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华亭书脉的传承与流变
——以沈荃、王鸿绪、张照为中心
2023-09-18崔唯童
□ 崔唯童
书法的脉络基于家族的传承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也是推动书法发展的极为有力的方式。清初华亭书脉的形成与发展,体现在以沈荃、王鸿绪、张照为核心的一脉相承,实则是家族亲友的密切关系为董其昌书法在明末清初的递承创下先机,以至影响初入中原的清初帝王的审美。华亭董氏与沈氏的家族联姻为沈荃得董其昌亲授提供条件。文化的传承不会随着政权的更迭而发生巨大变化,到了清朝初期,华亭沈氏、王氏、张氏三家交游联姻,关系紧密,子弟间诗文唱和,前辈后辈教学与共。统一的文化观念昭然若揭,是为师友之渊源,逐渐发展成为清初董氏书风直接及核心推动力。
一、沈荃、王鸿绪、张照家族关系梳理
王氏与沈氏的家族来往首先体现在诗文赠送方面,王鸿绪之父王广心、兄王顼龄与沈荃及从兄沈蕖结于几社,和诗相交。王广心作《送绎堂大梁宪副四首》其一云:“沈郎真学士,千里忽旌旄。去对梁园月,谁挥汉殿毫。”①绎堂即沈荃的号。王广心对沈荃学识及书法的高度认可,直接影响于子辈。长子王顼龄在诗中同样对沈荃的诗文、书法大加称赏,以沈约、王羲之相比拟,盛名远播。《奉赠绎堂先生四十韵》云:“文章凌八代,笔墨动三陲……四声今沈约,八法古羲之。”②《寿宫詹沈绎堂先生六袠》:“中贵堵墙求只字,至尊含笑对挥毫。”③从沈荃所作诗文中同样可以发现他与王氏家族的交游行迹,如《舟发潞河寄怀都门诸子兼订王伊人同行》、《饮王伊人斋》(按:王广心,字伊人)、《送王子武南归》(按:王鸿绪次兄王九龄,字子武)等,其在康熙癸丑即王鸿绪高中榜眼之年作寿诗《王季友初度》:
华阀登高第,如君复几人。三珠开宝树,二华插青旻。绣豸传家学,雕虫薄等伦。……翰染羊裙墨,吟高郢雪春。④
家族间交游,看重对方的学识、才能,同样也是对其家学的认可。沈荃先借苏易简称唐初王勉、王剧、王勃兄弟“三珠树”的典故,称道王顼龄、王九龄、王鸿绪兄弟三人,进而点出“绣豸传家学”,表明王氏家族高居庙堂的身份,离不开家学渊源,再转到对王鸿绪自身书法、诗文的赞赏。并且,从此诗“自远展姻亲”一句中可知沈荃、王鸿绪两家或存在姻亲关系。
诗文唱和以外,沈、王两家还互题宅第匾额,《乾隆金山县志》记载:
清峙堂在张溪,王文恭顼龄第,沈文恪荃书额。
琴清堂在大石村,孝廉沈渠(蕖)宅,王文恭顼龄书额。⑤
频繁的文事往来,宅第近便,连同父兄对沈荃的赏识,使作为王氏家族的第三子王鸿绪很难不得到沈荃指授。而之后沈荃之子沈宗敬为王鸿绪墓志篆额时自称“门下晚生”⑥,可知王鸿绪所学又转授沈宗敬,进一步加深了王、沈两家的文化渊源。
华亭张氏家族与沈氏、王氏家族以姻亲为联系。沈荃孙女沈兰在雍正二年(1724)携沈荃书迹适张照,张照随之题跋于后,记录此事,《跋沈文恪公墨迹》云:
此与《池上篇》卷皆雍正甲辰岁续娶沈淑人时报聘物也。⑦
据王昶《青浦诗传》记载,张照题跋的是沈荃临《十七帖》:
张文敏公照,公孙女夫也,初纳聘时,以公临《十七帖》卷为报,后文敏跋尾云先生事。⑧
因而沈兰报聘之物应为沈荃书《池上篇》和临《十七帖》。由于姻亲形成的家族关系,体现在泛家族化的对已故前辈的书画题跋,张照作《跋沈文恪公墨迹》《跋沈文恪公书兰亭叙卷》《题沈馆卿三松遗照挂幅》即为此类。前两者是沈荃书作,一由沈兰归时之礼,一为自购而得,作跋时沈兰在旁观书,张照将这一场景记录,在历史的还原中颇有感触;后者是张照在其叔岳沈宗敬离世十日后所作,此图是沈宗敬的临没之作,张照所言“画成参透三相类,云在青天影在江”⑨,道出了沈宗敬临终作画的祥和和顿悟。
关于张照与王氏家族成员的关系则需着重指明。目前学术界对王鸿绪与张照的亲戚关系大都认为是张照为王鸿绪的外甥⑩,实际上,张照是王鸿绪的侄外孙,二人是祖孙辈,并非舅甥关系。《云间张氏族谱·张彙行状》载:
