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昌：山西票号的生机与华章

宗 良 武 岩

1823年，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诞生于山西平遥古城西大街。“集千载之念，利百世之营”的日升昌，被誉为中国现代银行的开山鼻祖，在中国金融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百年风雨中的日升昌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在新旧生产方式交替之际，日升昌藉由晋商“货通天下”的丰富经验，以商为基，商票融合，打造了中国金融的新业态，带动了一大批票号崛起，极大地推动了中国近代经济的发展。而在时代的激荡中，曾经辉煌的百年老店因未能与时俱进，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晋商沃土，应运而生

自汉代以来，平遥就是商品集散地，晋商在明清时期已闻名天下。清嘉庆末年，由于社会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埠际间货币流通量大增，传统的镖局运银方式很不安全，当时平遥的当铺、账局、钱庄、银楼等组织已初具规模，但只经营货币借贷不经营汇兑。据嘉庆十八年（1813年）重修市楼碑记载，平遥商号700余家，其中金融字号有25家。平遥商业与金融并重的优势，为票号在平遥首创奠定了基础。

当时，平遥西裕成颜料庄在全国有多家分铺，京师分庄经理雷履泰为满足同乡商户异地取钱的需求，摸索出一套较为完整的汇兑模式，在京晋间试行后效果很好。1823年，雷履泰的东家李大全将颜料庄改组成票号——日升昌，这是中国第一家从事存款、放款、汇兑业务的私人金融机构。“日升昌”三字取“如日初升，繁荣昌盛”之意。

日升昌的主要业务有三个方面：一是金银汇兑业务，包括汇兑商款、汇兑官款（如承汇京饷、协饷、海防经费、铁路经费、赈款、庚子赔款）。二是存款业务，来源有官款（如税款和军饷）和私款（商人存款和官吏个人存款），并为存款人支付一定的利息。三是贷款业务，向商号、钱庄放款。相应的，其主要利润来源有：汇水（费）收入；存放款利差；平色余利，即各地汇银成色差异，相互折合形成的收入。

集群效应，繁荣昌盛

在日升昌的影响下，票号迅速崛起。1860年开始，太平天国运动造成各省到北京之间的交通中断，票号开始承汇京饷，商业汇兑业务向官款汇兑业务延展，票号与政府关系日益密切，承担越来越多的官方业务，例如代收代汇税款、代各省垫付京饷、为省级政府安排外债、发行票据、为官员预支现金、参与各省国库管理等，深度参与官方业务迅速推动了票号的繁荣（见表1）。

表1 日升昌四个发展阶段的业务结构变化表

日升昌在全国近20个省开办过35个分号。在票号发展的鼎盛时期，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三县打造的金融集聚区被誉为“中国的华尔街”，成为全国金融调拨中心，商业版图集中在黄河流域并向外辐射，一度控制了清朝的金融命脉。全国的票号共51家，其中设在山西的有43家，设在平遥的有22家。全国票号的分号有600余家，平遥的分号就有400余家，遍布国内外110多个城镇码头。票号在朝鲜、俄罗斯、新加坡、日本等国也设立分号，业务远至东南亚、欧美等国。

到19世纪末，票号、钱庄与外资银行在中国三分天下。票号以高官巨贾为主要客户，垄断了国内汇款业务，钱庄主导着中国商人的融资，外资银行主要为外商融资，占据了当时中国进出口贸易的金融业务（见图1）。

图1 近代中国金融机构市场结构变迁

未能顺时变革，走向衰落

票号习惯了汇款业务优势带来的利润，不愿拓展新业务和新客户。随着外资银行的进入，户部银行、交通银行等现代银行出现，保守的票号在新事物出现时拒绝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逐渐出现危机。1905年清政府创立户部银行，1908年户部银行改组为大清银行，其间清政府两次邀请包括日升昌在内的山西票号参股，都被后者拒绝。1908年，天津几家票号向山西总部申请把这些分号改造成现代银行也没有成功。山西票号屡次错失了改组成现代银行的机会。特别是大清银行成立以后，绝大多数官银汇兑业务都交给了大清银行，对严重依赖官银汇兑业务的山西票号来说是致命打击。

过度依赖官方业务又固步自封，盈利的表象掩盖了潜在危机，清政府的灭亡最终使票号退出历史舞台。1911年，全国有26家票号，但到1921年只剩下4家。1932年，日升昌票号改营钱庄，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民国时期银行家陈光甫说：“环境变更，思想亦当随之而变，苟执而不变，此之谓不达时务，以前票号之归于淘汰，皆由于此。”

