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分析伦理学角度论《姜子牙》的价值重构
2023-09-19张娴静
□ 张娴静
明代小说《封神演义》是历史事件与神话故事的结合产物,“升仙成神”是人们美好的愿景,封神榜中的神仙更是人们崇拜的对象。《封神演义》如今是文化生产经久不衰的主题,以小说、电影、电视剧、漫画等多元文化形态活跃在大众眼前,虽然遭受过魔改,但是作品内在的争议与矛盾作为改编的原动力,也是《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哪吒》)与《姜子牙》能够获得瞩目的先决条件。
《姜子牙》和《哪吒》有“封神宇宙”之称,作为国漫的新生代表作,《姜子牙》先是以彩蛋的方式在《哪吒》中出现,有前作《哪吒》的加持,《姜子牙》在上映前自然备受瞩目。首日票房虽达3.6亿元,超过《哪吒》首日的1.37亿元,但上映后观影评价朝两极发展,最后《姜子牙》的票房以16.03亿收官,与《哪吒》的50亿元票房相距甚远,《姜子牙》在观众期待值以下是显而易见的。然而这两部作品“去低龄化”的创作思想是国漫的一大进步,这点是值得肯定的。
姜子牙在历史、神话中都是语焉不详的,并且在改编剧作中多以配角出现,多作为“武王伐纣”的工具人存在,这反而给角色的塑造留下了很大的发挥空间。《姜子牙》围绕封神大战以后的“后启示录时代”展开,可以说是一部脱离了耳熟能详的明代小说《封神演义》的全新故事。《姜子牙》中围绕“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这个与伦理学领域的“电车难题”具有相似性的难题展开了对弈,师尊把九尾狐与小九放在苍生的对立面,要姜子牙做出选择,故事也由此展开。
《姜子牙》的伦理探讨
现代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在《研讨会7:精神分析的伦理学》中对人类自己的欲望展开了讨论,认为欲望的表现含有“违反”的意义。拉康在欲望的伦理中论求的是与他者的欲望不同的纯粹欲望,纯粹欲望包含了摆脱标准化的生活方式,根据自己的欲望行动的内容。影片中,对于姜子牙而言,师尊就是大他者的代表,师尊统治下的生活框架,蕴藏着苍生,即集体利益最大化的思想内涵,表面上看似合理,但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姜子牙斩断天梯,发出“做真正的神”的呐喊就是为寻找纯粹欲望的抗争。
传统伦理是以善与恶、快乐与痛苦等二元对立为中心展开的,但是拉康强调了欲望,突出违反、死亡、享乐等概念并使之与“美的伦理”相联系。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明了美和善的不可分,但是拉康将美和善彻底对立,这就是精神分析的美学特征。
善伦理的主体是善的主体,欲望伦理的承载者是美的主体,在《姜子牙》中,师尊是善和幸福伦理的代表,而九尾狐、妲己、小九是美和纯粹欲望的代表,这两组人物代表了善与美、快乐与欲望、集体与个人的对立关系。影片中还指出欲望的伦理所包含的不妥协性,为新秩序的建立提供了可能。
善的主体:绝对大他者——师尊
拉康批判了亚里士多德的善伦理,认为善是欲望的障碍物,欲望与善是相对立的。善伦理的行为目的是以共同体认可的普遍价值为前提所规定的善,这种善可能不适用于个别主体。精神分析学认为,善伦理有可能发展为以普遍性形式强加的暴力,因此应对此予以警惕。善伦理所追求的理想最终又将这种状态绝对化,以自我为中心扩张善的危险,这是一种善的利己主义陷阱,正如师尊以正义、苍生的名义行使暴力。
中国神话类型的社会等级关系分为上、中、下三个层级,上层是高于人间的神界,有着绝对的权力和统治地位;中间是人界,是普罗大众的生活空间;下层是低于人界的妖界,多以挑起三界争端的形象出现。师尊作为统一三界的绝对权威,他的行为基准表现在集体利益最大化,是善伦理至高无上的推崇者,即善的主体。
一方面,师尊主张共同体所强调的“杀一人而救苍生”“为了苍生”等以牺牲小我为代表的集体利益最大化的普遍价值,即善的伦理。但为什么无辜的小九要成为牺牲品?因为在善伦理面前只要是少数的一方就有随时被抛弃的风险,这意味着即便是苍生,也是随时会被善的伦理抛弃的对象,因为永远不知道集体价值的天枰会向哪边倾斜,孰轻孰重难以判断。小九在《姜子牙》中绝不是某个个体的代表,而是苍生的代表。影片中姜子牙就以“不救一人,何以救苍生”来反驳师尊所标榜的“杀一人而救苍生”。另一方面,师尊利用九尾狐统一三界后又将其杀死,这一行为将善伦理潜藏的利己主义暴露了出来。善的主体作为追求幸福的主体,是以利己为前提的,所以拉康认为如果善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必然会出现致命后果。
