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文化视域下的《还乡》与《浮躁》比较
2023-09-19王缘
王 缘
(云南民族大学 云南 昆明 650504)
“荒原把黑暗一口吐出,跟天空撒下黑暗一样迅速。于是,空中的昏暗和地上的昏暗会合在一起,各走半程,同流合污,结成黑色的同党。”①在托马斯·哈代的《荒原》中,埃格敦荒原是静谧的,亘古如斯,永恒存在。
“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深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②在贾平凹的《浮躁》中,仙游川也是个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好风水的地方。毫无疑问,这两部小说中塑造的乡土都根源于各自不同的文化,那么,英国荒原和中国乡野是如何“异源”而同生的呢?
一、异源
在西方创世神话中,便有了十二主神,这些按照希腊人的样子捏造想象出来的神祇往往爱憎分明,随心所欲而又具有人性,带有海洋文明所特有的浪漫与开放、庄严而肃穆的美感。奇妙的传说编成史诗,一代代吟游诗人将它传播。与之相比,中国上古神话更多揭示人类的命运,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上神以氏族图腾的形式存留下来,大多以人为雏形,经过想象、夸张、变形,洋溢着对自然的反抗与征服欲望,这种带有内陆性质的文明内敛而兼容。
在不同的文明中也诞生了迥异的文化现象。工业时代,面对城镇对传统的冲击,在贤者的智慧和圣经的洗礼中,西方独辟蹊径地形成了一种田园式的归宿——荒原文化——召回了众多在城市中游荡的魂。名留青史的是勃朗特姐妹、哈代和艾略特。在遥远的中国,乡土文化自20世纪初期开始萌芽,如今也自成一派,紧系民族之根。较为出名的有冯文炳(废名)、台静农、汪曾祺、贾平凹等。
荒原意识到哈代这里,已经有着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悲剧意识和人物形象了。“哈代对于大自然,有一种双重的分裂的感受力,他既不相信自然是神圣的存在,也不简单地逃避自然……这样,造成了哈代式的可悲可泣的自然。”③在《还乡》中,作者花费大量笔墨描绘了埃格敦荒原的白日与黑夜,那暗淡的颜色,迷雾笼罩着的庄严,默默无闻的荒蛮之地。还有生活在黑压压的荒原上有血有肉的人。聚焦在这片苦行僧也可以享用的荒原。游苔莎整日整夜游荡在这片凄凉与孤独的荒原上,慨叹家道中落之余,像一个鬼魂,和这荒原格格不入,她渴望与自然分离的新生意识使她在行为方式上不断抵制着田园式的传统生活。然而,她最终也在那片目之所及的,寂寞无边的荒原上迎来了自身的毁灭。荒原养育了人们,也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毁灭一切,人的异化使得它最终走向灭亡。这便是哈代悲剧意识的体现。
乡野文化总带着些温情,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州河蜿蜒而下,哺育了撑筏子的、木石楼上的人,两岔镇穷得要死,却是个好风水的地方。不仅出了巩家和田家,更是出了个“金狗”嚎叫不停。作为都市代表的“金狗”像一股龙卷风,既重锤了顽固的封建统治,也影响着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小说以散点方式透视他的功绩,斗队长、斗政委、斗书记,手握生杀笔,一个城里的记者竟也赚得几分敬畏,那些受困于田、巩两家压迫的人,也开始寻求经济上的自由与人权的解放,河运队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了。然而,兜兜转转,金狗仍跳不出那个步步为营,官官相护的局势,也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捉弄他们的绝不是命运,恰恰是有形的手,能拿捏无罪的人。而这些富有斗争意识的后生们,闯了一圈又回到那条传统的州河谋生。城市文明以不同的形式融入那片充满灵气而静谧的土地,而州河不管途中多么湍急,总有停滞的一处,就像传统的宗族体制终将走向崩裂与灭亡。
二、重构与再现
“在现实主义文学批评中,包括自然环境在内的场景和环境都是为人物的性格的展现而服务的。”④荒原本身便是“人物形象”,也是《还乡》这本书的主体,人物只是遍布其中的一系列要素,让这片昏天黑地,风狂雨大的荒原更加可信。在工业文明击毁传统的过程中,荒原文化也呈现着由内向外的发展趋势。
