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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商理论(九)
——厂商有机变革的背后

2023-10-10张兴胜

银行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生产力厂商变革

张兴胜

1851年5月1日,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在英国伦敦举行。19世纪是英国的世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1837—1901年)则是“日不落帝国”的巅峰时期,英国的大功率蒸汽机、轨道蒸汽牵引机、高速汽轮船等均集中在此次博览会上参展,生动展现了那个时代社会生产力的飞跃性发展。33岁的马克思躬临盛会,他记载:“展览会在一个不大的地方,展出现代工业积累起来的全部生产力,这同时也就是展示在动荡不定的社会的深层已经创造了的,和正在一天天创造的建设新社会的物质。”这位天才的经济学家不仅看到生产力的巨大变化,更透彻论述了生产力发展推动厂商变革和社会生产方式演进的历史逻辑。厂商不是简单的生产要素堆积,而是在持续变革、发展的社会有机体。从我们称为“至简企业”的包卖商开始,厂商不断进行“重大的有机变革”,成为集中展现那个时代生产力、生产关系变革特点的“生产要素的联结”。

生产力观点

在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厂商只是一个配置不同生产要素、实现利润最大化目标的微观个体。在马克思的深邃视野中,雇佣劳动进行剩余价值生产的众多厂商,经历包卖商、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等不同阶段,18世纪后期已构建了占社会统治地位的“社会生产方式”(马克思称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厂商变革的背后,是西方世界近代以来复杂的社会经济变革,是社会生产力的迅猛发展。

18世纪和19世纪,热力学、光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取得重大突破,掀起了科技革命的浪潮,厂商迎来了飞跃性的发展和变革。马克思参加了1851年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高度关注纺织、造纸、制针、机器制造等新兴工业的发展,深刻论述了机器大工业的兴起、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及其对工厂制度、社会生产关系及社会结构的巨大影响。马克思的生产力观点,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伟人的深邃眼光。

早在政治经济学诞生之初,法国经济学家魁奈就提出了“生产力”概念,此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让·巴蒂斯特·萨伊、西斯蒙第和德国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等都对生产力进行了讨论。马克思对机器大工业发展进程的深入讨论,对18世纪工业革命“起点”和“技术基础”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生产力分析的宝贵范本。

17世纪末,工场手工业时期发明的蒸汽机本身,并没有引起工业革命。18世纪,约翰·怀亚特发明了转轴纺纱机(1735年),理查德·阿克莱特发明了水力纺纱机(1769年),詹姆斯·哈格里夫斯发明的多轴纺纱机获得专利(1770年),塞缪尔·克朗普顿发明了走锭精纺机(1779年)。在提供动力的发动机不断改进的情况下,这些“工具机的创造”推动了“蒸汽机的革命”,成为“18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瓦特的伟大天才”则表现在他创造了“大工业普遍应用的发动机”。18世纪工业革命的发展,导致“用机器生产机器”的普遍化,只有在装备制造业蓬勃发展的前提下,“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只有在这个“技术基础”上,机器大工业才“得以自立”。

蒸汽机等重大发明、工具机的创新推出、装备制造业的蓬勃发展,共同迎来了机器大工业时代。社会生产力的飞跃性发展,推动了厂商群体的历史性变革。首先,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带动了英国钢铁、煤炭、纺织等工业部门的迅猛发展,催生了机器制造、铁路、航运等一系列新兴的产业部门,使新型“产业资本”成为典型的厂商,推动了不同类型新厂商的涌现及产业结构变革。这个已占据社会生产统治地位的市场主体,为“厂商理论”问世培育了沃土。其次,蒸汽机等重大发明及相应的社会生产力发展,推动了城市厂商的聚集及城市的兴起,使得市场需求、产出规模及社会人口均大幅增长。“市场总是在扩大,需求总是在增加”,对自然力的征服和机器的运用,“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都预示着一个新经济时代到来了。再次,机器大工业的兴起,作为机器生产特点的“自动化”和“联合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作坊生产模式以及相应的劳动制度,“随着一旦已经发生的、表现为工艺革命的生产力革命,还实现了生产关系的革命”。通过机器的运用,“现在资本不要工人用手工工具去做工,而要工人用一个会自行操纵工具的机器去做工”,人获得了利用更优越的装备生产的条件,也就有了更为优越的自由全面发展和非物质创造的条件。

