠亨通其人是基本不存在的。即便惠亨通通过英文署名宣示了主权,在知晓真相的益智书会和博医会的英文报告中始终称《全体阐微》为Osgood’sAnatomy,没有提及惠亨通,甚至在博医会发布的英文广告中,还抹去了他的名字。(30)“Osgood’s Gray’s Anatomy,” Advertisement at CMMJ 1894.以至于采用此教材的教会医院称《全体阐微》为 “Osgood’sGray’sAnatomy(柯为良的格氏解剖学)”。令人不解的是,在惠亨通本人的报告中,亦称为Osgood’sGray’sAnatomy。(31)H.T.W.:《眼科证治》,The Chinese Recorder 26.8 (1895): 388.

有趣的是,《格氏解剖学》的原著也出现过类似的署名问题,西方学者最新从书籍史和出版市场的角度对《格氏解剖学》的署名事件展开的研究,或许可以启发我们换个角度去探究隐藏在署名背后的动机。

1855年,伦敦圣·乔治医院解剖学讲师格雷(Henry Gray, 1827—1861)邀请同医院医学生卡特(Henry Vandyke Carter,1831—1897)共同编撰一部适应时代需求的解剖学教科书。按格雷的分工,他负责文字,卡特擅长绘制人体解剖图,承担书中解剖的插图。1858年春,书稿进入论证阶段,卡特离开伦敦去印度东印度公司就职医疗主管。8月,署名格雷著,卡特绘的《解剖学:描述性与外科学之人体解剖学》(Anatomy:DescriptiveandSurgical, London:1858)在伦敦出版,书中配有卡特绘作的395幅图谱,注明为著书而施行的解剖由格雷与卡特两人共同完成(图3)。

图3 《格氏解剖学》第一版封面

1861年,格雷因感染天花骤然离世,为了纪念他对此书的贡献,业界便将该书简称为《格雷的解剖学》(Gray’sAnatomy), 1937年第27版修订时,正式变更为《格氏解剖学》。在《格氏解剖学》跨世纪的出版史上,参与编修的人员多达数百人,早期署名为格雷与卡特。之后,卡特的名字和工作被逐步淡化,他的名字一度在封面上消失,自 1918年第20版起仅有格雷和该修订版主编的名字。2007年12月,一部讲述已被世人遗忘了的卡特的事迹——《解剖学家:关于格氏解剖学的真实故事》由兰顿书屋出版。(32)Bill Hayes, The Anatomist: A True Story of Gray’s Anatomy (Random House, 2008)该书详细地描述卡特是如何在解剖示教课程中一步步绘制出将近 400幅的图谱,作者在书中特别指出格雷没有付给卡特一分工钱。(33)李宏亮译:《历史回顾》,引自Ruth Richardson著,丁自海、 刘树伟译:《格氏解剖学》,无页码。2009年,剑桥学者理查森(R. Richardson)以《格雷先生解剖学的制造术》为题揭示了《格氏解剖学》一书出版的秘密。(34)Ruth Richardson, 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 (Oxford: 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与科学史研究的一般方法不同,理查森独辟蹊径地从书籍史角度分析了这部闻名于世的解剖学教科书是如何被精心制造成为一部跨世纪畅销书的。通过对文本、图像、出版商、书籍制作、发行和卡特日记等多层关系的仔细梳理,查理森考察了解剖学家的职业与出版社之间的关联。她的研究视野聚焦在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经济、文化发生变化的大背景下,随着现代城市医院的建设,原先不受重视的外科医生开始进入医院工作,但他们又缺乏必要的专业知识。在伦敦和许多大城市里,解剖学家创办的解剖学工作室便应运而生,为外科医生进行职业化与专业化的培训,市场对应用类解剖学教材的需求也随之增长。查理森认为《格氏解剖学》就是伦敦城市化发展的产物,它的编写与出版是格雷与帕克父子出版社(J .W. Parker &Son of West Strand)共同协商的一项商业出版计划。(35)The Making of Mr. Gray’s Anatomy, pp.111-112.查理森从档案中发现,《格氏解剖学》的署名被格雷修改过,在最初的封面设计上,格雷与卡特两人署名的字号是相同的,但格雷用钢笔划去了卡特的名字,标注改为小字号,致使最终进入读者眼帘的作者名称是大大特出的“格雷”(图3)。同时,他在序言中又将卡特定性为“我的助手朋友”, 读者在无形中被格雷和出版社引向他们所期望的格局,即格雷是该书绝对的主角。之后,出版社利用格雷突然去世的机会,创造出一个充满戏剧效果的故事,通过树立格雷的英雄主义形象用于市场推广,以“Gray’sAnatomy”简称替代书名,并影响到之后几版继任的主编,直到最后正式更名。

