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问题·统系:论王水照先生的苏轼研究
2023-09-14王友胜
王友胜
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王水照先生的学术研究起步于苏轼研究。1958年首版的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集体编写之红皮本《中国文学史》及1962年出版之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之《中国文学史》两书,其中“苏轼”一章均由其编写。半个多世纪以来,王水照先生始终站在学术第一线,专力于包括苏轼研究在内的宋代文学研究,“目不斜视”[1],发表与出版了大量高质量的苏轼研究成果。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的《王水照文集》[2]第三至五卷、第二卷第三章《苏(轼)门“学士”集团》(含结束语《后苏东坡时代》)、第六卷前半部分《宋人所撰三苏年谱汇刊》,均为苏轼研究内容,集中反映了王水照先生数十年来的苏学研究成果。本文从史料、问题与统系三个维度,对王水照先生的苏轼研究视域与研究方法试作解读。
一、以宋编年谱与宋刊文集整理为重点的苏轼史料研究
随着宋人对年谱“知人论世”作用认识的不断提高,兼之靖康元年(1126)解除元祐党禁,孝宗御制苏轼文集序,许为“一代文章之宗”[3]以来,苏轼文集被大量编刻,所撰苏轼年谱日渐增多。明万历间康丕扬在所刊《东坡先生外集》卷首即谓“谱先生出处岁月者几十家”[4],然至20世纪末,年谱仅有傅藻编《东坡纪年录》与王宗稷编《东坡先生年谱》在国内流行。傅谱见明成化刻本《东坡集》附,王谱则见于各种苏诗类注本附。康丕扬所列举的段仲谋《行记》、黄德粹《系谱》今已不存,但傅谱自谓在段仲谋、黄德粹二谱的基础上“芟夷繁乱,翦截浮辞”[5]而成,故可视作二谱的延续。其他未列书名与作者之六家年谱则仅见于《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及宋人文集之记载。
基于以上情况,王水照先生对宋人所撰三苏年谱的搜集与点校整理工作十分重视,用功颇多。其中《宋人所撰三苏年谱汇刊》(1)该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出版,收入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之《王水照苏轼研究四种》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出版之《王水照文集》第六卷。收录宋人所编三苏年谱五种,已囊括现存宋人苏《谱》的全部,有康丕扬所云“十种”之半数。每种年谱前有叙录,略论该谱之内容与价值,后附“校补记”,校对年谱文字之异同。各谱因编撰时间均在南宋,距离苏轼的时代不远,其记载较为可信,较之清人年谱,有更大的史料价值。《王水照文集》所载三苏五种年谱中,王宗稷编《东坡先生年谱》、傅藻编《东坡纪年录》虽比较常见,但王水照先生采用的底本分别为最早之明成化本、南宋黄善夫家塾本,且比对其他相关文献,校出不少错字。孙汝听编《苏颖滨年表》,名曰年表,实为文谱。《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七著录宋刊本《三苏年表》,三卷。明初编《永乐大典》收此书时,已佚《苏轼年表》,清代又佚《苏洵年表》。《王水照文集》所收之《苏颍滨年表》,以日本天理图书馆藏《永乐大典》本为底本,国内亦较难得。
《王水照文集》所载何抡编《眉阳三苏先生年谱》(残本)与施宿编《东坡先生年谱》,国内久佚,由作者从日本发现,收入《宋人所撰三苏年谱汇刊》,首次在国内刊行,故其价值较之以上三谱更为重要,可视为苏轼史料研究与整理的一次重要发现。其中何抡编《眉阳三苏先生年谱》为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合谱,以叙述行历及家事为主,末附何抡跋语,著录首见于赵希弁《郡斋读书志·附志》,宋蜀刻本《三苏文》附录。王水照先生所见何谱,为日本名古屋市蓬左文库本施宿编《东坡先生年谱》附,其文字一部分抄在书眉,一部分混入施谱的“记年”“时事”“出处”“诗”四栏,凡4 500字左右。作者又从《四河入海》所引何谱50余处中,辑得蓬左文库本所缺30条左右,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中辑得少部分,共得《眉阳三苏先生年谱》凡七八千字。蓬左文库本系抄本,书眉另有王谱部分文字杂入,足见辑录之难。施宿编《东坡先生年谱》,《直斋书录解题》卷二○著录,2卷,25 000字,附于施元之、顾禧与施宿合编之《注东坡先生诗》后。王水照先生所见施谱为日本仓田淳之助、小川环树合编,1965年同朋舍刊《苏诗佚注》附,有缺页,所缺6页由蓬左文库本补入,书末所作“校补记”多达98条,足见作者于此用功之深。