社会生产力的飞跃性发展,还推动了厂商生产条件的巨大变革。马克思透彻地说明,“人们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的全部历史的基础,因为任何生产力都是一种既得的力量,以往活动的产物。”对微观厂商而言,科学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等,成为决定其劳动生产力高低的关键因素:“劳动生产力是由多种情况决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对厂商群体而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带动了社会基础设施发展和社会意识变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刻地指出,工场手工业时期遗留下来的交通运输手段,很快转化为具有狂热的生产速度和巨大的生产规模,经常把大量资本和工人由一个生产领域投入另一个生产领域,并与新建立的世界市场联系的大工业所不能忍受的桎梏,全球基础设施迅速发展。

社会生产力的飞跃性发展、工厂制度的变革,也在不断改变社会财富的积累特点及社会阶级变迁。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马克思深刻强调了生产力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作用:“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843年,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更是说明,分工、水力特别是蒸汽力的利用、机器的应用,就是“工业用来摇撼旧世界基础的三个伟大的杠杆”,认为英国工人阶级的历史是从蒸汽机和棉花加工机的发明开始的,“这些发明推动了产业革命,产业革命同时又引起了市民社会中的全面变革”。

历史和社会的厂商

我们言之谆谆的厂商,并不是亘古既有的存在,而是个历史范畴。厂商有其自身产生、发展、变革的历史,有推动其历史嬗变的动力和规律。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门历史的科学,我们对厂商萌芽、发展、演变的历史言之再三,目的就在于更真切地认识作为历史存在的厂商面目。

我们言之谆谆的厂商,也是个社会范畴。厂商走向历史舞台并成为社会最主要的生产主体的历史,也是社会生产方式革命性变革的历史。厂商活跃的身影背后,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变革。缺少历史和社会视野,厂商就会仅仅成为“生产要素的组合”。作为马克思另一发现的唯物史观,给了我们在更广阔的历史视野内认识厂商“历史规定性”的工具,也给了我们推动厂商历史变革的必然理由: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特殊的、具有独特历史规定性的生产方式;它和任何其他一定的生产方式一样,把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式的一个既定的阶段作为自己的历史条件,而这个条件又是一个先行过程的历史结果和产物,并且是新的生产方式由以产生的既定基础;同这种独特的、历史地规定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即人们在他们的社会生活过程中、在他们的社会生活的生产中所处的各种关系——具有一种独特的、历史的和暂时的性质。最后,分配关系本质上和这些生产关系是同一的,是生产关系的反面,所以二者共有同样的历史的暂时的性质。

我们言之谆谆的“厂商”,以“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式的一个既定的阶段”作为自己的历史条件,并通过“科技在工艺上的应用”,不断造就“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科技创新与发展是新的生产方式出现以来最惊人的成果之一,新生产方式本身具有推动“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的强大作用。“整个生产过程不是从属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现为科技在工艺上的应用的时候,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资本才获得了充分的发展,或者说,资本才造就了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

在马克思看来,“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慧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马克思特意说明,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出现后,“要把自然科学发展到它的顶点,同样要发现、创造和满足由社会本身产生的新的需要”,“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伟人目光如炬,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还进一步指出:

发展社会劳动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资本正是由此不自觉地为一个更高级的生产形式创造物质条件。