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荒原更多是个故事背景,通过第三人称的转述,间接影射命运多舛的人生。“景物与人物之间没有内在的心理联系,不注重景与人的互映观念。”⑤回归荒原才能获得灵魂的救赎的主题在哈代这里已经被彻底推翻了,随着经济的发展,城镇的壮大,最终使得落后的田园生活走向终结。后来,英国作家劳伦斯总在精神世界中勾画那个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的“荒原”,他的小说中,工业化带来的“副作用”有所展现,伴随着环境的大肆破坏,人类的自然本性受到压抑,也存在自我认知的迷惘。在艾略特所处的时期,荒原已经成为对美好过去的追忆,一种对现代精神疲敝的揭露,是真正意义上的荒芜与流浪。至此,荒原已经脱离了一定的时代背景,真正成为有机组成部分,它活在人们的心里,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
中国的乡野文化演变呈现出从外向内发展的趋势,20世纪初期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进行,鲁迅带领着第一代乡土作家,怀着乡愁的笔触,面对城市文明与传统乡村的差异,在描绘地方特色的同时,尽可能揭露在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的生活状态。如鲁迅的《故乡》,台静农的《地之子》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许许多多以乡镇为原型的小说呈井喷状侵占文坛,如《红旗谱》《红日》《小二黑结婚》《创业史》等。在新时代新思想新文艺的倡导下,淳朴而红色的正面英雄被突出,那片乡野也传递了思想的火。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乡土文学真正迎来了高潮:莫言的高密、韩少功的小鲍庄、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等。不只局限在某一个不知名或虚构的小小乡村,人们更多探讨文化之“根”,民族之魂,企图从那些一度被废止抛弃的传统中搜寻一些适应新时代的,不同于都市繁忙节奏的,能够让人们心灵得到慰藉的归宿。
不同的文化认知不仅被时代背景、意识形态、地理、文化等因素影响,也和艺术家不同的人生经历、审美体验和精神状态息息相关。以哈代《还乡》为例,托马斯·哈代见识过像伦敦这样大都市的繁华,也亲身体验了乡村的封闭与落后,是处于“维多利亚时代和新时代交界线上”的“忧郁形象”。⑥农村旧经济秩序的解体,资本主义“文明”的发展,使他在心理上处于矛盾状态。小说中隐含着哈代对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宗法制生活的极度怀念与迷恋,而多次想逃离这片“死地”的怀尔狄夫似乎又预示着另一种发展方向,种种矛盾迸发灵感,赋予这片荒原新的生命。作家抽丝剥茧般展露出在资本主义冲击下传统田园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崩溃的。
同样是农村出身的贾平凹,初入文坛之时,总带着股天真的味道,认认真真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创作出如《满月儿》般清新的文章。改革开放后,他数次返回商州,深入山区采风,零距离地接触商州百姓的生活,写出了一批生活气息浓厚的作品。《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天狗》等一连串商州系列作品为贾平凹的小说创作开辟了一片新天地。或许更多人熟悉的是之后的《浮躁》和《废都》,“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⑦贾平凹不再一味跟随时代的浪潮,更多地忠于本心,觉悟了无须雕琢的文章奥义,也借鉴了《红楼梦》和西方小说创作方法。《浮躁》中那条州河古怪而不可捉摸。此商州非彼商州,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两岔镇究竟有没有好风水,金狗究竟是不是“看山狗”的转世?很多问题作者没有解答,我们也无从探寻答案,好似黄粱梦一场,梦醒,惊觉被现代文明取代的传统文化神秘之处,民间野史、神仙道化与现实政治搅混叙述的手段,让读者无数次怀想那个子虚乌有的仙游川。