该谱以表格的形式,分纪年、时事、出处、诗文四栏为苏轼谱年,较为详明,其中所设时事、出处两栏,将人物活动置于广阔的历史环境里,是为创例。傅谱、王谱长于考索人物仕履与诗歌系年,但对谱主的交游、唱和等情况缺乏研究,不能反映当时文坛的风气,故比较而言,施谱更有价值。在整理二谱的基础上,王水照先生还在《评久佚重见的施宿〈东坡先生年谱〉》《记蓬左文库旧钞本〈东坡先生年谱(外一种)〉》两文中(2)两文原载《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3期和《伊藤漱平教授退官纪念中国学论集》,日本汲古书院1986年版;收入《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对施谱与何谱的主要构成与学术价值进行过系统研究,解决了苏轼研究中如“苏洵不号老泉”等诸多难点与疑点,于苏轼生平、思想与作品研究具有较大的推进作用。
王水照先生对苏轼史料整理与研究包括并不限于宋刊年谱,他编定的《宋刊孤本三苏温公山谷集六种》[6]收录北宋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与司马光、黄庭坚5人的宋刻孤本诗文集共6种,其中就有苏轼《东坡集》《东坡先生和陶诗》两种。宋版“东坡七集”在明初已极稀见,至今已无全帙。其中之《东坡集》40卷现存刊刻时间最早的残本为南宋孝宗时所刻大字本3种,分别庋藏于中、日两国,不便利用。《宋刊孤本三苏温公山谷集六种》所收录之《东坡集》即以日本内阁本23卷本为基础,配以宫内本16卷、国图本1卷,玉成全璧,宋椠佳构终得重现于世。《宋刊孤本三苏温公山谷集六种》所收之《东坡先生和陶诗》为中国台湾所藏之宋庆元间黄州刻本之影印本,共4卷,为迄今唯一完整之孤本,学术价值不言自明(3)按1922年张宗祥曾集资影刻过宋黄州刊本《东坡先生和陶诗》,但与原本稍有失真之处。。其详可参见王水照先生为《东坡集》《东坡先生和陶诗》这两种宋刻孤本所撰之提要。
被钱锺书先生推许为“卓然优入著作之林,成一家之学”[7]的《苏轼选集》(4)《苏轼选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收入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之《王水照苏轼研究四种》及《王水照文集》第四卷。亦有较大史料价值。该书收录苏轼诗词文300多篇,分体编年编排,虽为选注本,但作者遍检群籍,于历代学者对苏轼诗、词、文作品编年系地、文字异同、典故出处、内涵发掘、艺术阐释等相关材料旁征博引,实兼有苏轼研究史料汇辑之功。其中“注释”部分重点不在语词释意,而注重汇录前人有关作品系年、语词出处、文句理解之歧见,然后断以己意。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注一,关于三国时期赤壁之战所在地,计有黄州、嘉鱼、江夏、汉阳、汉川等五说,迄今诸说歧异。作者认为,苏轼并非三国古战场在黄州一说的首创者,早在晚唐,杜牧《齐安郡晚秋》一诗即持此说。“评笺”一栏,绝大多数作品均有,主要汇辑前人诗话、词话、文话、选评(注)本、笔记中有关苏轼作品之品评,尤其于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纪昀批点《苏文忠公诗集》、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及苏轼作品历代注本之资料采辑尤多,有的作品辑录的笺评材料多达20余条,但详而不芜,博而得要。读者一编在手,省却诸多翻检之劳,兼得作品理解之益。作者在20篇诗、词、文作品的注、评后,另立“附录”,对一些聚讼纷纭的问题,予以辨析。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主旨问题,历来歧见迭出,莫衷一是。作者将前人的争议概括为“为王氏女子作”“为温都监女作”“影射刺时之作”“以雁自寓感慨”等4种不同说法,在引录相关旧说后,精要地进行评说,同意自寓感慨之说,认为“此说近是”[8]。对有些没有十分把握的争议,作者按而不断,留与后人继续探讨。因此,我们可以说,在《苏轼资料汇编》《苏诗汇评》《苏词汇评》《苏文汇评》尚未出版之前,《苏轼选集》首次对前人评析、探讨苏轼经典作品之资料率先集中汇辑,具有较大的史料价值。
二、以论域拓展与问题分析为导向的苏轼文学研究
