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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竞渡献祭本意新考

2023-09-20

民俗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时记荆楚大水

连 雯

竞渡与食粽是端午节最为重要的两种风俗活动,可谓端午的节日标志。两者原本属于地方习俗,汉魏六朝时期主要流行于长江中游地区。受南北文化交流、政府提倡等因素影响,到了唐宋时期,端午竞渡、食粽遂成为一种全国性的节日活动。此后,二者传衍不辍,直至于今。那么,端午竞渡这种风俗缘何而起?本意究竟何为?六朝时荆楚地区流传着竞渡意在悼祭屈原的说法,入唐以后此说更是成为人们的共识。唐人文秀《端午》诗曰:“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1)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八百二十三,中华书局,1960年,第9284页。宋人张耒《和端午》诗曰:“竞渡深悲千载冤,忠魂一去讵能还。”(2)张耒撰,李逸安等点校:《张耒集》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90年,第516页。清爱新觉罗弘历《竞渡》诗曰:“此俗始荆楚,特以纪岁时。初因吊忠悃,相沿竞水嬉。”(3)《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三一九《御制诗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9-490页。以上诗句可证,“竞渡吊屈”说确乎深入古人之心。然而,随着学术思想观念的演进,从20世纪开始,诸多学者不再满意“竞渡吊屈”旧说,力图透过传说表象,探明竞渡活动背后的深层逻辑。

20世纪20年代,江绍原发表《端午竞渡本意考》一文,力破“竞渡吊屈”之说,实为近代重审端午竞渡源起问题的发端。(4)参见江绍原:《端午竞渡本意考》,王文宝、江小蕙编:《江绍原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3-229页。本文原载于《晨报副刊》1926年2月10日、2月11日、2月20日。其后以闻一多、黄石、李亦园等为代表的众多学者对此均有考论,且各有新说。(5)参见闻一多:《端午考》,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五),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1-46页(该文原载1947年8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3期);黄石:《端午礼俗史》,(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63年;李亦园:《端午与屈原——传说与仪式的结构关系再探》,李亦园:《李亦园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1-326页;李道和:《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0-193页;刘晓峰:《端午与夏至》,刘晓峰:《东亚的时间: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147-160页。总括近代以来学者关于端午竞渡源起问题的探讨,所倡观点大抵可归为三类。一类重视竞渡传说中“龙”的元素,认为“龙舟竞渡应该是史前图腾社会的遗俗”(6)闻一多:《端午考》,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五),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页。。一类重视端午的时间因素,分析古人以五月为“恶月”、以夏至为禁忌日的时间观念,指出端午竞渡旨在驱疫祛灾。(7)参见江绍原:《端午竞渡本意考》,王文宝、江小蕙编:《江绍原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3-229页;黄石:《端午礼俗史》,(台北)东方文化书局,1963年,第226-230页;李亦园:《端午与屈原——传说与仪式的结构关系再探》,李亦园:《李亦园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1-326页。一类重视竞渡传说中“水”的元素,同时兼顾“恶月”与“夏至”的时间观念,或主张竞渡意在祭祀水神,或指出竞渡本为驱龙除灾。(8)“祭祀水神”说,由刘晓峰提出。参见刘晓峰:《端午节与水神信仰——保存于日本典籍中有关端午节起源的一则重要史料》,《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驱龙除灾”说,由李道和提出。参见李道和:《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2-183页。细绎三类观点,第一种过分放大了六朝竞渡传说中“龙”的因素(9)闻一多提出的“祭龙”说,有两点解释困境。其一是六朝时期的端午传说中,投粽献祭的对象不是蛟龙而是屈原。二是龙舟竞渡是后起的现象,六朝时期竞渡并不使用龙舟。相关研究参见万建中:《龙舟竞渡习俗渊源新探》,《四川文物》1996年第2期;田兆元:《论端午节俗与民俗舟船的谱系》,《社会科学家》2016年第4期。,第二种忽视了竞渡传说中“水”的因素与竞渡活动背后的水域环境,相较而言,第三种观点更具解释力度。不过,不论“祭祀水神”说,还是“驱龙除灾”说,尚未合理解释“五月”与“水”之间的关联,也未能对竞渡习俗产生的地理环境予以足够重视。窃以为,如果从生态环境史的视角仔细审视六朝时期端午竞渡传说的基本结构和核心要素,我们将会对端午竞渡的源起问题有更加切实的认识。

