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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引

2023-09-21刘笑关

躬耕 2023年9期
关键词:纸牌虚构故乡

刘笑关

1

写东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把文字写好几乎是每个写作者的梦想。

我就是一个对写作越来越迷恋的人。明明知道写一个作品就像怀孕的女人生孩子一样的难受和痛苦,但就是愿意让自己这么痛苦难受着!当痛过之后,你会发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每一次写作,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新鲜有趣的向往。就像恋爱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

以前我在遵循一种落花流水的书写方式,把看到的许多东西变成文字,在别人的气息里定型。我总为读者的认同而无比谦逊。感觉写作的迷离和局限。

后来我停止了这种写作,开始听从了自己的内心。

有许多人总是在问文章究竟要怎么写?我想谁也不可能回答正确。因为答案是他的而不是你的。如果你想知道,就得自己去寻找。

我对好文字的标准是:不经意。我喜欢老实的写作。我说的老实不是停滞不前的听从,是一种务实而有所准备的思考,是坦诚而认真的。

哲学家蒙丹做了一个有趣的测试。他让一个在物质上非常富有的人朝窗子的玻璃里看,问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人回答,看到了许多人。他再让这个人朝一面镜子看,问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人回答,看到了自己。蒙丹意味深长地说道,同样是玻璃却让你产生了如此大的看法。

我们通常喝酒,喜欢来碟花生米。那碟子里的花生米每一粒对于你来说都是不经意的下酒菜,而喝酒因为是你的结果,所以你喝酒时想得更多的是酒,而不是碟子里的花生米。所以,你每咀嚼一粒花生米就会觉得酒的可口。恰恰相反的是,這些花生米才是你喝酒的最佳过程。写作亦然。

《红楼梦》大观园里刘姥姥在和贾母进餐时有句趣话:“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这种旁若无人的风趣,植入到了每个人的内心。这正是写作的最高境界。

2

我喜欢在早晨写作。我发现故乡的早晨静寂而安宁。

当我用手触摸故乡时,一种说不出来的惊喜让我一下子碰醒了沉睡的文字。她像母亲的抒情一样,把我的天空打开了。我无意中找到了写作的源头。这种发现是令人兴奋的!

在我的故乡客里山,每个人都特别爱打纸牌。通过对纸牌的接触,加深了我对故乡人的认识和记忆。他们的性格和对生活的态度通过纸牌呈现了出来。让人感到温暖。纸牌的趣味不是在牌的符号上,而是在每一个人的方言和动作里,更多的趣味是来自于个人内心的自醒和生命的顽固意识。纸牌就是一个农民在与土地的交谈。一个村庄的底层命运忧伤的缩影。通过一张纸牌的重量,我看清了疼痛后面隐匿的事物。我想,越是疼痛的它越是呈现了幸福的外型。有趣的东西,总是让人喜爱。这种喜爱到了一定的境界就发现了它的真相:痛。

客里山的农民都充满了天才般的语言。这些被忽略的语言在我的笔下非常出彩,它几乎让我不加选择地就成就了我的才华。他们的语言是拗口的,甚至是陌生的,但我从现代汉语词典里把他们规范了时,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客里山农民的语言是最先锋的,它让我的写作充满了个人的性格和很高的难度。因为这种写作,我开始在写作中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在客里山,形容好看的女人,叫水色很好。形容强壮的汉子通常不是从外形上,而是从语言里。日子苦不堪言时,背时的生活总是痛心的,他们总借助一张纸牌的简单来安放自己的烦恼。他们在牌桌上“啪啪”地甩出牌来,嘴里就喊出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粗言。

这些粗壮的方言像植物一样干净。他们摸牌的手不是停滞不前的,而是麻溜利索的,像劈开的柴木,一刀一块。非常简单。他们手握一张张散开的纸牌,他们纸上谈兵的爱和憎,是一种对生活的交错,也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深度触摸。

真不敢相信自己,若干年以后居然选择了写作这条路。是什么促使我如此勇敢?这种叙述对于一个才念完小学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冒险。

记得我第一次发表作品时,父母亲死活不相信那些文字是我写的,我虚张声势的父亲居然在喝了几碗烧酒后,说我那篇发表的文章肯定是抄袭来的。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必须不断地发表文章。那时我用不服输的想法告诉父亲:我要做一个让你心悦诚服的作家。

当我进入到成年以后,我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无边无际的害怕和痛苦。包括写作上的不自信。我想,就凭写两个文字就可以称是作家了吗?我阅读了大量的作家的作品,每一次阅读都让我感到窒息,我的那点想成为优秀作家的想法被彻底打破。我开始不变价格地怀疑自己的选择。我想到了放弃,但一直没有放弃掉。我这时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我除了写作,我已经什么都不会了。而写作至少还可以解剖我的孤独,陪伴我的忧愁。

很多人认为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

我是从十八岁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当我多年以后回到家乡,我发现自己跟那些同龄的孩子越来越不相同了,他们一个个长满了粗心大意的胡须,有些甚至长到了胸膛和大腿上。他们像个标准的男人一样对我粗鲁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发现自己却还像个孩子。