夫人王氏,都察院左都御史讳九龄公女,累赠一品夫人。子男一,即宫保公。
宫保公即张照,张照卒后追赠太子太保,故尊称宫保公。张照父张彙,字茹英。张照的母亲即王鸿绪兄王九龄的第三女,王九龄作诗予张彙,可见其关系称呼,《怀茹英婿》云:
又有《乙亥季秋偕钱亮工弟俨斋婿张茹英侄彤文熹儿游西山诸胜》,《冬日婿茹英携幼甥南还赋别》其二云:
严冬忽送孤甥去,老泪重因爱女流(小字注曰:余第三女已殁)。母失啼号雏燕切,夜深风雨殡宫愁。
诗中“甥”即张照。王九龄所称张照为“甥”,是“外孙”之义,指其三女之子。按《康熙字典·韵会》释:“外孙曰甥。”《汉语大词典》举《诗·齐风·猗嗟》:“不出正兮,展我甥兮。”《毛传》“外孙曰甥”例,解释“甥”为“女儿之子”。王鸿绪在诗题中也曾称侄婿张彙,如《戊戌宛平城南花坞招杨子翁冀、叶子介维、郑子玑尺、蒋子大梁、陈子咸京、袁子雪岩、叔维在大司空伯氏,侄倩李子曰坚、吴子宾门、张子茹英,甥李子亮斋,侄尧年、鲁朋小集,少子图永侍饮》。
此外,又见《清代书画雅集》一书中收入王鸿绪书《唐崔兴宗作敕赐樱桃诗》,落款称“作书为茹英贤姪倩”,再次证明张彙是王鸿绪的侄女婿。以上材料相互印证,可以得出张照是王鸿绪侄外孙的结论。
包世臣《艺舟双楫》中记录王鸿绪授书法,以“甥”称张照:
马宗霍《书林纪事》抄录此语,被后世用作论王鸿绪、张照关系的重要文献。然此以“甥”论王鸿绪和张照的关系,仍不离“外孙”义。今人有误把包世臣所言之“甥”作今通行之“外甥”讲,以为张照是王鸿绪的外甥,或说包世臣记载有误,都是不对的。
王鸿绪、张照家族的后辈频频联姻,张照从兄张棠之子张景星娶王顼龄孙女,棠之次女又适王顼龄之子王图新,张照从孙女张道恒适王顼龄曾孙王元宇。一为巩固族间关系,亦不离文化的渊源。对于以文传家的古代望族来说,家族联姻有着联络和紧密关系的功用,也是文化归属和集群的表征。望族文士的密切往来,是书法承传的基础。地方著姓的影响力、内廷文官的身份,推动董其昌书风于清初迎来又一次大兴,沈、王、张三人三家即是华亭书脉之滥觞的核心和导向。
二、董其昌、沈荃、王鸿绪、张照的书法传承
[明]董其昌 杜少陵谒玄元皇帝庙诗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清]沈荃 伊川四箴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孙在丰在《掌詹少宗伯沈文恪公家传》中指明沈荃曾经董其昌亲授:“同邑董宗伯其昌,以善于书画,为季明艺林之冠,而公生其乡且亲承其教。”孙在丰小沈荃20岁,同供职内廷,自言“余数年来与公并职起居,又宫詹与翰林为对署,其事多相关白,以是得公于声音笑貌最详”,其所论基本贴合当时所闻所谈之实际。然沈荃之所以可得董其昌亲授,并非仅为董之同乡,还因董、沈二家的姻亲关系。董其昌多次为沈荃父亲沈绍曾作书绘画,称其为“复之甥”,或称作“复之婿”,“复之”即沈绍曾的字。董其昌于万历四十八年庚申(1620)七月九日绘《助喜图》,识曰:
复之甥见余所画山水,辄收贮箧中,且欣然有意磅礴,谓举子业外,惟此好不能释。因为写此助喜。
同年七月十五日书《乐毅论》并跋曰:
复之甥嗜书,请余作小楷,因论此道,非性能而好之不易,以为昌黎语可念也。
