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钧室名斋号考述
2023-09-18马玥佳
□ 马玥佳
朱文钧(1882-1937),字幼平,号翼盦。浙江萧山人。近代著名收藏家、鉴定家、金石学家。曾作为故宫博物院特约专门委员,负责文物审查、鉴定,以学识渊博、能书善画、精于鉴定、酷爱收藏而著称。其室名斋号即可反映出他的爱好、志趣、收藏、环境和心境等。朱文钧的室名斋号,据秦明文章统计先后有11个,其中对“欧斋”有较详介绍①。朱家溍亦曾对其中6个有过简要说明②。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依据朱文钧的题跋署款及相关文献资料、记述等,对现所能见到的其16种室名斋号(含自号和赠号)使用时间、场所及含义作进一步补充、梳理、考证。
一、“勤甓斋”与明志修身
“勤甓斋”是朱文钧读书之所的题名,也是其最早斋号。其次子朱家濂曾记述此名称的由来:“宣统二年(1910),(萧山朱氏)移居京师内城灵境宫。十月二十三日,家源生。文钧先生跋《皇甫碑》云:‘此三监未损本,椎拓颇精,为外舅邵予侍郎之所贻。’谨按先父酷爱金石书画,实受先外祖父熏陶。此数年中,贮书十箧,汉唐碑版略备,其间精旧之本多有先母奁中物。自号读书之所曰‘勤甓斋’。”③
由上述可知:其一,朱文钧自号“勤甓斋”的时间、地点,为宣统二年(1910)萧山朱氏移居京师内城灵境宫后。按,京师内城灵境宫旧址位于今北京西城灵境胡同。据记载,明朝时灵境胡同分东西两部分,建于明朝永乐十五年(1417)的著名皇家道观“灵济宫”就坐落在胡同东段。到了清代,因人们口口相传,把“灵济”变成了“灵清”,后来又转成了“灵境”,道观所在之地也就成了灵境胡同。这是清末萧山朱家到北京后居住的第四个宅子。
朱文钧跋自藏《宋拓怀仁集大唐三藏圣教序》
朱文钧生于光绪八年(1882)正月十三日,时居北京台基厂白家栅栏其曾祖桐轩公故邸,为皇上“赐第”,也是清末萧山朱家在京城的第一个住宅。按,桐轩公讳凤标(1799-1873),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历道、咸、同三朝,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清介有守,廉政有威,是萧山朱家到北京的第一代人④。桐轩公故去十年后,文钧出生。其祖父朱其煊,字少桐,时官襄阳兵备道。父亲朱有基,字伯平,时官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经。光绪二十六年(1900)夏秋间,以京城混乱,安排文钧护眷属下乡,暂避沙岭郝家。次年,又护眷属赴襄阳祖父朱其煊任所。光绪二十九年(1903),朱其煊升福建按察使。赴任前,安排文钧护眷属先回北京。此时朱家原台基厂白家栅栏旧宅,经庚子之乱被焚烧无遗。其父朱有基已迁居至宣南虎坊桥僦屋而居,此宅较宽绰,略有花木,原为纪晓岚故居,也是萧山朱家在北京居住的第二个宅子。光绪三十年(1904),文钧入实业学堂肄业,随后赴英国伦敦大学,归国后,署度支部员外郎。光绪三十四年(1908),其父朱有基外放江西建昌府知府,旋调任九江府知府。文钧由宣南虎坊桥迁居北半截胡同(胡同今已不存),屋颇狭隘。这是萧山朱家在北京居住的第三个宅子。至宣统二年(1910)移居第四个宅子京师内城灵境宫。可知清末朱家四次搬迁,皆因时局动荡人事变迁。
