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一叶舟
2023-09-23笑尘九子
笑尘九子
在中国古代的圣贤谱里,南阳人范蠡被尊为商圣,民间更是奉为文财神。华夏几千年重农抑商的文化底色下,独范公能获此千秋万代之名,实属难能可贵。
太史公司马迁在其千古绝唱《史记》中,同样难能可贵地对范蠡平生事略着墨颇多。他把范蠡丰富漫长、变幻莫测、出神入化的一生一分为二,一半载入《货殖列传》,一半载入《越王勾践世家》,这在《史记》的体例中是比较罕见的。此举一方面展现出司马迁治史中布局谋篇的卓越文学才能,同时也表露了他对范蠡这个圣贤级人物的看重与价值判断,即后世对范蠡价值的定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杰出的商人(经济学家)。这些价值定位经受住了几千年历史长河的洗礼,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光芒万丈,许多思想理论领域甚至历久弥新。
大凡读过几年书的人,对范蠡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才能与功绩应该是耳熟能详的。有一副名联可以存证: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副抗清名将金声(字正希)所作的对联,也成为像我这样的许多人,早在小学时代就描在摘抄本上、刻在腦子里的励志座右铭。有人说国学的迷人之处在于通达而知命,逍遥与养生 ;诚然,但对于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少年,这副追慕范蠡功业的对联和荀子“士不能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内涵一样, 为他们人生的成长与事业迸发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原动力。
也有人把范蠡称为“谋士”或“谋略家”,对此我是不愿苟同的。尽管他也有过对“阴功”和“阳功”的论述,但讲的是军事斗争策略:“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意思是面对敌人,如果要长期攻伐,就要低调行事,做足准备;如果是近在眼前的战争,则要大张旗鼓,速战速决。与此相反,范蠡忍辱负重、忠于人事的侠士风格为他平添诸多的人格魅力。比如越国战败后,范蠡说服越王勾践用自己替换文种,于公元前511年的一天,忽为阶下囚的范蠡解带披发,陪着君王入吴国为奴。整整三年的人奴生活,唤起吴王夫差的恻隐之心,为越王勾践换得了命系一线的报仇雪恨机会。这是古今中外把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视为第一目标的所谓“权臣谋士”所无法做到的。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有范蠡携友出宛的故事。当年贵为宛令的文种是范蠡的知己好友,青年范蠡对战国时期天下大势的一番高谈阔论,竟然让南阳的最高行政长官文种毅然“挂冠而去”。
公元前493年,宛令文种辞掉官职,义无反顾地跟随这位“偶像级”朋友仗剑去国,历经磨难,终于成就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人生功业。但就在他们两个辅佐越王勾践成就霸业的高光时刻,睿智的范蠡选择了功成身退。他走下庙堂,泛舟湖上,做起了渔翁。但时隔不久,跑到齐国做生意的范蠡并没有忘记伴君如伴虎的好友文种,冒着风险给老朋友写信劝他赶快设法避祸。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尽管范蠡最终没能救得了文种老友,但福祸各有自取,作为一个朋友,范蠡无疑是尽了心的。