董、沈两家联姻至沈荃子辈依然存在。沈荃为董其昌长子董祖和所作的行状中提及:“余长男某与许氏姻,实公之嫡甥婿,敢备採公一生行实,僭笔以状。”落款自称“年通家眷晚生”,由此可知沈荃小董祖和一辈,并有姻亲之谊,长子沈宗昌即为董祖和的外孙女婿。以辈分论,董祖和与沈荃父亲沈绍曾为同辈人,因而董其昌称沈绍曾为甥或婿,皆“女婿”义,但沈荃生母为康氏,而非董氏,沈荃与其弟沈芷为一母所生,即康氏。而姜兆翀《国朝松江诗抄》中记载沈荃有兄名沈翰,史籍中未记录为康氏之子。这说明在康氏之前,沈绍曾或曾有一位夫人,可能就是董其昌的女儿。虽尚不能定论,但是沈荃与董家有姻亲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以上可知,沈荃的父亲和从叔祖与董其昌多有来往,皆喜文好书,在当时颇有文名。父亲沈绍曾对书法绘画的喜爱甚于科考功名。沈楫“工诗文,书亦古气盎然”,学书勤奋,董俞《答沈宏济》诗称:“枕中独秘王充论,帐里空悬梁鹄书。”长辈交游及家族联姻使沈荃有直接且更多的机会得到董其昌的书法亲授。但董其昌卒于崇祯九年(1636),此时沈荃年方13岁,幼年的沈荃跟随晚年的董其昌学习书法,可以说沈荃为董其昌的亲授弟子,亲授的主要影响在于沈荃之后的学书方向、审美取法及书学思想方面,而在具体的书写技法上也会起到关键作用。康熙在跋董其昌书《昼锦堂记》屏中论帝师沈荃“素学其昌笔法”。清末葛嗣浵曾藏沈荃《行楷诗翰轴》并注曰:
沈文恪公,青浦人,书学直接思翁,膺圣祖特达之知,入侍承明,亲承顾问。即诗所谓“慇懃后车意,旷代有同伦”也。
现所见沈荃成熟的书法作品,依然不乏董韵,甚至与董书较难分辨。亲授重在审美和理念的导向,沈荃成长的学书环境,已然是董其昌书风兴盛之时,不管是家族还是地域,也很难与董其昌书风拉开距离。在亲授的基础上,又得以天分和学识,沈荃自然成为董其昌书法的重要传承者和传递者。
梁巘《评书帖》记载:“董公其昌传执笔法于其邑沈公荃,荃传王公鸿绪,鸿绪传张公照,照传何公国宗,国宗传白下梅君釴,予学书三十岁后始缘釴得其传。”王鸿绪作为董氏书法在清初的承接者,受业于沈荃时,依然在髫龄。王鸿绪《饮沈绎堂先生寓斋》诗云:“早受中郎赏,春风尚后时”。《寿沈绎堂先生》诗又云:
由此可见,王鸿绪自小便跟随沈荃学习经史、文字学等知识。“今喜侍风规”句明确点出从小入沈荃门下的王鸿绪,如今依然侍奉于老师左右,惊叹于沈荃的如神仙般的博学精深,常作诗表达对老师的敬仰和赞叹,如《饮沈绎堂先生寓斋二首》其二、《赠沈绎堂先生》等。因此沈荃对王鸿绪的影响深刻,或者说沈荃为王鸿绪的书法学习指明了道路,以口传手授的方式将董其昌的书法、理念传递给了王鸿绪。
王鸿绪富收藏,家藏大量董其昌法帖,如《楷书自封敕稿本卷》《董其昌临乐毅论》《董其昌书苏轼罗汉颂》等。王鸿绪学董由沈荃口传手授,又得真迹研学,其书法度严谨、气势潇洒,颇具董书气息。《乾隆华亭县志》中将王鸿绪与沈荃书名并列:
鸿绪书法圆润秀逸,得米南宫、董香光之神,与沈文恪荃齐名。
说明王鸿绪不但得到沈荃真传,且不居沈下,对董书精髓了然于胸,观其字亦然。
董其昌的书法传承经沈荃过渡至王鸿绪,又传于侄外孙张照。张照6岁时,父亲受命为刑部郎中,随父入京得见王鸿绪三兄弟,王氏兄弟皆惊其异为天人,《云间张氏族谱·张照行略》载:
六岁,先祖封司寇公,携之登岱,临日观峰望海,神情超朗。至京师,外祖总宪王公抚之,悲且喜曰:“是儿他日名位不在我下。”宫傅相国文恭公、司农公咸见而异之。
总宪王公即王九龄,文恭公即王顼龄,司农公即王鸿绪。家族的亲戚关系使得张照幼年初学书法时便以王鸿绪墨迹作为粉本,其《跋自临赵文敏书唐律》:
余年十一二,大人以敬慎老人书琵琶行及溪上等律七首同册付学,此余平生学字之始也。
“敬慎老人”即王鸿绪。确切来说,张照临的是王鸿绪临董其昌书《琵琶行》,和临董其昌临赵孟頫书《溪上七律》,而王鸿绪临赵、董书法作为侄外孙的初学范本,其实是给张照指明了学书门径,从中也可以看出王鸿绪书法的主要取法对象。长大后的张照在陈邦彦家中见到董其昌书《琵琶行》真迹,一眼便知“敬慎粉本于此”,得知赵孟頫书《溪上七律》藏在馆师陈元龙处,则多次借临。这些都得益于幼年的教授。同时也可以看出,张照基本按照王鸿绪引领的学书道路,采用一一规模前贤的学书方法。张照在乾隆四年(1739)49岁时书《琵琶行》并被收入《石渠宝笈》,此时的张照已熟练掌握笔墨技法,并在学习董其昌的基础上追摹前贤书家,处于技法高度娴熟下的融汇阶段,乾隆帝针对此件书作也给了极高的评价:“张照此书,出入乎董、米,而有过乎董、米,所谓寓端庄于流丽者矣。”
