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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勒·凡尔纳与中国:历史、新闻(时事)和想象

2023-09-27西尔万维纳雷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儒勒凡尔纳哲人

[法] 西尔万·维纳雷

(格勒诺布尔-阿尔卑斯大学 欧洲-意大利历史文化研究所,法国)

为此,我将重点关注凡尔纳唯一一部完全以中国为题材的小说:出版于1879年的《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LesTribulationsd’unChinoisenChine)。在1879年之前,中国很少出现在《在已知和未知世界中的奇幻之旅》系列作品里。虽然1872年的《八十天环游地球》(LeTourdumondeenquatre-vingtsjours)中确实存在一些关于香港的描写,1876年的《沙皇的信使》(MichelStrogoff)也以简要暗示两名记者前往中国的可能画下句号(5)“因为人们谈到从伦敦前往北京将面临的困难。”Jules Verne, Michel Strogoff (Paris: Gallimard/Pléiade, 2017) 638.,但这寥寥几笔已是全部。儒勒·凡尔纳直到这时都还未对中国产生很大兴趣。(6)凡尔纳在《征服者罗比尔》(Robur le Conquérant)和《特派记者:篷巴拉克历险记》(Claudius Bombarnac)中也有涉及。

变化发生在1879年。7月2日,曾为凡尔纳刊登《八十天环游地球》等三部作品的严肃日报《时代报》(7)1874 的《大臣号遇难者》(Le Chancellor)和 1877的《美丽的地下世界》(Les Indes noires)。(LeTemps)开始连载他的最新小说《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8月7日,最后一章连载完毕。出版商赫泽尔按照惯例,在几天后的8月11日推出完整版著作。之后,在11月17日,又以圣诞献礼的名义出版精装本。该版配有莱昂·贝内(Léon Benet),也就是贝内特(Benett)的50幅插图。(8)赫泽尔卖出了28,000册,这对儒勒·凡尔纳来说只是一般的成功(与《八十天环游地球》的121,000册相比相差甚远)。凡尔纳没能将小说搬到剧场。1899年义和团运动时,他与德恩里(D’Ennery)重启了最初的计划,但也没有实施。只有克洛德·法雷尔(Claude Farrère)、查尔斯·梅雷(Charles Méré)和儒勒·凡尔纳侄子克洛德·吉隆-凡尔纳(Claude Guillon-Verne)的版本后来在1931年上演。参见Jules Verne, 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Chine (Paris, Gallimard/Pléiade, 2017)1157-1159. (后文引用此书,则在文中随文标注页码。)

本文将概括《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的情节并介绍凡尔纳写作时可供选择的文献资料,进而在第三部分中,讨论法国人当时对中国、中国人以及中国史的表述。

一、 《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的情节

故事开始于1878年4月28日广州珠江港的一艘“花船”(653页)上,这是一座建筑于帆船内、漆得色彩斑斓的木制房屋,其内部是一间娱乐场所。主人公名叫金福(Kin-Fo),31岁,生于北京,6岁搬去上海。他资藉豪富,沉默寡言,可与《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的菲利斯·福格(Philéas Fogg)相提并论,或许也应与欧洲伟大的浪漫主义主人公,如歌德(Goethe)的维特(Werther)、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勒内(René)或瑟南谷(Senancour)的奥伯曼(Oberman)并举。(9)参见Pascale Goetschel, Christophe Granger, Nathalie Richard et Sylvain Venayre (dir.), L’Ennui. Histoire d’un état d’me. xixe-xxe siècles (Paris: Publications de la Sorbonne, 2009).金福和他们一样厌倦生活,无以自遣。故事在广州拉开帷幕则是因为他曾在广州度过青年时期,这次回来,正是为了与年少结交的伙伴一起庆祝自己两周后与北京女子娜娥(Lé-ou)的婚礼。主人公与来自上流社会的5位好友,包括他的哲学老师王先生在“花船”上享用晚餐。