与范蠡同列圣贤榜的儒家鼻祖孔子的学生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不管是忠于君主越王勾践,还是良言奉劝知己好友大夫文种,范蠡都做到了忠于人君和朋友。这种精神往大了说,就是忠于国家,忠于人民。这是范蠡金子般人格品质中的一个侧面。回看范蠡的一生功业,是靠他的忠勇、智慧与阔大格局成就的,而不是耍小聪明的所谓谋略“谋”来的。自古智慧者肯定懂谋略,但懂谋略者不一定是个智慧家。这需要一个人家国天下的情怀,手不释卷的研学,身经百战的历练,阅人无数的辨别,通达万物的慧根,才达到一种出神入化、随心所欲的超人境界。
纵观古今中外,人类所有的残酷竞争都来源于两个因素:生存和发展。在刀耕火种的远古时代,仅仅为了能活下去就得拼尽全力,更何况人中龙种还要开疆拓土地图谋霸业谋发展?想不你死我活都难。范蠡对人类社会的本质有超乎异常的深刻认识,这主要体现在他的朴素务实的民本思想里。范蠡辅佐勾践的二十多年里,建议越王劝农桑,务积谷,不乱民功,不逆天时。狠抓经济,躬身亲民,施民所善,去民所恶,竭力维护社会稳定,百姓安居乐业。往具体里说,他对经济学原理的认知与实践是开辟历史先河的。
实际上直到今天,“民以食为天”仍然是最大的王道。范蠡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对他所服务的国王反复提出,无论何时,发展经济都是富民强国的第一要务,现在依然。他既反对空谈浮夸的形式主义,更对好高骛远、穷兵黩武的冒险国策深恶痛绝。他劝谏勾践说:“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撇开他辅佐越王勾践报仇雪恨兴兵灭吴的“复仇”军事行动不讲,因为这是古代侠士精神和人臣使命的职责所在;他一生付出时间最长、精力最大的事业实际是在经济领域。
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换言之,范蠡从离开越王勾践后即开始漫长的商贾生涯,一直到八十八岁去世,他的子孙继承的也是商业经营而非做官。他用自己九死一生的体验,告诉后辈一个残酷的真相:官场往往比江湖还要险恶莫测,非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不要轻易涉足,还不如依照天地万物四时运行的规律,好好抓你们的生产做你们的生意吧。后世流传的《养鱼经》《生意经》等著作,就是范蠡商业思想理论的文本体现。范蠡是第一个把经商发财当做施展商业才能的路径而非最终目的,视为实践自己经济学思想的实验园地,而非博取乐善好施的“慈善家”虚名的世不二出的大商人。他用亲身实践研究发明的“农末俱利”(末指商业)和“平粜齐物”的经济理论,有效的发展了远古时代的地方经济,平稳了严重旱涝不均的粮食和农资市场,造福一方百姓,泽被后世,浇灌出荒蛮时代的微弱的商业萌芽。就连2500多年后著名的“三农”专家温铁军教授,也对范蠡这种朴素的经济学思想由衷敬佩。正是这一系列功莫大焉的商业成就,奠定出范蠡万代奉崇的“商圣”地位,实在是名至实归。
如果仅仅是一位商人或者政治家,在几千年遗留于世的浩如烟海的名人录里,范蠡的故事也不会几乎妇孺皆知流传至今,名望更不会与日俱隆。那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一切?仔细想来,是他身上的道家精神追求与超凡气质。
与绝大多数仁人志士一样,范蠡少负才智,怀揣梦想,仗剑去国,经过数十年惊心动魄的不懈奋斗,终于实现了人生最初的抱负,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但道家的思想精髓是“忌满”,正所谓物极必反,月满则亏。于是他急流勇退,毅然决然地与仕途庙堂诀别,带着心爱的人儿泛舟五湖四海,过起自食其力的逍遥生活。《越绝书》《吴越春秋》等典籍上说,范蠡早在年轻时到越国后,幸运的遇到了道家鼻祖老子的嫡传弟子计然。计然见范少伯天资聪慧,为人忠勇,欣然收为弟子。师傅计然除了教给他治国方略外,还传授他经商致富和乱世保身的秘诀。范蠡于是深受道家智慧的恩惠和思想的熏陶,骨子里有了道家的气质与风范。