写作的信任是建立在整个童年的经验之上的。如果没有这些,一个人的写作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只要阅读大师的作品多了,自然就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了。我从20岁开始,基本上对农村的整个一切缺乏应有的热爱。包括那些铺天盖地的植物。那时候我的幻想超越了写作本身。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写作?我几乎是在抒发着一些不切合实际的感情,充满着写作的无从。母亲看到我天天晚上坐在煤油灯下胡思乱想,把书翻得“哗哗”响,总埋怨我说,不上学了还天天读书,有什么用呢。在母亲看来,我是一个有轻度病态的人。

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写作会与故乡联系在一起。当我写出了那些故乡的人和事时,我发现我的写作有了真正的趣味,那就是快乐。那些被我曾经忽略的司空见惯的农村生活细节再一次在我的记忆里复活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惊。在这些写作中,我再一次加深了自己作为一个农民的可贵。如果我的写作值得骄傲,那就是它让我复读了广阔的农业大学,让我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农民。

我写作最大的难度是来自于这些乡村的人和事,也正因为这些难度,让我保持了写作的高度。我在每一次写作无信心时又每一次地从这里树立起了信心。我代表了故乡的声音。那些光和影。孤独和疼痛。都是我的写作。

我在写作之中与故乡越来越近,也是在写作之中才体味到了我其实是故乡的一个外乡人。因为写作,使我了解了故乡和故乡的一切。如果我不写作,也许我一生就是在抛弃故乡的旅途中,因为这种不经意的选择,使我热爱了自己家乡的一切,包括那些不动声色的绿色和石头。是什么让我的文学鲜活和出彩,是那些散播在泥土上的气味。它成全了我的梦想,拯救了我无家可归的道路。

我热爱那些陌生的方言和熟悉的大地。包括飞翔的天空。

3

生活是从一个人开始的。每一个人的方向给出了生活多种的可能性。生活沉浸于我们的身体和时光,一个人的消解和说出,成就了生活的片断和细节。

我想到了一个人,他或者她。他们有着熟悉的容颜,有着深刻复杂的内心;她们有着善良柔软的心灵,有着沧桑简单的美好。一个一个姓名的背后都呈现了家乡的风景以及异乡的道路。我为这些被忽略的名字而感动!深陷尘世喧嚣的身体里却有着朴素别致的风情。所谓生活和故事,不管是怎样的开头和结尾,最终要落实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是谁呢?是你还是他?这个人也许谁也不是。她只不过是生活给出的一个假想。

生活无处不在潜伏着小说的虚构性,虚构是一种个体超前的独特体验和观察,她根植于大地和万物之中,但隐身于我们喧嚣的生活。虚构不等同于虚假,她只不过是被遮蔽的另外一种生活,被你发现了,捕捉到了。也可以这么说,她就是一种生活。活在你真实的内心里,活在你思想更远的一个地方,当你抵达时,生活就开始了。为了保存那种完美的真实我们必须通过虚构来完成她。请注意,在我的文字里我通常都爱用到她,而不用他和它。这也是我的一种虚构,我虚构了我的每一个文字都是温柔的,充满母爱的,贴心的,都是有生命的。

这使我想到了我的种了一辈子土地的母亲。她那种从来缺乏深度的耕作成就了大地的深刻。我的写作应该像母亲,紧贴大地和植物。漫不经心地写着。

我现在从事的是小说写作,可骨子里我仍然热爱着诗歌。诗歌给了我获得赞美的勇气和力量。这么多年以来,我奔走在别人的城市,差不多忘记了回归乡村的路。我无数次试图修改乡村的口气,使我混迹于她们的城市和生活,她们还是一眼就识破了我。我的善良和卑微使我最终放弃了模仿。我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这个故乡仍然在别处,可她已经让我构筑了另外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客里山。

这样真好。无论怎样的写作,我始终没有弄丢自己。我一直相信,一些人一些事,文字是写不尽的。但我们却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想,有时候多么动人。

一个人最终要完成的不是生活本身的曲折离奇,而是生命里永存的气质和想象。

没有语言的舞蹈需要我们小心翼翼地讲述。

4

油菜花为什么在二月盛开?故乡客里山,我的满娘。从她的身上我不断展开生活的宽度和长度,我把更多的客里山的人的生活痕迹,以及我所感知的别处生活的痛都搬了进来,我把更多的生活聚积在一起,聚集于一个人的身上,让它们成为一个人的命运,成为一种更具真实的命运。这个小说我准备了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决定重新打开自己来书写和寻找他们。

小说需要的是耐心和等待。有时你完成的部分等你多年以后去检阅它们时,你发现其实你写出的还远远不够。我的这个小说大部分在很多年前就有了原貌,只不过等到今天我才重新去审视和检阅它们,才有了重建和修筑。使它们得以更完整丰富,更有力量有生命的羽翼飞越在大地之上。

