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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古典结构-功能论视角下民族文化遗产的结构转型
——以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为例

2023-09-20张继焦

民俗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避暑山庄山庄寺庙

张继焦 张 爽

民族文化遗产作为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化景观,承载着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记忆,是各民族、民族与地方、民族与国家之间日常生活交往、情感交流、文化交融的重要载体,同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现实意义。当前,国家主导的文化发展战略要求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而随着文化遗产相关政策的落地执行,在文化遗产资源丰富的民族交融地区,地方特色与旅游发展的结合面临着遗产多样性与发展标准单一化的紧张局面。因此,在市场经济的外在结构中,如何推动文化遗产保护(符号化)与发展(资源化)的良性结合,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重点议题之一。

当前,批判遗产思潮指出,文化遗产的全球化发展趋势对地方文化遗产的生存与发展带来了强烈冲击。为迎合文化遗产的“身份”特征(包括世界身份、民族身份等),遗产景观的去地方化、同质化导向越来越明显。其背后的逻辑起点是现代国家叙事下的遗产功能化发展思路,它遵循着民族主义和政治经济的主导逻辑,由此导致文化遗产在书写与改造的过程中逐渐走向经济理性与政治目标相结合的发展路径。这往往与文化遗产自在的文化生成逻辑相背离,使得文化遗产的本体表达处于一种“失声”状态。

笔者在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承德的田野调查过程中发现,遗产功能论与批判遗产论均能对承德民族文化遗产的形成与发展过程进行解释。以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为代表的民族文化遗产,在数百年的时间历程中,不断基于原有价值而衍生转型,成为现代社会文旅融合发展的典型代表。其发展经历凸显了文化遗产自身所具有的融合性特征与内源性力量,这是其能够在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实现遗产自身转型与发展的根本动力。单独从上述两种视角出发,在理解文化遗产的转型与发展时难免失之偏颇。因此,本文致力于结合遗产功能论与批判遗产论,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视角挖掘民族文化遗产现代转型的结构特征。

一、相关研究与分析框架

(一)文化遗产的相关研究

当前,社会学、人类学关于文化遗产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遗产功能研究,二是遗产批判研究。关于文化遗产的功能性研究又聚焦于两个方面:一是对文化遗产内在意义的研究,包括遗产传承(1)参见张松:《城市生活遗产保护传承机制建设的理念及路径——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实践的经验与挑战》,《城市规划学刊》2021年第6期。、遗产价值(2)参见赵晓梅:《世界文化遗产多层级价值整合的重要性与研究方法——以清西陵为例》,《东南文化》2018年第3期。等内容;二是文化遗产的应用研究,主要包括遗产保护(3)参见钟茜、莫继严:《非遗保护的三个维度:传承性保护、创新性发展和参与式传播》,《文化遗产》2022年第4期。、遗产活化、遗产产业化(4)参见石鼎:《从遗产保护的整体框架看农业文化遗产的特征、价值与未来发展》,《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文化旅游(5)参见闵庆文:《农业文化遗产旅游:一个全新的领域》,《旅游学刊》2022年第6期。、遗产教育、助力乡村振兴(6)参见陈志娟、李治:《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 助推乡村振兴发展对策研究》,《农业经济》2022年第5期。,以及促进民族交融(7)参见黄孝东、张继焦:《明清时期蒙汉民族的交往交流与交融——基于蒙晋冀长城金三角区域文化遗产的调查研究》,《内蒙古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等方面。遗产的功能性研究旨在将文化遗产置于民族-国家理念的影响下,从经济社会结构变迁的大背景中进行系统式、综合性的应用研究。

关于文化遗产的批判研究主要聚焦于两个方面:一是对文化遗产本体进行的研究,主要围绕遗产的权力话语体系(8)参见宋奕:《话语中的文化遗产:来自福柯“知识考古学”的启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8期。、遗产的理论及其反思(9)参见孙华:《遗产与遗产保护学——以文化遗产学的学科范畴为中心》,《遗产与保护研究》2018年第12期。、遗产的意识形态内涵(10)参见王芳雷、孟醒:《蒙古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动画传播的美学意涵》,《当代电影》2018年第8期。、遗产的地方生成情境与多元主体参与(11)参见翟淑平:《景观与历史:民族地区旅游景观建构的人类学分析——基于四川松岗“天街”的田野调查》,《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等内容展开;二是对遗产保护工作中的多重问题的反思,主要包括本真性保护与资源性开发的矛盾(12)参见张祝平:《本体与他者:当代中国社会民间信仰“非遗化”反思》,《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遗产中的地方情感诉求与全球化冲突(13)参见张青仁:《殖民主义遗迹与墨西哥恰帕斯州印第安人的“反遗产化”运动》,《文化遗产》2018年第5期。等。批判遗产研究基于现代性理论的思考,强调遗产的产生是全球社会发展秩序与权力格局的产物,对其保护也带有文化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的印迹,而忽视了遗产自身的历史文化逻辑。