次日,他和王哲人离开了广州。他们在上海“本土”(666页)港口上岸,在城市里闲逛一圈,然后回到金福的大宅第,抑或说他的“衙门”(10)凡尔纳在小说中写道:“按理,衙门为皇室所有,是皇帝的地产。一般只有清朝高级官吏才能住在衙门里,当然不等于其他有钱人绝对不能住……”——译者注(672页),王哲人也在此处安顿下来。这是小说的第一处戏剧性转折:金福收到了他在旧金山的通信员来信,告知他已破产。金福的财产几乎全部换成了加利福尼亚中心银行的股份,而这家银行刚刚宣告破产,第二天,上海的报纸就向金福证实了消息的准确性。(11)按:因此儒勒·凡尔纳肯定受到加利福尼亚银行停业新闻的启发,该银行在3年前的1875年宣告破产,当时它已经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二大行,这一新闻轰动一时。

命运可怕的一击迫使金福做出结束一生的决定,他要用生命换取利益。他首先与百岁寿险公司上海分公司的负责人威廉·J.毕达弗(William J. Bidulph)签署了一份合同。根据合同,金福去世(即便是自杀),未婚妻娜娥就能得到15万美金,他的朋友王哲人将分得5万美金。合同有效期为两个月,到6月30日失效——金福已经决定,要在两个月里结束生命。他因此订购了棺材,制定了丧葬方案,并且,儒勒·凡尔纳写道:“准备服用一两粒混有微量毒药的鸦片自尽”(703页)。

当晚,金福在散步时被两个怪人尾随,也正是在这一晚,在这本该是最后一次的上海漫步之后,他打消了自我了结的念头。他不怕赴死,但他还未经历所谓的“最高快感”(708页)。于是他造访王哲人,要求哲人在55天内出其不意地杀死自己。为了避免好友日后陷入法律纠纷,金福写下一封证明信,表明“我已对生活兴致索然,充满厌恶,自愿放弃生命”。这封信对情节发展至关重要。

但是——发生了第二次戏剧性转折。5月15日,金福从他旧金山的通信员那里获知自己并未破产!这不过是一场简单的股市震荡,“一场美国式的动荡”(725页),儒勒·凡尔纳写道:“假的终止付款、假破产、假新闻。”(725页)由于股市震荡,股票贬值,加利福尼亚中心银行以最低价赎回了股票——所以在小说中,银行没有破产。不仅危机解除,而且金福几乎比以前富了一倍!

于是金福前来告诉王哲人新消息。但是发生了第三次戏剧性转折:哲人不见了。百岁寿险公司的经理也因此要求克雷格和弗莱加倍谨慎地守护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金福。威廉·J.毕达弗还在世界各地的报刊上刊登启事,直接告诉王哲人:金福想长命百岁,证明信已然失效。成千上万的报纸使金福声名远播。

金福决定用假身份出发寻找王先生,陪他踏上旅程的是男仆小宋(Soun)以及保险公司雇佣的克雷格和弗莱。他们首先乘坐汽船前往南京。在那里,旅行者们发现自己在“一条了无尽头的大道上,两旁立着用花岗岩雕刻的巨型动物像”(这便是“神道”,shéndào)(738页)。大路通向一座小庙和一座陵墓(实际上是孝陵),儒勒·凡尔纳指出长眠于此的是“洪武,成为皇帝的和尚”(即明朝的开国皇帝)(738页)。在寺庙门前,金福发现有人刻下了字母“W.K.-F.”,他将其解释为:“王!金福!毫无疑问,哲人不久前曾到访此处!”(740页)

他们在南京登上一艘美国汽船,途经汉口,沿长江继续前行。汽船无法通行时,他们则通过陆上路线向位于渭河谷地的西安前进,直到位于渭河和黄河交汇处的潼关要塞(西安潼关)。然后他们顺流而下,试图避开开封和济南,因为这时男仆小宋无意间暴露了主人的真实身份。6月19日,也就是金福与百岁保险公司合同到期的前11天,他们终于抵达北京近郊通州。由于插画家贝内特和儒勒·凡尔纳一样未曾踏上中国土地,对于整条路线的配图,他只能描绘时而骑马,时而沿黄河徒步,时而坐在引人注目的带帆推车上的旅行者形象。