理查森指出,19世纪60年代,显微镜技术刚开始在解剖学中应用,格雷不懂如何使用显微镜,而卡特擅长在显微镜下观察身体结构,并绘制出来。换言之,没有卡特,《格氏解剖学》是无法完成的。2008年5月2日,英国皇家外科学院举行《格氏解剖学》出版150周年展览,强调了卡特对《格氏解剖学》的贡献。《柳叶刀》撰文指出《格氏解剖学》的作者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36)Druin Burch, “Book and Exhibition: Breathing Life into Gray’s Anatomy,” The Lancet 9621 (Apr.19-25, 2008) 371.造就《格氏解剖学》成功的另一位作者卡特,在被刻意忽略了150年后,终于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历史常常会发生相似的事,《格氏解剖学》的署名事件在中译本的出版过程中重演了一次。比格雷不幸的是,突然去世的柯为良未能亲眼目睹自己的译本出版。如何解释同样的故事会在中国发生?这需要从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考察与分析。

首先,从医学教育市场考察,与《格氏解剖学》对19世纪欧美解剖学教育有着重大影响一样,《全体阐微》对中国中文解剖学教学的影响至深,它改变了《全体新论》集解剖、生理和宗教内容混为一体的格局,是19世纪第一部纯粹的解剖学作品。(37)合信的《全体新论》中掺杂了大量宗教、生理学、治疗学及以戒鸦片的内容,不能算是纯粹的解剖学著作。柯为良放弃了《全体新论》大量转借中医叙事模式和传统文言的译文模式,按益智书会规定的翻译标准,以浅文理翻译。(38)“The School and Textbook Series,” The Chinese Recorder 12.3 (1881): 91.而其编制的解剖学术语表被益智书会确定为解剖学翻译的标准,在之后的医学译本中凡涉及身体的术语均取自于《全体阐微》,(39)19世纪期间,博医会出版的医学译著,均会在其序言或例言中注明,其采纳的术语是以《全体阐微》为标准的。此书创建了中文解剖学知识翻译的新范式。19世纪80年代后,越来越多的华人学子追随西医生学习医学,一卷本的《全体新论》远不能满足医学教育的需要,反映西方医学知识的最新进展的6卷本《全体阐微》,其知识体量、专业性和先进性深受西医生和医学生的欢迎。而教会医院直接将解剖学考试命名为“全体阐微”。(40)“英国打狗慕德医院学院例则:试场例则:”应考全体阐微、化学、全体功用与外科淵源四艺……”,《照译台湾打狗慕德医院学院例则》,《申报》1887年7月28日,第2版。如此,“全体阐微”一词便拥有了双重身份,它既是医生考试的内容,又是“解剖学”的代名词,及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还有冒牌的西医生在中文广告中自称是“全体阐微说兼外科教习博士”(41)1913年至1914年《申报》上的各种药房广告中都会见到一位自称是“全体阐微兼外科学教习博士显利便宁”的人物。,表示自己掌握解剖学和外科两门知识。柯为良与《全体阐微》在医学教科书领域和书籍市场上所形成的品牌效应,已深深地注入读者的记忆中。教会和出版商都不会轻易修订作者名字,打破其在社会上已建立的品牌形象。

其次,从精神层面和价值观角度考察,柯为良的人生与格雷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突然去世,并留下珍贵的文化遗产——一部有重要影响的解剖学教科书。生前柯为良一度担心自己完不成工作,(42)H. T. Whitney, “Seven More Years of Medical Missionary Work,” CMMJ 11.2 (1897): 92.在其生命的最后三年,全力以赴地翻译《全体阐微》。1880年8月,他离开琅歧岛的疗养院,顶着酷暑在福州努力工作了一个星期,完成翻译,第二天离世。传教士们认为是这件额外必须完成的繁重工作,摧毁了柯为良的身体。他的同事、公理会福州传教士摩嘉立(Caleb Cook Baldwin,1820-1911)在纪念文章中表示,不能说柯为良是死于译书,“但是他全心身投入翻译,的确消耗了他的精力”。(43)C. C. B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9 (1880): 384.《全体阐微》是柯为良在人世间完成的最后一项工作。(44)H. T. Whitney, “Seven More Years of Medical Missionary Work,” CMMJ 11.2 (1897): 92.1889年,《全体阐微》第二版,即惠版出版之际,博医会对柯为良的贡献依然赞誉有嘉,“由这部作品的性质和持久性,联想到柯为良在华的短暂人生,他能成功地完成这项工作,简直不可思议”。(45)S.A.H., “Gray’s Anatomy, Descriptive and Surgical,” CMMJ 4.3 (1890): 216.在教会和传教士的心目中,柯为良就是一位慈悲、勤奋、忘我,为中国百姓施医送药,以生命开启民智的圣徒,为传教事业献身的优秀代表。《全体阐微》还是医学传教的最佳范本,在书中柯为良告诉中国教徒:“天主创造天地万物后,乃于第六日造人,人体之妙用,实为上帝之功能,世人苟知人身骨节实据,即知上帝是无不能无不知之主,一以答上帝之恩,一以保吾身之要。”(46)柯为良:《全体阐微》卷一,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1881年,第54页。在福州从事医学传教十年里,柯为良时常深入到福州周边乡下进行传教、施医送药,他曾沿着闽江到过吉祥山(Po-na-sang)、延平城(Yen-ping,今为南平),他还开创了邵武县的医学传教事业。(47)H. T. Whitney, “History of Medical Work in Shaowu,” CMMJ 2.3 (1888): 121.在柯为良的追思会上,摩嘉立强调柯为良特有的语言天赋,他“通闽语,识华文”,并坚持使用方言与当地百姓沟通,甚至在传教士举办的中文会议或其他场合,他也一直讲福州话。(48)C. C. Bal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9 (1880): 384.来华不到两年,他就能用中文撰写医院报告,出版有《医馆略述》(1871年),《医馆略述二书》(1873年)和《医馆略述三书》(1874年)等。为了突出柯为良对当地传教士事业的特殊贡献,在他的葬礼上,福州民众要求在其墓碑上刻上中文墓志铭。(49)C. C. Baldwin, “In Memory of Dauphin William Osgood, M.D. of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9 (1880): 384. “The American Board Mission, Foochow,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11.9 (1880): 384.