一、端午竞渡与“恶月”观念无关

近代以来,学者大多将端午竞渡习俗与古人的“五月”及“夏至”观念相联系,用以解释竞渡活动何以要在端午日。实际上,若对比六朝时期端午日南北风俗之异同,分析“恶月”观念与水之间的关联,就会发现端午竞渡习俗的源起与“恶月”观念并没有太大关系。

魏晋南北朝时期,五月五日南北方共同的风俗活动主要有以下三种。

一是兰汤沐浴。《大戴礼记·夏小正》载五月之俗:“蓄兰。为沐浴也。”(10)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第39页。这说明用香草沐浴以驱邪除病乃北方先秦五月旧俗。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曰:“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11)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4页。又东晋史学家习凿齿的《与褚常侍书》曰:“想往日与足下及江州,五月五日共澡浴戏处,追寻宿眷,仿佛玉仪,心实悲矣。”(12)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一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147页。褚常侍指褚歆,乃东晋大臣褚裒之子。习凿齿与褚歆至江州,有五月五日洗浴之事,足证南方也有五月五日兰汤沐浴的习俗。

二是门悬艾草,作五色丝缕。汉末应劭《风俗通义》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13)应劭撰,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14页。记载十六国北朝邺城旧事的《邺中记》曰:“北方五月五日自作饮食祠神,及作五色缕,五色辛盘相问遗。”(14)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一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146页。北齐杜台卿《玉烛宝典》载:“五月五日,采艾悬于户上,以攘毒气。”(15)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一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147页。这反映的是汉晋南北朝时期北方的习俗。《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采艾以为人形,悬门户上,以禳毒气。”(16)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4-45页。又曰:“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17)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9页。这记载的是六朝时期荆楚地区的风俗。

三是采药蓄药。《艺文类聚》卷四《岁时中》引《夏小正》曰:“此日蓄采众药,以蠲除毒气。”(18)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四《岁时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75页。东汉崔寔所著《四民月令》曰:“是月五日……合止利黄连丸、霍乱丸,采葸耳。取蟾诸,廿合创药;及东行蝼蛄。”(19)崔寔著,石声汉校注:《四民月令校注》,中华书局,1965年,第36页。所引两种文献所言均为五月五日,记载的主要为此日北方习俗。而《荆楚岁时记》载六朝时期荆楚地区五月五日的习俗曰:“是日,竞渡,竞采杂药。”(20)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7页。由此可知,端午蓄药乃这一时期南北方共同的习俗。

以上三种端午风俗活动,主旨相当一致,即辟邪防疫。它实际上是鸠合先秦汉魏五月、夏至的诸多活动而形成的,是先秦汉魏时人关于五月、夏至观念的集中体现。先秦汉魏之时,人们普遍恐惧五月,甚至直接视五月为“恶月”“毒月”。《礼记·月令》“仲夏之月”曰:“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耆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毋刑,以定晏阴之所成。”(21)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十六《月令第六之二》,中华书局,1989年,第453页。其言五月是“阴阳争,死生分”之时,所以此月君子需要少私寡欲,清净无为,不可躁动。《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俗称恶月,多禁。”(22)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3页。呼五月为“恶月”,直接反映了人们对五月的恐惧。此外,秦汉时期,人们对五月夏至亦感恐惧。《淮南子·天文训》曰:“日夏至则斗南中绳,阳气极,阴气萌,故曰夏至为刑。”(23)何宁:《淮南子集释》卷三《天文训》,中华书局,1998年,第208页。蔡邕《独断》曰:“夏至阴气始起,麋鹿解角,故寝兵鼓,身欲宁,志欲静,不听事送迎五日。”(24)蔡邕:《独断》卷下,北京直隶书局影印抱经堂校本,1923年,第9页。秦汉时人认为夏至乃阳气盛极而衰的日子,所谓“夏至一阴生”,故以此日为禁忌日,希望人们尽量少动。正是由于这种“恶月”恐惧,先秦至西汉产生了五月“兰汤沐浴”“作五色丝”“蓄药”等风俗,借以辟邪防疫,祛除恐惧。到了东汉时期,人们将应对恶月的行为举措,集中整合至五月五日。这颇类似于一次恶月应对办法的集中展示。上述三种南北方的共同风俗,正是由此而来。