在通州,出现第四处戏剧性转折:王哲人突然现身。但他成功地从城内一座桥上跃入北海(海河流域)逃脱。金福、克雷格和弗莱依旧没通过这次离奇追逐找到王哲人,他们猜测哲人已经淹死。旅行者们于是回到了北京,金福与他北京城内的未婚妻娜娥重逢。这对恋人现在可以着手计划婚礼了。可是——作为第五个戏剧性转折点——太后宣布死讯。国丧(12)按:国丧是小说中唯一作者自知有误的中国事件,1861年咸丰皇帝去世后,他的两位妃嫔慈安和慈禧被封为东太后和西太后。慈安当时41岁,慈禧43岁,两人都逝世于儒勒·凡尔纳写下《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之后。1878年太后没有去世,所以凡尔纳的描述与事实相左。已经下达,“禁止举行公共庆祝活动和戏剧表演,禁止法院进行司法审判,禁止进行婚礼庆典!”(782页)金福和娜娥不得不在尚未完婚的情况下启程回家。

没能完婚的金福回到旅馆后,发生了——第六次戏剧性转折——一封来自王哲人的信,信中谈到三件事。第一,王先生未因跃入北河(海河)而丧生。第二,金福收到信时,他应该已经自杀,因为他没有杀害朋友的勇气。第三,他把刺杀金福的任务交给了太平天国时期的同伴老孙(Lao-Shen),对此下文将进一步说明。

金福得知老孙已撤退到北方省份,于是在男仆小宋和经理人克雷格、弗莱的陪同下从海路前往抚宁,然后一路向北。四位主人公乘坐汽船在海河上行驶,途经天津和大沽(塘沽港)。在塘沽港,他们登上了一艘运送75口棺材的船,棺材里存放着从加利福尼亚运回中国的移民尸骨,他们的遗愿是落地归根,在祖国的北方入土为安。

一系列冒险即将展开:主人公们确信船长与老孙的下属是同谋,于是逃离汽船。随着风势增强,他们使用了小型便携式风帆——依旧属于现实生活中保罗·博伊顿的发明。他们后来被船赶上,目睹了逃出船舱的老孙下属和船员之间的生死搏斗,船长被杀害并扔下船。船在老孙下属的掌控下驶远了。四位主人公在海上吃了午餐,试图重回海岸。过程中,他们遭到鲨鱼袭击,又设法杀死鲨鱼,从未见过鲨鱼的贝内特以非现实的手法将该场景描绘出来。最终,主人公们被来自抚宁的渔民收留并带回港口。

他们在那里遇到一位向导,主动提出带他们游长城,据其介绍,所有前往抚宁的外国人的目的都是游长城。金福接受了提议,但要求向导带他寻找老孙的老巢,他们知道那就在长城的另一边。一行人由向导带路,骑着骆驼出发。他们终于抵达长城,漫画家贝内特也让凡尔纳的读者一睹了长城的风采。

此时已是6月30日午夜,金福与百岁寿险公司签订的保险单正好失效。克雷格和弗莱不再有保护金福的理由,于是弃他和男仆而去。但紧接着,金福和仆人就被老孙的手下俘获。他们被带到老孙面前,金福提出购回哲人的信——这封信授权持信人杀死金福。老孙拒绝:“你轻视菩萨为你创造的生命便是对菩萨不敬,菩萨要报仇。只有死去,你才会明白生存在世间是何等恩惠,这份长期被你漠视的恩惠有多大价值!”(855页)

金福被囚于笼中,在船上听着螺旋桨的声音,度过了漫长的两夜。然后他被押下船,被蒙着眼罩带出笼子。最后——最终的戏剧性转折出现——眼罩摘下时,金福并未被老孙一伙人杀害,而是身处在上海家中,站在桌前,小说开头的五位宾客笑眼望着他,未婚妻娜娥也在。娜娥递上那封著名的信,上面写着:“我已对生活兴致索然,充满厌恶,自愿放弃生命。”王哲人向他解释道,他先金福一步知道破产危机解除,从自己失踪到老孙佯装处死金福,这一系列经历都是为鼓励金福重拾对生活的热爱。王哲人说,这是他“最后一堂些许严酷的哲理课”(858页)。故事到此结束。