其二,朱文钧自号“勤甓斋”,与其喜爱读书,尤酷爱金石书画有关。而这一爱好,亦与其岳父熏陶有关。朱文钧幼年喜书,课读之余,犹事临摹。16岁时,从学于乡先辈陈瑶圃侍郎。光绪二十七年(1901)初夏,20岁的朱文钧与家人离开京师到达襄阳祖父朱其煊任所居住。至秋日,就姻固始张氏。完姻后,仍自固始回襄阳。按,“外舅邵予侍郎”即其岳父张仁黼(?-1908),字邵予,号简盦。河南固始人,清末大臣。光绪二年(1876)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入直上书房。出督湖北学政,以朱子《小学》《近思录》训士,鼓励士子向学,官至大理院正卿、吏部侍郎等职。《清史稿》有传⑤。廉介伉直,有声于光绪朝。薄俸所入,尽以供碑版书画之需。其实物值尚廉,故虽资力有限,亦恒获铭心之品。他还将个人收藏的精美碑帖等赠予朱文钧,如“三监未损本,椎拓颇精”的《皇甫碑》。朱文钧的夫人张氏讳藼祗,号静仪,3岁起便受其知书达理母亲冯若韵的教诲,以《三字经》《百家姓》《论语》为启蒙读物,通文能画。朱文钧数年中,贮书十箧,汉唐碑版略备,其间精旧之本多有夫人继承她父亲的。朱文钧的姻兄张效彬亦为著名鉴藏家、收藏家,尤以碑帖见长。岳父、姻兄及夫人对朱文钧的人生轨迹和一生追求的事业,无疑有着深刻的影响。朱文钧自号读书之所“勤甓斋”,意为“努力地搬砖,不断积累和学习”。时年朱文钧29岁,正值而立之年,足见其对自己诫勉,以此明志修身,其一生也正是如此。由此,我们不仅看到朱文钧自身的修养,亦可对近代萧山朱氏与固始张氏家族的交游与学养有进一步深入的了解。
二、“六唐人斋”与宋蜀本《六唐人集》
“六唐人斋”是朱文钧藏书室的斋号。据其四子朱家溍记述,朱文钧“三十岁时,得宋蜀本六唐人集,曾自号藏书之所曰六唐人斋”,道出了此名称的由来⑥。又据朱文钧藏北宋拓《怀仁集大唐三藏圣教序》题跋署款“辛酉春二月下浣,翼盦学人手跋。时年四十,在京师西堂寓庐六唐人斋”⑦,说明此斋号亦与京师西堂寓庐有关。
朱文钧跋自藏《明拓禅国山碑》
《宋拓天发神谶碑》函套题签
朱文钧跋自藏《明拓鲁孝王刻石》
由上述可知:其一,朱文钧自号“六唐人斋”的时间大约在其30岁,即宣统三年(1911)后⑧。这年,清帝逊位,京城人心惶惶,朱文钧护送眷属避居天津。1912年,朱文钧任财政部盐务署场产厅科长。1913年,眷属自天津迁回北京,居住在京师西堂寓庐。开始暂与其姻兄张效彬共居一宅。后张效彬买宅,修葺毕即迁去⑨。按,西堂即东安市场后面的西堂子胡同,本是左宗堂的住宅,因他家不在北京,与朱家又是亲戚,所以就租给朱家居住。这是萧山朱氏到北京居住的第五个宅子。又按,题跋署款云“辛酉”即1921年,可知藏书之所“六唐人斋”,即在京师西堂寓庐内。至1921年春,萧山朱氏仍在此居住。朱家溍曾说:上世纪末“城区改造,这座宅院原在拆除之列。我写了篇文章刊载在《燕都》月刊。现在就按左宗棠故居保存下来了。”⑩
其二,朱文钧自号藏书之所“六唐人斋”,与萧山朱家藏书史有关。朱家藏书史可追溯到其曾祖朱凤标。朱凤标的藏书,曾分别藏在皇上赏赐的海淀澄怀园中的近光楼上和旧城江米巷(即台基厂白家栅栏朱文钧曾祖桐轩公故邸)的介祉堂,可惜分别毁于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和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之手。朱文钧自英国伦敦大学学成归国后,旁罗博收各种善本古籍,名校古抄。据傅增湘在《文献家通考》中说:“忆戊申(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己酉(宣统元年,1909年)间,述古堂书贾于瑞臣得唐人集数种于山东,诡秘不以示人,余多方寻,乃得一见,计所存者……皆完整无缺。其后六唐人集为友人朱翼盦所得。”