閱读小说的重要意义是什么?如果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故事,那么叙述就变得暗淡和乏味了。除了这些,在小说中我们还需要寻求什么?或者我们还渴求什么?人与人之间。心与世界。爱与交织。只有通过不断地猜想和追问,我想,小说才会有着别出心裁的另外一面。我正试着把别人丢弃的东西捡拾起来,慢慢地去揣摩,去热爱。在我觉得越没有太大的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却越要去发现她的存在,她存在的意思。

或许这样,小说的写作也就有了意思。我照自己的路子这样试着去写。怎么写也许已经不见得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埋下的种子需不需要问题和答案。关注。兴趣。色彩。更加清晰的是你的表达和表白。

小人物的日常和内心,是人的命运探寻的可能性,除去深刻的叙述和细说,我只谈到她的悲伤。我并不想如此去撕开生活的痛,但痛的生活却无时无刻地在我们的周围埋伏。只要你一出现,生活就会与你的命运紧密相连,快乐的幸福的生活那是因为经历过痛楚的层层考验才得以获得。也许并不见得有太多的故事去饶有风趣地围绕展开,但你用了自己的尝试和感受。你用了一些怀疑捕捉,你甚至一度在乎修辞本身的功能。用一种近乎记忆的想象猜测她们,以及经验背后的东西。

小说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你不断地去发现和怀疑自己。因此,我存在于拥有了独特风范的追溯对象和去向。这个小说仍然不是以故事取胜。描述的只不过是个人与世界的心灵观察。色彩斑斓的人性和苦难,朴素淳厚的乡村农人,一个人和他埋藏的卑微、忧伤、梦想。她的欢愉她的快乐,他的疼痛他的忧伤,她在命运路上的成长蜕变,生命的疼痛因为生活的错综复杂而变得深刻绵长。

5

很多东西时过境迁。十年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有太多的认识和改变了。奇怪的是我一直保持了对小说这种虚构叙述的兴趣,并且乐此不疲。尽管写得越来越慢,写得越来越少,但生活让我历经深刻和训练有素。

南方的打工生活几乎与我的整个青春一起成长着。那份情感我想每一个漂泊异乡的人都深有体味。我希望慢慢地从小说里发现我在生活里难以发现的,哪怕一点点也好。

小说就像词语的迷宫和生活无限延伸的抵达。一切事物在你的笔下无所不能无所不及,她们像灵魂的花朵和带有伤口的身体在凝视人间。

她在命运的未知里打听一个人的去向,一粒粮食的重量,以及一个人不断隐藏的风景和身体,红尘与梦境,母亲和女人,生活和人间,身体和灵魂,女人一生的长途跋涉和自己远远不够的感受疼痛。

我用美好的笔调,温暖的色彩,试图去打开女人的爱情小镇。

我写了一个悲苦的女人,她向往着暖的岁月。她是一个被我们嘲讽的人物,她甚至于被我们所不尊敬。但是她有活着的风景和她所有爱的真实。她也可以赋予生命和生活更多的真诚和动人。她拥有着比常人还要多的勇气和善良去试着改变周身,以及周身的日常。触摸和表达成为小说难以言传的赞美!很多时候,我是带着一种欣赏和尊敬的态度在表达这样的一个人。

我在用审美的眼光审视人间的欢与痛,女人的善良和激动失眠的眼泪。

小说的品质如同想象,也饱含思想和情感。

春天在温柔的雨水里充满生机,我的家门口是竹林,春笋开始破土而出。它们从来不需要人为的培育和种植,只要你最初把一根活竹移栽过来,埋在泥土里,等到将来,这里就会产生让你难以想象的图景。它们像春天的来临,势不可挡。

6

慢慢我也活成了父亲的模样。可我的心里只装下了一颗孩子的心。是的,孩子。我无法确定自己有多热爱孩子,但我真的愿意为她去做更多的尝试,哪怕是心里装载了对她的忧伤或痛。每个人对生活的情趣不同,对人生的看法不同。一个书生即使他多么落魄,可他骨子里仍然散发着高贵的气质。

小說的好处不仅仅是一种讲述,更是一种对人生的审视。体内的灵魂和思想的角度,以及你打开的真与诚,都让一个小说变得丰盈和别致。独特的文字与一个人身体里所散发的气味是等同的,不可复制的珍贵就在于读到他的字,便不由自主的地想起某人。

耐得住孤独与寂寞的修行者,才能悟出人情世故。我的小说一直写不好,这与我对人情与世故的领会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这,我活得一直很失败。以至于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退守成了一位隐士,在糊涂中过活这一寸的光阴。我有时常问自己,你是谁?你想过一种怎样的生活,难道就这样过完自己一生吗?每每想起,汗水便湿透一身。

人生也许是我们在生活里不断演习的虚构。

有写作陪伴真好,至少可以让一些时光随意走动,可以让一些人和事随遇而安,让一些细节和内容成虚构的一种,或者虚构一种比生活更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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