二、 儒勒·凡尔纳的中国资料

凡尔纳构思情节时,并未打算将其设置在中国。初稿中故事发生在美国——读者无需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自他进入文学界以来,其笔下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英国人和美国人(17)参见Jo⊇lle Dusseau, Jules Verne (Paris: Perrin, 2005).(他创作过几个德国主人公,但1870年战争以后,德国不再能为法国作家提供令人喜爱的、积极正面的主人公形象)。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1965年被搬上舞台的作品由非中国籍的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和乌苏拉·安德烈斯(Ursula Andress)出演,完全不能算作一种背叛。一个想被谋杀的人在危险面前重新品尝生命的味道,这并非特别中国式的想法。

事实上,凡尔纳对中国背景的塑造是渐渐成熟的。起初,他笔下的中国甚至是一个滑稽中国,两位主人公不叫金福和娜娥,而叫沈福(Tchien-fou)和朱朱(Chou-Chou),这是手稿中出现的名字。如果凡尔纳保留这种名字,法国读者显然会把人物当玩笑看,Tchien-fou让人联想到“chien fou”,即一个过于激动的人,而Chou-Chou则是一个常用昵称“chouchou”(18)Tchien读音像“chien”(狗),fou指疯子;“chouchou”为俗语中的小甜心、小乖乖。——译者注,法国人有时会这样称呼喜欢的人。在凡尔纳的读者眼中,金福和娜娥才属于真正的中国名字。

因此,小宋的尾巴为整本书提供了一个不断重复的笑料,小宋一犯错,主人金福就会将他的“尾巴”割去一段。这个可怜的仆人的“尾巴”,在第二章还有57厘米长,在书的结尾处已经减少到3英寸,即8厘米。“尾巴”作为具有法国特色的笑话,当时大量出现于以中国人为主题的漫画中。比如,1884年中法战争期间,讽刺报刊《喧闹报》(Charivari)描绘了法国士兵拉着中国人尾巴的场景,那情形又好似中国人拉着魔鬼的尾巴(在法语中,拉着魔鬼的尾巴“tirer le diable par la queue”意为生活艰难困窘)。

不过,凡尔纳忠于创作计划的教育意义,不仅未局限在带有刻板印象的笑话里,还努力通过小说向法国读者讲述对于中国的最新认识。关于这一点,必须要回顾他的创作方法。他在1894年曾向英国记者罗伯特·谢拉德(Robert Sherard)解释道:

为帮助您了解我的阅读情况:我每天午饭后来到这里(亚眠工业协会图书馆)便立即投入创作。我连着阅读15份不同的报纸,总是这15份,不妨告诉您,很少有内容能逃过我的眼睛。我会记录下有趣的信息。接着我要阅读杂志,比如《蓝皮书》(Revuebleue)、《粉皮书》(Revuerose)、《两世界杂志》(RevuedesDeuxMondes)、《宇宙报》(Cosmos)、加斯顿·蒂桑迪耶(Gaston Tissandier)的《自然》(LaNature)、弗拉马利翁(Flammarion)的《天文学》(L’Astronomie)。我也完整地读完科学协会的公报,特别是地理学会公报,因为地理学既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研究对象。[……]我有雷克吕(Élisée Reclus)的所有作品——我非常钦佩他——我还有阿拉果(Arago)的所有作品。我反复阅读系列游记《世界之旅》(LeTourdumonde),毕竟我算得上是极为细心的读者。(21)儒勒·凡尔纳和罗伯特·谢拉德的采访,发表在1894年1月的《麦克卢尔杂志》(McClure’s Magazine)上,转引自Daniel Compère et Jean-Michel Margot, Entretiens avec Jules Verne, 1873-1905 (Genève: Slatkine, 1998).