《全体阐微》坚持署柯为良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如同格雷之于《格氏解剖学》,都是为了纪念他们在解剖学上所作的开创性贡献, 以及他们精彩而短暂的人生,以此彰显他们留给世人的奉献精神和价值观。

二、 惠亨通:《全体阐微》的修订者 和《体学新编》的译者

历史学家往往喜欢描述开创者的功勋,而无视守成者的努力,那怕后者的成效和影响力更大。这样的结果,对惠亨通是不公平的。

惠亨通,1849年出生在美国麻省中北部小镇卢嫩堡(Lunenburg),8岁移居新罕布会尔州,1870年进入麻省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 1874年,惠亨通在纽约大学获得医学学位。1874年至1876年,他在麻省佛蒙特伯瑞特波罗市立精神病院 (Vermont State Insane Asylum) 工作。1876年,他由美国公理会派遣来华,1877年3月26日抵福州,一个月后开始在柯为良开创的邵武地区传教,他与其他传教士一起多次往返福州与邵武,在当地出售圣经,施医送药。1876年,公理会传教士伯莱克勒(Blakeley) 和沃克(Walker)在当地租借房子开设传教站,惠亨通在站内开始医学传教,接待的多数是鸦片瘾患者。1880年柯为良去世,惠亨通回到福州主持福州圣教医馆,收治鸦片烟瘾者。(50)H. T. Whitney, “History of Medical Work in Shaowu,” CMMJ 2.3 (1888): 121.惠亨通曾投稿《格致汇编》提议设立戒烟院,呼吁传教士“广设戒院为人除毒,暨宣福音之道相辅而行”。(51)福州惠医生稿:《鸦片毒害宜设院戒除论》,《格致汇编》1891年第三卷秋季版,第2651~2653页。在华33年,他共医治病人75000余人,施行手术5000余例。(52)http://wiki.whitneygen.org/wrg/index.php/Family:Whitney,_Henry_Thomas_(1849-1924)/20190515。对学徒进行医疗培训,讲授医学知识是惠亨通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据1897年统计,经惠亨通培训的华人学子总计 17人,14人完成学业,其中10 人私人开业,2 人受雇于教会。(53)James Boyd Neal, “Medical Teaching in China,” CMMJ 11.2 (1897): 91.教学之余,惠亨通一直在思考医学教育的方式与路径。 1890年,他在博医会大会上发言,探讨如何发挥教会教育的优势,改进课程制度。(54)H. T, Whitney, “Advantages of Co-operation in Teaching and Uniformity in the Nature and Length of the Course of Study,” CMMJ 4.2 (1890): 198-203.1896年,他提出教会雇佣中国人从事教育与事工的观点。(55)H. T, Whitney, “The Education and Employment of Chinese Medical Evangelists by the Missions,” CMMJ 5.3 (1896):103-106.如何有效地开展医学教育、使用何种语言传授知识一直困扰着医学传教士们,(56)关于医学传教士就用中文还是英文开展医学教育纷争的研究,参见:苏精:《西医来华十记》,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惠亨通与柯为良都是主张用中文甚至方言对华人学子进行医学教育的,惠亨通用方言编写了《省身浅说》和《省身初学》两部生理解剖学著作。

自 1880年8月,惠亨通接手《全体阐微》的印刷出版事务之后,(57)H. T. Whitney, C. Hartwell, “Preface,” 柯为良:《全体阐微》,光绪七年新镌,福州圣教医馆藏版,现藏上海图书馆。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绕着《格氏解剖学》的翻译与修正、英汉解剖学术语的编译而展开的。1887年惠亨通开始修订《全体阐微》,1889年《全体阐微》第二版出版。笔者在前面已提到惠版与柯版完全是两部书,究竟有哪些不同?惠版的修改表现在:(1)修订英文书名、补充修改内容;(2)重编目录;(3)增补英汉解剖学和生理学术语。

惠亨通之所以花心事作大幅度的调整,实是事出有因。1882年,《全体阐微》出版不到一年,《格氏解剖学》的另一位翻译者德贞在《教务杂志》以三篇连载的文章,从标题、内容到术语三个方面对柯为良译作展开全面的批评,他指出《全体阐微》没有完整地传达格雷著作的核心价值,即解剖学为外科技术服务的思想,《全体阐微》只是《格氏解剖学》的节译本。此外,德贞对柯为良使用的汉译术语很不满意,认为其用词不当,不仅未能准确地表达原著的知识,而且会误导中国读者。(58)J. Dudgeon, “Review of a New Vocabulary (I),” The Chinese Recorder 13.1 (1882): 30-44.这三篇文章虽令益智书会十分难堪,(59)J. Dudgeon, “Review of a New Vocabulary (III),” The Chinese Recorder 13.7 (1882): 259.却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惠亨通的修订,惠版《全体阐微》的特征就是近可能地接近《格氏解剖学》的原意。

