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南地区方言地名与地域文化
2023-09-19王树秀
王树秀
【摘要】鄂西南即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所在地,是一个以土家族和苗族为主的多民族杂居区,该地区的地名经过长期的历史积累而沿用至今。在语言形式上带有该区域典型的方言特色词汇,该地区土家语虽然基本消失,但是作为语言底层在很多地名中保留的下来;各种地名反映了该区域的地形地貌特征、风俗民情、社会变迁和移民等历史文化,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鄂西南;地名;方言;地域文化
【中图分类号】H1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43
地名是历史形成过程中人们对于相关地域的称谓或命名,是对该地的自然形貌或社会人文环境的认知和解读。“地名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不仅是注记地理实体或地域空间的一种符号,而且是一种既可视又可悟的文化景观。”地名的形成,首先源于生活在当地的民众,是他们在特殊的生活环境中,给地名烙下独特的印记;其次,地名的形成也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有密切的关系。鄂西南即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简称恩施州)所在地,辖恩施、利川两市和建始、巴东、宣恩、来凤、咸丰、鹤峰六县,是一个以土家族和苗族为主的多民族杂居区,该地区的地名经过长期的历史积累而沿用至今,呈现出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
一、鄂西南地名的语言印记
地名除了能从内容上反映一个地方的自然环境特色,透露所蕴含的人文历史外,还能从语言本身的形式上体现当地的方言和民族语言的特色。
(一)鄂西南地名中的方言成分
地名一般由“专名+通名”两部分构成,鄂西南地名中的方言特色主要体现在专名部分,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包含鄂西南地方特色的口语词,二是构词法体现地方特色,
1.专名中包含鄂西南地方特色的口语词
例如:阳鹊坝(“阳雀”即喜鹊)、鹞子溪(“鹞子”也指老鹰)、 麸子洞(“麸子”即麦麸)、谷子坦(“谷子”即水稻)、大天坑(“天坑”指由于自然地陷形成的幽深坑洞)、薄刀梁子(“薄刀”指切菜的刀)、大转拐(“转拐”即转弯,“大转拐”即一个有很大弯度的地方)、奓口岩(“奓口”即“裂口”,形容口子开得很大)、倒钱坑(“倒”是“铸”的方言读音,即“铸造”)。
2.专名中体现方言构词法的地名
鄂西南地区方言口语中的名词在构词上习惯带有词尾“子”和“儿”,这在地名中也体现得很明显,其中专名部分带“子”尾的最为典型,数量非常多。例如:柑子坪、猫子山、鸭子塘、店子槽、马子峡、麂子水、猫子洞、桶子塘、鹿子水、瓦子院、懒人子山、人影子山、高岩子林场、土坎子、瓦店子、团坛子、岔口子等。其次是专名部分带“儿”尾,变成儿化形式。如船儿岛、雀儿笼、鱼儿寨、猫儿堡、梯儿岩、雀儿笼、班儿头等。
(二)鄂西南地名中的土家語成分
地名的形成有世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民族使用的语言有关。相关文献记载表明,历史上鄂西南土家族曾广泛使用土家语,现在只有在来凤、宣恩、鹤峰三县的南部偏远山区还有少量土家语的残存,但是在地名中却保留了不少土家语的痕迹,这些地名也是以反映当地地理实体的原貌特征为主要特征。从结构上看,也主要是以“专名+通名”的形式,从语源上看,有的是专名和通名都是土家语,有的专名是土家语,通名则是汉语,还有些专名是汉语,通名则是土家语等,因为土家语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还有些地名是借用同音或近音的汉字记录,具体意义不太清楚。
1.专名和通名都是土家语
“车”“湖”是土家语中最常用的通名,“车”是土家语“河溪”之意,故凡以“车”为通名的地方,大多在溪河边。例如:革勒车、讨火车、西北车、烂车、洗车、腊壁车等。“湖”在土家语“山坡上的一块平地”之意,例如:比里湖、托塔湖、钻天湖、踏巴湖、所里湖、力土湖、板车湖、巴皮湖、燕巴湖、舍米糊、河堂湖、车卢湖等。
2.专名是土家语,通名是汉语
“黑”在土家语是“漏水”之意。例如:黑山、黑湾、黑槽、墨槽、黑石垭、黑石槽等。“李”是土家语的“虎”之意,指虎多或藏虎的地方。土司时期,鄂西南山区的虎特别多,故有含有“李”的地名,例如:李虎坡、李桥、李巴沟、李爸洞、申李坝等。而有些地方如宣恩,当地人忌讳“虎”字而改称为汉语中的“猫”,所以也有不少带“猫”的地名,例如猫子村、猫子庄、猫子山、猫山坝、猫儿坪。“墨”是指天,如:墨把山、墨墨山,宣恩县城之北有墨达山,《大清一统志》记载:“墨达山在治北,土人谓天为墨,云山高接天地。”
