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晏柳岸人依依

何振华/文 李光明/图

去张建荣先生的“工程造价史料馆”那天，我特意弯了弯苏州河畔的宜昌路救火会旧址。这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土黄色老楼，是上海市公布的第三批优秀历史建筑，也是普陀区公布的第一批登记不可移动文物，现是宜昌消防救援站所在地。民国时期沪上不少新兴工厂皆沿苏州河建造，比如说昌化路桥那里的荣氏兄弟福新面粉厂。当时的运输主要是走水路。苏州河北岸大片的棚户区里的大多数居民，就是这些工厂的贫苦工人。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此建了救火会，救火会的瞭望塔楼，是附近最高的楼。而今不远处的网红打卡地“天安千树”，可以说是点缀了改革开放以来苏河沿岸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面对低矮的瞭望塔，面对河晏柳岸，让人不能不怀想世事翻覆，不能不感叹沧桑巨变。

今天位于昌化路桥至长寿路桥一带的“天安千树”“M50 创意园”，名闻遐迩。当年赫赫有名的民族企业像阜丰、福新面粉厂旧址仍在。提到福新面粉厂，当年有“面粉大王”“纺纱大王”之称的荣宗敬、荣德生，老上海人耳熟能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面粉紧俏，荣氏兄弟发了财，创立于1912 年的福新面粉公司，与兄弟俩之前创办的茂新面粉公司，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私营面粉企业集团。两个公司在沪、苏、鲁、鄂多地分设了12 家工厂，资本占国内私营面粉厂的30%以上。1915 年，兄弟俩又投资创办纱厂，之后不断扩充规模，开了4 家纺织厂，引进国外设备，革新纺纱技术。荣氏兄弟的茂新、福新、申新三家总公司的实力，居民族工业第二位，仅次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

傅湘源先生健在时，专门与我聊起过荣德生被杜月笙绑架一案。1946 年申新纱厂生产的三十二支、四十支、六十支蓝凤细纱享誉全国，申新纱厂生产的龙头细布畅销全国，远销南洋。上海交易市场以申新纱厂生产的面纱作筹码，还可以向银行作典押信贷。荣德生在沪上英租界北京路置有豪宅，在老家无锡也多处辟筑精舍和别墅，点缀太湖风光，蠡园、梅园、鼋头渚、桃花坞及锡山惠山都是其兴建的游览胜地。杜月笙有个绰号叫做“长颈宏涛”的得意门徒朱宏涛，在杜月笙的荣笙公司关闭后闲着无事，给老头子出了坏点子，阴谋绑架荣德生。

荣家有个佣工叫唐老小，无锡人，20 岁时经人介绍在荣德生家打扫打扫花圃，做一些差唤杂役。唐老小嗜赌成性，偷荣家东西还赌债，被主人赶了出去，遂投奔舅父“长颈宏涛”。其时朱宏涛正因赌窟关门，生活无着，坐困在家，日坐愁城，想起自己外甥在荣家打过七八年的工，熟门熟路，虽然刚巧被主人解歇，但仍常在荣家走动。杜月笙让朱宏涛叫唐老小与关太保商量。关太保是杜门下专事抢劫勾当的小头目，因其脸上有麻子，绰号就叫“太保麻皮”。此人凶狠诡诈，深得杜月笙器重，一听要绑票，认为可行。为慎重起见，杜月笙带了关太保和朱宏涛到荣德生住宅周围踩点，才认为计划可行。杜月笙平素做人落门落槛，既然要绑架荣德生，他当然也和黄金荣通了气。黄金荣差遣绑架老手洪阿奎，与关太保、朱宏涛和唐老小密谋，详细拟定绑架步骤，确定了前去动手的11 人。