首先,惠亨通添加了英文扉页,标名原书名为Gray’sAnatomy(图2),并补充了柯为良未译的内容:“胚论”(现为胚胎学)和“解割症部位”。此外,惠亨通还编撰了“要件宜志”,即身体之最的汇编;列出“百骨通考”表和“出牙齿期”,作教学参考,使惠版《全体阐微》成为名副其实的《格氏解剖学》全译本。(60)德贞之《全体通考》是完整的《格氏解剖学》译本,但他从未曾在中文译本标识过底本的名称。关于德贞的译本参见高晞:《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近代化》。

其次,结构调整、修改目录。柯版按原著章节名称排列,只是将 “五官论”一章移到了后面。惠版将柯版的第一、二卷合并为卷一“骨论节论肌论”,原三、四卷合并为卷二“经络论和脑论”,由原卷五、六合并为卷三“臟腑论”。由此,惠亨通将身体知识归纳为骨骼肌肉、心脑神经和内脏器官等三大部分,全书缩减为三卷四册,文字总数未变。柯版译文继承《全体新论》的风格,所有章节均按“论”处理,比如卷三目录:“心论”、“脉管论”、“迴管论”、“微管论”、“吸管并吸核论”等,呈现扁平化的目录结构(图3)。惠亨通去除了大部分的“论”字,他将“论”上升设为一级目录,下设若干子目录并尽可能细化,将小节标题和边栏上方的指示性标题全都纳入目录中,形成目录四级递进结构。

试以“脉管”(即现在的动脉)结构为例,惠亨通上设“经络论”—心—脉管—首臂—颈总脉,由心出发,从头部动脉往下延展到颈总脉,以此构成四级目录,这与《格氏解剖学》原著的编排完全一致(图4)。惠亨通努力调整目录结构,使身体的构造和层次通过目录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眼前,真所谓条分缕析,并可按图索骥。内容上,惠亨通的修订却微乎其微,他订正了旧译本的知识小错误,将“骨数五类”改为“骨数分六类”。或是在某些地方增加了一二行内容,使知识点更清晰;或是删去目录中有而书中并没有的内容,像卷三目录所列的“微管论”,柯为良并未译,惠亨通亦未补充,他便删了该目。事实上,惠版的变化仅限目录,正文内容变化不大,致使惠版《全体阐微》存在目录与正文不一致的疏漏和误差。

图4 1881年柯版目录

图5 1889年惠版目录

最后,惠版的亮点是更新柯为良所编之解剖学术语表。(61)P. B. Cousland, “Medical Nomenclature in China,” CMMJ 19.2 (1905): 54.就笔者收藏的三个版本,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和哈燕图书馆所藏之第二、三版的目录中均列有惠亨通新编词汇表:《阐微名目》和《体用名目》,但书中并未收录此两表。目前仅见湖南省图书馆所藏1889年版《全体阐微》中附有一部单行本,署名惠亨通的AVocabularyofAnatomicalandPhysiologicalTermsinEnglishandChinese,出版时间为1890年。(图6)(62)Henry T. Whitney, A Vocabulary of Anatomical and Physiological Terms in English and Chinese (Shanghai: Printed at the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0)。本人一直未见到此单行本,在阅读了湖南师范大学李传斌教授的文章后,发现他曾见过此词汇表,询问之后得知湖南省图书馆确有此藏本,感谢李传斌教授安排学生代为拍摄此书的照片,特此致谢。《全体阐微》第二版出版于1889年,该字汇表出版于1890年,因而大部分《全体阐微》后都未附此单行本。

图6 湖南省图书馆所藏之词汇表单行本

图7 复旦大学古籍部所藏1904年版《体学新编》 封面有William Mian的签名

该词汇表除了收录柯为良原有560个词汇,并根据合信、嘉约翰(J.Kerr,1824—1901)、博恒理(Henry D. Porter, 1845—1916)、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德贞和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 1824—1880)等使用的术语,再添加了生理学(体用)名词,共计5000个词汇。(63)H. T. Whitney, “Preface,” Henry T. Whitney, A Vocabulary of Anatomical and Physiological Terms in English and Chinese (Shanghai: Printed at the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0).博医会认为这是“迄今为止出版的最完整的术语列表”。(64)S.R.H., “Gray’s Anatomy, Descriptive and Surgical,” CMMJ 4.3 (1890): 216.益智书会的报告中提及“这份详尽有用的术语表,有单行本发售”,售价为10分。(65)“Catalogue of Books, Wallcharts, Maps, &Published or Adopted by the Educ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 Edited by John Fryer, 1894, Educational Directory of China (Shanghai, 1895).1894年《博医会报》上刊载一则“Osgood’sGray’sAnatomy”销售广告:《词汇表》,26分。(66)CMMJ, 8.1(1894), 广告页。可见,词汇表是单独出版,因而大部分藏本没有此表。

