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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

2023-09-21王娟

躬耕 2023年9期
关键词:厂里车床师傅

王娟

十年前有一天,刚走出单位大门,我猛看见马路上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的花坛里,隐约走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定睛一看,果然是他。

一瞬间,我料到了彼此碰面的尴尬,赶紧侧身回到人行道里侧,趁他不注意,低头走过去了。

多年以来,我和他零零碎碎有过的联络有限,一年总不会超过两次。我离开工厂后,陆续又换了两个单位,他似乎换得更多。从他模糊的消息里,我知道他大多时候过得不太理想。

认识他还在1990年夏季。我大学毕业,分到市区一家精密量仪厂工作。和历届分来的大学生一样,我们职业生涯的第一年是到厂子里的各个车间轮流实习,以熟悉产品的制造流程。

我最先实习的,是第一车间。第一车间紧邻厂子大门西侧,占据了那座厂房的整个一楼,顾名思义,在厂里的地位也举足轻重。盛伟就是我在第一车间遇到的车工师傅。

工厂不大,却全国闻名,以生产在线气电转自动量仪、光面环规、电感传感器闻名。我分来的时候,遇到熟人一问单位,都会说:“好单位!”当时能在全国专业领先的厂子工作,效益好、薪水超过一般机关事业单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在于工作环境好,装配、检测以及一些精密加工等大多数车间,都需要密封恒温的环境,装有中央空调。除了我后来工作的研究所,大多数车间工人也都穿着科研人员才穿的白大褂。

盛伟并不是我师傅,我分到的师傅叫李小青。李小青是个骨感美人,是我的老乡,也是盛伟的技校同学,是大车床这边唯一的女工。她的车床紧后面,就是盛伟的车床。

车工不穿白大褂,穿厂里发的工作服,这是安全生产要求的。除此之外,即便是操作小车床的女车工,还有盘起头发、戴好帽子、不能穿裙子等安全规定。盛伟李小青们属于厂子的重型机械师傅,即便在以精密仪器为产品的厂,他们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车工主要是初加工大厚圆饼状的环规。师傅们领来一摞摞从大钢柱上切割成厚薄不一圆饼的件,再把它夹在车床上,定好转速,选好刀具,先粗车,后精车,直到它完全符合图纸标注的车工工序的尺寸,再经过一系列的镗铣刨磨,才能成为成品,也就是厂子的主要产品——光面环规。

我刚来不到一周,盛伟就成功引起我的注意。那天,车间和往常一样,机声轰鸣,火花四溅,油味、冷却液味弥漫四周。我坐在车床边的长椅上和另一个新大学生刘飞燕聊天。“咚”的一声,从盛伟的车床上飞出来一块铁饼,砸在了李小青车床头部的地上,咕噜噜翻了几个个,躺倒了。

这时候我俩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车床要像汉语拼音的二声声调那样斜着摆放,就是为了铁饼没夹紧飞出去的时候,不至于砸到人。

噪音太大,这动静除了盛伟、我和刘飞燕,竟然没有几个人发现。李小青生病请假了,说是肾炎,她的车床排在第一个,再前面是隔了宽宽的门道的车间另半边,是镗床班的地盘。

盛伟鬼鬼祟祟地偷看了我和刘飞燕两眼,走过去捡起圆饼,佯装镇定地拿回来重新在车床上夹好,仿佛他刚从旁边地上放的推轮车上拿起它一样。

我和刘飞燕面面相觑。我们这一届一共分来四个本科生,那俩男的分到了镗床磨床那边,刘飞燕是总工的女儿,大家眼睛都盯着,也和我一样分在车工车间实习,但是分在小车床那边。那边的车床小,女师傅多,都是坐着工作,不像我们这边,干活必须站着,累些。