包世臣《艺舟双楫》载张照跟随王鸿绪学书事迹云:
得天请笔法,山人曰:“苦学古人则自得之。”得天因匿山人作书之楼上三日,见山人先使人研墨盈盘,即出研墨者,而键其门,乃启箧出绳系于阁枋,以架右肘,乃作之。得天出,效为之经月,又呈书,山人笑曰:“汝岂见吾作书耶?”
包世臣对张照学书的记载主要针对古人执笔问题引发的思考,从侧面证明了张照得王鸿绪笔法真传,而对于事情本身的记载虽然属于故事性记载,但具有较可靠的参考价值。张照也曾见大量董其昌书作,以临前人法帖居多,包括董其昌临褚遂良《枯树赋》、李邕《荆门行》等,以及对颜真卿、杨凝式、苏轼、米芾等书家的临本。博览真迹使张照在师承的同时,加深对董其昌真实用笔的体会,印证了前辈所传授的学书门径。张照学书极勤奋,四方访求书帖以借临,曾教人临帖“放下身心,写二三百本”,正是用功如此,见到董书的文人书之清雅淡远,连同董其昌笔下的空疏也尽收眼底,这便使得张照后来着力于颜真卿,而成雄强率意的书风。
三、沈荃、王鸿绪、张照书风异同比较
纵观沈荃、王鸿绪、张照三人的书法作品,风格基调一致,皆为董其昌一路的清雅风格,谨延用笔之法,未有极度的张扬恣肆或粗头乱服,尽文雅,不乏生趣。这是口传亲授一脉相承的良好结果。尽管皆学董书,细枝末节上却各有姿态,各有个性,似董又不像董,其实是钻研并接受了他的审美和观念,进而师其所师。换句话说,以董其昌作学书的门径,董书为骨,再添古人风格,这也是许多古代书家学书的方法。
董其昌书法学习的基础是颜真卿,自云:“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锺、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学宋人”,极推米芾。尚法李邕,将其与王羲之并称,认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总结董其昌下过大功夫并对其深有影响的书家,以王羲之、李邕、颜真卿、米芾、赵孟頫等为重点,他者如虞世南、杨凝式、苏轼及《阁帖》也大量临习。沈荃、王鸿绪、张照要真正得到董书神采,有法度而有个性,关键在于学董其昌之所学。
沈荃《落纸云烟帖》是其子沈宗敬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奉旨刊刻,其中临古作品有临写《圣教序》《颜鲁公自书告》《送刘太冲序》《李北海大照禅师碑》《米元章书院记》《兰亭序》,可知沈荃所学基本按照董其昌的学书路径进行。沈荃的座师王熙在沈荃墓志铭中对其学书进行了大致记录:“公书法最工,上自锺、王,下迄苏、蔡,皆得神骨,晚年于米海岳、董文敏至深,然终不自满,每书成,旁人指其瑕处,辄喜动颜色。”董其昌之外,突出了沈荃用功于米芾书法,其他则属宏观叙述。进一步从沈荃个人观点的角度看,沈荃跋董其昌《浚路马湖记卷》曰:“此碑笔意极仿北海,而亦时近季海,宗伯作画(应为书之误),每有合诸家者,惟其神与法会,变化不自知耳。”沈荃跋《董思白曹公生祠碑册》曰:“文敏此记,耑师李北海,间有似颜尚书、徐季海者,盖系晚年之笔,变化古人,独出机杼,不规规形似为也。”对应董书,发觉沈荃着实是董其昌忠实的追随者,用三两言就能道破董其昌书法神法奥妙。而沈荃同样师法米芾、李邕、颜真卿,上溯魏晋,其书可见米之气势、颜之厚重、北海之劲挺,可以说基本继承了董其昌书法的取法方向。
[清]王鸿绪 最高楼·元宵后 纸本 南京博物院藏
