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酒（创作谈）

朱宏

我特别羡慕那些有乡村生活经历的作家，乡下的生活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创作素材。几年前，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回到了故乡，住进了我大伯留下的老房子里。房子在镇上，算是半个乡村吧。半生与故乡疏离的我终于得到了与乡村亲密接触的机会。我以为这段生活肯定会给我的创作带来新内容。但是后来我发现，因为没有少年时期在乡村成长的经历，我对乡村的情感其实很单薄，以至于我无法写出真正意义上的乡土作品。这期间我写出的《寻找倾听者》《画家的杰作》只能算是我对乡村题材初步的尝试。

我认识到，作家书写的大部分是历史，他用于创作的素材得回溯到很多年前。我近两年的创作实践也印证了这一点——我坐在乡下院子里的藤椅上，书写的却是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生活。只要记忆的大门一打开，走出来的都是那时的人和事。

在那间老房子里，我和妻子收到过一条令我们难过的消息：曾经做过我儿子幼儿园老师的一位女士去世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留给我的印象是开朗的、热情的、温暖的。我切实感受过她的善良：有一次我没能按时接孩子，等我想起来时儿子已经在这位老师家里吃过晚饭了；她还曾热情地把我的一位兄长从封闭的小屋里“解救”出来，以友情温暖生活，让他的生活有了阳光。

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把这样一个人物写出来，但又一直不知如何下笔。任何一个对我心灵有强烈触动的人物我都不敢轻易下笔。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住在我心里，等想通了才怀着一份恭敬去讲述他们的故事。

有时，一个人物会在一段时间内时常扰动我的思绪，这对我是一种折磨，直到这个人成为我作品里的人物我才能得以解脱。在那位女士去世若干年后，我以她为原型塑造了《心理咨询师》中的谢芳春这么一个人物。我回避了死亡，让谢芳春按照自己的想法快乐地生活在小说里，这是我对这个人物的原型所表达的敬意。

然而生命的终结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残酷结局，也是小说永恒的主题。

我记得我母亲当年在陷入昏迷前闭着眼睛拉着我的手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她说：“这次不好了，回不了家了。”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尽管结局已无法改变，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宽慰母亲。父母的先后离世让我更多地关注爱与生死的主题，先后写出了《窗台上的绿萝》《无限的舞台》这样的作品。

人在生命的尽头，是多么希望得到家人的关爱和安慰啊！可是在《无限的舞台》中，这位可怜的母亲可能要孤独地面对死亡了，这时候王照伦的出现无疑在她生命的终点给了她慰藉。我想通过这篇作品传达给读者人间的温暖。一个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最终释放出善良与爱，自己也在“母亲”身上得到了情感的救赎。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是双向的，我相信，你付出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我在广州打工时常去一家餐厅用餐，那里有这么一位驻唱歌手，演唱水平只能说一般。我跟他不认识，也没有打过招呼。去得多了，他却在我意识里成了餐厅的一部分。每次去，只要他在就会感到很亲切。我猜想过这个歌手能够留在餐厅的各种可能。他在我心里住了十几年，每年都从我脑海里跳出来几次，憨厚地嘲笑我说：“还没想通吧？”今年初，我忽然有了相对完整的构思，于是《东南亚餐厅的歌手》里的老卢就出现了。这篇作品是一个关于养育和报恩的让人笑中带泪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知被人写过多少遍了，怎样写才能让文字生动起来呢？我并没有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实际上我也不是一个讲故事高手。我借鉴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用多个画面组合成一部作品。

2023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交出了乡下这幢老房子的钥匙。要拆迁了，大资本注入了故乡这个小镇，未来它将成为一个新型的、洋气的社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它可能彻底切断了我与故乡的联系。我记得镇上有一家卖黄酒的小店，地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每次从店门口路过它们都会吸引我的目光。這家店也将成为历史。我知道，即便是最普通的黄酒也需要陈化一年以上，高品质的黄酒陈化时间则需要十年。我仅有的七年的乡村生活能不能支撑我写出一些成熟的乡土作品呢？也许再给我十年时间才有答案。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