她是来这边找我聊天的,虽是大学生,她并不傲气,更不牙尖嘴利的,和盛伟又不熟,她只和我互看了几眼,吐了吐舌头。

我刚进厂踏入社会,那阶段很老实自卑,我后来被盛伟说是“打小吃刀子长大的”嘴,也没说出什么难听的来。

那天后,盛伟倒因为我们同是厂里的年轻新人,我们又没有告他状,在我有一次独自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时候,主动和我搭上了话。

这就算认识了。以后的日子,师傅不在,我也没有那么无聊了。我们年轻,生物钟还延续着大学期间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里的工厂早上七点半以后,大门按时紧锁,出入要车间主任级别的批出入证才行,直到十一点半下班。跟着盛伟,我学会了到工厂后门,隔着栏杆买早餐。我实习工资一个月97块,他算上计件奖金,大概比我还少不少,不过,这个腰比大多数女人还细些的男人,却出手大方,或是给我捎了菜盒煎包,或是要去给我捎凉皮儿麻辣面,每次他總是摇头摆手,从不要我的钱,更别提他有时会从家特意多带的他妈妈烙的饼、蒸的包子了。

到底是年轻,哪管挥霍青春。猛有一天,耳边的轰鸣像磁带卡带一样,拖着慢声刹那休止了。停电了!几个上点岁数的女师傅脱了工作服,洗了手,从柜子里拿出毛衣、钩针、毛线,三五成群,嘴上嘻哈,手下翻飞。她们用的钩针都是厂里的钳工师傅自制的,好用得很。不久,盛伟也让他的钳工师傅给我做了三根不同规格的钩针,至今我还留着,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用一下。盛伟这些男师傅们,停电的欢呼声过后,几十秒之内就洗了手,收拾起一张张工具桌的桌面,铺上报纸,开始打牌。腿脚慢的只能当看客。

我从小并不擅长这些需要“算计”的脑力活动。头一次停电,盛伟这桌儿恰好三缺一,盛伟高声招呼我,说教我,后来我上了瘾,跟着他学会花式洗牌技。我是新手,别人不愿意和我搭班,盛伟就成了我的固定搭档。三来两去,盛伟在对面鼓着眼珠子声嘶力竭地骂我“不算牌”“弱智”时,我也不脸红了,还毫不客气地骂他“斗鸡”“梗着脖子等着宰呢”。也就是那时候,他开始说我“从小是吃刀子长大的”。

我们的厂生产的东西精密,厂子也很袖珍,在市里的企业里不算大,但也有千把号人,大学生多,爱玩的工人也多,有爱唱歌的、爱跳舞的、爱玩乐器的、爱打拳的,真是人才济济如过江之鲫。

除了牌桌上的固定搭子以外,他和我还成了舞搭子。那年代流行跳舞,不只我刚刚毕业的大学每周末办有舞会,厂子里也常办舞会,街上也有好多收费的舞场舞厅。一度,我们厂还在上午十点专辟出工间操时间,在各自的会议室或走廊里开小舞会。不过,那是我和刘飞燕都到了研究所当助工后的事了。交谊舞这东西很邪性,舞伴往往相对固定,因交谊舞闹出绯闻的就时不时会冒出来。

也不记得是我和刘飞燕聊起周末单身楼下面的厂舞会,盛伟听到了,还是他去舞场看见我们了。反正每周六下班,我们大家就互相约一下说晚上一起去跳舞。舞场上一般男多女少,企业的舞会更是这样,本来工厂女的就比男的少,成年女的拖家带口更是对跳舞没甚兴趣,盛伟就落了单。

他能约出我和刘飞燕,是因为我们俩都已有男朋友,但男友都不在本地的缘故。刘飞燕的男朋友远在二百多公里以外,一年也就能见几次。我男朋友,是我大学里不同专业的同学张雪久。说来奇怪,我和他是在大学的哲学社团认识的。他是社团主席,我是去听热闹的。恋爱后,我和他相约同时回家乡所在的这个市里工作,他却被分到了郊区的市教师进修学校当政治老师,距离市区20公里,一周才能在周六晚上回来休一天。那年头并没有双休日,每周休息一天,再后来演变为休一天半,我孩子长到几岁以后,全国才实行了双休日。他回来就在他叔叔家住一天,他叔叔在市里另一家大厂当工人。