老子创立的道家学派最早是在荆楚和吴越等地流布,因为那里的人们有信奉神秘主义的文化基因。范蠡到齐国经商“三致千金”后,齐国国王请他到位于临淄的都城为相,时间不长他就辞职了。但他的名望和思想,对齐国朝野的精神信仰产生了深刻广泛的影响。这种思想与流传齐地的《黄帝四经》《管子》等著述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经过不断融合以及与当地风土人情的互动实践,久而久之形成了道家的另一个重要流派“黄老哲学”,并对后世尤其是西汉“好黄老之学”的意识形态形成重大影响。根据《史记》等史书的记载,范蠡在辅佐越王勾践灭吴霸越之后,急流勇退,“浮海入齐”,定居于陶(今山东定陶),开始了后半生的实业生涯,成为远近闻名的“陶朱公”。他所传承的老子道家思想也随着他在实业上的成功而在齐国不胫而走,并最终发展成为道家学派的重要学派——黄老之学。人们在解释《国语·越语下》同《黄帝四经》《管子》等战国黄老经典的密切思想联系时,可以清楚地勾画出一条春秋战国交汇之际,从南方的原始道家到战国的北方黄老之学之间流传演变的线索路径。由此可见,范蠡身上除了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的身份标签以外,他还从一个学道之人,成为一个道家学派的重要人物,其一生的实践与理论,对丰富道家学说、提高道家地位所做出的贡献也是有迹可循、有史可查的。
正是道家包罗宇宙万物的天地观,赋予了信仰者通达睿智的人生态度。他们既能积极入世,也能潇洒出世;既懂谋略权术以保身,又能经天纬地以生民。进可以居庙堂之高,经天纬地,退可以处江湖之远,明哲保身。他们也往往能做到安身立命,自食其力,信仰者个体也每每善得其终。范蠡用他波澜壮阔又出神入化的生命历程,演绎了圣人老子身后的又一个人间奇迹。
当下自媒体上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做法家人物大多死于非命,道家人物大多不知所終。当然后者才是生命的极致。君不见,老子出函谷,做《道德篇》,骑青牛而去,漫入东南之山,茫然不知所终。这是多么诗意完美的人生结局!与老子齐名的庄子最崇尚的境界是“逍遥游”,他说“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种道家神仙般的生活境界,范蠡在解掉名利枷锁之后的后半生里,是不折不扣地实现了。
往事越千年。时空在变换,时代也在发展。后世出于对商圣的无限崇敬之情,纷纷在他的出生地、事业发展地和隐居地建造出数量不菲的祠或庙。这是一件大好事,因为对圣贤伟人的追思膜拜,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另一个秘籍。
范蠡故里究竟在哪里?尽管学术界也有“徐人说”和“吴人说”的探索,但主流的“楚宛三户说”是基本没有争议的。宛即今天的南阳。范蠡故里在南阳没有争议了,但南阳人自己一直存在争议,问题出在古人古书的记载太过于惜墨如金,一句“范蠡,字少伯,楚宛三户人”,就给后世南阳人留下太多模糊不清的争议空间。目前范蠡南阳故里的主张方有三个,即淅川县、内乡县和宛城区。考据的文字著作可谓汗牛充栋,本人无意也无力对比作出菲薄评判。范蠡一生功业震古烁今,足迹遍布黄河上下,大江南北,他的根在南阳,此已足矣!
在古吴国美丽的太湖之中,有一个方圆五里的内湖,叫蠡湖,传说当年范蠡离开越国后曾携西施隐居此湖,养鱼为生,还写下了传世科普名著《养鱼经》。公元1934年,适逢著名民族工商业家荣德生先生六十寿辰。他以寿资在湖上造了一座宝界桥。桥长375米,60孔。从此一桥卧波于烟波浩渺的蠡湖之上,方便环湖而居的百姓出游出行。他有一个孙子,名叫荣毅仁。
尊为圣贤谱里的一方圣人,加之年代久远,范蠡的生平事迹难免也被罩上一层神秘的外衣,让无数后来者对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商圣充满无限怀思。唐诗人高适就说: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明代大文学家王世贞某日空凭浩渺烟波,也不禁发出诗意的叹谓:五湖淼淼烟波阔,何处黄金铸范蠡?
君是一叶舟,出没烟波里。身为一个卑微的诗人作家,我也更愿意看到千年以后的范少伯,依然是泛舟于五湖四海的逍遥的渔者,船头坐着永远青春不老的美人西施,出没在浩渺的烟波里,微笑着聆听后人对他无尽的追慕与评说。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