按,“宋蜀本六唐人集”,即六种宋蜀刻本唐人文集,分别是《张文昌文集四卷》一册、《李长吉文集四卷》一册、《许用晦文集二卷附录一卷拾遗一卷》、《孙可之文集十卷》一册、《司空表圣文集十卷》一册、《郑守愚文集云台编三卷》一册,皆传世仅存之孤本,藏书中之冠冕,更为罕见。朱文钧于是就将自己的藏书处命名为“六唐人斋”。此举,得到众多名人学者的推重,据朱家濂记述,1918年,张庾楼因赠“六唐人斋”四字小匾,马叔平又特赠手篆“六唐人斋”四字,白文青田石印章。得书之翌年,张菊生正计划编《续古逸丛书》,欲将《六唐人集》全部编入丛书内。“商诸先父,慨然允之”。之后,商务印书馆将以上别集作为影印底本,入编《续古逸丛书》,成为流传有序的名刻。
朱文钧跋自藏《宋拓麻姑仙坛记》
按,张庾楼,即张允亮(1889-1952),藏书家。字庾楼,别号无咎。河北丰润人。两广总督张人骏之子,娶袁世凯长女袁伯祯。自幼攻经史,后即专门从事古书版本目录研究,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著作有《故宫善本书影》《故宫善本书目》《北京大学善本书目》等。马叔平,即马衡(1881-1955),金石考古学家。字叔平,别署无咎、凡将斋。浙江鄞县人。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长,故宫博物院第二任院长。精于汉魏石经,注重文献研究与实地考察。1952年任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主任委员。张菊生,即张元济(1867-1959),中国近代杰出的出版家、教育家。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清末进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学贯中西,博古通今。1902年入商务印书馆。1949年后,继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这些著名学者、大家对朱文钧的人生轨迹和一生追求的事业,无疑有着深刻的影响。根据《萧山朱氏六唐人斋藏书录》记载,30多岁时,朱文钧藏书已达2万余册。朱文钧自号藏书所“六唐人斋”后,所写题跋亦有署款“六唐人斋”,足见其对《六唐人集》的喜爱。可惜这六种唐人文集未能长久保有,后来辗转归于北京图书馆。张庾楼所赠“六唐人斋”四字小匾,“在十年浩劫中化为灰烬,无迹可寻”。马叔平印章则由朱家濂保存。
三、“天玺双碑馆”与《天发神谶碑》《禅国山碑》
“天玺双碑馆”的取名,与朱文钧购藏三国吴天玺元年(276)刻石拓本有关。双碑的说法有二:一是购藏两本三国吴《天发神谶碑》,此说为朱家溍:“先严的别号很多,其中与碑帖有关的就有三个。最早为‘天玺双碑馆’,是指所藏两本《天发神谶碑》。一本北宋拓……一本明拓……除上述宋拓本之外,在传世拓本中也属第一位。‘天玺双碑馆’曾刻过数方印。”二是购藏《宋拓天发神谶碑》和《旧拓禅国山碑》,此说依据朱文钧《旧拓禅国山碑》题跋署款:“是碑与天发神谶俱吴天玺年建,而旧拓之罕觏亦与天发相埒。此本纸墨皆在明初,余所藏天发碑有明拓本者,得此可成双璧矣。辛酉秋七月十五日记。”
朱文钧藏“皇建玉柙”正面篆文“皇建御赏”