在现代社会转型的背景下,这些研究多数将文化遗产视为一种传统文化的客观产物,其理论主要围绕结构-功能框架和象征阐释路径研究。结构-功能框架的研究预设了文化遗产是一种嵌入在社会系统中、具有内部一致性与完整性的、静态式的文化功能系统,而象征阐释的研究则围绕文化遗产背后的意义表达进行阐释与解构,易于忽视其本体的现实存在。同时,在文化经济政策的背景下,围绕着文化遗产资源化的叙事,文化遗产及其民间自组织也逐渐被纳入到“物质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中,并在国族话语之下进行着有关民族、经济(14)参见陈明文:《论当前我国民间信仰中传统文化资源的开发与利用》,《湖湘论坛》2003年第2期。、社会(15)参见翁泽琴:《民间信仰与社区整合——以仙圃寨风雨圣者信仰为中心的调查研究》,《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等方面的组织叙事。因此,民族民间文化的遗产化战略在整合文化的同时,还表现出不容忽视的、潜在的解构面向。(16)参见李华伟:《正祀与民间信仰的“非遗”化:对民间信仰两种文化整合战略的比较》,《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二)分析框架:新古典结构-功能论

近年来,社会学、人类学界对文化遗产本身的能动性与再生产能力的研究逐渐增多,许多学者开始结合遗产的功能性与批判性研究而提出新的理论框架。其中,以张继焦教授为首的研究团队结合古典“结构-功能论”、布迪厄的实践理论与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等(17)还包括马林诺夫斯基的“功能主义”、费孝通的“文化开发利用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内源型发展观”、李培林的“社会结构转型论”与麦克·波特的“竞争优势”等理论。,提出了能够解释文化遗产现代转型的“新古典结构-功能论”的理论框架。

该理论框架认为,自在的文化遗产本身是一个有机整体,既有物质性的形态,也有非物质性的形态,必须将二者视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其次,该理论倡导要将文化遗产放在其本身的生存场域或社会结构(即外在结构)中研究,以便在整体结构中理解文化遗产的本质意义。再者,它强调必须将文化遗产视为一种具有自身能量的“遗产行动者”(即内在能动性),以此来观察它在特定场域中的发展与变迁(即内生结构)。(18)参见张继焦:《换一个角度看文化遗产的“传统—现代”转型:新古典“结构-功能论”》,《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最后,在研究层次上,新古典理论坚持运用层次分析法,将具体的文化遗产视为一种文化资源,以观察其在中观地方社区和宏观区域乃至国家层面上的关系过程。(19)参见张继焦:《走出研究范式的困境:企业人类学的“四层次分析法”》,《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总的来说,该理论统合了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两种结构变迁视角,借助文化遗产的本体结构、外在结构与生成结构中的韧性,阐释遗产在面对社会变迁因素时的能动逻辑和转型空间。同时,这种视角也离不开对文化遗产内部“人—物”关系的分析,正是对凝聚在文化遗产中的知识、组织与他性等的分析,才能把握文化遗产的整体性。

因此,本文借助新古典理论的文化遗产研究框架,通过对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这一文化遗产群的建设原因与历史过程的呈现,从遗产的本体结构、生存场域与自身能动性三个方面进行分析,旨在将其置于一个宏观国内外背景、中观地方社会和微观遗产本体的分析框架之下,以便呈现民族文化遗产在社会结构转型下的文化再生产过程。

二、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本体生成

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作为一种结构遗产,有其自身的时间历程。避暑山庄兴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直到乾隆五十五年(1790)最后一座建筑竣工,整座山庄才算完全建成,其建造时间前后历时八十余年。同时,以外八庙为主的周边寺庙随着山庄的建设而修建。作为我国现存最大的皇家园林与建筑群,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建设集中反映了清代康乾时期民族、宗教、经济与社会的发展状况。这个建筑群使得清代中国以一幅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国力强盛和经济社会高度发展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之面貌呈现在现代社会的国家历史叙事之中。

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兴建有其特殊的政治、军事、社会与地理背景。(20)参见唐玉萍:《从避暑山庄的兴建看康熙乾隆的民族政策》,《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1期。这个建筑群位于清帝北巡秋狄的御道沿线上。康熙二十年(1681),皇帝巡幸漠南蒙古,在翁牛特部、喀喇沁部、敖汉部等牧场秋闱打猎。当地蒙古王公贡献部分牧场以助康熙帝围猎,康熙帝便在此圈建“木兰围场”(今河北围场县),并在沿线开辟御道、建立行宫。康熙四十年(1701),清廷在滦河中游附近重修“喀喇河屯行宫”,以供皇室避暑、北巡驻跸、接见蒙古王公所用。翌年,康熙帝自桦榆沟行宫乘竹筏东行至热河上营处时,一位喀喇沁部贵族将此地牧场引介给皇帝。康熙帝为此处山水地貌所吸引,便命令直隶总督噶礼兴建“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在噶礼的监督下,热河行宫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初步建成,康熙帝随即驻跸热河行宫,蒙古王公纷纷来朝,由此该行宫开始投入使用。(21)参见《今日承德》编委会编:《今日承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6页。