3.通名叠用或土家语的拟音
有些地名本身已经有了土家语的专名或通名,而人们习惯上还是在后面再加一个汉语通名,形成通名叠用。例如:涅车坪、车洞河、车坝、车路坝、车落洞、马湖坝、毛湖埫。
还有些地名是土家语的直接拟音形式。例如:摇把、歌罗、畲道、波罗、玛脑、那甫、朵科、者兰、他克、诺西、富基都、海司等。
以上这些土家地名大部分都反映了当地早期的地理原貌,可以为历史地理的研究提供材料。如上述土家地名“革勒车”,“革”土家危险、可怕”的意思,“勒”相当于助词“的”,“车”是“河、溪”之意,整个意思就是“凶险的河流”。“革勒车”在来凤县的革勒乡,地处两条河流交汇之处,起初是从西部的尖山和西北的滴水关倾泻而来的两条溪流,在枫香坪汇合后,在革勒车又与另一条河流交汇。这两条河流沿岸山势险峻,水流湍急,特别是山洪暴发后,水急浪险,更显得形势险恶。解放后在这里修筑大坝建起了电站,再无凶险之感了,但是“革勒车”为这个地方早期的地貌提供了信息。
二、鄂西南地名的文化意蕴
地名的形成和变化真实地记录了一个地方的生产生活状况,我们通过地名,可以了解特定区域的地形地貌特征和物产、生活民情、社会变迁和移民历史等,可以说地名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鄂西南地名所反映的地形地貌和物产
鄂西南地处湘鄂渝交界的武陵山区,崇山峻岭,地形复杂,河流众多,地名中的通名以反映自然地形和水系为主要特色,不仅分布范围广,而且数量众多,这些地名充分反映出该地区地貌的基本情况。通名主要有坪、坝、岩、坡、槽、山、洞、台、坳、垭、岭、河、湾、溪、沟、塘、池、潭、泉、湾、井等。鄂西南地处高山大川,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特别是植物、动物资源,以植物、动物命名的地名随处可见。例如:桂花树、黄茅坪、 梅子树、枣木垭、苦竹溪、老虎洞、狮子关、凤凰山、熊洞、豹子沟、犀牛坪、龟塘、黑鱼泉等。
(二)鄂西南地名与居民生活
1.地名反映了居住方式
生活在鄂西南高山大川地区的居民,其居住条件简陋,房子主要利用树木竹子柴草等依山搭建而成,用茅草盖屋,而且周围动物出没,为安全起见,大家群聚而居,因此以“寨”为通名的村名很多,例如:老寨、上寨、新寨、石龙寨、响水寨、大洪寨等。当地是土家族苗族聚居区,还有以民族为专名的寨子,例如苗寨、苗寨沟、土家寨等。更有同姓数十户集聚而成为一寨的,如汪家寨、苏家寨、马家寨等。
2.地名反映了强烈的宗族观念
宗族是我国传统社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支柱,有宗族或血缘关系的人择第而居,繁衍生息,形成了以宗族为标志的地名。在鄂西南地区以姓氏、家族命名的地名大量存在,从统计到的六县市所有村一级地名中,就有291个以姓氏为专名的。仅以建始县花坪乡为例,全乡就有15个村的村名就以姓氏命名,如陶家荒、蔡家、周塘、田家坝、杨家槽、沈家荒等。而巴东县共有87个以姓氏为地名,其中溪丘湾乡的38个村委会就有10个以姓氏为专名,如谭家湾、甘家坪、高家坡、曾家岭、魏家梁子、宋家垭等。直接以姓氏做整个地名的也不少见,如柳家、江家、许家、史家、肖家等。鄂西南地区自古就以农耕和渔猎为主,这种以宗族血缘关系为基础的聚居方式,充分体现了重宗族血缘、重社会群体等传统观念。
(三)鄂西南地名所反映的社会变迁
地名是历史学的第二语言。历史地名分为“历史自然地名”和“历史人文地名”两类,这既是人类认识周围环境的静态凝结,又是人类改造自然界的动态轨迹。地名是人类文化的活化石,许多老地名背后都有一段历史故事,特别是历史上重大政治制度的变迁。
鄂西南地区在历史上经历了羁縻制度(秦—宋代)、土司制度(元—清雍正十二年)、流管制度(清雍正十三年起实施改土归流)、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新中国成立至今)。该区域所辖的县市中有几个名称就是在实行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的初期定下来的。例如“恩施”,元代在此实行土司制度,土司驻今宣恩县城,因土司驻地在施州南面,故名施南土司。明代在施州设施州卫。清雍正六年(1728年)裁施州卫,设施县,次年改称恩施县,意即皇帝赐名于施县,取“皇帝恩泽施地”之意。