1890年《全体阐微》第二版列入博医会的教科书系列,(67)Jas. B. Neal, “Medical Textbooks in Chinese,” CMMJ 10.2 (1896): 57.被评为出色的教科书。(68)H. W. Boone, “Presidents Address, Medical Education for the Chinese,” CMMJ 4.3 (1890): 111.惠亨通还向益智书会赠送了《全体阐微》,作为益智书会留底的样本。(69)J. A. Silsby, “Educ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 The Chinese Recorder 24. 6 (1893): 295. 1890年传教士大会在傅兰雅的倡议下成立中华教育会(Educ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但其中文名称一直延用原来的名称——益智书会。1902年后,相继改为“中国学塾会”和“中国教育会”。因而,1893年惠亨通是将《格氏解剖学》交给益智书会的。令人遗憾的是,柯版发行量极少,市场上广为流通的二版和三版又没有加署惠亨通中文名,因而无论是在当时的医学校,还是当今的研究者,很少有人去比较或发现柯版与惠版的不同。

1900年前后,惠亨通提出《全体阐微》已出版“数年之间,即可删易一次,以补前人所不及,益使课读者之无有失也”。他发现“最新的美版也在词汇上作了修正”。(70)大美医士惠亨通撰:“弁言”,《体学新编》,光绪三十年镌,福州美部会活板,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早期《格氏解剖学》有英文和美文两个版本,每次英版修订后,美版除了内容修订之外,编辑还会修改词汇,使之适应美国学生的语言习惯。1902年,惠亨通向中华基督教教育会总干事薛思培(J. A. Silsby) 提议,由他接手重新修订翻译《格氏解剖学》部分内容。(71)J.A. Silsby, “Educational Association Executive Committee,” The Chinese Recorder 7(1902): 355.1903年7月,惠亨通在《教务杂志》发布消息,称使用博医会新术语,重新翻译的《格氏解剖学》的第一卷已在印刷。(72)R.H. Whitney, “New Edition of Gray’s Anatomy,” The Chinese Recorder 34.7(1903): 353.1904年6月新译本完成,由福州美部会正式出版,惠亨通给新译本取名为《体学新编》,这是《格氏解剖学》的第三部中文译本。

“体学”是由惠亨通创建的“解剖学”新译名。他表示“本书尽可能在快速发展的科学中捕捉到全新的东西”。(73)R.H. Whitney, New Edition of Gray’s Anatomy, The Chinese Recorder 34.7(1903): 353.《体学新编》的底本是1893年第 13版英文《格氏解剖学》(美国版)和中译本《全体阐微》(惠版)。惠亨通补充了神经系统(系论)和消化器官(消具论)的部分内容,(74)惠亨通的译文前后不一致处很多,如在目录中“系论”,在正文为“系部论”;“消具论”在正文中为“消化经论”。丰富了组织学(胚舒论) 和大体解剖学知识,他自信这可使原先“这些不太被理解的主题更加完整”。(75)惠亨通:“弁言”,《体学新编》,1904年。他保留了《全体阐微》部分译文和原图,添加了11块的新电镀板和89幅木刻版,总计 370幅图,图片的制作与印刷比《全体阐微》精致许多。

《体学新编》还有一位华人译者刘功宇,他毕业于北洋学堂,曾在李鸿章的北洋水师学堂出任西文教习。1903年起,惠亨通请刘功宇帮其校读《体学新编》,两人 “晨夕细商删订”。(76)刘功宇:“序”,《体学新编》,1904年。尽管惠亨通事先向益智书会申请并通报他想重译《格氏解剖学》的事宜,但该书未被纳入益智书会和博医会的出版计划中,《体学新编》的版权属于美部公会。(77)1910年,博医会向美部公会购买了《体学新编》的版权。 “Publication Committee,” The China Medical Journal (CMJ) 19.2 (1910): 152.不久,博医会承认《体学新编》出版对医学生而言是一个好消息,(78)J.B.N. “President’s Letter,” CMMJ 18.2 (1904): 87.1905年该书进入博医会教科书计划。(79)Philip B. Cousland, “Need of a Committee on Medical Publications in Chinese,” CMMJ 19.4 (1905): 143.1913年,广东公医学校招收新生,以《体学新编》为教材,然而“遍索书肆而是书缺如”。(80)广东公医学校谨志:《公医学校序》,惠亨通:《体学新编》,中国博医会出版部藏,上海:上海美华书馆,1913年。该校负责人达保罗(Paul J. Todd)医生向博医会提出翻印申请,《体学新编》第二版在广州发行,(81)“Publication Committee,” CMJ 28.2 (1914): 127.并被纳入博医会系列。(82)该书封面为:中国博医会出版部藏板,上海美华书馆。P.L. Mcall, “Report of Publication and Terminology Committee,” CMJ 29.2 (1915): 101.《体学新编》被博医会称作是《惠亨通的格氏解剖学》(Whitney’sGray’sAnatomy),惠亨通的名字终于如愿以偿地与《格氏解剖学》合在一起了。他由衷地希望《体学新编》如主宰中国医学教育二十余年的《全体阐微》一般,“能提供同样长或更长时间的服务”,满足中国学生对医学的求知欲。(83)R. H. Whitney, “Preface,” 《体学新编》,1904年。

