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雪纷飞
2023-09-19乔桦
乔桦
“哎呀,又下雪了!”琴说话一惊一乍,吓我一跳。
“这死热荒天的,”母亲说,“哪里来的雪?”
“妈,您儿媳妇说得没错,是下雪了。您看这里。”我弯下腰,身子努力向前倾斜,用手扒拉着头发让母亲看。
母亲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有些感慨:“儿子,你白头发这么多了,可真像下了一层雪哪!”
我说:“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白点儿是自然现象。总是黑又亮,那不是头发,是鞋油。”
母亲扑哧一声笑了,她的满头银发比雪还白得耀眼。
琴也笑了,琴说:“还是黑发好,黑发显得人年轻。一个人能经常捯饬一下自己的头发是多享受的一件事啊!”
琴带点儿文艺范儿,头上长白发,在她那儿叫“下雪”;染头发,她叫“扫雪”。琴很舍得在她自己的头发上花时间,今天大波浪,明天拉直了,后天扎成马尾……漂亮的发式配上细瓷一般的皮肤,让她的全身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魅力。她的发丝间从来看不到“雪”。
我头上的“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好像在我四十岁那年,又好像在我四十五岁以后。这人生的雪、岁月的雪,纷纷扬扬,不停地飘落。它们原本走得很慢,单枪匹马零星地落到我的鬓角。在我前妻生病的那几年,它们才大兵团作战,带着锲而不舍的锋芒,蜂拥而至,在我头皮上大范围地安营扎寨,盘踞下来。前妻离去那年,我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就像顶着一层高粱花子,人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几岁。
我不修边幅,对头发从来就没啥讲究。倒是琴,对这个事情很在意。琴是我的二婚妻子,我们刚结婚半年。在琴之前,我有一段三十多年的幸福婚姻。妻子去世三年后,我和琴才经人介绍走到一起。琴是个好女人,贤惠。
琴很讲究生活的品质。她说女人如书,男人是这本书的封面。看女人怎么样,要先看她的男人。我们俩结婚后,她每个月都会在家里给我的头发“扫雪”。我心里不愿意,嘴上也不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她肯嫁给我,我很感激。染头发这种芝麻粒儿的小事,就不要和她争争讲讲了。再说,她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再加上平时注意修饰,乍一看,也就三十出頭儿。我如果不染发,就原来那老气横秋的样子,说我是她爹都有人信。
我坐在洗漱间专用的染发椅上,琴把我上半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犹如一头笨重的狗熊。虽然一直开着电扇,我却全身是汗。琴戴着手套,拿着专业工具,在我头发上涂涂抹抹,忙活了好一阵子。等一整套程序结束时,我突然觉得鼻子发痒,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我病了,感冒,不停打喷嚏。琴说是电扇吹着凉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可能是对那染发水过敏。我一闻到那个气味儿,就鼻子发痒,头晕恶心。我不能跟琴说实话,我们刚结婚不久,她辛辛苦苦帮我染发,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几天后,我病愈和琴出去散步,远远地就看到了老刘。老刘是小区里的一个单身小老头儿。以前,他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就像一堆枯萎的芦草,支棱八翘的。最近一段时间,老刘交往了一个老太太,整个人大变样:头发剪成了精神的板寸,焗染得乌黑油亮,就像一坨原煤;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我走到近处和老刘打招呼,发现他嘴唇肿得离谱,脸暄腾得跟个馒头似的,不但红,还起了一层皮。我问他怎么回事,老刘哭丧着脸说是染发过敏了。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也对染发剂过敏,只不过,我的过敏程度比老刘要轻得多。
回到家,我对琴说:“老婆,我们俩都五十大几的人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不能容忍我头发里有点儿‘雪?”
琴盯着我,身子前倾,把两手放在太阳穴处弄了几下。哎呀,她的头发竟然完全脱落下来了。原来她的一头秀发是假的!让我震惊的是,她头皮上只有三两处有黑头发茬儿,其余地方都是白净的头皮。
“看见没?”她指着自己的头皮说,“斑秃,也叫‘鬼剃头,二十多年了。”说完,她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雾水。
我动情地把她搂进怀里,我说:“我还挺郁闷哪,以为你只爱‘下雪之前的我。”
“老公,我以后再也不逼你‘扫雪了。”
“老婆,‘雪来了,扫也扫不净。”
几片洁白的柳絮从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我和琴偎依着,看着那“雪花”在我们面前不停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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