善的主体根据共同体的法律来保障自己的幸福,所以同时也是法律的主体,共同体的法律是服务于绝大多数人的。拉康认为共同体的法律是把法律放在支配地位的结构,但是共同体的法律并不是该结构本身,反而与将统治者的言论正当化且与强制化的某种统治意图有关。师尊所推崇的“为了苍生”的法,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可以一统三界的独裁者的法,这种法在正义的美名下,总是压制少数人,服务于统治者。因此,师尊表面上为了共同体不得已牺牲个别人的行为,实则是为了掩盖自己统一三界背后的肮脏手段,不惜牺牲九尾狐、妲己和小九,欺骗姜子牙,这就暴露出善伦理的暴力与谎言。
只要善的主体遵循共同体的法律,他就无法摆脱善与恶、朋友与敌人、痛苦与快乐的二分法思维。善伦理的最大问题就是为了把善正当化,必然把不属于善范畴的行为批评为恶的二分法的思考方式,正如师尊执着于善与恶、正义与不义、朋友与敌人、神仙与妖怪等二分法逻辑,对师尊来说妖怪就是妖怪,不可能成为神仙,即使与九尾狐有过约定,但最终不仅没有将有妖怪身份的九尾狐送入仙界,反而将它们置于死地。
美的主体:“善”的对面
拉康认为精神分析的伦理是根据欲望行动的,精神分析的伦理指向的不是以与快乐相关的他者的欲望,而是与快乐相对抗,摆脱象征界的纯粹欲望。善伦理在追求快乐和幸福的过程中,对象占有重要的地位,然而拉康把纯粹欲望称为对对象的废弃。因为对对象的依赖会使主体被他者所支配,如果要构成主体就要先将主体解构,因为存在也是从“无”开始的。卢毅将拉康研讨会七的第九章的题目译为“无中生有”,人们也可将其理解为“从无中创造”。
九尾狐。九尾狐在师尊眼里是恶,是违反,但是九尾狐的恶也是师尊诱引的,师尊以让狐族位列仙班为条件,让九尾狐祸害商朝,最后师尊得以统一三界。作为三界体系中最下等的妖——九尾狐,也是为了狐子狐孙的未来才和师尊交换条件。
作为纯粹欲望化身的九尾狐,在影片中与“死亡”展开了一系列的斗争,这也是影片“杀一人还是救苍生”的核心。纯粹欲望不是死亡的欲望,而是从象征界中挣脱的存在。正如九尾狐曾试图主动归顺象征界,帮助师尊达到目的,却招致杀身之祸,就此九尾狐便从象征界中脱离,成为违反师尊统治的力量。
妲己。导演王昕认为重塑经典的底线在于人物设定不能脱离传统的群众基础,要保持内在精神的一致性。在《姜子牙》中,妲己仍然是妖魅惑众的红颜祸水,但对背后的成因有了全新的解读。
妲己作为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由于多出现在魔幻、仙侠等题材作品中,所以人们往往会将九尾狐和妲己等同,久之妲己也成为“狐狸精”的代表。妲己在《姜子牙》中仍是政治的牺牲品,先是奉父命嫁给纣王,然后又被九尾狐附身祸国殃民,成为众矢之的。妲己的宿命是被象征界的大他者既定的,正是拉康所说的欲望的障碍物是善伦理,妲己在善伦理面前是失语的,是被排斥的,妲己没有自己的话语权,妲己个人的欲望无人在意。妲己虽是‘恶’的代表,但她行使的‘恶’不是出自她本意,她是被操纵的牺牲品。在《姜子牙》中妲己所占篇幅微乎其微,影片将妲己与九尾狐剥离,创造了一个新的角色小九,小九代表的是绝对纯真,以一个全新的“妲己”出现在观众面前。
妲己的化身:小九。师尊要将九尾狐置于死地是因为不想自己的计划败露,但是商朝的灭亡究其根本原因是纣王好色暴政,纣王才是罪魁祸首,连纣王都能被封为姻缘神,那无辜的小九为什么要死?直指不救一人则无法救苍生的现实问题。在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下,人人都可能是被抛弃的对象,小九虽与罪孽深重的九尾狐被宿命锁相连,但其却是苍生的代表。欲望的伦理暴露出象征界内在的“无”,打破了象征性虚构出的稳定性,师尊一统三界背后的丑恶面目一览无余。
纯粹欲望也通过死亡冲动来表现,这不是对死亡本身的欲望,而是对快乐原理的超越,即把一切都“无”化的至善。小九心心念念的阿父,只有在小九重生时才能与之相见,这就是从死亡中获得,即从无中创造。无论九尾狐、妲己还是小九,作为暴露象征界局限性的角色,在影片中都只能通过死亡实现其追求纯粹欲望的价值,带给观众对于善伦理的反省思考。
姜子牙:从信仰缺失到“做真正的神”