学界长期探讨乡土文学的真谛。在这两部小说中,笔者认为,乡土文学的一个侧面是展现着一种理想的生活,一种乌托邦式的精神寄托。在西方文学中,荒原已经成为一个特有的名词,以其独特的意蕴和深厚的历史意义无数次出现在作品中。有时,它是故事的背景,是情绪的主基调,是事件的见证者,是作家情结的皈依。欧洲的个体主义精神使个体处在与自然和社会的断裂处,这也让更多的人倾向于精神世界的宁静与和平。以《还乡》为例,我们看到哈代对传统田园式生活的向往与珍爱,对那种被历史车轮碾碎在脚下的落后制度的留恋。而在中国,乡土文学似乎始终聚焦农村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产生了一些颇有影响力的作品,却难以向更深层次进发。其实,乡土涵盖着这个古老国度最淳朴的那一面,蓬勃的生命力,强健的体格,饱满的精神。它是浮躁社会一盏指路明灯,是现代文明的另一端,它不是虚幻的,而是脚踏实地的。不同于西方文化,中国的乡土文学更倾向于表现人类整体的精神状态。作者试图通过那个久远时代的一景,表现中国的群体性认同。
三、反思与启示
随着读者地位水涨船高,对作品的二次创造也成了研究热点。无论是从作者心理活动、原型批评、文化批评或是历史批评角度来看,《还乡》这本书总是可圈可点的。然而,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更应关注荒原文化背后的人文意蕴。
大多数评论家将叙事解读为都市文明对田园乡村的冲击,而笔者更关注那个时代的人们难以忽视的心灵错位。游苔莎这个形象便是典型,一个出身还不错的小姐,沦落荒原,这巨大的落差让她的心灵变得执拗,她迟迟不肯放开怀尔狄夫只是因为抢夺来的爱格外有成就感。当克林不能满足她重返都市的美梦时,她又频频关注那个曾经被遗弃,如今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的男人。我们可以从主体心理的角度去思考,她这样急切脱离荒原的原因,去思考当时整个西方人们所共有的心理错位。而克林,他似乎是个完美的男子,但细细剖开他的行为,我们会发现,在他善良的心里存在着都市人特有的狂妄、自私与荒谬。当病魔将他击倒后,他好像很轻易适应了砍柴工的角色,那一点点的收入尽管不解决什么问题却让他的内心变得舒适。这一切让这个形象也变得丰满,符合那个充满机遇与冒险的时代。
从《浮躁》这本书中可以看到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主体,这也确实是一部以人的心理活动为主题的书。笔者想从更加微观的角度去琢磨,浮躁一词是否足以概括当时人的复杂心理呢?金狗总是怀着想出头的雄心壮志,他看不起田、巩两大家族的人,看不起那个只知道描金的花匠爹,看不起那个只会说空话的韩文举……两岔镇对他来说本是耻辱的,所以当他有机会时,尽管心底有一块柔软,却毫不犹豫接受了英英的“好意”。而成了城里人的金狗,在体会到官场哲学后,发现记者没什么实权却能扼住大人物的咽喉时,他那些英雄主义便冒了出来。他把劫富济贫当成正事,把威胁贪官污吏当成正事,把捣毁田、巩两家的权威当成正事。他滥用了手中的笔,也成了被攻歼的文人。他就是个普通人,有着市井的冒险主义、英雄主义和机会主义。时代成就了他,而他也参与到时代中。他难道不就是几十年前的田家、巩家吗?所以,浮躁,与其说是时代的情绪,不如说是每一个人的情绪。改革是新与旧的痛苦的裂变,生活在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低文明层次的不和谐的文化交杂之中,没有明确的信仰和方向,人削尖了脑袋向上,变得浮躁。
英国与中国,在荒原这一视角上却“殊途同归”,都在其中寄寓着当时人的心灵扭曲与错位,这是时代背景下世人“清醒而疯狂”的意识。从两本书切入来比较中西方文化观念的起源,发展,诱因和演变后,仿佛镜子隔在东西之间,历史一次又一次重演。发展历程中有一段极度相似的过程,这大体是因为,历史的主体,都是有创造力,有审美,有实践,有着集体经验的人类吧。
注释:
①哈代.还乡[M].王之光,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3.
②贾平凹.浮躁[M].译林出版社.2012.1.
③吴笛.诗中的自我 心灵的轨迹——评哈代和劳伦斯的诗歌创作[J].外国文学评论,1990,(02):68-74.
④吴笛.哈代新论[M].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28.
⑤张彦同.〈呼啸山庄〉与〈荒原与人〉中“荒原”意象比较[J].名作欣赏,2011,(03):153-154.
⑥孙亚明.偏激性格与古老荒原的悖离——解析哈代〈还乡〉的悲剧成因[J].零陵学院学报,2003,(06):51-53.
⑦贾平凹.废都[M].作家出版社,2009.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