山庄周围寺庙的兴建则与清朝一系列的民族和宗教事件相关。溥仁寺和溥善寺是最早建立的寺庙,建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系内外蒙古王公为庆祝康熙六十大寿所建;普宁寺仿西藏三摩耶寺而建于乾隆二十年(1755),乾隆帝于此纪念平定准噶尔达瓦齐叛乱和厄鲁特蒙古四部汗的到来;安远庙仿准噶尔达什达瓦部伊犁固尔扎庙,建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系为达什达瓦部礼佛诵经所建;普陀宗乘之庙仿西藏布达拉宫而建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以庆祝乾隆皇帝六十寿辰,建成当年于此地庆祝并纪念厄鲁特蒙古土尔扈特部回归;殊像寺仿山西五台山殊像寺,建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须弥福寿之庙仿西藏班禅行宫扎什伦布寺,建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皇帝是年于避暑山庄接见六世班禅,并将该庙送予班禅。同年,普宁寺堪布为庆祝乾隆七十寿辰,自筹资金允请建庙,乾隆批准赐名广缘寺。(22)参见承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承德市志》第1卷,新华出版社,2009年,第394-405页。除此之外,还有广安寺、罗汉堂、普乐寺、普佑寺共12座寺庙,它们都面向避暑山庄,以山庄为中心形成众星捧月之势。其中,它们既有汉式寺庙,又有藏式寺庙,还有汉藏结合式寺庙。

在政治方面,乾隆帝在《避暑山庄百韵诗·序》中曾说:“我皇祖建此山庄于塞外,非为一已之豫游,盖贻万世之缔构也。国家承天命,抚有中外。……而四十八旗诸部落,屏蔽塞外,恭顺有加。每岁入朝,扬责燕飨,厥有常典。……我皇祖有鉴于此,故自三逆底定之后,即不敢以逸豫为念。巡狩之典,或一岁而二三举行。耗财劳众之论,夫岂不虑?然而凛天戒、鉴前车、察民瘼、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习劳苦之役,征宴安之怀。”(23)别廷峰:《乾隆御制〈避暑山庄百韵诗·序〉注译》,《承德师专学报》1986年第3期。这一表述揭示了康熙帝对待时局的政治主张。他在总结并分析历代王朝治乱兴替的政治得失后,放弃了历代修筑长城、御敌于城界之外的普遍做法,而是做出不修长城、民心成城的政治决定。他从满清先祖破长城、长驱直入关内的现实经验中总结道,将长城作为御外敌之策并不可靠,而“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24)《清圣祖实录》卷一百五十一“康熙三十五年五月丙午”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4542页。。他打破了历代王朝“筑长城,界中国”的寻常做法,采取文化融合的思路,于塞外修一座政治中心,以内京师、外陪都的政治格局来增强内外民族团结、共同抵御外来势力。避暑山庄建成后,康熙帝以亲自定期巡幸理政、怀柔羁縻、恩威并施的政治策略,绥靖远藩,结蒙疆藏满汉之族心、民心(25)参见吴振棫著,王涛校点:《养吉斋丛录》卷十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93-194页。,使避暑山庄成为一座象征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政治副中心。

在军事方面,承德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中原腹地的交通要道,其境内地势险峻,多关口隘道,是军事防御的天然屏障。自康熙十六年(1677)始,漠西蒙古准噶尔部噶尔丹势力逐渐兴起,并扩张至漠北、漠南蒙古等地,袭扰内外蒙古各部盟旗较为安定的社会生活。为此,康熙帝多次出古北口、喜峰口,北巡蒙古,以提前应对准噶尔部的军事扩张。康熙二十九年(1690)前后,准噶尔部在沙俄暗中支持下进军至乌珠穆沁境内。同年8月,清准乌兰布通之战打响,清军以惨胜驱准噶尔部出内蒙古。(26)参见袁森坡:《乌兰布通之战考察》,《历史研究》1983年第4期。此战之后,噶尔丹势力虽大为削弱,但依旧在喀尔喀蒙古等地游动,伺机劫掠。为了稳定漠北、漠南蒙古的动荡局势,康熙帝于三十年(1691)五月在多伦诺尔(今内蒙古多伦县)举行会盟,加强对漠北蒙古的政治统治。漠北蒙古实行盟旗制度后,康熙四十四年(1705),皇帝又在热河行宫设置总管,以管理热河境内的军事、行宫、寺庙等事务,并且挟制东蒙古昭乌达和卓索图两个盟旗的边民事务。热河行宫一时成为清廷对准噶尔部军事征战与防御的前沿指挥部。

在民族精神方面,由于清统治者出身于东北的狩猎、游牧民族,定都北京使他们在承平日久的生活中日益荒废了武德修养、军事素质等先祖的民族品德。特别是在平定“三藩”、征剿噶尔丹等战斗中,康熙帝更是觉察到作旗兵武备松弛,致使他不得不依靠汉兵、蒙古兵来作战。为保持八旗后代的狩猎、放牧习俗以及民族尚武精神,康熙还意在通过木兰围场秋狄,教导八旗子弟勿忘先祖武功,增强身体素质,提升武备战力,训练统军能力等。(27)参见王思治:《从避暑山庄说“康乾盛世”——兼论布尔尼之叛与山庄的兴建》,《清史研究》1993年第2期。因此,清朝统治者在距离京师不远、地理特征类似先祖发祥地的燕山山脉中建立王朝陪都,以象征对其民族精神的继承与发扬。