20世纪两位著名学者陈寅恪与钱锺书对“文史互证”的研究方法看法不同,但他们在论著中强调要注重具体问题研究,“小题大做”上却有惊人相似。1930年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说,若对今日所见之古代材料“加以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薰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9]。50余年后钱锺书出版《七缀集》,对发表在《文学评论》1962年第5期的《读〈拉奥孔〉》一文进行增补云:“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10]王水照先生重视论域拓展与问题探讨的学术研究方法庶几近之,特别是他曾亲炙钱氏之学,受到的影响较之其他学者可能更为深远。终其一生,王水照先生一以贯之的治学路数,即总在不断拓展研究领域,由苏轼研究,而宋代文人集团研究,而宋代文学整体研究,而钱锺书研究,而中国古代文章学研究,努力提出并试图解决“真问题”“新问题”,其论著的选题新颖度、问题凸显度均较突出,多能形成学术热点论域。
关于拓展苏轼研究新领域的问题,王水照先生在《苏东坡的三种文化形象》中以“作为政治家的苏东坡”“作为文学家的苏东坡”“作为文化范型的苏东坡”的“大判断”[11]39-67,高屋建瓴,既是对苏轼多样身份、多重内涵的科学概括,更是对自己多年以来苏轼研究历史进程的自我定位与整体把握。作者数十年来正是沿着政治家的苏轼、文学家的苏轼及作为文化范型的苏轼这一研究方向来不断调整自己苏轼研究的研究重点。在每一论域,王水照先生都有堪称经典的论文引领苏轼研究风向,如从《论苏轼的政治态度与政治诗》到《苏轼创作的发展阶段》,再到《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5)论文分别见《文学评论》1978年第3期、《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1期及《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收入《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选题日渐新颖,问题不断凸显,所论得风气之先,苏轼立体的形象随之不断丰满、完整。
在拓展苏轼研究新领域的具体路径上,王水照在《王水照说苏东坡》第一讲《永远的苏东坡》中,有3句常为人引资的名言:“说不全的苏东坡”“说不完的苏东坡”“说不透的苏东坡”[11]6-34。这3句话既是对苏学如海阔天高、历久弥新的推崇与感慨,亦是开拓学术领域,找寻学术话题的方法与路径。苏轼儒、释、道兼容并蓄,在知识结构与文学创作上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是两宋文坛的“全能冠军”,堪称宋代文学的代表与宋代文化的缩影,他的作品是历代作家学习、效仿的范式,是无数读者阅读、欣赏的文本,也是众多学者研究、探讨的对象。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序》中概括苏轼有散文作家、书法家、画家、诗人等19重身份(6)详见林语堂著,张振玉译:《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9页。。除此以外,苏轼还是经学家、美食家、医生、教育家、文物考古专家,善于养生,精于茶艺、茶道,懂得衣帽制作,喜欢养宠物(7)参王友胜《论苏轼的饮食养生思想》,《中国苏轼研究》(第八辑),学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5页。。基于这一学术判断,我们认为王水照先生“说不全”“说不完”“说不透”的学术概括,如老吏断狱,入骨见髓,精准深刻。“说不全”,指示后来研究者在论域上还可开疆拓土,新题新作;“说不完”,我们还可在前人基础与已有成果上“接着说”,旧题新作;“说不透”,我们还可从史学角度深化、从哲学视域升华,进一步深耕细作,即“老题深作”。
关于“说不全”,要如何“说全”的问题,1993年王水照先生在《中国第七届苏轼学术研讨会综述》中说:“我们在选题上,更要注意选择一些涵盖面较广、更能深入阐明苏轼的人文价值及其文学本体特征的课题,还应填补一些学术空白和加强某些薄弱环节,比如从北宋迄今近一千年的苏轼研究学术史,比如关于苏轼散文的研究,都亟待开拓和引起重视。”[12]苏轼散文研究姑且不说,“苏轼研究学术史”方面,他指导的博士论文就先后出版有《苏诗研究史稿》《苏词接受史研究》《苏轼散文研究史稿》等(8)《苏诗研究史稿》,王友胜著,岳麓书社2000年初版,韩国新星出版社2002年再版,中华书局2010年修订版;《苏词接受史研究》,张璟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版;《苏轼散文研究史稿》,江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齐整的系列论文选题应该不是巧合,而是出自王水照先生的精心安排。《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中收录的21篇苏轼研究系列论文,还有第二卷《北宋三大文人集团》第三章《苏(轼)门“学士”集团》中5篇论文,很好地彰显了他的治学路数与研究方法。