由上述可知:其一,“天玺双碑馆”取名的时间、地点,尚无明确记载。朱文钧碑帖题跋中与此斋名有关的纪年有:《宋拓天发神谶碑》署款云:“癸酉十一月小寒前二日,识于天玺双碑之馆。翼盦,时年五十又二。”《宋拓天发神谶碑绝句四首》署款云:“右题《三段碑》四绝句,癸亥夏五月望后日。”《旧拓禅国山碑》署款云:“辛酉秋七月十五日记。”《明拓天发神谶碑》无题跋。按,据“癸酉”年朱文钧52岁可知当为1933年,“癸亥”当为1923年,“辛酉”当为1921年。又据《五凤刻石旧拓本》(鲁孝王刻石)朱文钧题跋署款云:“始为秦氏所藏,今归于天玺双碑馆……辛酉二月廿七日。”可证早在1921年2月前,已有“天玺双碑馆”的斋名了。又据前述朱文钧藏北宋拓《怀仁集大唐三藏圣教序》题跋署款云“辛酉春二月下浣……时年四十,在京师西堂寓庐六唐人斋”。可知,其时“天玺双碑馆”亦在朱氏京师西堂寓庐内。朱家溍所说“先严的别号很多,其中与碑帖有关的就有三个。最早为‘天玺双碑馆’……其次为‘宝峻斋’……晚年……自号‘欧斋’”的排序,是有一定道理的。
其二,“天玺双碑馆”取名,与《宋拓天发神谶碑》《明拓天发神谶碑》或《旧拓禅国山碑》“俱吴天玺年建”有关,都是朱文钧当年以“天玺双碑馆”自署的铭心之品。按,《天发神谶碑》又名《天玺纪功碑》《纪功颂》,因断为三段,俗名《三段碑》。清嘉庆时毁于火。朱文钧珍藏的北宋拓本,其中“载”字不损,有宋“北海开国陆伀之印”,是孤本,被康有为誉为“篆隶之极”。明拓本《天发神谶碑》“杨介侯旧藏,杨振麟跋,何义门、翁方纲跋,赵声伯释文,宝熙书引首”。明拓本《旧拓禅国山碑》,为三国时期重要碑刻之一,继承了周秦篆书的遗意,与方折突出的吴《天发神谶碑》相异趣,康有为称其“浑劲无伦”。此斋号因吴天玺元年(276)刻石拓本而起,广义也包括《五凤刻石旧拓本》(鲁孝王刻石)等朱文钧购藏的两汉三国两晋石刻珍本。
四、“宝峻斋”与《鲁峻碑》及袁励准赠匾
“宝峻斋”的题名,既与朱文钧购藏北宋拓本《鲁峻碑》有关,亦与其知交袁珏生赠匾有关。其次子朱家濂记述:1920年“(朱文钧先生)得北宋《鲁峻碑》,以《隶释》及明清藏家著录之本对校,凡洪氏所有,诸家所无者十字,皆完好无损……足证《隶释》所据之本晚于此本,其为北宋本无疑。”1931年朱文钧50寿辰,知交中赠送诗文者颇多。其中袁珏生(励准)赠篆书一匾一联,匾曰“宝峻斋”,边题谓朱文钧“邃于碑帖之学,所藏汉碑皆宋元毡蜡,而北宋拓《鲁峻碑》‘商’‘迁’两字不损,早于洪氏《隶释》之本,尤为上选,因赠‘宝峻斋’为斋号”,道出了以“宝峻斋”为号的缘由。盖朱文钧既喜得北宋拓本《鲁峻碑》,又喜得到知交袁珏生赠匾。
《明拓昭仁寺碑》题跋后钤“双玉函斋”印
由上述可知,1920 年朱文钧得《鲁峻碑》,1931年袁珏生赠匾之后取名“宝峻斋”。“宝峻”之“峻”,即是《鲁峻碑》之“峻”。按,《鲁峻碑》,全称《汉故司隶校尉忠惠父鲁君碑》,东汉熹平二年四月立,原石在山东金乡山,后移济宁。为汉隶中的上品。前代金石学家只有匡源知道它的本来面貌,并为其作跋。此碑明朝已断,未断裂前最早的北宋拓本极为罕见,一般都认为已失传。但朱文钧购藏的此本,早于南宋乾道二年(1166)成书的洪适《隶释》收录本。朱文钧收此本后,一时为金石学界所震惊,以为盛事,故被袁珏生称为“识密洞鉴”且手赠一匾。按,袁励准(1876-1935),字珏生,号中州,别署恐高寒斋主,河北宛平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会试同考官。曾担任溥仪的老师,也是书法家、收藏家。民国后任清史馆编纂,辅仁大学教授。工书画。行楷宗米元章,篆学李阳冰,甚得时誉。所赠篆书匾“宝峻斋”,深得朱文钧心,故此朱文钧又多了一个斋号。但“宝峻斋”未刻过印。其实,“宝峻斋”也有更广泛的意义。据《宋拓麻姑仙坛记》朱文钧题跋“……纳诸宝峻斋中,与汉唐石墨聚处一堂,互相辉映”语,可知“宝峻斋”广义亦包括朱文钧购藏之此类汉唐石墨。
五、“宝襄斋”与宋《蔡忠惠公自书诗真迹册》