王鸿绪主要精研于李邕、米芾书法,徐倬谓其“在北海南宫之间”,钱芳标《庆春泽》(喜王俨斋及第)词曰:“三树玲珑君最少,记当年、金市乘羊。羡才多、句是襄阳,书是襄阳。”记述了王鸿绪在康熙十二年(1673)高中榜眼时的意气风发,诗学孟浩然,书学米芾,俱得古法。王昶《跋俨斋司农临李北海、米元章书册》云:“俨斋先生在仁庙时,文章著作与徐东海齐名。其擅鉴别,工书翰,又与高江村相上下,钱文端公常谓其‘大书行草绝类襄阳’,信然。然襄阳虽法大令,实本北海。此册临两公书,奔逸苍劲,变化纵横,不为法度束缚,又高、徐所望尘不及者已。”王鸿绪的临帖作品能得王昶如此高的评价,是看到了米芾“实本北海”,而王鸿绪兼学两人,洒脱不去法度之外,依然有着雅致的风格,且不无趣味,用笔从容而不失劲挺。
相对沈、王前辈,张照更偏重于对颜真卿和米芾的学习。《书画纪略》载:“得天书法初从董香光入手,继乃出入颜米,天骨开张,气魄浑厚,雄跨当代,深被宸赏。”清内府收藏大量张照墨迹,阮元认为以其临《争座位帖》为最上,以至于赶超董其昌临本,可见张照临颜书的功夫深厚。梁同书曾指张照书取法颜真卿,未得意处在于毛笔工具的不同,“颜用弱翰,而先生用强笔”,即颜真卿用柔毫,张照多用健毫,这种针对客观工具的比较也从侧面表现出张照在技法上的独到之处。张照从孙张祥河评伯祖书云:“先文敏书少陵夔州以后诗,融化于颜米董三家,上追旭素,为公书之变体……真昌黎云‘快剑砍断生蛟鼍’者。”张祥河工书,有张照书之涩而少流传之致,书不及张照。张照所著《天瓶斋书画题跋》《得天居士集》皆由张祥河整理校勘,自身继承了张照的书学体系,属于家学传承,评价应更加贴切。
较之沈荃广泛地上追前贤书家,基本追随董氏取法,王鸿绪、张照二人更加注重精临几家,在口传手授之后的风格选择及个人用笔习惯上的不同,便导致三人最终统一的书风下,各有面貌。
在董其昌的学书前贤中,米芾是他最为推崇的书家之一,将米芾与王羲之、颜真卿同作为书家范本,推其为宋四家之首,甚至能同晋人相提并论,其云:“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不可得则宗《女史箴》。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为宗。草以《十七帖》为宗。”“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章书者。”“米海岳行书传于世间,与晋人几争道驰矣。”
董其昌对米芾的大力推崇使后世学董者无不把米芾作为重点书学对象,沈荃、王鸿绪、张照三人对米字的学习程度及取法表现上却略有不同。从宏观整体看,王鸿绪少有沈荃、张照因学米字而体现出的险峻气势,米字在王鸿绪的笔下有了温文尔雅的气息,其中痛快处,在于造势,不在笔锋顿挫。杨宾称“王俨斋师米而失其秀润之气”,王鸿绪是把米芾的一味张扬写得内敛含蓄,更添文人气息。同样,沈荃书法“顿挫沉雄类壮夫”,用笔以内擫为主,飞舞潇洒,纵横有势,相对米、董却也较为规矩,少些险峻空灵的韵味。而张照书中可见米芾的雄强之势,且未被米字的形态所束缚。他的书法气势开张,恣肆率性,爽朗之气远过于沈、王二人。用笔直率,又能浑厚,而有神妙之姿,多体现性情趣味,这与他在学习米芾的同时亦专注颜真卿有密切关系。张照兼得董书的整饬,笔画干净明快,时言“玄宰魄力弱于得天”,避免了董其昌的纤弱,如乾隆帝所评:“书有米之雄,而无米之略。复有董之整,而无董之弱。”如此便产生了继赵孟頫、董其昌之后的又一位“文敏”。
总体来说,沈荃、王鸿绪、张照三人都对米芾书法中剑拔弩张的痛快气势有所收敛,他们取法的还是董其昌笔下的米芾,只是三人在个人书风表现上略有差异,沈荃得米之跌宕开张,王鸿绪得董字之淡远,张照在气势魄力方面较突出。
余论