日升昌的经营与发展特征

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

创新精神是日升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称雄中国金融业的重要原因，也是推动中国近代金融业发展的重要力量。作为第一家票号，日升昌没有现成模式，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和创造。

构建中国现代银行的雏形。雷履泰正是因为具有创新意识，从异地交易携带现银不便中敏锐地抓住历史机遇，设计了精妙的汇兑体系，结束了以往商人异地运款采用的“镖运”形式。他借鉴唐代飞钱和宋代交子的经验，以及当时北京部分商号兼营工商会票的做法，设计了可被广为使用的汇票，“票号”之名便取意于经营汇票。在此之前，虽然唐代开始就有汇兑，但因没有一套完整体系而不能被广泛使用，日升昌则是第一家集汇兑、存款、放贷于一体的金融机构，初步具备了现代银行的特质，将以往只做存放业务的账局银钱业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对金融业的发展具有突破性意义。

套利业务。日升昌有许多业务创新，其中之一就是确立了“平色余利”的恰当标准。当时全国各地的白银成色不一样，南京的顷化银含银量达97.3%，而上海的豆规银含银量只有73%。在南京票号存100两白银，到上海取出时可能是133两。这就需要票号对全国各地白银成色统一换算标准，即“平色”，银两汇兑后票号的盈利叫“余利”。兑现标准必须兼顾客户满意和票号盈利，雷履泰经过精细计算，在公平和盈利之间取得了完美平衡。仅“平色余利”就曾一度占到票号总盈利的四分之一。

具有现代意识的治理结构

现代企业的重要标志就是所有权和经营权相分离。一般认为，世界上最早的股份制公司是成立于1602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实际上这一经营模式在中国明代后期晋商做生意时已经萌芽，当时晋商形成了“东伙合作制”。“东”是出资人，即财东；“伙”是经营者，即伙计，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体制。到了19世纪20年代，晋商已经普遍采用更接近现代的股份制形式。作为晋商的一员，雷履泰率先将股份制应用在票号中。

实行严格的两权分离制。日升昌的东家负责出资和选掌柜，一般不插手票号日常经营。东家主持每个账期的结算与分配，决定是否扩大投资，奖惩员工，有的票号规定平时东家不能去票号，以免干扰工作，东家也不能荐人。大掌柜全权处理全号内外事务。“财东将资金全权委诸经理，系负无限责任，平素经营方针，毫无过问。”“财东只能在决算分红时行使权力，平时不得以商号名义在外活动，只有掌柜才能对外代表商号。”“苟非人力所能制止而丧失资金，财东不但不责经理失职，且加慰勉，立即补足资金，令其重整旗鼓。盖以商业之赔赚，犹如兵家胜败，倘出于误而非故致遭损伤，亦须励其前进，使可挽颓势。”这种彻底的放权让大掌柜们获得巨大责任感和荣誉感，自会竭尽全力管理好票号。

采取“顶身股”制。顶身股也由晋商开创，雷履泰将其沿用固定下来成为票号行规。财东以白银入股，称“银股”；掌柜及其他管理人员、业务骨干以劳力入股，称“身股”。银股和身股同股同酬。银股享有永久收益权，死后可由后代继承，但要对损失承担无限责任。身股只参与红利分配，不承担亏损责任，如果服务年限增长及表现优异，还会追加股份，反之则会降职，甚至辞退。这让拥有身股的员工产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归属感，尚未拥有身股者也期待通过努力跻身顶身股者行列。大掌柜离任时，有举荐下一任大掌柜的权利，如果被举荐者表现出色，则该大掌柜可继续享受若干年的身股分红，反之则要承担失察之责，身股要减少，这可以防止大掌柜的短期行为。顶身股者死亡后其权利便终止，但有故身股加以补充，以酬前劳而恤其家人和后代。

完整的人才选、培、用机制

选贤用能。晋商通用的用人原则包括：一是避亲用乡。用人回避亲属，财东与掌柜也不能荐用自己的亲戚，而录用本乡之人，因为“同事贵同乡，同乡贵同心，苟同心，乃能成事”。二是择优保荐。被录用人须有较为殷实的商家作担保，入号后如有违规造成损失，保荐人负全部责任。三是破格提升。一旦发现人才可破格提拔。各层级的选人不仅要考察其能力，而且尤为看重其道德品行。招收和培训学徒先要了解其三代操业和本人履历，认为合适后方进行严格的考试。学徒期一般为三年，在正式出班前还要经过种种考验，进号后如果工作突出，都有做经理的资格，如果表现不佳，一年内即被除名。