凡尔纳上午写作,下午阅读并记录阅读内容——主要是报纸杂志。他的每部小说都诞生于阅读之中。针对《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凡尔纳明确谈到了其中的五种阅读。

不时传来的吱吱声向我们表明一辆手推车在靠近,我们很快就看到了这个满载重物的设备,一个可怜人痛苦不堪地推着它,竭尽全力保持平衡。有时,这个可怜虫能利用有利的风向缓解工作的沉重;他在车上插上两根小杆,在它们之间拉开一块毛巾大的布;靠风力使这种帆鼓起,助力他推动这个极为不便的机器。(22)Léon Rousset, travers la Chine (Paris: Librairie Hachette et Cie, 1886) 249.

可以发现莱昂·卢塞只描摹了一辆传统手推车,凡尔纳的手推车形象在其笔下还未出现。

凡尔纳引用的资料还包括:路多维克·德·波伏瓦(Ludovic de Beauvoir)于1869年问世的《环球旅行》(LeVoyageautourdumonde)、前法国驻华公使馆专员儒勒·阿兰(Jules Arène)1876年出版的《随意而优雅的中国》(LaChinefamilièreetgalante)、苏格兰人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出版于1877年的《在中国和印度支那的10年旅行》(DixansdevoyagedanslaChineetl’Indo-Chine)法文版以及《世界之旅》杂志上的一篇长文,文章题目是“北京与中国北方”(PékinetlenorddelaChine),一般认为作者是曾任法国驻北京公使馆翻译的加布里埃尔·德韦理亚(Gabriel Devéria)。

除了这些明确的资料来源,还存在一些后来被凡尔纳研究专家辨识出来的材料。首先是波蒂埃(Pauthier)和巴赞(Bazin)出版于1853年的《现代中国》(Chinemoderne)丛书,属于菲尔曼-迪多(Firmin-Didot)出版社的“全球,或各民族历史与描述”(L’Univers, ou Histoire et description de tous les peuples)文集。和前述材料一样,儒勒·凡尔纳从这套文集的各卷积累了中国历史和社会组织方面的知识。然后是拉扎尔主义者古伯察(Évariste Huc)的《中国帝国纪行》(L’EmpiredelaChine),该作于1854年出版,是当时谈论中国无法绕过的书目(不过儒勒·凡尔纳也因此犯了一个大错,他沿用了古伯察对长城建造时间的错误估计——与真实建造时间差了600年)。

还有一系列游记:1858年,奥地利女作家艾达·菲弗(Ida Pfeiffer)的《一个女人的环球旅行》(Voyaged’unefemmeautourdumonde)面世;1860年,阿尔弗雷德·德·莫热(Alfred de Moges)出版了《一位外交官1857~1858在中国和日本的回忆》(Souvenirsd’uneambassadeenChineetauJaponen1857et1858);1866年,布尔布隆(Bourboulon)之妻凯瑟琳·法妮·麦克隆德(Catherine Fanny McLeod)的游记由阿希尔·布西格(Achille Poussielgue)出版,还有1869年,商人雅克· 齐克菲尔德(Jacques Siegfried)的《环绕世界16月,印度、中国和日本》(Seizemoisautourdumonde,particulièrementauxIndes,enChineetauJapon)付梓。

值得关注的是,埃米尔·巴亚尔(Émile Bayard)著名的带帆手推车插图就出现在布尔布隆夫人的著述中,贝内特为《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绘制相关插图时,必然从中汲取了养分。

还有几项关于中国的研究:西班牙外交官西尼巴尔多·德·玛斯(Sinibaldo de Mas)的《中国和基督教强国》(LaChineetlespuissanceschrétiennes),该作于1861年出版;英国作家威廉·赫普沃斯·迪克森(William Hepworth Dixon)的《白色征服》(Laconquêteblanche),这篇文章于1876年发表在《世界之旅》杂志上。

儒勒·凡尔纳从西尼巴尔多·德·玛斯的作品中借鉴了金福衙门前的两个大陶缸形象。小说中,缸里盛着凉茶,慷慨地供过路人享用。(672页和1172页)