除了不断地发展社会生产力外,不断发现新的社会消费需求,寻求一切办法使“自己的商品具有新的诱惑力”,也是资本生产、流通的必然要求。马克思指出,“资本家不顾一切‘虔诚的’词句,寻求一切办法刺激工人的消费,使自己的商品具有新的诱惑力”。马克思还指出,“资本和劳动关系的这个方面正好是重要的文明因素,资本的历史的合理性就是以此为基础的,而且资本今天的力量也是以此为基础的”。

对厂商的观察,视野越宽,所见越广。厂商变革的历史考察、动力分析,都在启迪我们重新“定义”厂商。历史、社会地认识厂商,关注推动厂商变革的社会生产力,充分发挥、发展科学技术这一“资本的文明作用”,聚焦发展社会劳动生产力这一“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理由”,对厂商的认识和思考才可能摆脱“利润最大化”之类论题的樊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以更高远的视野认知厂商,吾侪当戚戚持此心焉。

重大的有机变革

早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诞生后,人类历史上一个新的社会历史阶段揭开了序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刻地指出,在无数的罪恶“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同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在不断发生“重大的有机变革”。深刻洞悉这些“重大的有机变革”,有助于利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武器,发展地看待厂商的历史演变,更为深刻地认知厂商变革的内生逻辑和历史轨迹。

信用及银行制度的发展。按照马克思的说法,生息资本和高利贷资本、商人资本,是“资本的洪水期前的形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前就已经产生,并且出现在极不相同的经济社会中。在荷兰,商业信用和货币经营者随着商业和工场手工业的发展而发展,并已经服务、从属于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随着18世纪信用和银行制度的建立和发展,把“社会上一切可用的,甚至可能的、尚未积极发挥作用的资本交给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支配”,金融机构、金融市场配置社会资源的功能日益增强,对经济增长及产业发展越来越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信用和银行制度的发展,也“剥夺了高利贷资本的垄断”,并通过建立信用货币,“限制了贵金属本身的垄断”。

银行业兴起后,全社会范围内“资本的分配这样一种特殊营业,这样一种社会职能”,就不再依赖私人资本家和高利贷者了,“扬弃了资本的私人性质”。银行组织的这种特殊性,使其随着经济发展,在资源配置、社会稳定等事项中日益具有独特地位。时至今日,“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金融安全成为国家安全的重要基石。从事金融服务的厂商,则更成为引人注目的市场主体。

从价值规律到生产价格规律。恩格斯在整理出版《资本论》第3卷后,针对一些人对马克思理论的非议,特意写了篇《〈资本论〉第三册增补》,讨论了价值规律与生产价格规律,深刻说明了不同历史阶段两个规律的接替与转换。

商品交换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前就开始了,中世纪的农民和手工业者都知道彼此的劳动条件,“农民相当准确地知道,要制造他换来的物品,需要多少劳动时间”。商品价值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商品实行等价交换,这即是后世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价值规律。价值规律“从开始出现使产品转化为商品的那种交换时起,直到公元15世纪止这个时期内,在经济上是普遍适用的”,适用于简单商品生产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前的漫长历史时期。恩格斯还结合自己少年时代的人生经历说:

村里的铁匠和车匠就在他眼前干活;裁缝和鞋匠也是这样。在我少年时代,裁缝和鞋匠们还挨家挨户地来到我们莱茵地区的农民家里,把各家自备的原料做成衣服和鞋子……在农民自然经济的整个时期内,只可能有这样一种交换,即相互交换的商品量趋向于越来越用它们所体现的劳动量来计量。自从货币进入这种经济方式的时候起,一方面,适应价值规律的趋势变得更为明显了,但另一方面,这种趋势又由于高利贷资本和苛捐杂税的干扰而受到了破坏;价格平均起来达到几乎完全接近价值的程度就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大工业兴起、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勃兴后,在城市行会及商业联盟等共同影响下,不同生产部门形成了市场自发的或公会规定的行业利润标准,“不同生产部门的不同利润率的平均数”成为产业资本的“平均利润”。获得“平均利润”、降低生产成本则成为所有厂商的共同目标。在同一个商会范围内,生产成本加“平均利润”成为商品定价的一般规则,并逐步扩展到“民族”范围,“威尼斯人、热那亚人、汉撒同盟的人、荷兰人——每个民族都各有特殊的利润率,甚至每个销售区域当初都或多或少各有特殊的利润率”。这些不同的团体利润率的平均化,是通过激烈的市场竞争实现的,在世界市场不断发展背景下,利润率的平均化“越来越成为只是竞争的事情”。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据统治地位后,按照生产成本加“平均利润”销售交换成为经济规律,“价廉物美”商品是获得“平均利润”且生产成本更低的商品。生产成本加“平均利润”就是古典经济学家们所称的“生产价格”,亚当·斯密称为“自然价格”,李嘉图用“生产价格”“生产成本”“费用价格”等不同词语表述。繁荣、发达的商品经济中,商品主要按照生产价格进行交换。在生产价格规律支配的经济世界,全社会剩余价值与各行业“平均利润”总额相等,生产价格规律只是价值规律的转换。

“结构性丰裕”及新生产部门“游离出来”。资本积累及“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极大地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并导致部分产业部门出现孟捷教授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创造性转化》一书中所称的“结构性丰裕”。经济学中普遍假定商品具有稀缺性,“结构性丰裕”现象则在改变人们对商品稀缺性的原有认知。

按照马歇尔等人的意见,农业领域单一要素投入的边际收益递减,农业生产率的提高存在天然的困难。二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农业生产率迅猛提高并超出社会平均水平,使得农业生产由长期存在的“结构性匮乏”变为“结构性丰裕”,农业部门也率先成为接受政府计划管理的部门。1930年后,美国政府组织在农产品销售不畅时收购农产品并积极进行全球销售,并曾对相当于弗吉尼亚州的土地面积实行休耕。欧盟将预算的一半,用于补贴成员国农业生产。

大工业兴起后,工业制造业主导产业更替及新生产部门的出现,成为引人注目的特点。产业资本勃兴以来,全球范围高速成长的工业生产部门经历纺织业、重工业、电信产业等的更替,1850—1873年和1896—1913年受铁路、电力和汽车等新产业部门兴起影响,还出现了两轮产业扩张,被称为资本积累的“春潮”现象。

产业资本发展中不断产生新的生产部门。生产力的发展使得已有产业中部分资本和劳动“游离出来”,因此“必须为游离出来的资本和劳动创造一个在质上不同的新的生产部门,这个部门会满足并引起新的需要”。我们目前已言之颇多、高度关注的新产业、新业态,正是产业资本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

市场扩容。马克思在两种剩余价值的生产分析中,透彻地说明了市场扩容的内在动力及世界市场形成的前景。在绝对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中,资本有两个基本趋势:在一切地点把生产变成由资本进行的生产,与此相应地不断扩大流通的外部范围,创造世界市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由于新技术新工艺的应用,要求生产出新的消费品,扩大消费产品的种类和范围。

从近代历史的发展情况看,厂商发展的历史也是市场扩容的历史。新技术革命成果普及、新投资和新产品促进市场体系急剧膨胀,“大片的小农小商社会迅速迈入电子计算机、移动电话和有线电视时代”,则成为近代资本“有机变革”的重要方面。正如孟捷教授所论述的,近代以来世界经济发展的历史表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有在一个持续扩容的市场体系中才能持续繁盛起来”。持续的市场扩容,是现代经济持续发展的需要,也是资本运动的客观要求。

不同时期全球市场扩容的情况各异。在科技创新步伐加快、人工智能技术方兴未艾,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情况下,全球市场扩容正面临一系列新变化,经济世界中新的“重大的有机变革”端倪初现。详思厂商变革逻辑又关注时代变化的人们,关注市场扩容的历史趋势,详观目下波谲云诡的全球经济,可谓正当其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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