刘飞燕个儿高,丰美,对跳舞的兴趣也不大,只由我约着去了两次,之后就轻易约不出来了。盛伟不敢单独约我,他猜准了他单独约我我不会跟他去,对跳舞兴趣也不大的小金师傅就成了友情陪他的幌子。

现在我回忆起来,其实盛伟自己对跳舞的兴趣也不大,能以教他跳舞为由时不时地约我,大概一是年龄小,他哥都还没谈对象,家里一时半会也顾不着他;二是正值青春年少,下班后厂里也不是天天放电影,除了《渴望》也没别的好看的电视剧,实在不好打发时间;三是什么原因,我猜过他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心情好点,因为那会儿我开始和赵飞燕吐槽张雪久和他的奇葩亲戚,有时说着说着就气哭起来,他大概偷听到了。不过我没问过他是不是这个原因,那我对他的动机就说不明道不白了。

说起张雪久和他的奇葩亲戚,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张雪久的弟弟谈了个黄金户,我老家西部盛产黄金,有不少金矿,滋生出不少暴发户,她家也是其中一个。

在弟兄俩同时谈婚论嫁的时候,俩准媳妇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是难免。本来我无所谓,论长相,论学历,论工作,我还怕她自卑呢!我还一心想着将来如何当好如母般的长嫂呢!这么说是因为张雪久的母亲在他大一时就因白血病去世了,他们兄妹三人没有母亲了。

可偏偏架不住人家黄金户有钱,有钱似乎成了一切的优点。于是,我的老实善良木讷的准公公还没说话,从这边的他叔,到老家的他小姑,到外地回来的大姑,竟然每见我一回就要当着我的面说,人家多有钱,陪嫁将有多么多,订个婚就反超了男方家的彩礼之类的闲话。我一个没沾过多少世故的刚从学校门跨出来的学生,哪受过这种委屈,听了这话,再想想我刚盖了一座小院、连我哥结婚都借了钱、话里话外提醒我“人家嫁女都挣钱”的父母,如今他弟弟都大张旗鼓订婚了,可我们作为老大,连订婚礼都没人提过……即便我和张雪久说,我也不要什么,我们俩自己承担成家的费用,没有的我们慢慢奋斗,但他的家人依然没有停止对老二家的膜拜。

这样,我就难免只要在他家,不是眼泪汪汪地在饭桌上连筷子都重得掂不起来,就是眼泪汪汪地听着他长辈训孙子一样地训斥还不许反驳半句,更或者像条不被待见的狗一样眼泪汪汪地从他家灰溜溜地离开。

我母亲听了这些,总是愤愤地说:“我就说没媒人就不行!”然后又让我去和他家提订婚的事。

我不愿意去和他家说,和张雪久说,他一方面心疼他父亲苦不愿说,一方面想我们就自己承担起一切管他们呢!

我有自尊,内心对这些极其抵触和反感又无能为力。和张雪久要是没感情倒也简单,一分手啥事没有了,反正他也分在郊外,真结了婚还两地分居呢,谁吃得了这个苦!可是,当时和张雪久正是你侬我侬,哪能去提分手。

我和盛伟外出的次数多了,碰见的熟人也就多了。小市,就那么点大,我们爱去的舞厅也都在附近,慢慢就起了一些风言风语。

和我一间单身宿舍的,恰是高我几届的学姐。那时候人都正直,学姐有天就对我说:“厂里有人问我,说盛伟追你,你俩谈呢!我告诉他们你有男朋友的。”我一时语噎,像被她看去了笑话似的,愣怔了几秒,说:“怎么可能?是他让我教他跳舞,我再怎么也不会找个学历比自己低的吧?”这么说我是带赌气的,谁让她们这些俗人背后爱翻闲话!学姐找的就是厂子隔壁医院的牙科大夫,是中专毕业。