1910年6月8日,惠亨通夫妇离开上海,(84)The Chinese Recorder 7 (1903) 353.回到美国,定居加州。1924年9月14日,惠亨通在加州格兰岱尔市(Glendale, CA)去世。(85)http://wiki.whitneygen.org/wrg/index.php/Family:Whitney,_Henry_Thomas_(1849-1924)/20190515。他的合作者刘功宇曾称赞道: “惠君大美名医,富于著述,远涉重洋来我中国,既尽刀圭之技,活我国民;又穷日夜之劳,编辑此书,以掖后进,其有造于中国岂浅鲜哉。”(86)刘功宇:“序”,《体学新编》,1904年。

三、 证身:从“阐微”到“体学”

晚清到民初,中国医学教科书主要由传教士翻译,在制定医学术语标准的过程中,柯为良、惠亨通翻译修订的《全体阐微》,德贞翻译的《全体通考》开创了科学术语翻译的早期模式。西方研究者认为英文版《格氏解剖学》虽更新至40余版,但还是很容易分辨出修订版与 1858年初版的血缘关系。(87)李宏亮译:《历史回顾》,引自Ruth Richardson著,丁自海、 刘树伟译:《格氏解剖学》,无页码。然而,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三部中译本:《全体通考》、《全体阐微》和《体学新编》却是风格、语言和结构都截然不同的作品。其中《全体通考》体量最大,术语和翻译风格与另外两本迥异,因其是清官方出版物,未能进入由益智书会和博医会主导的晚清中国医学教育领地,对近代医学知识翻译难以产生影响。译书期间,德贞曾专门著文讨论解剖学术语的确定思路和方法,强调医学知识翻译要与中国文字、文化习俗和中医知识相结合,翻译者需要具备专业的中西医学知识,能准确地用中文表述西方科学思想,但他的建议和采用的术语遭到传教士们的抵抗。

1880年,柯为良编写解剖学术语表时,并没有明确提出解剖术语中文化的规则,但是他创造了医学术语的新范式,将解剖学术语的翻译引向专业轨道,从而规整了身体部位和器官的汉语认知。 他以“阐微”为书名,使之成为继合信“全体”之后的解剖学的第二个释文。“阐微”原是中医医家著书习惯采纳的书名,比如陈士铎的《脉诀阐微》、王家弼的《天学阐微》等,德贞和柯为良在翻译中尽其所能寻找中文可以对应的术语,如柯为良以“经络论”翻译哈维的“心血运行论”,这体现了早期传教士翻译的思路与方法,西学中文化有一个发现传统的过程。

在博医会成员中,惠亨通是西医知识中文化最早最积极的倡导者之一。1890年博医会设立术语委员会,开启了医学术语标准化的艰难道路。1891年,惠亨通进入博医会术语委员会, 1897年至1899年出任博医会主席。任职期间,他努力推进西医中文化的进程。1897年,他在就职致辞中布署的博医会的工作是:(1)最紧迫的事是尽早编写或完成一本医学英汉词典;(2)编辑一本中文医刊;(3)准备更多的医学教科书。(88)在这份主席就职演讲中,他还提及两件事:一是请会员就博医会章程修改意见进行投票;二是希望会员多投稿支持《博医会报》。H. T, Whitney, “Presidents Address,” CMMJ 11.1 (1897): 2.1897年,他陆续推出一系列创制的新术语。惠亨通对柯为良术语的改变是循序渐进的,惠版《全体阐微》仅见有“五官”改为“五觉”、“味官”改为“尝觉”、“听官”改为“闻觉”、“眼脑筋”改为“视脑筋”。但惠亨通作了两个关键性的更改:

1. 确定“阐微”为“解剖学”的译文,取代50年代合信所发明的术语“全体”。其译文有:较阐微(比较解剖学)、兽阐微(动物解剖学)、省身阐微(生理解剖学)。他以“阐微者”称呼“解剖学家”。值得注意的是,惠亨通在词汇表中还列出,解剖学亦可译为:“体论”,解剖学家还可称为“体学士”,(89)Henry T. Whitney, A Vocabulary of Anatomical and Physiological Terms in English and Chinese (Shanghai: Printed at the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0) 2.已有取代柯为良“阐微”的想法。

2. 改“甜肉”为“甜核”。由于中医脏腑体系中没有“胰腺”这一脏器,传教士在翻译此器官时颇费心思,合信首先依其特征和英文原意(sweet bread)将其译作“甜肉”,柯为良延用之。依惠亨通的翻译思路,他更多地考虑术语所表示的技术内涵,而不是名称的直译,他认为由依“腺”的生理特性,应译为“核”,于是惠版就修改为“甜核”。 之前的研究者均未注意到柯版与惠版的差异,均以为“甜核”是由柯为良修订的。(90)本人也曾以为“甜核”为柯为良所译。高晞:《“解剖学”中文译名的由来与确定》,《历史研究》2009年第12期。该术语一度延用到20世纪20年代,包括中医界亦采用此称呼。