因此,儒勒·凡尔纳对中国及中国人的认识——以及他的部分表述——主要来自上述书籍和文章。这些作品提供了最及时的知识。例如,儒勒·凡尔纳清楚1855年黄河泛滥引起巨大洪水的事实,尽管从这场重大灾难中,他仅得出主人公们不能通过当时禁行的帝国运河到达北京的结论。事实上,其知识及表述围绕三个基本观念构建:文明、野蛮和“欧洲化”的概念。

三、 儒勒·凡尔纳所处时代的中国: 文明、野蛮和“欧洲化”

雅克-雷米·达汉(Jacques-Remi Dahan)在“七星书库”(23)见雅克-雷米·达汉的说明和注释,Jules Verne, Michel Strogoff et autres romans (Paris: Gallimard/Pléiade, 2017) 1142-1193.新版的《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中已经细致介绍了儒勒·凡尔纳的资料借鉴情况。我将利用这项研究说明贯穿于19世纪末法国中国论的强烈张力——至少在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中,世界其他地区不足以展现如此强烈的关系。

他以同样手法处理从西尼巴尔多·德·玛斯和威廉·赫普沃斯·迪克森作品中得到的信息,尤其是从后者借鉴的移美华人相关内容。儒勒·凡尔纳描写了他所谓的“新世界的苦力贸易”:首先是最贫穷的那部分中国人移民的必要性;然后是移民在弗吉尼亚州、俄勒冈州,尤其是加利福尼亚的定居情况(657页),紧接着是其中某些人的成功;最后是他们的落叶归根,因为负责将苦力运到北美的公司也负责将逝者送回故土(这为儒勒·凡尔纳提供了小说后半段的船上情节)。儒勒·凡尔纳写道:这种移民产生得“如此暴力,以至于国会相当不客气地称之为‘黄祸’,不得不采取限制性措施应对入侵”(657页)。要知道,美国的《排华法案》对中国移民发出了为期10年的禁止令(并在1892年延长),而小说出版于国会通过《排华法案》的3年之前。儒勒·凡尔纳仅仅记录了移民存在的事实并谴责了“黄祸”的表述,而《世界之旅》中赫普沃斯·迪克森的《白色征服》,也就是凡尔纳的资料来源,则可被视作19世纪末西方种族化视角的重要见证。

实际上,凡尔纳与同时代人一样,以进化论看待人类历史演进。根据进化论,尽管所有社会并不处在相同的文明阶段,但都将朝同一种进步迈进,在技术和人文领域不可分割。从西方精英视角出发,西方社会就是最先进的社会,因此干预被看作促进进步的可能因素,西方对其他地区的军事干预能获得正面评价。在《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中,儒勒·凡尔纳从个人角度回顾了“英国和法国的大炮在天朝帝国的物质和道德城墙上打出的洞”(657页),即第二次鸦片战争给中国带来的好处。要注意,不同于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有法国的参与。

儒勒·凡尔纳在人物抵达通州后,唤醒了法国人对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记忆。尤其要注意王哲人和金福、克雷格、弗莱一行人先后从桥上投入北河的情节,因为这座桥并非杜撰:它是1860年9月21日以来在法国享有盛名的八里桥,战争期间,法国骑兵第二营夺取这座桥,为军队打开了通往北京的道路。在浩浩荡荡的行动后,库赞·孟斗班(Cousin-Montauban)将军获封八里桥伯爵(在法国贵族历史上,这应该是赢自最远战场的封号)。1864年,为纪念八里桥战役,巴黎将一条街道命名为八里桥街。所以凡尔纳的读者相当熟悉八里桥的表述。还在塘沽情节提到“科利诺(Collineau)将军的光荣进攻”(792页)。1860年,法英远征军正是通过这一行动夺取北河上的大沽口要塞。