先秦汉晋时期,人们普遍视五月为“恶月”,其风俗活动以辟邪防疫为共同主题,是地理气候条件使然。(25)参见王利华:《端午风俗中的人与环境——基于社会生态史的新考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此文讨论了端午风俗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重点指出食粽子的风俗根植于南方生态环境,很有启发性。我国地处北半球,黄河、长江流域夏季盛行海洋季风,湿热多雨。这种气候导致不论南北,仲夏五月都是酷暑难耐。从事户外活动的民众,稍有不慎,就有中暑的危险。加之仲夏五月气候溽热,易生蛇、蝎、蜈蚣、马蜂、蚊子等毒虫,更是对人们的生命安全构成威胁。古人对五月忌惮恐惧,视之为“恶月”,正是由于仲夏五月乃一年之中对生命安全构成最大挑战的难熬之月!而风俗活动以辟邪防疫为主题,恰好表明诸种活动不能简单以“迷信”活动视之,其中显然蕴含着实用理性。端午日“兰汤沐浴”“采药蓄药”,反映的是古人利用节日普及有效知识以护卫生命的深层逻辑。

明确了五月五日南北方共同习俗背后的生态环境原因,我们再来看六朝时期此日南北风俗间的差异。《荆楚岁时记》载“是日,竞渡”(26)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7页。,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曰: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年,长沙欧回,见人自称三闾大夫,谓回曰:“尝见祭甚善,但常年所患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练树叶塞其上,以五彩丝约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言。后乃复见感之。今人五日作粽子,带五色丝及练叶,皆是汨罗之遗风也。(27)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一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146页。

可知六朝时期荆楚地区已流行端午日飞舟竞渡和投粽于水的风俗。这一时期的北方则不然。《玉烛宝典》曰“南方民又竞渡,世谓屈(原)沉汨罗之日,并楫拯之。在北舳舻既少,罕有此事”(28)杜台卿:《玉烛宝典》,中华书局,1985年,第240页。,明确记载南北朝时期北方并无竞渡习俗。此种差异,杜台卿认为是北方“舳舻少”所致。这实际上是把南北风俗差异归结为环境原因。投粽于水和飞舟竞渡的习俗,应该与南方多水的独特生态环境具有直接关系。

不过,仅仅注意到南方多水的这一环境要素,还不足以完整解释端午竞渡与献粽习俗的源起。因为它并不能说明两种风俗活动为何一定要在五月举行。因此,有学者致力于寻找“恶月”观念与水上活动的关联。比如刘晓峰曾根据日本岁时专书《年中行事抄》所抄引之《十节记》记载的端午传说,指出端午节投粽于江是为祭祀水神,并认为这与先民的夏至观念有关。(29)参见刘晓峰:《端午节与水神信仰——保存于日本典籍中有关端午节起源的一则重要史料》,《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他说:“五月是一年中日子最长的夏至所在的月份,也是天地间阴阳发生激烈变化‘分死生’的月份。而这一变化的点,就是夏至。端午节吸收了有关夏至的认识,选择在夏至阳气(火)最盛的日子,举行祭祀水神的活动,这是古人用自己的力量调整阴阳均衡的一种努力。也是端午节众多习俗产生的深层逻辑框架。”(30)刘晓峰:《端午节与水神信仰——保存于日本典籍中有关端午节起源的一则重要史料》,《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这种解释恐怕并不符合古人观念。汉魏时人虽然认为夏至是阳气最盛之际,却也认为其乃阴气始发之时,所谓盛极而衰也。蔡邕《独断》曰:“夏至阴气起,君道衰,故不贺。”(31)蔡邕:《独断》卷下,北京直隶书局影印抱经堂校本,1923年,第9页。《续汉书·礼仪志》曰:“日夏至,阴气萌作,恐物不茂。”(32)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3122页。据此可知,时人之所以觉得夏至恐惧,恰恰是因为其表征着阳消阴长。所谓借助水神祭祀增加阴气成分,以达到夏至阴阳均衡的说法,显然与汉魏时人的夏至观念正好相反。