“宝襄斋”的题名,与朱文钧购藏宋《蔡忠惠公自书诗真迹册》的历险有关,也是最具传奇色彩的斋号。据其次子朱家濂记述,1923年,朱文钧得宋《蔡忠惠公自书诗真迹册》,为其所藏法书之冠。朱文钧有跋云:“蔡忠惠公书在宋时早有定评……此册行楷略备,无美不臻……梁蕉林《秋碧堂法帖》、毕秋帆《经训堂帖》皆曾据以入石。毕氏籍没,遂入内府,载在《宝笈三编》。辛亥后复出,予以善价得之地安门市,为寒斋法书之冠,珍惜爱护,不啻头目视之。”珍爱之情,溢于言表。“壬申春(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偶因橐钥不谨竞致失去,穷索累日,乃得于海王村肆中。”成就了它与琉璃厂书肆的一段因缘,朱文钧由此也多了“宝襄斋”的斋号。
此诗册命运多舛,朱文钧得于1923年,失而复得于1932年。按,蔡忠惠公,即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仙游(今福建)人。官至端明殿学士。以书法名世,与苏轼、黄庭坚、米芾齐名,并称“宋四大家”。《蔡忠惠公自书诗真迹册》,素笺本,乌丝栏,纵28.2厘米、横221.1厘米。自书11首诗稿,书写挥洒自如,真、行、草书并现,布局浑然一体。卷尾有宋、元、明、清及近人题跋,可以观其流传之迹。辛亥革命后,清宫书画物品一部分以溥仪赏赐的名义流出宫外,也有一部分由太监和内府人员偷窃出宫流入市场。此册亦被偷窃出宫,售予故宫神武门外地安门古玩铺“品古斋”郑姓掌柜。郑掌柜携至朱文钧家协商,并以5000银元成交。壬申春(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此册被朱家仆人吴荣窃出,携至琉璃厂古玩铺“赏奇斋”求售。“赏奇斋”掌柜以600银元买下后,通过“德宝斋”掌柜刘廉泉和“文禄堂”掌柜王文进通知朱家,才有惊无险得以追回。朱文钧先是偿还“赏奇斋”600元垫款,又赠掌柜1000元作为酬劳。此册完璧回归后,先生取蔡襄之“襄”自题藏宝之所“宝襄斋”,并将“宝襄斋”的文房匾额悬挂家中。
此十年间,朱家住宅又经历了两次变迁。一是1922年秋季,由京师西堂寓庐迁移至地安门外帽儿胡同(即可园)僦屋而居,斋甚宏敞,后院颇有亭台之盛。原为道光间大学士文煜故邸,冯国璋当民国代总统时,从文家买下了这处宅子。冯下野后即居于此。不久即病故。冯氏后人将宅子的西所出租给朱家。这是萧山朱氏到北京居住的第六个宅子。1923年,朱文钧调任财政部参事。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北京改为北平。自此,朱文钧即脱离政界,专心从事著述。二是1929年秋,朱家迁移至帽儿胡同另一宅僦屋而居,规模略小,然一宅二院,尚可回旋。厅后三楹,专贮家藏善本古籍。这是萧山朱氏到北京居住的第七个宅子。“宝襄斋”即诞生在此宅内。
经此失而回归,朱文钧也决定影印出版此诗册,以广为传播。抗战期间,因朱文钧家中亟需用钱,经傅增湘介绍,此诗册通过厂肆转手张伯驹收藏。1949年后捐献国家并由故宫博物院保藏。
六、“双玉函斋”与皇建玉柙、唐证圣玉龟符
“双玉函斋”的题名,与朱文钧购藏的两件玉质器物有关。据其次子朱家濂记述,1930年3月,先生得皇建玉柙及唐证圣玉龟符。“先父以为奇遇,各作长文考证之。经乱散失,仅玉柙跋文留有抄本”,“先父得玉柙后,自题斋号曰‘双玉函斋’”。
双玉之一为唐证圣玉龟符。按,此物已遗失,朱文钧当年所作长文考证也经乱散失,故未得其详。“证圣”为武则天称帝后的第五个年号。“符”又称作“符牌”。根据名称可以判断,此符样式为龟形,材质为玉石,符上是否有题名不详。观罗振玉《历代符牌图录》中所收的龟符拓,可了解龟符之形制。而“证圣”年号仅历时10个月,此玉龟符当为非常之物,自然让朱文钧发出奇遇之叹。