针对军事干预中国的原因,也曾产生诸多争议。从1839年开始,英国已经有部分舆论反对通过战争打开中国市场并对印度的鸦片贸易提供服务,而鸦片贸易正是由英国人主导——以至于“鸦片战争”(28)参见Julia Lovell, La Guerre de l’opium, 1839-1842 (Paris: Buchet-Chastel, 2017).的说法就来自这一时期,来自对战争目标的批判。凡尔纳在《八十天环游地球》中已经通过香港鸦片烟馆的情节表达了对鸦片政策的敌意,指出“重商的英国每年卖出价值2亿6千万法郎的致死性毒品,名叫鸦片”,又说“这可悲的钱财取自人性中最邪恶的恶习之一。中国政府曾竭力通过严酷法律治愈这种瘾,但却徒劳无功”。(29)Jules Verne, 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 (Paris: Gallimard/Folio, 2009) 120.1860年很少有声音揭露战争的这一侧面。法英当局更愿意强调中国的暴行(尤其是对马赖神父的处决),他们捍卫基督教的传教使命,欲推动中国面向自由、贸易和西方文明打开国门。然而,儒勒·凡尔纳虽然谴责鸦片消费和英国的相关政策,但并不认为法国参与的1860年干预行动旨在促进鸦片贸易自由化。他秉持大多数西方精英的思维,相信第一次鸦片战争虽以错误原因发起,结果却促使中国向西方文明开放。

《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的主人公金福和娜娥“完美地”表现了西方影响的积极意义。小说明确指出金福当称“进步的人”(676页):

他对来自西方的现代发明来者不拒。他是被物理和化学所诱惑的天之骄子,在当时实在罕见。因此他不属于剪断雷诺兹(Reynold)公司设立的第一批电线的野蛮人,雷诺兹的电线想一直架到吴淞,目的是最快掌握英国和美国的运输信息;他也不属于阻止上海到香港架设海底电缆的落后官吏,这些官吏为了阻止海底电缆连接到领土的任何地方,甚至要求电工把它固定在一条河中央漂着的船上!不!金福属于他同胞中那些赞同政府在法国工程师指导下建设福州船政局(30)福州船政局在法国文献中被写做 “Arsenal de FouTcheou” 和“le chantier naval de MaWei”,1866年11月5日,左宗棠与日意格、德克碑敲定规划:兴建工厂与船厂,以修造船舶,制造所需机器;建立船政学堂,以培养造船和驾船人员;雇用外国工匠造船制器,并教导中国工匠和训练艺童;建设船槽、铁厂各一座,以备修船和炼铁。17日,福州船政局在马尾动工。——译者注的人。(656页)

此处体现了莱昂·卢塞之作的影响,因为卢塞曾参与建设福州船政局。

从小说开篇,凡尔纳就试图表明金福及其友人可以属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国家。他在人物国籍方面留下足够悬念后,才以如下方式揭示他们身处的国度:

他们是中国人,不是那些如同屏风上剥下来或从花瓶碎片上看到的“天朝人”,而是天朝帝国的那些现代居民,他们通过学习、旅行以及与西方文明人频繁进行交流,已经“欧洲化”。(31)美国式的“天朝人” (Célestials)的说法借用了波伏娃的表述:Ludovic de Beauvoir, Voyage autour du monde, vol. II, 1869, 207 et 226.(653页)

“欧洲化”一词更早出现在古伯察笔下。(32)“当然不是(……)在一个半欧化的港口呆上一段时间,就能了解中国社会。”Évariste Huc, L’Empire chinois (Paris, Imprimerie impériale, Tome I, 1854) XVII.无论是对儒勒·凡尔纳还是他的同时代人(但对凡尔纳来说尤其如此)来说,欧洲化都应通过现代交通和通信手段得到证明。因此他写道,金福和朋友们都不是拒绝电报线(或者在小说的某处曾拒绝铁路)的“落后官吏”。与“落后官吏”形成反差,凡尔纳甚至想象金福在上海通过一种全新设备与北京的娜娥进行交流,那就是留声机,它“完善到只需高声说话就会触发膜片震动,做着顺时针运动的滚轴就会将话语录制在设备的纸张上”(681页)。要承认这是一次极其迅速的西方化写作,因为托马斯·爱迪生在1877年12月才注册留声机专利,不到1年,它已经出现在这部著作中。此外,金福如此西化,他甚至不将财产存放在中国上海的普通地带,而是存于城市的“英国租界里”(664页),在莱昂·卢塞笔下,这是一个“殖民示范区”(665页)。