号规严格。日升昌的号规之严格、详细为当时各行业罕见，涉及日常起居、业务规程、待人接物等。例如，严格规定员工“十不准”，包括不准赌博，不准吸食鸦片，不准用号款借与亲友，不准在外开店，不准贪污盗窃等。一旦违反不分级别高低，立即除名，其他任何票号都不会再录用。各票号还会视自身情况做出更细的规定。

以人为本。日升昌为留住员工，对没有身股的员工，每年薪金二十至二百两不等，年底还有赏金，衣食宿费用均由号上支付，驻外员工还有补助。已故员工子弟，才能良好者可以入号当学徒，愿意到别号就业者，亦可以代为介绍和担保。票号把中国人的厚道温情融入制度化管理，用人时不叫招工而叫请进、迁升，员工的生老病死都以礼相待，重视员工的福利待遇。

多层次的风险管理与内控制度

高超的汇票防伪“黑科技”。在日升昌百年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一次汇票冒领事件，这依赖于一整套当时先进的防伪技术，因而做到“一纸汇票，汇通天下”。

密押：将票据金额数及签发时间不以数字填写，代之以汉字作为代号。通常在票据下面写上一行字，别人看不懂，其实是银票对应的日期和数目，只有懂密码的人才会清楚。例如，“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这十个数字，分别以“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代替。而“万千百十”这四个位数，分别以“国宝流通”代替。“赵国氏宝”就代表可以兑换一万二千两的汇票。月代码是“谨防假票冒取，勿忘细视书章”。日代码是“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终有报，到时必分明”。写个“天”字，熟悉奥妙的人就知道是6号。各家票号的汉字代号各不相同，并且还会定期更换，而代号所对应的数字，往往只有掌柜和账房先生才能知晓，这就大幅提升了汇票的安全系数。

印章：每家票号都在汇票首面盖有印章，不仅图案各异，还用各种颜色，作为区分和辨识真伪。

水印：水印藏在纸内，平时看不到，只有竖起来一照才能发现。一般水印只能由总号印制，然后下发各分号，以防盗版。

笔迹：负责填写汇票金额的人员相对固定。票号每月会定期向各分号通报汇票书写人的笔迹特点。有的票号规定分号掌柜还必须在每张票据上亲笔签字，增加了伪造难度。

审慎放款。晋商素以谨慎闻名。票号会详细调查放款对象的资产、用款目的、还款能力、财东情况等。有的票号对用款户的透支数额作了明确规定，上上等户不得超过三万两，上等户不得超过五千至一万两，中等户不得超过三千两，下等户则不与之交往。

账目管理和稽核制度。日升昌有总账和明细账，所有的业务都要日结月清，各分号汇差集中于总号结算，并通过向总号报送“月清”和“年报”，报告其经营状况。每年总号派稽核人员到各分号稽核，包括内外事件、账簿折据等。票号对货币资金控制、库存现银限额管理、应收账款管理、资金用途等均有详细规定。

风险准备。票号实行“预提护本制”，即在账期分红前，按一定比例从利润中提取专用基金，以备抵销坏账损失。还实行“公座厚利”，即分红前提取部分利润，以及“倍本制”，即在股东分红时提留一定比例的红利，作为流动资金，以扩充企业实力，防范风险。

强调诚信重义的晋商精神

晋商“纵横欧亚九千里，称雄商场五百年”的辉煌，是与其传承的精神信仰分不开的。他们饱受儒家思想浸润，修身立业，有“学而优则商”的传统，很多小孩子从读书起就学习如何做生意，形成了一个相当有文化的商人群体。日升昌的很多掌柜都饱学诗书，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成为他们的经营理念。

诚信至上。清末时期，平遥城内一位沿街讨饭数十年的老太太，偶然发现经商的丈夫去世后留下的一万二千两日升昌会票，便到日升昌总号提取银两。会票签发时间是1868年，与取款时间相隔了三十多年，票号难以识别真伪，但日升昌问清会票来历、查阅了数十年的账簿后，如数兑付了现银。经此一事，日升昌声誉大振。