博医会和惠亨通都声称《体学新编》与《全体阐微》间有着承继关系,(91)高似兰:“序”,《体学新编》,1910年。但将两部译著对照阅读,若不是专门说明,读者根本无法找到两者的相似性和关联度。差异在于《体学新编》与《全体阐微》的翻译思路是截然不同的,惠亨通追求先进、直接而精准的科学境界,他略去《全体阐微》中感恩上帝的宗教语汇,放弃合信与柯为良迎合华人阅读的叙事方式,采取强行直译,试以两书两则开头语为例:

《全体阐微》卷一(1889年版)《体学新编》卷一(1904年版)节论中国医家有云,人身三百六十五骨节,与西医所论不合,何也。盖中国无剖割人身之举,不能见其实形,但以人之摹疑臆断,妄者成书。……骨节分数等,有定而无动者,如头颅骨、面骨是也。人身诸骨相连成节,其无动者,如颅面骨节,乃两骨边紧相贴,间以薄重筋膜,曰筋。

惠亨通在《体学新编》中解释了解剖学之于医学和治疗的意义:“人生之道,莫先于卫生;卫生之要,莫先乎明人身百体之功用,与其起居、饮食、天时、地气之于身心有关。此体学一书,既教人何以治病,又教人何以却病,必使之与卫生之旨合。”(92)惠亨通:“弁言”,《体学新编》,1904年。

以此思想为指导,惠亨通在讲解动脉时,会教医者如何治疗血瘤,他专列“疝解剖论”讲解如何从解剖的路径切入,做“疝”外科手术。此外,惠亨通还补充了原著不存在的医史知识内容,通过叙述西方解剖学家的发现发明史,解释身体某一部位定义与命名的由来等。 比如,“衇(动脉):西国古昔但知为藏气之用,后经西医嘉林考查,据云人,死则空,生则赖以藏血,自此始知其为衇也”。(93)《体学新编》卷二,1904年,第3页。嘉林系罗马时代名医盖仑(Galen)。

在解剖学术语上两者更是存在着天壤之别,试以描述“静脉”短文作对比:

《全体阐微》“迴管论”卷三(1881年版)《体学新编》“论(Veins)”卷二(1904年版)迴管由微丝管渐合处起,愈合愈大,至近心处,曰总迴管,上下二条,由心右上房而入。又肺迴管,由左右肺起至心左上房止,其中为赤血。凡赤血之管,皆曰脉管,因此,由肺迴心,故曰肺迴管也。肺 (Pulmonary veins) 乃紫色血,以领周身 之血,归于心肺,周 两类:肺属肺血运,与他 不同,专含赤血,即由肺领归于左者。周属总血运,以领周身紫血,归于右。

两书中的术语说明:

《全体阐微》《体学新编》现代术语迴管静脉微丝管毛细血管管(血、气)管心房心房

上述两组解释肺静脉的内容相近,但文字和表述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由此不同术语构成的文本,只会让读者产生《体学新编》与《全体阐微》是两部完全不同作品的错觉,惠亨通通过术语置换与剪辑直接切断了《全体阐微》与《体学新编》的关联。惠亨通描述血管的文字在传统医籍和汉字字典中难以找到,都是他生硬编造出来的。《体学新编》附了一个长达70页计3186个单词的《体学名目表》,该表以英文、中文新名和中文旧名三个部分构成,旧名即柯为良的《阐微名目》。惠亨通通过“名目例言”详细地阐述他选字、改字和造字的原则及依据。他认为西文是以一个单词表述一个器官,汉字亦当如此,比如二字“大肠”应译为“胴”;与血液相关的字添上“血”的部首,如“心房”就是“”;与骨相关的词都添加“骨”的部首,如“”、“”。他的术语采集法是先从传统医籍中寻求对应的词,或是从《康熙字典》中查找生僻字和异体字;若不成的话,他就创造发明器官新术语。以“静脉(Vein)”的译文为例:自明末起,耶稣传教士以“迴心血管”翻译“静脉”,合信、柯为良和德贞一度延用之,惠亨通择 “”译之,该字在《康熙字典》意为“血上心也”,它是作为“衁”之异体字存在,“衁”在《说文解字》是血部:衁,血也。 “静脉”是指血回流到心脏的血管,字并非表示回流的血管,相反“迴心血管”是更确切的译文,惠亨通解释“”符合一字词的标准,并赋予它与传统不同的新解释。1904年后,博医会确定以“”取代“迴管”。此外,如“(腺体)”、“(淋巴)”等都是惠亨通创造发明的。如何朗读和理解这些生编硬造的汉字,惠亨通还对每个字都作了音韵学的解释,如“从骨从尃,不从專”,(94)⑤ 惠亨通:《体学新编 名目》,《体学新编》,1904年,第1页。从而使他发明的新汉字有了语言的合法性。