双玉之二为皇建玉柙。按,玉柙又称玉匣,是古人对当时帝王、诸侯等的一种丧服的称谓,即贴身棺材的意思。朱文钧遗作《跋皇建玉柙》中,对这件称为奇遇的皇建玉柙有详尽的介绍与考证。称所见:“皇建玉柙二,长四寸九分,广二寸五分,厚一寸强(乾隆营造尺)。一端作两穿,横贯于中,与世之出土墓砖相似。正面平列篆文‘皇建御赏’四字,四周作云龙样。”其犹两汉之遗制欤。“且‘皇建’为北齐孝昭年号,去初唐不过六十余年,距汉已 远,……然玉柙之名,自为定论,不可移易。予前得玉甲数片,上下两端皆有小孔,足证玉襦如铠连缝之说,与此可互相发明。”并高度评价了其价值:“此玉虽微,亦出于稽古率礼之意,故文字精整朴茂,一洗北朝书习,而出于雅正。开唐继汉,世运之升降系焉,宁区区玩好之为乎!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吾于此玉亦云。庚午三月十六日晡。”由此取名“双玉函”,自题藏宝之所为“双玉函斋”。按,“庚午”即1930年。此时,朱家已迁移至帽儿胡同另一宅僦屋而居,即居住的第七个宅子。
七、“欧斋”与《九成宫醴泉铭》
“欧斋”是朱文钧碑帖收藏最突出特色的斋号,取名与其购藏宋拓本《九成宫醴泉铭》有关。他曾在所收明拓本《景贤大师身塔记》题跋后用红笔附识“壬申秋七月,得北宋拓原石未经重开《醴泉铭》,因字欧斋。翼盦附识。九月初一日”,道出了以“欧斋”为号的缘由。并且在之前辛未年题跋落款“翼盦题记”处,加盖“欧斋”印章。
由上述可知,朱文钧取名“欧斋”的时间,为1932年购藏《九成宫醴泉铭》后。按,《九成宫醴泉铭》为唐贞观六年(632)魏征撰文,书法家欧阳询楷书书法作品,被学书者视为楷书正宗。朱文钧初见此本是在1932年,当时欣喜之情不言而喻,而更令人感慨的是此拓本的来之不易且过程颇折。朱文钧在题跋中记述:“……右库装本《醴泉铭》,北宋初拓本,予平生所见第一。……壬申岁秋,是碑由韩氏再出……彦生持以示余。予三十年来颇蓄汉唐碑版,惟《醴泉铭》仅一明拓未凿本,求一宋拓稍佳者不可得。”但此本既无皇帝御玺,又无前人题跋,无人敢认。而朱文钧“忽睹此本,洞心骇目,几疑梦寐。张(彦生)以重价要予,因磋商累日。时予贫甚,不得已乃斥卖藏画,并称贷以予之,乃克成交,此予得碑之始末也”。这是朱文钧购买碑帖中开销最大的一本,入藏后爱护如头目。且精心揣摩,所撰跋文,至再至三。不仅因其所藏欧阳询书名碑精拓都已集齐,甚为欣喜而自号“欧斋”,还命其子朱家濂仿翁方纲“苏斋”印章,制作“欧斋”印章一枚。
其实,“欧斋”也有更广泛的意义。据朱家溍说;“这个斋号因《醴泉铭》而取,也广义地包括所藏宋拓“务”字不损本《皇甫诞碑》、宋拓《虞恭公温彦博碑》,有李春湖、王蒻林、叶东卿印,都是欧书的善本。”《旧拓杨孟文石门颂》《明拓昭仁寺碑》等,朱文钧均有题跋亦署款“欧斋”。此斋号的使用范围,还包括以其冠名的《欧斋藏碑帖目录》《欧斋石墨题跋》《欧斋百砚谱》等。根据《欧斋藏碑帖目录》记载,其碑帖收藏部分共750件(套)。主要集中在朱文钧29岁至54岁期间,最早碑帖购买记录是1911年,最晚记录在1936年。
八、“云麓斋”与《云麾碑》《麓山寺碑》
“云麓斋”的题名,取自朱文钧购藏的北宋拓本《云麾碑》与《麓山寺碑》。其次子朱家濂记述:1934年,朱文钧得北宋拓本《云麾碑》于庆云堂张彦生。“此先父得北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后又一巨迹。据张云,出自陕中旧家。尚有宋拓《麓山寺碑》待价而沽。先父得‘九成’,自号曰‘欧斋’。今得‘云麾’,又自号曰‘云麓斋’。盖既喜‘云麾’之来,又欲得‘麓山’而并藏之也。”“云麓斋”之号盖缘于此。