义利相通。每当国家危难之时，晋商都会捐款资助。在晚清外国资本包办山西矿产之时，为筹措赎矿银，山西各票号全力以赴，终于从英商手中赎回了山西的煤铁采矿权，保护了山西的煤铁资源。每遇需要赈灾济民时，他们就会开仓放粮，支锅舍粥。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瑞蚨祥绸缎庄被烧成灰烬，债权人纷纷上门逼债，掌门四处求援碰壁，日升昌分号一次放款四万两白银，帮助该号绝处逢生。日升昌一个已经有六厘身股的伙友因其伯父偷了自家二十捆麦子，要求里正（村长）责打二十大板，罚钱二十吊，大掌柜听说后认为此举违背了“重仁义、讲厚道”的宗旨，将此人开除出号。

艰苦奋斗。山西地处黄土高原，晋商进行边贸需经过环境恶劣地区的长途贩运，从而形成了艰苦奋斗的精神。为开创票号事业，日升昌伙友付出了巨大努力。一位叫白沛李的伙友，奉命到广西南宁设庄。路途千里迢迢，几次遇到土匪打劫，甚至险些遭到砍杀，白沛李与当地老乡共同制服了土匪，才到达南宁，成功建立起新分号。据不完全统计，日升昌伙友中，仅在往返总分号的路途上，就有七位生病身亡。艰苦造就了一大批特别能拼搏奋斗的队伍，使日升昌渡过了一次次急流险滩。

日升昌票号的启示

制度建设与精神信仰培植并重。以日升昌为代表的山西票号在实践中形成了严谨缜密的管理体制，在组织体制、经营谋略、管理智慧、人本激励等方面独树一帜。尤其是所蕴含的创新精神具有恒久的意义，一家企业必须不间断地用新的观念和先进的技术去适应社会的进步，只有持续创新才能基业长青。创新也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发展动力，从根本上决定着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晋商在数百年的商业实践中形成了“商儒并重”的文化底蕴，打破了中国封建社会重儒轻商的传统习惯，把商业的社会价值创造与儒文化的道德人格有机结合。晋商精神是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资源之一，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融入当代金融企业文化建设，强化金融业诚信重义的精神，有助于纠正西方金融业过度逐利的缺陷，让开拓创新、不畏艰险、诚实守信、义利相通、克己奉公、经世济民的精神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

坚持金融服务实体经济。以日升昌为代表的票号极大地推动了晋商的发展，助推了商贸城市的崛起，万里茶道的繁荣，丝绸之路的东延，以及中国现代商业社会的形成，并为中国近代民族工商业的发展与进步作出了贡献。为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今天的金融机构一定要为推进制造业智能化、绿色化、融合化发展，为支持“三农”、小微企业、公共服务等领域提供高质量的金融服务。

坚持金融的人民性。山西票号过度依赖官方业务，以高官巨贾为主要客户，脱离普通民众，在时代变革的冲击下失败。而近代中资银行非常关注社会大众，将存款视为生命线，推出多种新型账户吸引小额储蓄。创立于1915年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实收资本仅七万元，被称为“小小银行”，由于非常重视普通民众存款业务，发展速度首屈一指，到1926年资本增至250万元，资产总额超过4700万元。今天的金融机构，更要以满足老百姓、小微企业的合理金融需求为己任，充分体现金融的人民性。要树立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导向，聚焦人民群众最为关心的现实问题，急人民之所急。要进一步深化普惠金融、县域金融、政策性金融、绿色金融发展改革，持续践行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等各项关系民生问题的重大战略。

国际经验与本土实际结合。山西票号后期未能顺时应变导致失败，被近代中资银行取而代之，这些现代银行吸取了本土金融机构成功与失败的教训，借鉴外资银行的先进经营理念和技术，得到迅速发展。例如，1912年创立的中国银行，在动荡的时局中始终坚持契合时代需求的变革，发展成为近代中国最重要的中资银行，也是中国唯一持续经营超过百年的银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金融业坚持将西方先进经验与本土实际结合，极大地推动了中国的经济发展和自身的壮大。基于中国的历史和发展现实，遵循金融体系结构演化的自然的历史的特点，走中国自主的金融发展道路是当前的理性选择。

防范化解金融风险。要构筑金融安全网，协同微观审慎监管和宏观审慎监管，健全货币政策与宏观审慎政策“双支柱”调控框架，加强功能监管和行为监管，注重监管的统筹协调，防止监管重叠和空白。加强监管科技应用，强化数据驱动和科技赋能。优化金融法治环境，严厉打击金融犯罪和腐败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