秉承“语言的目的是传达思想,而不是阻碍它们”的信念,(95)W.H. Whitney, “Medical Terms,” CMMJ 4.1 (1890): 13.惠亨通在解剖学术语的创制道路上勇往直前。然而,矛盾如惠亨通,又渴望展现自己是新知识的代表,他便在每个名词术语边上配上英文。于是,最先进的思想和最古老的文字在《体学新编》中,形成强烈的碰撞。如此奇怪的组合,只会使他的文本显得更为枯燥、晦涩、难懂,恐怕华人学生也先要识字,才能读懂这样天书般的文本。他却希望“读者幸勿以奇僻之字而轻忽焉”,还批评《全体阐微》的术语“觉向之荒,晦而难晓”。(96)惠亨通:“弁言”,《体学新编》,1904年。

1901年,博医会术语委员会公布新术语,其中解剖学术语多数是惠亨通在修订《全体阐微》和翻译《体学新编》期间陆续拟定的。(97)Geo. A. Stuart, “Scientific Terminology,” The Chinese Recorder 32.7 (1901): 305-306.1904年《体学新编 》出版,以惠氏发明的“体学”术语全面取代之前“全体”和“阐微”,开创了惠亨通的术语时代,“体学”是他发明的解剖学第三个译文。之所以选“体学”,是因为惠亨通给解剖学加了一个定语“体态上的(Morphological)”。从骨从尃,不从專”,(98)⑤ 惠亨通:《体学新编 名目》,《体学新编》,1904年,第1页。形态学是研究动植物形态的学科,18世纪欧洲成为解剖学和生理学家研究生物学的理论和方法。惠亨通的译文有较体学(comparative anatomy)、解体学(descriptive anatomy)、人体学(human anatomy)和病体学(pathological anatomy)。惠亨通相信“体学”能更准确地表述生物医学的特征。

《体学新编》的出版成为博医会新旧术语的分界线,术语委员会秘书高似兰(P. B. Cousland,1860—1930) 表示《体学新编》使用的是标准新术语。(99)“Medical Nomenclature,” CMMJ 19.4 (1905): 154.从1901年至 1905年,惠亨通一直是博医会术语委员会主席,无论从实际操作还是管理的角度考察,他对博医学解剖学术语制定都有着重要的贡献与影响。1908年前,博医会将惠亨通创制的解剖学术语称为新术语,替代柯为良的旧术语。1910年之后,惠亨通与博医会术语委员会出现分歧,他的术语不再被博医会编译部认可,博医会安排人员重新翻译《格氏解剖学》,作为医学院的教科书,即《格氏解剖学》的第四个译本《体学全旨》。

1914年《体学新编》再版时,惠亨通的继任者博医会术语委员会主席高似兰一改十年前的态度,批评新版在术语上没有更新,还延续错误的旧版,比如将神经细胞译成 “系”,替代原来的 “脑”,提醒同学与老师要以博医会编的《医学词汇》为标准。(100)P.B. Cousland, “Publication Committee,” CMJ 28.1 (1914): 47.1932年,按民国政府教育部审核通过的《解剖学术语表》翻译出版的 《格氏系统解剖学》成为中国医学名词的新界碑,全面抛弃了博医会创制的仿古术语和不中不西、半新不旧的翻译范式,无情地将博医会的新术语扫入 “旧术语” 的坟墓,使惠亨通领导的博医会术语修订成为一个失败的创新工程。

四、 从发现传统到发明传统:中医 知识中文化的早期路径与方法

《格氏解剖学》在世界解剖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历史地位,其早期三部中文译作对晚清西医知识在华传播有着同样的重要意义,讳莫如深的《全体阐微》中文署名事件以及晚清市场流传的《格氏解剖学》三种译本:《全体阐微》(惠版)、《全体通考》和《体学新编》,提示我们注意科学知识传播与个人道德荣誉和出版市场生意经的关联性。此外,受到宗教、社会政治和文化等诸种因素制约的益智书会和博医会的出版策略,对科学知识生产的轨迹同样有着不容忽视的深刻影响。

医学教科书是医学知识中文化的主要载体,从德贞译《全体通考》时对柯为良译本和术语的批评,至《全体阐微》成为全国西医译文标准模版,最后被惠亨通复古式的“体学”新语取代为止,本文展示了医学传教士们在教科书上的翻译过程,探索近代科学和医学知识翻译与传播的路径和方法。他们一直在寻求与中国传统知识的接榫传衍:德贞和柯为良在发现和发掘传统知识和民间习俗的基础上,构建了医学翻译的早期模式;而惠亨通则在发明传统的道路上一骑绝尘,他着力于从古籍中爬梳古义词,生编硬造单词,将最新的科学知识塞进层层叠叠的方块字中,这样的做法等于给新知识套上了旧枷锁。如此造就的知识产品不仅受到博医会的诟病,后期也遭遇中国学者犀利的批评。(101)俞凤宾:《医学名词意见书》,《中华医学杂志》1916年第2卷第1期,第11~15页。医学传教士们以一部部厚重的中译本铺陈出了一条身体术语中文化的探索之路。《格氏解剖学》的中译本见证了传教士在传播科学知识的道路上,曾尝试通过发现和发明传统的方法建构中国式科学体系的努力,这项工程最终为中国新型知识分子所抛弃,此为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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