学姐让我噎得很尴尬,顺口说:“我是提醒下你,咱这城市小,厂子也不大,这厂里上上下下的关系网复杂得很,谁和谁是亲戚,谁因为谁对谁有仇,我比你早来了两年,稍不注意还吃哑巴亏。你是独个在这儿工作,又没人护着。你和他,私下还是少接触点好。”

她一片好心,我哪理解,只以为她是嫉妒我比她人缘好,不止盛伟和刘飞燕爱找我,我才来不久,有两三个原本找她玩的女工、中專生朋友,因为她恋爱忙些,都转而来找我玩,我觉得她这是借机对我发威。

我心里起了些膈应,也不大理会,带着几分故意和“世俗”挑战的犟,依然没有减少和盛伟外出泡舞厅的频率。反正他出钱,我过舞瘾,何乐而不为?

盛伟刚过二十,比我们小两三岁,中等个子却不显个儿,全因长得精瘦,肤色很白却并不细腻,两个眼睛凹得很深,有点异域风情。有要好的小师傅就挤眉弄眼地对我说,看他长得多帅!我就故意撇着嘴回:“这样,还叫长得帅?!”有其他大点的师傅就点醒我似的,说,瞅他长得,活像个鬼。我猜,大约是因他眼睛太凹、又苍白又瘦的缘故吧。

不知盛伟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没,他听说了是一口否认还是假装否认实际故意让人误解,还是默认,我都不知。反正他对这些闲言碎语似也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抗,还一如既往请我。我们又去了舞厅几次,那次,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憋了好久终于说出口一样,随着震天的音乐声凑在我耳边对我说:“以后在厂里还是少聊你和你男朋友他家那些事儿,你不知道……”他见我抬起头诧异地看他,犹豫了一下,又更凑近了我耳朵说:“车间那些女师傅,她们在背后说你,说看你说话那么幼稚,根本不像个大学生……”我眼一翻打断他说:“什么?”我心说,我说点家庭矛盾,有时是带着赌气的成分,可我说的哪点就成了她们眼里的幼稚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到底什么地方暴露出幼稚来了,他又说:“上班就是上班,不要说那么多家务事,不解决问题,还白被人笑话……”还轮到比我岁数小的人指教我怎么做人了?我恼羞成怒,一气甩开他,他想再搂住我,我站定,对着他怒道:“别拉拉扯扯的,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出来了。”舞厅里还有其他熟人,被我中途撂下又抢白,盛伟有点抹不开面子,他尴尬地捏着嗓子学我:“咦,再这样就不跟你出来了!”想让别人看出我俩是在开玩笑。我忍了忍,不想当舞厅的焦点,又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内心的耻辱感,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继续跳了起来。

他似乎看出我对他抹不开面子,忍不住又说了我一句。这次终于彻底惹恼了我,我撂下他径直离开了舞厅,气冲冲地一个人走到街上,打算自己回宿舍。在走进单身大院的大门时,我无意中回头,看见不远处,那个瘦削的身影跟着我。他没有追上来,只是在90年代空旷的黑夜街头,默默护送我回了宿舍。

我有意疏远了盛伟,除了他的行为挑战了我的自尊,也是對厂里那些误解我会和他谈恋爱的一种表明,这也太小看人了。

人都说,大凡自尊心太强的人,骨子里其实很自卑。盛伟外表忧郁,内心却没有我这么病态的自尊。开始看着我一脸冷漠对他不理不睬,倒是沉默了几天,过不多久,又开始主动和我搭讪,开玩笑逗我,也不像之前那么爱挤兑我看我生气了,倒是小心翼翼了几分。我和李小青虽是老乡,她又比我小,可的确话不投机,我怀疑盛伟舞厅里那番话起因就有她,她离我和张飞燕距离总是最近嘛!她也不把我当成只是来车间熟悉工序的大学生,实习完肯定是去研究所当技术员的,却总爱把我当成她正经徒弟,让我给她倒水、擦车床,甚至有一次卡上毛坯后,还让我上车床操作,见我实在学不会,又胆怯得不敢让刀具靠近毛坯,才算作罢。大部分的工作时间,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发呆,间或在李小青干活时,她指挥我给她递递卡尺或者毛坯。