荣德生的住宅，位于英租界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口，是一幢外三面围墙、高逾两丈的洋房。正门朝着爱文义路，后门在卡德路。大门边上有一小门，平时由一个司阍巡捕坐在值勤室里看守。进大门即是环形汽车道，有中央花园及草坪。正宅大客厅后面是小客厅，两旁即是大厢房，荣德生夫妇住东厢房，儿女住西厢房。厨房和汽车间在宅后靠围墙边，佣工们住在几间偏屋里。1946 年4月25日傍晚，“太保麻皮”开车停在近荣家偏僻处，农民打扮的一男一女到后门叫门，一个炊仆闻声在门窗探头张望，以为是来找同乡的佣工，开门刚想问话，一个持枪绑匪将其拖到角落。紧接着闪进两个绑匪，绕道中央花园至门房，卸了值勤的司阍巡捕的手枪，另两个绑匪捆绑了巡捕并裹住其口眼，逼其交出了大铁门钥匙。门洞大开，预先已停在附近偏僻处的汽车迅即驶进荣宅。洪阿奎率其他几个绑匪由扮成农民的唐老小领路，闯入内宅，楼下的男女老少及佣工皆被驱入一室。正在吃晚饭的荣德生，慌忙从后楼逃出，唐老小让洪阿奎等人一拥而上。面团塞进嘴里、黑布包住头部、手脚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荣德生，被匪徒们抬到楼下，放入汽车，疾驰而去。洪阿奎和同伙则将荣家内眷、男女仆佣关在一起，反锁了房门。在大厅留一纸字条，告示内容是不许荣宅报案，随即各自分路逃遁。

待荣宅那个司阍巡捕挣脱绳索、打开门锁放出众人，虽见了大厅里的字条，但因其手枪被抢，不得不到巡捕房报警。卡德路巡捕房的英国头头得悉这个惊人消息，急忙率探目和武装巡捕驱车赶至荣宅。次日，上海申新纱厂老板荣德生被绑架的消息传到了英租界各巡捕房，传到了英国驻沪领事柯道生处，惊动了全上海工商界，大家都密切关注这起绑架案的发展动向。英租界老闸捕房探长曹雨田受命限期破案，他料到此案定与黄金荣有关，但就是探不出丝毫口气。半个月光景，荣家突然接到绑匪投来的密函，列出三项条件：一是双方联络赎票事由，不许报告巡捕房，否则撕票；二是赎票价银六十万，不得讨价还价；三是限期十日内赎取，逾期撕票，不再谈判。密函附有自然是绑匪威逼荣德生本人写下的亲笔信，要求家属就是倾家荡产也须设法赎他出去，如若延迟恐难保命云云。按照当时币价，六百块银元换黄金十两，赎金要价六十万银元，计值黄金一万两。荣德生家属不得不出卖工厂的动产，暗地里托总管荣沛年与绑匪联络。经过十几次密探具体赎取事宜，最后以四十万银元赎回了荣德生。荣德生怕回家之后英租界巡捕房盘问纠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横生枝节，遂在荣沛年陪同之下，当夜离沪即回了无锡老家。经此惊吓，荣德生心疾发作，从此疗养在家，不再管上海工厂的事了。“太保麻皮”绑了荣德生之后是把他送到了一处古冢，此地原为当地大地主陆家的祖坟，坟内构造非常讲究，台阶曲折，壁石层叠，几百年里完好无损。陆家后裔衰败，便成了无主之冢。黄金荣、杜月笙觉得此处适宜隐藏鸦片，必要时也可作躲身之处，就让亲信门徒将这一无主古冢的外廊、内廊铲平，盖好房屋，另置通风管道，人行其间，发现不了底下隐秘。后来黄金荣绑架段祺瑞手下的温公尧，也是窝藏于此。杜月笙勒索荣家四十万银元巨款，黄金荣坐得十万元，杜月笙自提十六万元，曹雨田两万元，张啸林坐劈两万元，洪阿奎劈到两万元，关太保和朱宏涛各得一万五千元，其余五万元在场绑匪劈分有差，唐老小也劈得五千元。这起绑票案，在英租界卡德路巡捕房那里，热案变成了冷案悬案。荣德生家属为了救人，竟被上海的国民党当局敲诈了六十多万美元。杜月笙做了这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之后，就把他的流氓船转舵驶向了金融业。这是后话。

1956 年，经过了半个世纪风霜雪雨，包括福新面粉公司在内的荣氏企业，在其子荣毅仁的带领下成为了社会主义公有制的一部分。这次采访“工程造价史料馆”后，张建荣先生问我，想不想看一处特别有意思的历史遗存？于是，我们来到江宁路普陀路路口，他指着路面上那块窨井盖，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字样清晰可辨。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已然不复存在的“三湾一弄”。今天，高楼林立，美轮美奂的景色中，河晏柳岸人依依，有几个人还能记得那些真的不应该忘却的并不久远的“老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