实际上,汉代由夏至节气观念所引发的与水有关的活动,是浚井改水。据出土汉简《元康五年诏书》载:

御史大夫吉昧死言:丞相相上太常昌书言:大史丞定言,元康五年五月二日壬子日夏至,宜寝兵,大官抒井,更水火,进鸣鸡,谒以闻布当用者。·臣谨案:比原泉御者、水衡抒大官御井,中二千石、二千石令官各抒别火。官先夏至一日,以除隧取火,授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在长安云阳者,其民皆受。以日至易故火。庚戌寝兵,不听事,尽甲寅五日。臣请布臣□昧死以闻。制曰:可。(33)《居延汉简》10·27、5·10。图版及释文见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一),“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4年,第36、17页。

这一诏令表明夏至日抒井更水,乃汉代国家典制。这种礼典应该是推行于全国的,其深层的逻辑比较明确。《管子·禁藏》曰:“钻燧易火,杼井易水,所以去兹毒也。”(34)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十七《禁藏》,中华书局,2004年,第1017页。《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引《续汉书·礼仪志》曰:“夏至日浚井改水,冬至钻燧改火,可去温病也。”(35)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三《时序部八》,中华书局,1960年,第111页。浚井改水体现的还是时人以五月为“恶月”“毒月”的观念,主旨依旧为防疫祛疠。

相较于浚井改水,飞舟竞渡和投粽于水明显属于另外一种性质的活动。我们很难用南北共同环境背景导致的“恶月”观念来解释这两种南方风俗的源起。故两者应该体现的是南方居民关于五月的独特认知,其与“恶月”“毒月”观念属于不同体系。

二、五月大水与端午献祭

讨论端午竞渡献祭(即投粽于水)风俗背后的五月观念,需先分析其源起传说的共同结构。除了前引《续齐谐记》所载,隋以前人们关于端午献祭竞渡起源的传说,大抵有以下几种。

《荆楚岁时记》杜公瞻注曰:

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人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军[车],一自以为水马。州将及土人悉临水而观之。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越地传》云起于越王勾践,不可详矣。(36)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7-48页。

《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山南东道四》引《襄阳风俗记》曰:

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梦告妻,所祭食皆为蛟龙所夺,龙畏五色丝及竹,故妻以竹为粽,以五色丝缠之。今俗,其日皆带五色丝,食粽,言免蛟龙之患。又原五日先沉,十日而出。楚人于水次迅楫争驰,棹歌乱响,有悽断之声,意存拯溺,喧震川陆。风俗迁流,遂有竞渡之戏。(37)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襄州》,中华书局,2007年,第2813页。

《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十六》引晋虞预《会稽典录》曰:

女子曹娥者,会稽上虞人。父能弦歌,为巫。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迎波,沉溺,死不得尸。娥年十四,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七日,遂投江而死。(38)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三一《时序部一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147页。

《年中行事抄》抄引《十节记》曰:

五月五日荃缠。昔高辛氏子乘船渡海,急逢暴风,五月五日没海中,其灵成水神,令漂失船。或人五月五日以五色丝荃缠投海中。荃缠变化成五色鲠龙,海神惶隐,敢不成害。后世相传。(39)转引自刘晓峰:《〈十节记〉新考》,刘晓峰:《东亚的时间: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中华书局,2007年,第78页。该文认为《十节记》成书的时间应在汉末至两晋之间。