在社会方面,清初,顺治帝便在口外开辟皇庄,迁口里民众到此地开垦,至康熙年间已颇具规模。(28)参见汪灏:《随銮纪恩》,王锡祺编:《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帙,上海著易堂铅印本,1891年,第286-297页。康熙帝还在与蒙古部落征战、北巡秋狄的沿途设置了诸多行宫、寺庙、驿站、营汛等设施。(29)参见光绪《承德府志》卷首二十五至卷二十六,据清光绪十三年廷杰重订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374-787页。围绕这些农田、建筑设施,口里诸多移民到此谋生,并逐渐定居。而且一些商人也在该区域的集贸中心建立分号,促进了热河地区与中原、蒙古草原、东北,甚至沙俄等地的贸易往来。由此,在口外建立一处政治中心,既符合边疆开发的社会发展趋势(30)参见马汝珩、成崇德:《康乾时期人口流动与长城边外开发——兼论避暑山庄兴建的社会条件》,《清史研究》1993年第2期。,也有助于增强处理蒙汉民众纠纷的治理能力,以维护边疆地区的稳定。同时,燕山区域夏季凉爽,人口单一且稀少,不易感染、传播疾病。当时,清皇室、蒙古王公等深受天花之苦,染者多亡。蒙古王公、百姓更是“有未出痘者,以进塞为惧。延颈举踵,以望六御之临”(31)别廷峰:《乾隆御制〈避暑山庄百韵诗·序〉注译》,《承德师专学报》1986年第3期。。因而,于热河塞外建夏都也有躲避传染性疾病的考虑。从地理特征来看,山庄所在地夏季清凉、气候宜人,远观奇山峻石、风景优美,山间温泉喷涌,热河冬季不冰。该地的地理气候极符合清朝皇室夺天地之灵气的文化风韵。

苏秉琦指出:“满族一开始就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开拓精神,在处理民族关系方面善于总结历代经验,敢于说长城内外是一家,延续几千年的长城,经历二千年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竟奇迹般地被清朝开国康熙、乾隆两代经过上百年营建的承德避暑山庄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建筑群取而代之。”(32)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65-167页。他将这一结果从满族经济生活史归结于渔猎民族的无国界观念。无论其真实效果如何,在政治层面,这一策略确实解决了延续几千年的“夷夏之争”。其标志就是避暑山庄与周围寺庙群已然成为一个结构拼接的整体。山庄内部以模仿中华版图形貌的方式,将整个帝国符号化和微型化地呈现在一座庄园中,整个建筑群象征着多民族帝国的文化多样和团结统一。清王朝借助避暑山庄及其周围寺庙建筑群,将整个帝国的宇宙秩序展演在一个城市建筑群中,并借以维系着这种秩序结构,以使宇宙力量能够源源不断地借助建筑转化为统治力量。(33)参见张亚辉:《没有围墙的城市——关于承德地景的历史人类学分析》,《民族学刊》2012年第2期。

总之,清帝于热河选定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建造地,既有政治、军事及民族关系等意识形态与权力方面的考量,也有民族精神传承、社会与地理风水等文化方面的思虑。这些多重考量形成了这一景观本身的“多相律”(34)参见[日]河合洋尚:《景观人类学的动向和视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即政治经济逻辑与社会文化逻辑的融合。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共同构成了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自身的本体结构要素,它们奠定了这一建筑群在日后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变迁基础。

三、外在结构中的避暑山庄遗产转型

乾隆皇帝在位六十年,到避暑山庄53次,见证了清王朝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辉煌。但嘉庆二十四年(1819),嘉庆皇帝病逝于避暑山庄后,直到1860年咸丰皇帝来此避难,在此四十年间,避暑山庄无人居住,冷落萧条,已无康乾时期的雄伟景象。随着清王朝晚期的衰败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避暑山庄在民国政府的统治下不断受到破坏,文物盗窃、珍宝流失、建筑拆毁、林木砍伐等现象十分严重。(35)参见《今日承德》编委会编:《今日承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16-17页。1933年2月,日军占领承德后,成立了伪满洲国热河省,承德为伪省会。避暑山庄成为日军司令部驻地,因而山庄再次经历了洗劫。比如宫内湖泊被填平,建为日军打靶场地;诸多古建筑被拆毁,佛像、饰品等被运往日本;铜制佛像被熔化,改制军需物资。至1949年前夕,避暑山庄及外八庙因年久失修,满目疮痍、一片荒芜,园内杂草丛生、建筑损坏颇多。

(一)国家建设时期的避暑山庄

1948年11月,人民解放军二次收复承德,解放热河全境,随后成立了热河省人民政府。热河省政府将临时办公地址设在避暑山庄,因而此时的山庄并不对外开放。山庄周围寺庙随即被列入新政府的保护规划下,并对外售票开放。在山庄组织工作上,1949年2月,离宫管理委员会成立。同年,热河省古物保管所组建,是为避暑山庄博物馆的前身,并开始了对山庄的保护整修工程。1949年之后,山庄与周围寺庙开始对游人开放。这一时期诸多机关团体组织干部群众游览,成为承德旅游业的开端。1951年,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管理处成立,性质属于归市文教局管理的事业单位。1952年11月,管理处又划归市民政科管理。1953年8月,为配合第一个五年计划中的文物保护工作方针,防止文物在基本建设工程中被破坏,原文化部发出了《关于保护热河承德古建筑及文物的通知》,该通知第三条指出,承德市各党政机关很多同志占用各古建筑物,影响了离宫管理处的保护管理工作。1954年,热河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成立。1956年初,国家正式撤销热河省,承德等11个县区被划归河北省,热河省和承德市机关随即搬出避暑山庄,但一些机关和家属区仍坚持留在山庄。