一整天说不了几句话,这对于爱说话的我,极其折磨。刘飞燕她们都有各自的师傅和岗位,也不是天天都能过来,我也不是天天都能过去。尤其是,刘飞燕反而被她的师傅逼着学会了上车床。虽然她的车床小、活儿小,是坐着车,但车工的工序都是一样的。我想,即便让我上小车床,我也照样学不会。我看太多言情小说了,历来对手工活不感冒。

这样的景况下,可想而知,没有忍到十天半个月,我和盛伟又说话了,只限聊天,上下班也不一块走了,更不和他去跳舞了。

面子上看不出什么,骨子里盛伟似乎在讨好我。我和他,也聊不出什么,说弗洛伊德说亦舒说三毛说琼瑶,他也听不懂。聊工序聊车工聊车工组长评上了奖,我本喜文,学工科是误入歧途,也大没兴趣。我和他,只能互相挤兑着斗斗嘴。

临近过年的时候,我接到家里电报,我奶奶去世了。我从小挨暴脾气的父母打骂,奶奶是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虽然我并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疼的人。我从小到大,除了“高四”的一个寒假以外,所有的寒暑假都是在爷爷奶奶所在的小村度过的。我爷爷有风湿病,大多时间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对我不闻不问。他们身边只有我一个孩子的时候,奶奶全身心都在我身上。我父亲、我哥或我妹,或我的姑表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就得靠边站。

奶奶对我,意义非凡。接到电报的一刹那,我立刻涌出眼泪,拔腿去找车间主任请了假。

拿到假条,我没忘在车间办公室给张雪久打了个电话。张雪久接到电话的第一句话,是迟疑地说:“我不用回去吧?我下午还有课。”那意思我明白,我们还没结婚,我家的事和他关系不大,即便回去,也只不过去点个卯?父母总是爱数落我过于多心敏感,爱把人的言行往歪处想。我和他正在热恋期,就算我当时听了着实有点生气,但又宽慰自己——他才是个刚入社会的大学生,难免书呆子气些。于是,其实同为书呆子的我回他:“那等我回去问问我爸妈,看你用回不用。”

从市里坐中巴车,两个多小时才到家,已是中午时分。哭了一场,换上孝服,吃过午饭,没一会儿,盛伟提着一布包鸡蛋,和他同学小金师傅一起,出现在我家大门口。他们请一天事假会损失不少工时费、奖金和计件工资,想必,小金师傅的车票也是他掏的。那年,我家住在城中村买的小院里。看到他小心翼翼把鸡蛋抱在怀里,我最先问的是:“你怎么找到我家的?”他似做了坏事一样,鬼鬼祟祟地小声说:“我去你妈妈单位问了。”之前闲聊,我说起家里的情况想必他留了心,我从小在我妈单位大院里长大,打听起来似乎也容易。我过后仔细寻思的是,他几乎和我前后脚到,就是说我前脚请了假,他后脚也请了假。

以我实习师傅的身份,盛伟和小金师傅各随了20块钱份子,又一同出去,不知怎么打听到菜市场,替我家买了一大捆做大锅菜流水席急用的葱。天快黑了,我催了几次说快没班车了,他才和小金师傅一起离开,临走他还说了几次,说要不住在旅社,明天再过来帮帮忙。

张雪久第二天也来了,到了下午,就被我和爸妈打发回去了:“他站着瓷瓷(笨、反应迟钝)的,帮不上忙,好多事情得忙着还得照顾他,不如叫他回去,他刚上班得给单位领导留个好印象。”

我们大四才定情,过去听他长篇大论数小时给我谈哲学的距离美,一旦由女追男捅破窗户纸变现,期间难免“见光死”。他老实呆板却又固执小气,稳重健谈却又乏味无趣,死读书成绩好却又失于人际关系之间迎来送往的灵活。我第一次把两手空空的他领回我家时,他还嫌我父母对他不热情对我一顿指责。我带着礼物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家长也没有给我见面礼,连饭也没留我。我母亲说,看我从小对同龄异性评价总那么刻薄,还以为我要找个多好的呢!