以上端午传说,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结构,就是主人公皆属溺水而亡,且均溺亡于江、海之类的大水。(40)李道和也注意到了端午相关人物的“水死”共性。参见李道和:《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8-154页。屈原与曹娥是自投于江而死,曹娥之父和高辛氏子是遭水患而死于江海。至于伍子胥,虽然系被迫自杀,但吴越地区自先秦时期开始就流行其沉尸江中的传说。《国语·吴语》载:“(伍子胥)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鴺,而投之于江。”(41)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卷十九《吴语》,中华书局,2002年,第545页。《越绝书》卷十四载:“胥死之后,吴王闻,以为妖言,甚咎子胥。王使人捐于大江口。勇士执之,乃有遗响。发愤驰腾,气若奔马,威凌万物,归神大海,仿佛之间,音兆常在,后世称述,盖子胥水仙也。”(42)袁康、吴平著,徐儒宗点校:《越绝书》,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0页。吴地之人将端午风俗归为吊祭伍子胥,应当与其尸被沉于江有关。盖溺亡于江河湖海者,尸体往往很难找到。如上引《会稽典录》所载,曹娥之所以自投于江,就是为寻找其父的尸体。可见伍子胥说也蕴含着溺死的母题。端午传说的这种共同结构,反映的是水对人类生命的威胁。故端午竞渡献祭风俗,应该起源于南方居民对五月之水的独特恐惧。

众所周知,我国是季风性气候,夏季盛行东南季风。东南季风从海上带来的湿润气流在公历四月份开始登陆我国,五、六月份到达长江中下游地区,七、八月份到达华北地区,九月份到达东北地区。东南季风带来的湿润气流停于何地,该地就大雨不止。所以,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雨季一般在农历五月前后,而这一月份也容易发生洪水灾害。这种气候现象不惟今天如此,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都未曾有过太大改变。

先秦典籍因多属记载中原与关东社会的材料,对南方灾害甚少着墨。汉代作为统一王朝,设有地方灾害上报制度,因此关于长江流域大水的记载逐渐丰富起来。如:

《汉书·高后纪》载高后三年(前185年):“夏,江水、汉水溢,流民四千余家。”(4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98页。

《汉书·高后纪》载高后八年(前180年):“夏,江水、汉水溢,流万余家。”(4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100页。

《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三十年(54):“五月,大水。”(45)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81页。

《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三十一年(55):“五月,大水。”(46)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81页。

《续汉书·五行志》载延平元年(106):“五月,郡国三十七大水,伤稼。”(47)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3309页。

这是有关汉代五月大水的几条记载。汉代的政治经济中心在北方,政府对南方灾害的重视程度可能不如北方,其记载未必完整详备。相较而言,六朝因政权在南方,对南方水灾的记载就详细多了。东晋南朝有关南方夏季大水的记录,可谓比比皆是。如《晋书·成帝纪》载咸和元年(326)“五月,大水”(48)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70页。,咸和七年(332)“五月,大水”(49)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76页。。《晋书·穆帝纪》载永和四年(348)、五年(349)、六年(350)连续三年皆“五月,大水”(50)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94、196、815页。。有学者根据相关史料,对东晋南方大水做了分析:就东晋而言,有四个阶段水灾的发生率最高。一是太兴至咸和间(317-334),十七年内有七次。二是永和四年至七年(348-351),连年大水。三是隆安五年至义熙四年(401-408),除元兴二、三两年(402、403)外,也是连年大水。四是义熙八年至十一年(412-415),又是连年大水。大水多发生在五、六月份。(51)参见郭黎安:《关于六朝建康气候、自然灾害和生态环境的初步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8期。这里所说的“五、六月份”,指的是农历五月、六月。笔者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资料编纂组所编《中国历代自然灾害及历代盛世农业政策资料》略作统计,东晋一百多年间共发生大水33次,时间上分布于农历正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十二月,而五月独占鳌头,多达14次,约占42%;其次为六月,达8次,约占24%。(52)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资料编纂组编:《中国历代自然灾害及历代盛世农业政策资料》,农业出版社,1988年,第39-54页。

也有学者对史籍所载南朝南方的水灾做过统计。(53)参见刘继宪:《南北朝自然灾害统计与初步研究》,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46-49页。南朝一百七十年间,共发生大水70次,标有明确月份者67次。70次水灾从时间上看,遍布全年各个月份,但夏秋两季颇为集中。农历五、六、七、八四个月发生的水灾,约占全部水灾数的63%。而这四个月中,尤以五月与六月为最,两月合计至少有24次,占南朝全部水灾数的34%多。(54)参见刘继宪:《南北朝自然灾害统计与初步研究》,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46-49页。