1958年“大跃进”期间,为了配合工农业生产建设,文物部门加快了考古挖掘、清理等工作,文物保护运动以群众性、非专业化、非科学化的方式发动起来,给山庄文物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此后,文物局及时调整1949年以来在文物保护领域的错误,着手进行法治化建设。1961年3月,国务院、原文化部出台了《文物保护管理暂行条例》,要求各级地方政府对这些文物进行科学保护、建档记录。(36)参见谢辰生口述,李晓东、彭蕾整理:《新中国文物保护史记忆》,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26-29页。同时,避暑山庄、普宁寺、普乐寺、普陀宗乘之庙和须弥福寿之庙被国务院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而其他寺庙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同年,避暑山庄博物馆成立,负责山庄内文物的保护与整修工作。在当地文史专家的保护修缮下,建筑群逐渐恢复了历史风貌,其所代表的意义转变为彰显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力,并突出其历史教育、艺术与科学价值。1949年之后,避暑山庄从皇家行宫的政治身份转型为历史文物的文化身份,君主官僚制时期的皇家宫殿被人民政府接纳为文物古迹与展览馆,以此象征着新社会的人民民主至上,以及与旧社会的分离。

1966年8月18日,中央政府决定开展“破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运动,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群被一些革命群众和红卫兵视为封建时代的“四旧”建筑,象征着专制皇权与封建官僚体制对人民大众的阶级压迫。随之,对这些建筑、文物与古迹的破坏和征用成为迎接新社会的重要象征。这一时期,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停止了对外开放,一些普通市民和学生出于大众历史观与常识理性而自发地开展保护历史文物古迹的行动。当时,诸多市民群众发放传单,呼吁保护重点文物,同破坏文物古迹的人员作斗争。1966年8月24日,一些学生倡议将离宫改为人民公园,将其管理处改为人民公园管理处。受此启发,离宫管理处迅速行动起来。26日,管理处发出公告:经过全市革命群众讨论,除离宫改称人民公园外,水心榭改称“立新亭”,金山亭改称“向阳亭”,冷香亭改称“灭资亭”,牣鱼亭改称“兴无亭”,观莲所改称“东风亭”,望鹿亭改称“工农亭”等。在此期间,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基本不再被视为文物保护单位,景区和古建的维修工作也暂时停止。1972年,承德地委书记在山庄内修建宿舍楼,引发十多家单位和二百多住户陆续搬进山庄。山庄内建筑被改为办公室、招待所、医院、停车场等,对整个文物保护区和风景区造成了破坏。虽然在1975年2月,国务院办公室发文要求这些单位、住户限期搬离,地委还成立了搬迁领导小组,但形同虚设,一些机关办公区及单位家属区仍旧留在山庄内,乃至还有继续迁进的单位和住户。(37)参见郑启民:《承德市避暑山庄为何迟迟不能对外开放?》,《人民日报》1978年7月26日。直到1979年12月,大部分单位和住户才搬离了山庄。1983年,邓小平视察承德时,山庄内的部分驻军单位和住户搬迁问题与文物保护区恢复问题才得到进一步解决。(38)参见承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承德市志》第1卷,新华出版社,2009年,第6-7页。以上事迹揭示了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在社会变迁中所经受的严重外部冲击。然而也应看到,得益于当地民众、文史专家对地方历史文物的保护意识,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虽屡遭破坏,却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护。

1972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以下简称《遗产公约》)。国际上的遗产保护行动引起了国内官方的重视,但限于当时的国内社会背景,保护行动鲜有实质性进展。1975年,承德市文物事业管理局成立(1985年又改为文物园林管理局),合并离宫管理处与外八庙管理处为避暑山庄管理处,负责对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一体化管理,并制定了《避暑山庄与外八庙十年整修规划(1976-1985)》。1976年1月,国务院正式批准了该规划。1978年5月,国家允许承德有控制地对外开放,明确了以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为中心,保护文物、发展旅游的思路。同年,政府开始对山庄及寺庙周围进行有计划的整修,并制定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大力发展交通、绿化、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污水治理等项目,提升旅游环境。

(二)改革开放后的避暑山庄

改革开放以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家大政方针使得经济社会的各个领域获得了思想解放。一些被标榜为“传统文化”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形式与经济发展开始结合,一改先前的传统面目,成为“物质文化遗产”或“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等。1982年11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建立起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制度。1985年12月,中国加入联合国的《遗产公约》,至此,国内对文化遗产的认识逐渐被广泛接受,且文化遗产政策下的遗产保护与开发得以全面发展。