母亲的话我历来逆反。我觉得,我和他都本科毕业,在那个一百个人里才能考上四个大学生的年代,都属于人中翘楚,他现在是没有我成熟,遇事还得我提点,但人总会成长的,也许不久,他就能被社会和我,改造成那个年代和以后的年代都欣赏的灵活圆滑个性,而不是眼前这个说话一镢头一斧子,一句话能砸死个人、三句话就要吵架甚至动手的生硬直肠子。

一次吵架后,我一气提出了分手,我抹着屈辱的眼泪说:“我们厂还有领了结婚证婚礼没办又黄了离婚的。我只当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他为了显示自己负责,就提出领结婚证。我妈说:“他是想咋呢?你们都是学生时,他不舍得给你花钱,五块钱给你买个玻璃戒指,你还十几块买毛线给他织毛衣,这还有情可原,都不挣钱。现在他家没给你花过一分钱,他去外地亲戚家,在地摊给你买五块钱一双的人造革皮鞋,两块钱一件的化纤睡裙,他家长都在场,长辈也不指教他,现在说领结婚证就领?”

我哪里是真心想分。难免又在心里替他百般分辩,觉得他对自己也小气刻薄,早晚会长大吧,就没听我妈的话,硬要出了户口本,领了结婚证。

张雪久的学校以前在市里,市里还留有一个很小的老学区,由三排瓦房组成。我们领了证后,学校就在老校区给他分了一间房。

他周末回来一天,我还要忙着做饭给他改善,还要洗两人的衣服,收拾屋子,他对生活常识又欠缺。那会儿流行“以厂为家”,我们单身宿舍住着好几对双职工小家庭,他们新房里好多布置都取材于厂。我认识的人少,盛伟就说他帮我。他家五口人,他爸妈加上他弟兄三个,都是厂里的工人。沙发垫里的海绵、糊顶棚的大白图纸、拧衣架的铁丝……都是他问管仓库的他爸要的。防盗角铁门锁扣儿、窗帘架、晾衣挑杆……是他开铣床的哥给做的。

那几家新婚夫妇的窗帘是最流行的款,是用两个角铁把一块十厘米宽的木板平钉到窗户上面,带皱褶的窗帘楣用图钉按在木板上面,垂下来,左右两幅窗帘再用十多个小环穿在铁丝上,铁丝两端固定在木板两端打了眼的角铁上。别的都好说,这么长的木板怎么从厂里拿出去是个问题。他被弟弟挤兑嘲笑,不好意思央求他司机班的弟弟帮忙偷带,更没法求他弟弟的同事们。也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大中午,别人都下班了,我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就在后门那里,抱着那块木板往外送。

我俩刚往外递了不到三分之一,只见门岗的老头,一边挥着手大声喊着,一边沿着第一车间外墙和厂围栏之间的过道,朝这边跑过来。门卫室的窗户和后门之间,通过这条过道,一览无余。

我俩羞红了脸,在他的训斥下,老实地报了名字、身份。老头气势汹汹地批评了一顿我们这些“厂贼”,突然停住问盛伟:“你爸是不是库房的老盛头?”盛伟这才佯装老成地摸出烟递过去,说:“就是,他在家老说起您呢,说你们当年干磨工时,是最要好的泳友和渔友。”老头乐了,说:“算了,一块木板也不值啥,以后不要再干这种事了,你俩都年纪轻轻,尤其你,还是个女大学生,我要是把你俩报告给保卫科领导,你们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做人?”趁中午没人,那块盛伟送了木工房师傅一条烟才刨好扛出来的木板,先扔在后门底下,我俩跟着门卫从大门走出来后,又折回去,冒着大太阳,一路红着脸,无话,一人抬一头,走了三四站路,抬到了我的新房。