总而言之,汉魏六朝之时,五月是长江中下游流域的洪水易发期。这种状况可能远自先秦就是如此,而到了我们生活的今天,依旧未变。这是相同的气候地理条件所决定的。洪水是巨大的自然灾害,不但淹没农田房舍,同时还威胁人们的生命安全,造成大量人员溺水死亡。先民面对洪水,除迁移、避险和等待洪水退却外,有效的抵制办法不多。结合魏晋六朝端午起源传说的结构就可看出,端午节的竞渡献祭活动,显然与南方生活的先民对五月大水漂溺的记忆有关。人们集中于五月五日这天,举行献祭于江和江上竞渡的活动,借以祛除恐惧。

五月大水的观念,是南方居民对五月所特有的认识。黄河中下游地区大水频发,一般是公历七、八月份,不在农历五月。同时,正如《玉烛宝典》所言,北方“舳舻既少”(55)杜台卿:《玉烛宝典》,中华书局,1985年,第240页。,湖泊不多,五月五日献祭竞渡风俗即使传播至北方,短时间内也难以落地生根,成为北方居民的节日活动。应该说,六朝时期五月五日献祭竞渡活动之所以为南方所独有,就是因为它根植于南方独特的生态环境中。

明确端午风俗与五月大水漂溺之间的关系后,我们会对端午献祭的本意有更切实的认识。《续齐谐记》载端午日之所以献粽于江(原本是竹筒米,后来因害怕为龙所食,改为投粽),乃楚人吊祭屈原,向屈原献食。而《襄阳风俗记》所载更为具体,言“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56)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襄州》,中华书局,2007年,第2813页。,则投献祭品者本为溺死者(即屈原)的亲人。联系前引端午传说中曹娥与其父的故事,似可推知,“献祭于水”起初应为先民向遭水患而溺亡的亲人投食的活动。众所周知,有关节日风俗的传说,一般都晚于风俗现象本身出现的时间,因此粽子的起源肯定要早于东汉,而祭祀屈原,也只是汉魏六朝时人对早已存在的五月五日向水中投放祭品活动的人文解释。大概因屈原声名显赫却又无辜溺死,楚人遂以之为溺亡亲人的象征,借以祭祀死者,并寄托哀思。

三、飞舟竞渡与南方居民的生存训练

注意到五月大水漂溺与南方端午习俗之间的关联,也促使我们重新认识飞舟竞渡的深层逻辑。

细绎隋以前的端午竞渡传说及风俗,有以下两个要素值得重视。

其一,传说多言竞渡活动起于驾船“拯溺”。前引《荆楚岁时记》杜公瞻注言:“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人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57)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7页。《襄阳风俗记》曰:“原五日先沉,十日而出。楚人于水次迅楫争驰,棹歌乱响,有悽断之声,意存拯溺……”(58)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百四十五《襄州》,中华书局,2007年,第2813页。二者均言竞渡习俗源自人们拯救溺亡的行为。《隋书·地理志下》记载竞渡习俗说:“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尔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其迅楫齐驰,棹歌乱响,喧振水陆,观者如云。”(59)魏征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897页。所谓“莫得济者”“何由得渡湖”云云,表明竞渡旨在提高驾船能力,其与水上救援也即“拯溺”关系相当密切。

其二,竞渡所用的船为轻便小船。前引《荆楚岁时记》杜公瞻注言:“舸舟取其轻利,谓之飞凫。一自以为水军[车],一自以为水马。”(60)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7页。称船为“飞凫”,称竞渡的一方为“水车”,一方为“水马”,均指驾驶小船,来去自如,宛如车马行于陆地,水鸟游动于水上。六朝时期竞渡时对船的要求就是“轻利”。后世所熟悉的礼仪性大船或加以特殊装饰的龙舟,是唐以后才出现的。