凡尔纳的人物一定程度融入了“欧洲化”进程。就像《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的印度女人奥达(Aouda),凡尔纳甚至在人物的身体外貌方面都不遗余力地“去东方化”。金福“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肤色偏白而不是偏黄,眉毛形如直线,两眼在同一水平线上,眉角在太阳穴处几乎不向上翘,鼻子挺直,脸部立体,即使身处在西方的美男子之间,他也会备受瞩目”(655页)。至于娜娥,“即使在欧洲人眼里也是漂亮的,皮肤不黄,很白皙,她有一双柔和的眼睛,眉角在太阳穴处几乎不向上翘”(684页)。

这些主人公不像黄种人,更像白种人,用凡尔纳的话说,是“欧洲化”的人,用古伯察的话说,则是进步和文明的化身,他们完全是汉族人,或者说,他们并非满族人。儒勒·凡尔纳介绍金福时强调他是“典型的中国北方人”(655页),即从未与“满洲人(原文如此)”结合的人种:“金福,无论是他父亲的家族还是母亲的家族,自被征服以来,一直与鞑靼保持独立,他们的血管中没有一滴鞑靼人的血液”(655页)。

这一特征对凡尔纳而言至关重要,他向读者详细解释了满人征服中国的历史:

17世纪,起源于汉族的明朝享誉盛名,统治了中国300年,但在1644年,由于明王朝的领袖能力不足以对抗进攻都城的叛军,只能向鞑靼王寻求帮助。鞑靼王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平息了暴乱,却趁机推翻了求助者的统治,将自己的儿子顺治推上王位。从那时起,鞑靼人取代汉人进行统治,皇位被满洲(原文如此)皇帝夺去。(658页)

19世纪30年代以来,欧洲赋予这一历史事件重要意义,因为只有将中国定义为一个被外来王朝压迫的国家,他们才有可能以帮助中国获得自由为名,将西方的一切军事干预合法化。拿破仑·波拿巴在1798年已经进行过类似尝试,当时他干预埃及,却自称替受奥斯曼帝国压迫的埃及人争取自由。同样,1840年的英国、1860年的英国和法国,都声称干涉中国是为协助被满清王朝压迫的中国重拾自由。(33)Julia Lovell, La Guerre de l’opium, 1839-1842 (Paris: Buchet-Chastel, 2017).

这解释了为什么小说的核心人物之一 ——王哲人曾是太平军。凡尔纳将“太平天国或‘长毛叛乱’”(659页)视为对满清王朝的反动。因此,金福的父亲“正面看待起义”(660页),并且叛乱刚刚平息,他就将神秘的王先生邀进家门。曾参加太平军的王先生斯时55岁,凡尔纳多次提到他的“嗜血本能”(710页),称他曾犯下“比毁掉保险公司还多的谋杀案”(730页)。可见悬在金福头顶、贯穿小说的死亡威胁之所以可信,是因为它与太平军形象有关。

四、 结 语

如今在法国谈论西方的中国书写历史,我们不再经常提及儒勒·凡尔纳和《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我们更频繁地翻阅《丁丁历险记》,尤其是1936年首次出版的《蓝莲花》(LeLotusbleu)。在漫画中,埃尔热(Hergé)既让他的主人公沉浸在鸦片烟馆、人力车和老子思想构成的中国异域情调中,又努力与西方对中国的定见保持距离。埃尔热用漫画艺术解构西方对其他民族的描述,然而这种“解构”在其笔下没能带来任何关于中国历史、地理的新认识。

儒勒·凡尔纳无疑受限于其掌握的资料,甚至受限于所处时代西方精英的政治偏见。他为读者开设了一节有关中国的主题课,这堂课虽有不足,但涵盖了中国地理、风俗和历史,带领读者进入鸦片战争以来的全球化和西方化进程。他的法国读者在19世纪末被邀请予以想象的中国并非世界尽头完全陌生的对象,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比儒勒·凡尔纳想象的更为复杂,并且人们有必要认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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