事儿不大,但厂里有些事很认死理,认真起来,只怕我们都要吃大亏,多年后我想起来这事,还后怕。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问盛伟要东西了。我在一车间实习时间最长,九个月。之后的三个月,我和刘飞燕走马灯一样转完了磨工、铣工、装配车间,我婉拒了一车间的主任让我留在一车间工作的建议,盛伟也竭力劝说我留在车间,说去研究所和那群大学生扎堆有什么好?他因为打小身体不好耽误了学习,没上大学,人生是多么多么遗憾,所以才特别高看和愿意接近我这样能说上话的大学生……我没理会他们,只觉得我就该去研究所。

我就和刘飞燕一起被分到了研究所。

随后,我和刘飞燕都结了婚。刘飞燕新婚不到一年,她爱人就去了省高院,他爸也把她调到了省城的一家研究院。我给她送行时,她并没想象中那样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地说,院里都是博士,她学历最低,压力超大。

我分到研究所以后,百般不适应,加上新婚前后张雪久的亲戚嫌我嫁妆少,不断搅和挑起矛盾,婚姻生活也百般不适应,盛伟来找过我两次,办公室的人都不大搭理他,他也就不来了。偶尔的,我突然听说他和李小青结婚了,我吃了一惊。我在第一车间的时候,李小青谈的是副厂长的儿子。我在第一车间后期,因为她有了肾病,那人正和她闹分手。听说她整天以泪洗面,一度竟有抑郁症的征兆。我对她没多少感情,听了也不大管她。倒是她心情不好,对我没以前那么气盛了。盛伟是她同学加工友,心又软,对女孩又上心,在生活和精神上自然对她照顾和宽慰不少,为这我也没少给他斜眼。至于后来他俩怎么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却一概不知,也不想问,她们也没通知我参加婚礼。

大家成家生孩,转眼就到了1996年,我托亲戚把我调到了郊县的一个单位,成了那单位第一个正规大学毕业的。

我调走以后,好几年没有和盛伟有过联络。后来,我特意去厂里玩,问起他,听说他和李小青没两年也相继离开了工厂。因为李小青转成了慢性肾炎,时不时要住院,他老请假陪着她到处看病抓药,我不免也替他唏嘘了几句。心里却嘀咕,这人,这么瘦瘦小小的,命运却使他不得不扛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他自找的。

有一天,那时候大家都有了手机,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约我和他“雪久哥”去他家喝酒。我和张雪久心里有了戒备,我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连连说,没事没事,刚买了房子搬新家,多年没联系,一块坐坐,叙叙旧。

为免尴尬,我又约了俩研究所的小同事,人家都说和他不熟,都不去。那年头,能去家里喝酒都得是铁关系。张雪久一贯隐隐对他心怀敌意,听了后,倒也没拒绝,和我一起,随便买了点水果,去他的新房里,喝了一顿不尴不尬的酒。张雪久和李小青,都表现得没怎么太热情。

不久后,我已经因为写作获了奖,调到了市局,正春风得意。有天下午我开完会,发现调成静音的手机上有个盛伟打过来的未接来电,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找我八成不会是什么好事,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决定不理他。他那天也没再打,隔了半个月,他又打过来,是个晚上,我正在街上逛。他似乎喝醉了,呜呜咽咽哭着在手机里喊:“李小青人没了,她扔下我们爷俩不管了……”

“啊?啥时候没的?我们也师徒一场,要不我去送送她?”“人不在那天我打你电话了,你不接,也不给我回。事情上我也正忙,后来想了想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你本来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没打算来。”

上次去他家,聽他说李小青的病不大好,他儿子的身体也比较弱。他离开工厂后,摆过地摊卖过烤串,卖过气球内裤袜子,还当过保安,开过出租车。真是个勤劳的人,终究是没做生意的天分,凑凑合合过着。

