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金籀迹通感共情
2023-09-14何学森
何学森
商周金文之美,是存在于因缘和合的审美行为中的一种精神感受。审美对象具备一些能够引起审美愉悦的基本条件,为审美主体所感知,引发感受和思索,由此而生成『美』。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其物理特征以及心理需求与自然是和谐混融的。大千万有的各种表现和特质天然地契合于人的审美需求。除了孔子的杏树、陶侃的柳树那样的少数情况,人对自然物的审美主要是进行主观附会,在物本身具有的形式特征中寄托人的思想情怀。这种人的情感与物的形式的打通,是一种物我为一的『通感』。具体材质的物理属性与人的情感、观念之间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人往往对其作出分门别类的梳理,进行对应的主观附会。莎士比亚戏剧《威尼斯商人》中,金、银、铅三个匣子,只有一个里面装着鲍西亚的画像,以此考验摩洛哥亲王、阿拉贡亲王、巴萨尼奥如何作出判断。他们猜测的依据,除了匣子上的铭文,就是各自对于金银铅材质的理解。他们口口声声说『寒伧的铅』,而巴萨尼奥则说『然而你(铅匣子)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我的心』。这些判断都有着显著的情绪化倾向,是一种有着很强主观性的通感附会。青铜器的材质属性很容易让观赏者产生一种『质感』的感受,加上锈蚀所连带的时间感、历史感、沧桑感,商周青铜器就具有了一种非凡的气质。金文的线质和气质存在于或者说不能脱离于青铜器的这种质感之中。青铜器上的金文笔画线条,让人们觉得它不是代表了浑厚或者锐利的风格,而恰恰就是浑厚或者锐利本身,笔墨书写只是浑厚或者锐利的一种虚拟。与本来的『金文』相比,拓本只是一种镜花水月。镜花水月当然有其独特的迷离惝恍之美。本来的金文与镜花水月之间的距离,拓展了金文的审美空间。而根本的、真正的金文只存在于青铜之中。
不看造像而欣赏题记,其实是有缺憾的;脱离青铜器而欣赏金文,就如同完全撇开占筮去谈易卦的象数和义理。鼎、鬲、簋、簠、斝、觯、壶、尊、卣、罍、盘、匜、鉴、盂,形形色色的青铜器造型各异,仪态万方。腹、颈、圈足、盖等部位往往饰有各种花纹、浮雕。造型或厚重,或轻灵;风格或严正,或奇巧;镂刻或深沉,或肤浅;纹饰或定式,或多变。造型、纹饰与金文风格有着统一性,而更为直观、形象,可从此由表及里地领悟金文风格,体会、把握时代精神风貌的演化。西周铜器以无铭、短铭者居多。长铭铜器实际上以文字为主、器物为辅。长铭出现在鼎、簋、盘、盂等器上,以其内底宽大,有充分的铸字面积,且便于阅读。觚的铭文在圈足里,爵、杯在鋬内,鬲在口沿上,尊、罍在口内。有的铜器在器盖、器身两部分都有铭文,如《向卣》《师趛盨》,盖铭自右向左、器铭自左向右。东周时期,铭文居器表者渐多。青铜器造型和铸造工艺是金文的装潢和衬托,金文的篇幅往往不大,它的气势和合理性离不开器皿的规约和衬托,由此更加彰显出生动有致与多姿多彩。
在感性直觉的审美阶段,金文相当于只是一种图案而已。由于它符合形式美学的基本要求,所以单从它的表面形式上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审美效果。而当我们意识到它是一种文字时,审美需求随之变化。这就类似甲骨文,当它上面的纹路被误认为『龙骨』天然的生物特征时,『其骨细文广者是雌,骨粗文狭者是雄』(南朝雷斅《雷公炮炙论》),我们所发出的赞叹其实是浮于表面的。当它们被当作文字对待时,审美的层次性就被展呈出来。鉴赏者不可避免地想要识读金文,但是并不能完全读懂,留下来一点悬念。金文的神秘感、距离感导致了特定的美感。由于象形、会意等造字原则的普遍运用,金文的字形结构本身就较为直观地体现出自然物的形式特征。而且,其空间分割的基本法则、美学趣味等方面与后来的篆书、隶书、楷书等字体有着一脉相承的逻辑贯通。因此,即便不能完全释读,却也并不陌生,几千年之后的欣赏者对金文有着天然的亲切感。金文在其他各种文字的簇拥和映衬之下展示出其独特之美。英国美学家威廉·荷迦兹继承古希腊形式美学,其《美的分析》归纳出形式美的六方面基本规律:适宜、多样、统一、单纯、复杂、体量。按照这些标准分析,商周青铜器和金文都是具有典范意义的艺术存在。
商周金文属于人造物,对于它审美活动除了通感之外,还有欣赏者与器主、作器者之间的『共情』。青铜器和金文内容、风格都是『以意逆志』的媒介。铸器匠人、书铭者、器主,他们的立场、观念可能并不能完全一致。比如,战国青铜兵器所涉各方对于战争的态度大概就有差异。但是不管怎样,金文作为一种合作的成果,还是能够体现出主流倾向的共同意志。墙盘『对扬天子,丕显休令』『作宝尊彝』『其万年永宝用』,毛公鼎『对歆天子皇休,用作尊鼎,子子孙孙永宝用』,虢季子白盘『子子孙孙,万年无疆』,齐侯匜『齐侯作虢孟姬良女宝匜,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仲姬俞簋『鲁白大夫作仲姬艅媵簋,其万年眉寿,永宝用享』。其中蕴含着共同的对于太平盛世、永恒幸福的强烈追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阮元《商周铜器说》指出:『古铜器有铭。铭之文为古人篆迹,非经文隶楷、缣楮传写可比。且其词为王侯大人贤者所为,其重与九经同之。』
青铜器造型和金文风格其实是非常丰富多彩的,但是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商周金文中的那种浑厚劲键、质朴凝重、雄伟有力、弘放恣肆,可以寄托、陶冶我们所追求的崇高之美、庄严之美,对于书法时风的建构有着重要启迪价值。商周金文处在系统的文化关系之中,有着丰富的含蓄意义和联想价值。无论经驗主义美学,还是理性主义美学,或者形式美学、结构主义、价值美学、意蕴美学,都可以从它那里获得充分依据和无限启示,由此可以提高对于美的认识、对形式美规律的探索与分析。
归根结底,美是人的精神层面的一种感受,它存在或者生成于人的审美活动之中。因此,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邕州马退山茅亭记》)商周金文不仅有情味,也有理趣;不仅有典范,还有序列。除了分析其形式美学的客观属性,还要重视审美活动的主体因素以及文化体系的深邃层面,这样才能真正把握商周金文的坚质浩气与高韵深情,由此黼藻精灵,标拔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