由上述可知,朱文钧取名“云麓斋”的时间,为1934年购藏北宋拓本《云麾碑》后。“云麓”二字,取自《云麾碑》之“云”与《麓山寺碑》之“麓”,可知朱文钧对尚待价而沽的宋拓《麓山寺碑》之渴求。因此二碑历来被人推重,并称为唐代李邕的行书杰作。按,李邕(675-747),字泰和,官至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以文才著称于世,尤其长于撰写碑志,书法正、行、草皆能,人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可见李邕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之高。《云麾碑》,全称《唐故云麾将军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思训)神道碑》,亦称《李思训碑》,李邕撰文并书。开元八年(720)六月刻立。现在陕西蒲城县城内。朱文钧购藏的《云麾碑》本第六行“博览群书,精虑众艺”之“艺”字丝毫无损,纸墨极佳,通体神采焕发,如对手迹,真稀世之珍,故被认为是北宋拓本。朱文钧旧有明拓并序已损未挖本,拓手亦极精盖,可为此本之副。《麓山寺碑》,亦称《岳麓寺碑》,李邕撰文并书。唐开元十八年(730)立。现在湖南长沙岳麓书院。朱文钧购藏《麓山寺碑》后题跋曰:“是碑‘搜’字不损者,予所见有端《陶斋》一本,后归内兄张效彬,又为沪贾重金市去。所知有故内一本,赵声伯舍人一本。赵本已入东瀛,故内一本犹未寓目,不知此外尚有存者否。古刻流传日少,即此亦足珍矣!”可知朱文钧在购藏古刻珍本时,亦忧心于古刻的日渐销亡。
九、“敬事堂”“介祉堂”与家风传承
“敬事堂”和“介祉堂”的题名,涉及朱家的所居之所,源自朱文钧曾祖朱凤标曾蒙御赐的两块匾额。其次子朱家濂曾详述缘由:“民国二十四年(1935)二月,(朱家)移家南锣鼓巷炒豆胡同,僧王府旧邸西所。屋凡四进,正院极宏敞壮丽。予家由癸丑入京,赁屋而居。自癸丑至乙亥,凡四迁矣。先父不胜其烦,适政府南迁,旧京市面萧条,房价下跌,乃决自购一宅。然手无余资,不得已售出宋本《啸堂集古录》,又称贷已补不足,始购得此斋以居之。先父名其堂曰‘敬事堂’,盖先高祖桐轩公(讳凤标)旧第有此匾,以示不忘祖德也。”其四子朱家溍亦叙述:“‘介祉堂’这个堂号是因为先高祖朱文端公曾蒙御赐匾额一为‘事君尽敬’,一为‘台衡介祉’,所以取堂号曰‘介祉’”。
由上述可知,其一,朱文钧取堂号“敬事堂”和“介祉堂”的时间、地点为1935年2月,(朱家)购买了今东城交道口地区原僧格林沁王府主体建筑“西所”炒豆胡同乙23号后。这是萧山朱家到北京居住的第八个宅子,也是朱家进京后,首次自行购买的住宅,即属于自家的安居之所。
其二,朱文钧取堂号“敬事堂”和“介祉堂”,与其曾祖朱凤标旧邸原有的两块匾额有关。据《萧山朱氏宗谱》,自朱文公朱熹到朱凤标这一辈,为第二十一世。他在道光、咸丰、同治年间,曾历任工部、刑部、户部、兵部、吏部五部尚书,还在翰林院、国子监、实录馆、督察院、国史馆、上书房、体仁阁等多处任职,可谓是三朝元老。一生清廉、耿介、通达、敬业、培养后学、善于治本。道光期间,奉命查办天津漕运、山东漕运、盐务等,首创海运船户经纪规矩,此后成为法规。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更是忧国忧民,坚决抗英,具有崇高的民族气节。同治八年八月,朱凤标70岁寿辰,御书“台衡介祉”匾额、“福寿”字及如意文绮等件。死后谥“文端”。另有御赐匾额“事君尽敬”。