被他戳中要害,理亏使我有点尴尬。我又懵又臊,是我没接电话还是我语气的冷漠惹恼了他,他突然直白地说出这么个问题?我看起过他吗?扪心自问,这些年和张雪久吵吵闹闹几十年,可从未对离婚动过真。有时吵架,我说当初倒了八辈子霉才嫁给他,他就说:“你不就是能嫁给个车工吗?”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冷笑着不理他。

心里一慌,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盛伟:“你喝得太多了!”就挂了他的电话,正好这会走到了家门口,我就关了机。

又过了些年,有天他又打来电话,问我和我厂里同校毕业的师哥关系咋样?我说挺好的,他爱人现在和张雪久在一个系统,来往也很多。他说,接了厂里一个活,我师哥卡着不让他过关,他想用用我,说说情。看来,他还是挺背运的。我给师哥打了电话。师哥就问我:“他和你啥关系?这么点事儿拐弯抹角都找着你了?”我忙避嫌说:“没啥关系,就是我刚进厂在车间实习时,他是我师傅。”我师哥就说:“生意难做啊,产品要是不过硬,那不是自绝生路吗?”末了,没想师哥又吸溜着舌头,添了句多余的话:“盛伟这个人,我不大了解,他是不是有点脑子不太够数?嗐!人是个好人,可也是个……怎么说呢,也不能说他缺心眼,那他也不能把自己当圣人吧?!”听出他说的是另外的事儿,我好奇地问:“他怎么了?”师哥犹豫了下,架不住我再三问,最终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厂里人私下说,这家伙那方面可能就不行,当初结婚六个月孩子就落地了,是谁的还不许旁人说……他还那么地卖房卖车卖力气给媳妇治病,供孩子上学……咳,那副厂长一家子,一去南方就没回来过……”

我愣住了,挂了电话发了好一阵呆,随后又不得不告诉盛伟,叫他自己再重新买料,把活干好。

那事之后过了不久,单位体检,我选了厂子隔壁的医院。体检完时间尚早,我去厂里转了一圈。没成想,我离开工厂没几年的光景,厂子的人已远走的远走,办厂的办厂,改行挣大钱的挣大钱,听说最后只剩下了精干的百十号人,而且,厂子又整体卖给了私营企业,说是准备开发成房地产,老厂搬到了产业聚集的新工业园区。去年,我又路过那里,我们厂真的已经拆除在盖楼了。盖成后,应该是一片繁华热闹的商业区。

约十年前某天,就是文章开头那天,我在单位门口再次看到盛伟。

回到家,他在树下清扫落叶的瘦削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我装着不经意,对张雪久说:“今天我下班碰见盛伟了,不知怎么的,他成了一名环卫工。”

张雪久,漫不经心拖长了声调说:“是——吗?”他藏得并不小心的装腔作势惹恼了我,我把手里的书甩到沙发上,起身进了卫生间。灯下,镜前,我已是泪流满面。

岁月匆匆,转眼又过了些年。前几天,冷不丁他又给我打了电话,没想到,我以为已被生活彻底打瘫在锅底的盛伟,这些年的生活慢慢变好了。和我说起话来,他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得意。他说,这些年,他们家被我们市唯一的大学帮扶,大学还送他去专门进修了两年,回来聘他当了大学老师——带机械学院学生的实习课。如今,他儿子又在大学承包了个小餐厅,生意好得很,也谈了女朋友……最后,他意犹未尽地替自己感到欣慰说:“我是咬着后槽牙,苦了这么些年,想想被人看不起这么些年,嗐!可算活出个样儿,有奔头了。”

不知他的话有意无意,反正我脸红了,但我又着实为他高兴,说实在的,我不希望和我有過过往、对我有益无害的故人过得不好。他过得好,我才心安。

我俩加了微信,看着他朋友圈里他和儿子各自的照片,看着和他长得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我又发了好久的呆。我很想和谁说点什么,吵一架也行,可是,我不知该和谁去说,去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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