1979年7月,承德开始正式大规模地接待国内外游客。1982年2月,承德避暑山庄及外八庙,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名单,承德被列入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1984年,围绕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承德市确立了“旅游牵头、综合开发、联合搞活、繁荣承德”(39)《今日承德》编委会编:《今日承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1年,第51页。的发展方针。1978年至1988年,承德市共接待国内游客943万人次、国外游客8.88万人次;国内旅游收入累计达20071万元,国外旅游收入达1312万元。(40)参见承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承德市志》第1卷,新华出版社,2009年,第448页。围绕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旅游线路已经成型,山庄与寺庙的不同组合可以覆盖不同的游览天数,并且市内景点与外县景区线路搭配,更加丰富了整个市域的旅游资源。改革初期,受制于政治、经济、历史、地理环境等因素,避暑山庄景区的文化旅游发展较为缓慢,且长期处于以观光游、季节游等单一旅游为主的发展阶段。同时,相关的文化遗产管理长期归属于文化建设和文物保护部门。这一时期的文化政策特征在于文化资源与旅游产业的相对分离,二者处于不同部门之下的相对孤立状态。1994年12月,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在世界遗产委员会第十八届大会上获得通过,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申遗成功后,2007年5月,这一建筑群又进入全国首批5A级景区行列。这一系列的遗产“身份”变化,更加快了避暑山庄从需要保护的文物古迹走向具有资源化力量的结构遗产的步伐。

总的来说,承德市以历史文物资源为基础进行的旅游开发包括三种方式。一是直接开放一些国家级或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以此为基础结合旅游配套设施而建设为旅游景区(点),从而招揽、吸引境内外游客前来参观游览,例如避暑山庄和外八庙等。这些旅游景区(点)以文物建筑遗产为主,属于历史文化遗迹。因它们本身所处的空间范围较大、与周边自然生态系统关系紧密、具有不可移动性与不可再生性等特征,对它们的保护难度大。二是在以文物建筑为基础的旅游景区中,展览景区部分文物,实行景区(点)与展馆相结合的方式,例如避暑山庄博物馆。三是将一些可移动的、小型的文物集中收藏起来,建立博物馆或展览馆,进行专业化的收藏、陈列和展览,在满足旅客观赏与历史知识学习的同时,也能对文物进行考古学、历史学和博物馆学等方面的科学研究与修缮保护,例如承德博物馆、民族民俗博物馆等。这三种方式均已跨越对文化遗产进行完整性保护的范畴,走向了文化遗产与旅游发展相融合的道路。

(三)新世纪的避暑山庄

进入21世纪,随着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逐渐成为国民经济新的增长点,国家越来越重视文化遗产旅游事业的发展。在政策层面,地方政府大力推动文化遗产与经济社会发展相结合,拓展二者合作的新空间、新形式与新技术。

1.遗产与城市的融合

2000年伊始,政府进一步加大对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环境清理工作,对有碍文物保护与开发的违章建筑、居民生活区进行大规模清除。对山庄各城门之间的城墙、城楼等建筑进行整修,新建山庄德汇门前广场。同时,为了改善山庄所在地的整体环境,市政府进行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包括改造主街区环境与交通;新建城市中心广场;新建机场、高速公路;进行市区铁路改造等项目。通过这些整治措施可以发现,避暑山庄的文化遗产保护呈现出从完整性与本真性保护,到生态性保护与资源化开发相结合的发展脉络。这也意味着文化经济政策时期,物质文化遗产的现实价值开始从生产性逐渐转变为消费性,遗产及其所处的城市环境具有了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双重属性。

2003年,在承德举行的“承德世界文化遗产国际研讨会暨庆祝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肇建300周年大会”上,一些学者强调要在充分发挥山庄价值、保护山庄完整性与真实性、山庄与城市分工协调发展以及保护遗产与永续利用四个方面着手,在遗产真实性与完整性的原则下,发展科教、旅游、启智和创作山水文化体验等领域,使城市发展与山庄景区更好地融为一体。(41)参见谢凝高:《世界文化遗产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庙宇的保护与利用》,赵玲主编:《遗产保护与避暑山庄》,辽宁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153-154页。这些发展规划致力于促进文化遗产在保护与开发的过程中,要与城市发展保持密切合作,使遗产能够以城市名片的形象推进城市的经济社会转型。因此,身处城市空间中的文化遗产,既是城市景观整个结构的功能组成,也在推动整个城市的发展进步。

2006年发布的《河北省旅游业“十一五”发展规划纲要》指出,要使承德市建设成为中国最佳旅游城市和强市,优化提升以避暑山庄及外八庙、长城为基础的高品质观光旅游产品。在《承德市旅游业“十二五”发展规划(2011-2015)》中,承德围绕山水园林和历史文化型国际旅游城市的核心目标,打造以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行宫、围场为标志的皇家旅游。在《承德市旅游业“十三五”发展规划(2016-2020)》中,承德市政府听取专家建议,制定了“十三五”时期旅游发展空间布局,即“一心、两带、五大板块、六个旅游度假区”。其中,“两带”包括京承皇家御道旅游带和燕山环京津国际休闲旅游带。2022年5月,承德市政府又印发实施了《承德市旅游业高质量发展规划》(以下简称《规划》),成为指导承德市“十四五”乃至中远期旅游业高质量发展的纲领性文件。根据《规划》,承德将围绕全域旅游资源、文化资源构建“一核三带八组团多级”空间格局。其中,“三带”指环京津长城文化旅居康养度假带、皇家御道历史文化旅游带、坝上草原森林生态康养旅游带。这些政策规划充分体现了城市与文化遗产、旅游之间的密切协作关系,为城市与文旅融合的共同发展提供了总体布局。在此期间,文化遗产也深度嵌入到了城市发展和旅游产业融合的过程之中。