如《走近“苏海”——苏轼研究的几点反思》(9)原载《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收入《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时,有较大增补。一文,既是颇见功力的学术论文,又可视作一篇苏轼研究方法论的文章。作者围绕3个问题展开论述:一是应重视“小环境”与具体事件的实证研究;二是关注对新材料的挖掘与鉴别;三是对文本的正确解读。首先,作者列举苏门文人群体研究中《西园雅集图》真伪之争的热点问题进行分析,如历史上是否发生过苏轼等16人雅集西园之事?李公麟是否画过《西园雅集图》?今存《西园雅集图记》是否为米芾所作?目前已有的论文“取材丰赡、梳理细致、考据谨严”,但“观点对立或有差异”。作者认为,16人同时雅集西园虽然不可能,但苏门文人文酒之会频繁,则有文献支撑,李公麟完全可能以此为基础,进行适度想象而画成;迟至南宋刘克庄才有李公麟画《西园雅集图》的记载,是因为苏门文人遭元祐党禁之故;至于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一说,目前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仍不失为描述苏门雅集情景的好文章,即使被证伪,伪作仍有不伪之处。作者此处论而不断,但有时则直陈己见,直接亮出自己的观点。如他不同意鲍志成《高丽寺与高丽王子》一书所谓杭州西湖筲箕湾出土之圆雕石像像主为杭州知州苏轼的说法,认为《郑虔传略》所载苏轼《越江郑氏序》一文为伪作。其他如确认“雷大使”为雷中庆,“鏖糟陂里叔孙通”中,鏖糟陂乃许昌一地名;鏖糟为“不洁”之意。凡此,皆考辨有据,简洁明了。
作者以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为研究导向,在他对苏轼作品的研究中,均能得到鲜明的反映。他的《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从苏轼〈惠崇春江晓景〉谈起》《苏轼豪放词派的涵义和评价问题》《苏轼的书简〈与鲜于子俊〉和〈江城子·密州出猎〉》《苏轼散文艺术美的三个特征》《亦诗亦文,情韵不匮一漫谈苏轼的赋》(10)5篇论文原载《文学遗产》1981年第2期、《中华文史论丛》1984年第2辑、《学术月刊》1984年第5期、《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3期及《文科月刊》1984年第10期,收入《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等论文,探讨苏诗、苏词、苏文及苏赋等各体文学,能够紧扣苏学研究中的焦点与前沿问题,进行深入发掘与阐释,或“小题大做”,或老题深作,例证丰而不冗繁、观点新而不蹈空,所论多能引发学界进一步思考,成为苏轼研究的风向标与晴雨表。
三、以统系勾勒与逻辑建构为目标的苏轼生平与思想研究
众所周知,王水照先生治学的特点是不追求“宏大叙事”与“庞大体系”,而长于从研究对象的焦点、难点问题入手,深挖深刨。其着重阐明的“宋型文化”“文学群体”“文化性格”“破体为文”“中唐—北宋枢纽论”等命题,已得到学界佳评,并产生广泛影响[13]。也就是说,作者并不缺乏对大跨度与结构性问题的论述,只是他多在通过具体问题的提出与阐释中得出事关全局的结论。
王水照先生在《王水照文集》第五卷《苏轼传稿》中有段话,可以印证上述判断:“苏轼无疑应该有一部百万字以上的‘大传’,我上述的《苏轼传稿》不足十万言,只能粗线条地勾画出他丰富复杂人生的大致轮廓,浅表性地涉及苏轼的方方面面。我其后所作治苏文字,其实都可看作这部小传的补充,有的还是直接的校订。”[14]作者十分看重的这份小传,即第五卷《苏轼传稿》,亦即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之《苏轼》(11)按王水照先生另有与朱刚合作撰写之《苏轼评传》及与崔铭合作撰写之《苏轼传》,分别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于2004年和2000年出版。。作者撰写此书时,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虽已完成,但尚未出版。曾枣庄先生的《苏轼评传》亦于1981年出版,两书互不提及。唯林语堂的《苏东坡传》1979年已由宋碧云翻译出版,其分期按苏轼生理年龄与政治关联划分。王水照先生《苏轼》一书对苏轼生平经历的分期,与学界一般论著的做派迥然不同。他认为除早年初入仕途外,可将苏轼生平划分为两次在朝、两次外放与两次贬谪等6个时期,也就是苏轼经历了“在朝、外放、贬谪”两个类似的循环。基于这一认识,王水照先生在《苏轼创作的发展阶段》中不循苏轼的自然年序,而按其生活经历,强调思想与艺术特点,将苏轼创作的分期划为两个阶段,即:任职时期(包括在朝与外任,30多年)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追求豪健清雄的风格;贬居时期(10多年)以佛老思想为主导,追求清旷简远、自然平淡的风格。分期对一个生平经历极其复杂、创作作品极其丰富的作家来说,无论怎样处理,难免会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但我们认为,较之前此以苏轼谪贬黄州为界的前后期二分法,还是以34岁、59岁为界的三分法,即王说更能接近苏轼生平、思想与创作的实际,更加科学、合理。