两块匾额曾在京师的“赐第”即台基厂白家栅栏,可惜均毁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之手。朱文钧购买宅子后,为宣示不忘祖德,故取堂号“敬事堂”和“介祉堂”。两个斋号可诠释为“诚敬地付出,认真地做事,福运自然而来的生活态度”。反映出朱文钧敬重家风传统,注重家风传承,不忘祖德之情,以祖训来规范自己和家庭。朱文钧及后辈子孙也是一如既往秉承家风,或为官、或治学,皆为栋梁之材。其四子朱家溍就曾请刘廼中刻一方闲章,以椭圆形石料刻“御赐台衡介祉”,两侧环两条龙形图案,边款题刻曰:“家溍二(四)兄学长嘱刻,以志不忘先德也。”此外,以“介祉堂”斋号命名的出版物有《介祉堂藏书画器物目录》。
十、因屋宇环境的特点而取的室名斋号
据朱家溍介绍,朱文钧的室名斋号中还有一些是“因屋宇环境的特点而取,与碑帖无关”。如:“倚山阁”“岩岩室”“破山园”。按,朱文钧生平著述颇多,后多有亡佚,根据其后裔整理,如现存世的《倚山阁诗文存》,即是以“倚山阁”斋号所命名。又,“破山园”朱文钧题跋署款中多次提及并与“双玉函斋”共同出现。朱家溍在《明清室内陈设》中亦详记介祉堂“碧梧翠竹”“岩岩亭”“槐梦轩”“漱芳润”等室名由来及其室内陈设。如:“碧梧翠竹”前院西五楹。明间挂有清慎郡王行书“碧梧翠竹”匾额,绿绢本,楠木框。朱文钧得此匾,因以名己斋。其他如:“岩岩亭”前院左三楹,明间后檐墙上挂明陆广明楷书“岩岩亭”匾额,纸本,楠木框。“槐梦轩”前院右三楹,明间后檐墙上挂楷书“槐梦轩”匾额。“漱芳润”正院上房,明间正中挂查昇书“漱芳润”匾额,绢本,楠木框。均显示了朱文钧的学养与情趣。根据1931年朱文钧50寿辰知交沈耕梅赠诗五首中提到“倚山阁”“岩岩室”,可知两室名的使用时间,应早于1931年。
综上所述,现所能见到的朱文钧室名斋号有16种(含自号和受人赠号),其中与收藏善本碑帖有关的4种,分别是“天玺双碑馆”“宝峻斋”“欧斋”“云麓斋”;涉及古籍、书法、器物收藏的3种,分别是“六唐人斋”“宝襄斋”“双玉函斋”;涉及读书之处、家风传承、屋宇环境的9种,分别是“勤甓斋”“敬事堂”“介祉堂”“倚山阁”“破山园”“碧梧翠竹”“岩岩亭”“槐梦轩”“漱芳润”。通过对这些室名斋号使用时间、场所及含义的补充、梳理、考证,说明这些室名斋号所承载的不仅仅是收藏本身,更是朱文钧及后辈子孙一如既往秉承的学养与家风。
注释:
①秦明《欧斋墨缘—故宫藏萧山朱氏碑帖特展》,《紫禁城》2014年第8期,第46-59页。
②朱家溍《欧斋藏碑帖目录(六)》后记,《收藏家》1995年第6期,第30页。
③朱家濂《先父翼盦先生年谱长编》,《朱翼盦先生史料专辑》,萧山市文联印刷厂,1993年,第145页。
④《清史稿·朱凤标列传》卷390,中华书局,1998年;朱家溍《萧山朱桐轩先生》,《紫禁城》1991年第6期,第14-16页。
⑤《清史稿·张仁黼列传》,卷441,中华书局,1998年,第12422页。
⑥朱家溍《萧山朱氏六唐人斋藏书录序》,《收藏家》1996年第6期,第62页
⑦故宫博物院编《欧斋墨缘:故宫藏萧山朱氏碑帖特集》,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260页。
⑧按,朱家濂将此事系年于民国七年(1918),37岁。见朱家濂《先父翼盦先生年谱长编》,《朱翼盦先生史料专辑》,第145页。
⑨朱家濂《先父翼盦先生年谱长编》,《朱翼盦先生史料专辑》,第144页。
⑩刘东瑞《记朱翼盦先生捐碑帖精品展》,《收藏家》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