姜子牙作为师尊的弟子,曾是善伦理的服从者,在《哪吒》彩蛋中通过姜子牙与哪吒的互动,以诙谐的手法展现了他强迫症患者的一面,与姜子牙信仰上的绝对意志相呼应。强迫症是姜子牙在象征界中长期受压抑的表现,具有强迫性倾向的他把自己放在已经满足的状态,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因为在这个空间里自己是完美的存在,所以才想永远停留在这个空间里。但是失控是必然的,因为人不可能永远完美,不可能控制和调节一切,无论怎么躲,都会出现不可阻挡的外来者,《哪吒》彩蛋中哪吒动摇了姜子牙的完美主义理念,而小九是使姜子牙信仰崩塌的导火索。
欲望的伦理所强调的纯粹欲望意味着通过主体的匮乏来恢复存在,在这过程中,既动摇了象征界的稳定性,也创造了构建新秩序的可能。姜子牙在九尾狐体内看见了小九,但师尊却说这是幻象,还命令他杀死九尾狐。姜子牙突然意识到长期以来崇尚的价值体系是伪善的,表面心系苍生的师尊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牺牲人类与狐族的生命,作为善伦理的绝对服从者,姜子牙的信仰崩塌了。
在小九即将轮回之际,她问姜子牙:“神仙不骗人吧?”颇为讽刺的是带给小九悲惨命运的正是三界之长,姜子牙的回答不是“神仙不骗你”而是“我不骗你”,这句回答暗含深意,代表姜子牙不再相信师尊统治下的象征界秩序,也解释了原著《封神演义》中姜子牙最后没能成神的原因。影片中姜子牙的白发造型代表着姜子牙的蜕变,是电影的高潮,他没能杀九尾狐,也没能救小九,更没能惩罚师尊,他能做的只是斩断天梯,拆穿师尊的谎言。这里需要关注的是姜子牙拜师时与斩断天梯时对于成神看法的转变,从“弟子姜子牙愿追随师尊,放弃一切,成为一个守护苍生的神”到姜子牙对自己说“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体现出姜子牙主动从善伦理中脱离,直指师尊统治下的善伦理伪善,开始遵从纯粹欲望的决心。最后,姜子牙发自肺腑地呐喊出“愿世间再无流离失所,愿众生再无谎言愚弄,愿天下再无不公。”通过破坏连接天上和地下即仙界和人界的阶梯,揭示“人类根本不需要神的庇佑”这一事实。另外,利用九尾狐一统三界的师尊受到了师祖的惩罚,小九、申公豹和四不像也都重生,这一点反映出纯粹欲望的实现为新秩序的建立提供了可能。
故事内核的不足
前文提到,在《哪吒》热议的加持下,《姜子牙》的表现却在观众期待值以下,原因何在?首先,影片中师尊通过宿命锁将九尾狐与小九的命运相连,强行制造冲突,才有了“一人和苍生”的矛盾,为了矛盾而制造矛盾,这种矛盾的产生不能自洽。其次,惩罚师尊的不是姜子牙,不是九尾狐、妲己、小九,也不是因为战争牺牲的无辜亡灵,而是高于师尊的权威,象征界另一高层统治者师祖。个人与体制的抗争应该由个人去争取、抵抗,师尊为一己私欲迫害苍生,本应由苍生的代表来挑战师尊,然而影片所呈现的价值观却是一个体制所暴露的不足只能依靠更大的体制来制裁。换言之,新秩序的建立只能依赖更高的权威,影片中关于伦理的探讨也瞬间无意义。
思考
拉康认为寻找纯粹欲望是通过违反的形式进行的,违反是指摆脱强调普遍性的象征界这一外部现实的影响,寻找和实现自己纯粹欲望的行为,就像姜子牙违抗师尊的命令,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不是“成为一个守护苍生的神”,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神”,就是拉康所说的寻找纯粹欲望的过程。
《姜子牙》虽存在不能自洽的问题,但其内容核心却引人深思,是国产动画的一大进步,让观众看到国漫不只有《喜羊羊》《熊出没》,动画不再只是仅为低龄儿童服务的艺术形式,但是国漫想要赶超美漫、日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代国漫多以中国古典故事为基础进行改编,先不论是否“投其所好”,拥有观众基础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个潜在的问题需要重视:不仅是国漫,目前的中国剧作都存在创造力不足的缺陷,因此IP改编成为主要趋势。国漫作为我国走向国际市场的重要文化产业,不要总想着复制《哪吒》的成功经验,而是需要认识到只有持续的创造力才能使这个行业生机勃勃。国漫不应该是仅限于中国观众的狂欢,应早日摆脱大IP的束缚,创造新的故事内容,实现国漫的创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