在政治家的苏轼研究中,有王水照先生在《文学评论》1978年第3期发表的《论苏轼的政治态度与政治诗》一文。作为当时第一批为苏轼“辩污”正名的代表性论文(12)此类论文另有:朱靖华《论苏轼政治思想的发展》,《历史研究》1978年第8期;刘乃昌《试谈有关评价苏轼的几个问题》,《开封师院学报》1979年第2期;匡扶《苏轼的政治思想和他对待人民的态度,《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4期。,作者彻底摒弃过去强加于苏轼头上“两面派”“投机派”的恶名,还苏轼以真实面目。该文虽不以苏轼生平研究为重点,但仍对苏轼的政治道路进行深入探讨,并将其具体划分为4个阶段:嘉祐二年(1057)考中进士走上仕途至治平三年(1066)返蜀服丧(变法前酝酿时期)、熙宁二年(1069)从蜀返京至元丰八年(1085)神宗去世(推行变法时期)、元丰八年(1085)被诏回京至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元祐更化”时期)、元祐八年(1093)哲宗亲政至元符三年(1100)徽宗登基(“绍圣”时期)。我们认为,即使在苏轼生平与思想研究比较充分的今天,这一学术判断仍然符合苏轼政治经历的实际而具有时效性。另一文《关于苏轼〈与滕达道书〉的系年和主旨问题》(13)见《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收入《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是对学界有关苏轼《与滕达道书》一文写作时间与政治态度商榷文章的回应,进一步深入探讨了苏轼政治思想发展的逻辑进程,完全可以与前文对读。
在文化范型的苏轼研究中,王水照先生的《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苏、辛退居时期心态平议》《苏轼临终的“终极关怀”》(14)3文收录于《王水照文集》第三卷《苏轼研究》,原载《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文学遗产》1991年第2期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王水照自选集》。等论文,仰观俯察,纵横捭阖,视域宽广,举重若轻,将苏轼居官、退居与临终时的思想与心态置于古代传统文化大背景下考量,既阐释其与古代文人心性之共性,又发掘其独特的个性及其典型意义,周全而精准,其说多为苏学研究者引资。如:前文探讨苏轼的思想性格,过去以朱熹为代表的学者长期以来认为,苏轼虽文辞华妙而义理不纯,思想很杂,如杂糅佛老,是典型的“杂学”;20世纪以来,又有不少学者普遍认为,苏轼前期以儒家思想为主,充满了积极入世的精神与社会责任感;后期虽仍以儒家为底色,但参入大量佛老思想,外儒内佛,以求逆境中的精神解脱。王水照先生则以更整体的文化眼光进行分析,指出苏轼对人生价值的多元取向直接导致他文化性格的多样化。作者就苏轼在生死、出处两大人生课题所做的自主选择与自我设计进行剖析,将苏轼多样的文化性格界定为旷、狂、谐、适等4端,认为它们组成一个完整的性格系统,统一于人生思考上。在分析苏轼的旷达时,作者指出他一生贬居黄州、惠州、儋州三地,都曾经历过“喜——悲——喜(旷)”的变化过程,“苏轼三贬,贬地越来越远,生活越来越苦,年龄越来越老”“‘喜——悲——旷’的三部曲过程却越来越短,导向旷的心境越来越快”“第一步‘喜’中,旷的成分越来越浓,第二步的‘悲’,其程度越来越轻,因而第三步‘旷’的内涵越来越深刻”[15]。作者连用8个“越来越”组句,将苏轼在贬居地的心路历程勾勒得异常清晰,又用具体案例很好地诠释了他提出的苏轼生平历经两次“在朝——外放——贬居”循环的观点。
由上分析可见,王水照先生在数十年的苏轼研究过程中,始终以史料发掘与整理、问题探讨与分析、统系勾勒与建构为中心与重点。其研究方法与特点主要表现在,重视苏轼研究早期资料与海外资料的整理,但开风气,不求宏大叙事与庞大体系,不断拓展研究面向,聚焦热点问题,紧跟前沿问题,着力重要问题,解决难点问题,以还原苏轼多重社会身份、多样文化性格与多种创作风格,追求学术原创性为首务。他的诸多苏轼论著堪为标杆与样本,已经并将继续引发学界进一步探讨,为后来者开启诸多法门,具有示范指导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