家族交游与联姻之于文化传承的功用,使得后辈有直接甚至是仅有的机会向前辈学习书法文化。董其昌家族与华亭沈氏、王氏、张氏之间的家族姻亲为家族文化的浸润融合创造条件,是董其昌书学方式及审美理念得以传承的核心因素。沈荃、王鸿绪、张照也成为推动董氏书风广传上下的重要书家,进而在江浙地区形成以沈荃、王鸿绪等人为核心的地域书风、在全国形成以江浙地区为先导的董氏书风的包围圈。望族作为文化建设的指引者及核心推动者,以华亭沈氏、王氏、张氏为代表的地方望族的巨大社会影响力促使地域性书家群体的出现,即以董其昌书法以及董其昌的书学思想为核心的书法现象。同时,在改朝换代之际,这些望族又担任着文化传承的重要角色,尤其面对初入中原、为稳固统治急于学习汉文化的清王朝统治者,需以汉族文人精英为师,其选择自然跳不出社会影响力极高、具有普遍代表性地位的地方望族。相当一部分望族精英入职朝廷,被委以文臣高官或内廷要职。而担任帝师的家族成员多处于董氏书风的笼罩之中,康熙以沈荃为师,乾隆以张照为师,这就必然会导致清初帝王的书法审美理念以喜好董氏淡雅洒脱的书法风貌为主,康熙、乾隆等帝王的喜好又引发并推进了清前期董其昌书风的流行,使得董其昌书风几乎笼罩了整个清初书坛,长达一百余年。直至乾嘉碑学考据之风兴盛,北碑书风继而兴起并取代了董氏书风的垄断地位。因此,董其昌书法以沈荃、王鸿绪、张照为代表的文化家族为媒介,影响了地域书风的形成和皇室的审美取向。以家族关系为基础的书法传承延伸形成华亭书脉,是清初大放异彩的董其昌书风的导向,有继承,也有风格,显耀于时代。(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清]沈宗敬 行书七言诗 纸本 松江区博物馆藏
[清]张祥河 彩船画烛七言联 纸本 山东省博物馆藏
注释:
①[清]王广心《兰雪堂诗稿》五言律,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王承淮重刻本,叶九背、叶十正,天津图书馆藏。
②[清]王顼龄《世恩堂诗集》卷二,清康熙刻本,叶十一背、十二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③[清]王顼龄《世恩堂诗集》卷八,叶十四正。
④[清]沈荃《一砚斋诗集》,《清代诗文集彙编·九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1-82页。
⑤[清]常琬、焦以敬《乾隆金山县志》卷十五,1929年重印清乾隆十六年(1751)刻本,叶八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⑥丁进军《王鸿绪事略清册》,《历史档案》1991年第3期,第11-17页。
⑦[清]张照《天瓶斋书画题跋》补辑,一九三六年丙子丛编本,叶十一正,南京图书馆藏。
⑧[清]王昶《青浦诗传》卷一八,《蒲褐山房诗话新编》,齐鲁书社,1988年,第270页。
⑨[清]张照《天瓶斋书画题跋》补辑,叶十一背。
⑩龚肇智《嘉兴明清望族疏证》(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417页)、吴仁安《明清时期上海地区的著姓望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4页)、《明清江南著姓望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页)、徐雁平《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58页),皆将张照母王氏列作王鸿绪妹;徐侠《清代松江府文学世家述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243页)、刘正成《清代初期书法综论—近古书法的第一个转折点》(《中国书法全集》第74卷,荣宝斋出版社,2018年,第22页),将王鸿绪列作张照舅父;谢权熠《清张照书法年表简编(初稿)》作“张照母王氏为王鸿绪四妹”(《书法研究》2006年第2期,第85页)。以上皆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