2.文化遗产旅游集群产业化

在遗产的旅游集群发展方面,承德市主要对避暑山庄进行了开发,而其周围寺庙的开发则相对有限。为适应市场化的发展趋势,1999年1月,承德避暑山庄旅游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登记成立。成立初期,该集团以旅游景区开发管理服务、旅游商品开发与经营、避暑山庄环山道路及配套的旅游服务、山庄内景区游览服务以及景区配套设施建设等为主。随着旅游市场环境以及游客需求的变迁,集团在旅游内容上又加入了新的服务项目。2001年1月,其下属的承德避暑山庄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成立,该公司主要经营的业务包括:改造避暑山庄环山道路及配套的旅游服务;旅游纪念品开发、销售;食品销售;旅游观光车客运服务等。2013年8月,承德避暑山庄皇迦文化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成立,主要业务范围为旅游商品开发与销售,宾馆、酒店等旅游服务业开发等;2015年11月,当地又成立承德避暑山庄畅览旅游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主要经营范围包括山庄内旅游景区开发管理服务、景区配套设施建设、景区游览服务(许可项目除外)、纪念品销售、凭取得的行业许可证在其核定范围和有效期内从事食品销售、场地租赁以及娱乐设施租赁。同时,集团又与承德恩普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和德泽文化公司合作,负责整个山庄景区的网络营销规划。由此可见,避暑山庄的景区游览工作完全被纳入到市场化、商业化运作中。这些经营公司围绕着避暑山庄这一核心遗产进行了全方位和多领域的开发,促进了承德旅游市场的品牌化、特色化与规模化发展。

避暑山庄文化遗产与旅游的集群化、产业化发展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文化遗产符号的开发,集团围绕避暑山庄这一遗产平台进行内源型的景观开发,使得山庄从静态的城市名片转变为具有活力的旅游主导者和服务者,并通过市场化的营销手段推动山庄旅游“走出去”;二是景观价值体验的创新,集团以市场变迁和游客需求为核心,融合开展了休闲游、全景体验游和虚拟技术游等新方式。在休闲旅游方面,集团通过客运导览、园区娱乐与野外观光等服务内容,增强游客在旅行过程中的身心放松与舒适感。在全景体验游方面,集团打造了环山游、环湖游、龙船游、骑马、冬季滑冰等游客参与项目,并发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互动体验功能,以骑射、剪纸、赛船等民间技艺与游艺方式,增加了游客对景区的趣味认同。在虚拟技术游方面,集团通过制作3D影像产品、实景虚拟展览、VR体验技术等再现山庄古建筑群的历史整体风貌,以增强游客的感官体验。

总之,文化遗产与旅游的集群化、产业化既带动了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也传播了以遗产为核心的历史文化价值。文化遗产通过旅游的方式整合了个体与社会集体、国家历史之间的情感联系,旅游则通过文化遗产的符号效应增强了个体的文化体验与文化认同。

3.技术赋能遗产转型

随着现代3D影像、互联网、舞台表演等技术的发展,遗产活化、产业化、展演化发展趋势逐渐成为主流。2006年,承德市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源普查工作,历时三年完成了对全市“非遗”的普查。借此机会,承德市政府通过大型展演的方式将民族文化、皇家文化与民间故事等素材融合到旅游展演中,打造出《鼎盛王朝·康熙大典》《梦入避暑山庄》《帝苑梦华》等实景演出项目,并将VR、3D影像等数字化技术投入展演中。2011年5月,大型实景演出《康熙大帝》在承德双滦区上演。2020年新建成的承德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中心充分利用图像、音频、视频、全息投影和3D动画等技术形式,展演、展示了承德的“非遗”项目。(42)参见殷敬淇:《文化与科技融合背景下承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化现状及传承策略》,《新媒体研究》2021年第21期。在2019年11月新建成的承德博物馆中,3D虚拟影像技术与互联网服务的结合使得避暑山庄可以在电脑屏幕和网络空间中展现,人们借此可以足不出户地领略皇家园林的人文景观。同时,虚拟技术也在历史影像还原与叙事方面大放异彩,使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群的历史建设过程得到充分展现,进一步增强了游客、市民对景观建造历程的真实体验。2022年8月,“避暑山庄古建筑数字化复原艺术展”在避暑山庄举行,使得避暑山庄内规模最大的寺庙建筑群永佑寺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再现。

通过技术赋能增强文化遗产的活力、传播力,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发挥遗产的符号属性,梳理地方知识;二是以符号为核心创建文化场域与空间;三是推动文化场域与市场结合,以促进产业化发展;四是创新技术,助力文化产业;五是规模化经营打造文旅集群。在这种模式下,文旅融合发展借助现代技术形成了技术-遗产的媒介融合路径,使得遗产在传播过程中提升了其增进社会效益的能力。