鄂西南地区以土家族为主要代表民族,土司时期的历史在该区域的地名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地名中有部分直接以“土司”或者“司”作为通名或专名的,例如:老司、百福司、安抚司、龙潭司、都司界等。土司制度是一种军政合一的制度,土司是地方上最高行政长官和最高军事长官,他们都拥有一支数量不等的军队,其编制单位主要有营和旗两种。这在地名中留下痕迹,特别是以“营”为地名的,都是土司时期的驻军之地。例如鹤峰县有中营、官扎营,建始县有杨扎营,恩施有车营、安营、营上、齐家营、营盘、营沱等,宣恩有客家营、千师营、七将营、桐子营、大茅坡营等,咸丰有坪坝营、苟家营,利川有汪营、中部营等。另外如“旗鼓寨、红旗坪、旗峰坝、插旗、旗杆”也是的土司时期的驻军地。而“官店坡、官店镇、官店、官仓、官坪”等地名则是典型的改土归流之后实行流官制度的产物。
(四)鄂西南地名所反映的移民历史
汉族现在是鄂西南地区的主体民族之一,其中大部分是不同历史时期移民而来的,该地区在历史上曾出现过五次大的迁徙浪潮,其原因包括战争、朝廷政策、自然灾害等,多次的移民也在地名中留下痕迹。
1.地名所反映的与军事活动密切相关的移民
朝廷对鄂西南地区的武力征服以及对土司的军事威慑,曾调派大批汉族军队进驻鄂西南地区。从明朝初年开始就设立了施州卫和大田司,派驻大量军队长期驻守鄂西南地区。据《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志》载:明王朝在元末明初征服土家族地区的过程中在该地区设立了卫所,削弱土司的发展,防范和镇压土司的反叛。《明史·湖广土司传》载:“(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置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此时的施州卫除领左、中、右三千户所及大田军民千户所外,鄂西南众多土司也均隶属于它。鄂西南地区有不少以“堡”和“寨”命名的地方仍透露了当时驻军的痕迹,例如来凤的精神堡、安家堡、安子堡,鹤峰的新寨、碉堡、石堡,恩施的军寨、屯堡、青堡,巴东的马寨、知雄寨,宣恩的金陵寨、万寨等。
帕默尔说:“地名的考察实在是令人神往的语言学研究工作之一。因为地名往往能够提供出重要证据来补充并证实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论点。” 我们也可从部分地名的痕迹上来补充上述这种观点。例如“走马坪、校场坝、石马、辽箭坪、金鞍壩、放马场、马水、桅杆堡、拦马山、将军山、穿心岩”等都从侧面体现了蒙古族骑马、射箭、打仗的痕迹。
2.地名中留下的的朝廷政策移民痕迹
明、清两朝相继实行了大规模的移民,以平衡各地区的人口分布。第一次是朱元璋时期实行的史称“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一部分来自湖广、江西的移民迁入鄂西南清江以北地区。第二次是清康熙年间将湖北的荆州、湖南洞庭湖地区的大批移民迁入鄂西南。改土归流后,清政府废除了“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民族隔离政策,加速了鄂西南和周边地区大规模的族群流动。大量移民的迁入在鄂西南的地名中打下了烙印。
移民到了迁入地后为了生存,大多集中安置或自发聚族而居,他们到无人居住的地方开荒拓土,并用自己的姓氏来命名,其中以“姓氏+家+荒”构成的地名如实记录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拓荒事实,如陶家荒、蔡家荒、沈家荒、沈家荒等。另外还有直接描述荒地的,如:柳林荒、南荒岭、背林荒、高荒坪、二台荒、北古荒等。
鄂西南本地人用于指称方位时用“上、下、前、后、左、右”等,而不会使用“东西南北”这样的方位词,但有不少地名却带方位词,应该是移民带来的。例如:镇南、偏南、南坪、东南峡、南潭、南浦、北古荒、北镇、北界、北山面、东山坪、东流坝、东坡、西面坡、西流水、西溪坝、西沟等。其中以“圩口、庄、瀼口”为通名在当地地名中也是很罕见的,这些地名也提供了移民的信息。
而最为突出的则是会馆名称。清乾隆、嘉庆两朝,贵州、湖南、江西等地人民,在朝廷“定各省贫民携带妻子入蜀并开垦者,准其入籍例”“凡流寓情愿垦荒居住者,将地亩永给为业”等政策鼓励下,纷纷移民到鄂西南地区。这些移民需要以省籍为范围成立自行管理和互相帮助的机构,即成立同乡会与办事机构——会馆,而古时会馆又是以宫庙的形式存在的,作为贵州会馆的忠烈宫、湖南会馆的禹王宫、江西会馆的万寿宫便相继建立起来。据清道光版《施南府志》载,恩施县“万寿宫在城北门外”;利川县“万寿宫在县南门外”,另有“万寿宫在县南南坪”;建始县“万寿宫在县西门外”,还有宣恩县晓关、恩施市白杨坪、崔坝、芭蕉、大集等处的江西庙。这些庙宇的修建都与江西来恩施的移民及其后裔有关,同庙设江西会馆,兼有江西同乡会与江西商帮会馆两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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