这两个要素的性质是一致的,驾驶轻便小船,其意也是为“拯溺”。所以,我们认为,竞渡原初应该就是先民训练水上救援能力的集体活动。有过洪水经历的人都知道,人一旦被洪水卷走,境况就极为危急,救援时间稍纵即逝。能否在短时间内,迅速驾船赶到落水者身边施救,是救援的关键。竞渡强调使用小船,同时特别追求速度,原因正在于此。这种集体活动训练的就是人们灵活快速驾驶小船的能力。关于这一点,六朝时期的人还有记忆。《岁时广记》卷二十一《端午上》引《越地传》曰:“竞渡起于越王勾践,盖断发文身之俗,习水而好战者也。”(61)陈元靓撰,许逸民点校:《岁时广记》卷二十一《端午上》,中华书局,2020年,第417页。这种传说还保留着竞渡与水上驾驶能力训练的关联。不过,它把此类训练归为提高军事战斗能力,则属于民间对风俗活动的一种想象。飞舟竞渡本质上乃民间活动,它训练的是水乡居民的生存能力。

由此可见,竞渡和献祭这两种端午日的风俗,均源于南方居民对五月大水的恐惧。不过,两种活动的指向是不同的。献祭是为悼祭死者,竞渡则是为拯救生者。从理性视角来看,献祭寄托情感,而竞渡则属于实实在在的生存训练,是面对大水灾害的有效准备。故端午竞渡的习俗,体现了先民利用节俗提高集体生存能力的一种智慧。这才是端午竞渡的深层逻辑。

需要略作补充的是,先民利用端午节俗提高集体生存能力的这种智慧,不仅体现在竞渡习俗上,在其他习俗上也有体现。据《荆楚岁时记》载,“荆楚人并蹋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62)宗懔撰,杜公瞻注,姜彦稚辑校:《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年,第44页。,则六朝荆楚之人在端午日还有“踏百草”“斗百草”的习俗。“踏百草”“斗百草”的性质与“竞采杂药”类似,其意当为竞相辨认各种草的药用价值,以提高人们的草药知识。中药以植物药最多,故也称中草药。植物药或简称草药,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类。其一,全草类;其二,叶类;其三,花类;其四,果实类;其五,根及根茎类;其六,茎、木类;其七,皮类,包括树皮或根皮;其八,种子类;其九,藻、菌、地衣及孢子类;其十,树脂或以植物液汁入药的其他类。(63)参见张贵君主编:《中药鉴定学》(第2版),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14-15页。以上十类植物药中,木类药材全年可收,其他均有时间限制。全草类和叶类草药,则以夏季五月前后种类最为丰富,此时是采药的好时间。如端午常用的艾叶,就以五月五日前后所采者药效最佳。六朝南方居民端午“斗百草”,显然是建立在其丰富的草药知识基础上的。我们知道,南方的盛夏溽湿闷热,瘴气弥漫,因此也成为病菌毒虫滋生的乐土。这种环境较诸北方而言,对人的生命威胁无疑要更为巨大。南方仲夏之时,人们在野外劳动,容易中暑,容易中毒,也容易病菌感染。荆楚人“踏百草”“斗百草”,正是通过这种集体性的游戏方式,来传承关于各种草类、叶类的药用知识,从而让人们掌握户外自救或救人的医学技能。这应该才是荆楚居民端午日“踏百草”“斗百草”风俗背后的真实蕴意,它同样体现出先民利用节俗提高集体生存能力的智慧。

四、结 语

自江绍原发表《端午竞渡本意考》以来,近代学者均批驳“端午吊屈”说,可谓众口一词。细考端午竞渡和献粽风俗的深层逻辑,本文认为其源起固然与屈原无涉,但“吊祭”之说却并非无据。而且,如果我们仅把屈原视为无辜溺水而死之先民的代表,则“吊祭屈原”说甚至要比近代以来学者提出的各种新说,更能反映先民端午竞渡与献祭的本意,更能说明端午风俗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联。

纵观六朝时期南方居民的端午风俗活动,不论“恶月”观念之下的斗百草、竞采杂药、兰汤沐浴等,还是五月大水记忆下的飞舟竞渡,均体现着先民应对环境威胁的生存智慧,都是先民利用节俗普及有效知识以提高集体生存能力的策略。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种智慧和策略正是人类群体得以不断生息繁衍的重要原因。研究先民节俗,不能忽略这个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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