4.多领域凸显遗产价值

2021年8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到承德普宁寺调研时,就宗教文化遗产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其内容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要高度重视宗教文化遗产保护,留住历史文化资源;二是在保护的前提下,推动宗教文化遗产与旅游相结合,增强文化自信;三是强调宗教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的重要作用,突出具有民族融合特点的宗教文化遗产的文化内涵与民族精神;四是发挥宗教文化遗产优势,积极推进中外文明交流互鉴。(43)参见邱凤侠:《重视和加强宗教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利用》,《中国宗教》2021年第10期。由此,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时代价值突出地体现在历史文化、旅游发展、民族象征与文明交流等方面。这些价值显示了时代的发展特色,使文化遗产既体现出民族关系方面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考量,也在社会文化层面增进了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认同的引导,还在宗教领域推进中国化方向,使宗教积极为国家发展发挥正向的价值功能。总之,民族宗教文化遗产的国家叙事从民族治理与民族政策的视角,促进了文化遗产内在本体价值与外在社会价值的融合,也在遗产传播中增强了个体对社会的认同。

从文化遗产与城市发展的关系、文旅融合集群产业化发展、现代技术推动遗产转型和多元主体对遗产价值的引导四个方面进行考察,可以发现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开发不能脱离其外在结构的影响,要在多维因素与文化遗产的结合中推进遗产本身的功能转型与再生产。从避暑山庄的结构遗产特征来看,首先,山庄创建初期的政治军事意义要大于社会文化意义,而当前却恰恰相反;其次,山庄的实际功能已不再发挥王朝统治的政治作用,而是在现代社会中突出强调文化象征与经济功能。由此可知,促进遗产结构转型的影响因素往往与遗产创建初期的本体结构因素密切相关,这些因素的不同组合共同参与到了文化遗产自生结构的生产过程之中。

总之,从新古典结构-功能论来看,文化遗产本身也是一种结构遗产,它的本体结构会在外部结构的转型中适应性地生成新的结构,而这种生成结构是与它的多元功能密切相关的。(44)参见张继焦:《换一个角度看文化遗产的“传统—现代”转型:新古典“结构-功能论”》,《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生成于王朝时期的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有其自身的结构-功能特性,在三百余年的时间历程中,它们不断随着外在社会结构的转型而主动调适自身与外在的关系。这些变化虽深受其所处外在环境的影响,但新的结构-功能系统会逐渐围绕遗产的本体结构而叠加到原有系统之上。文化遗产之所以能够表现出极强的生命力,就在于遗产的本体结构具有符号与功能的双重属性。这一双重属性来自于遗产生成时所处社会系统的伦理秩序。由此,文化遗产是一种伦理逻辑的产物,也在不断地生产着此种伦理社会。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符号结构能够通过其本体结构的应变能力,在内外价值的功能互动中表现为遗产的生命力。

四、总结与讨论

通过对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演变历程的呈现,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形成的文化遗产有其自身的生存动力与发展叙事。从王朝时期的政治结构组成,到新中国计划经济下的文物保护与服务单位,再到市场经济下的文化遗产经营主体,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在国家经济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始终受到“伞式社会结构”(45)参见张继焦:《新结构主义:一种对“中国式发展”的新解释》,《中州学刊》2018年第1期。的深刻影响。在自上而下的“伞式社会结构”主导下,地方文化遗产的结构面相随着整体社会的变迁而自生改变。在组织方面,从官方政府机构,到国营事业单位,再到市场主体,这些组织深嵌在社会结构之中,或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开发,都依赖于遗产的符号与功能属性而展开行动。由此,作为人造物的文化遗产不仅映射了一种不同社会时期的类别划分标准,还直接以其造型特征展现了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

新古典结构-功能论在结构-功能论的基础上,引入历史过程和行动者实践的视角,弥补了原有理论在解释变迁方面的不足。新古典结构-功能论旨在告诉我们,要把遗产放入它所由来的一套整体社会系统中,任何遗产在其本身的整体系统中都有自己的定位。同时,遗产本身是有生命力的,它有自己的生命层次与经验历程,并且它在不同时期的身份转换,创造了属于自身的生命现象。而遗产的生命不仅是社会系统的产物,也在生产着整体社会。因此,对遗产的理解要将其放在它的整个生命历程中,通过不断的阐释与解释,推进想象与事实的彼此转化。

回到文化遗产的转型进程中,应意识到,对文化遗产的认识要重视其所处的宏观生存环境,对它的开发不能单从现实的政治经济视角出发,而是要回归到遗产本身的多元话语体系与历史演变逻辑中。任何一个文化遗产的本体结构都是一个复数形式的存在,当其面对外在结构的某种影响时,遗产所折射出来的自生结构也不应被视为单一的。每一个文化遗产的背后都自有其所处社会的历史道德支撑,这种集体道德往往以物质性和客体化的方式凝聚在文化遗产上。它的本质是对人的社会关系与道德秩序的表达(46)参见[法]列维-斯特劳斯:《面具的奥秘》,知寒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226页。,进而说明人类社会生活中的隐喻性特征。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转型,这种历史道德也会随之发生变迁,但作为一种结构体,文化遗产是这种历史道德具体化、他律化的呈现,而且还是一种隐喻式的呈现。因此,人们才会在文化遗产的道德生命中能动地、此在地平衡自身与集体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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