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与新生

杨文臣

《老旦是一棵树》发表于1992年《收获》第2期，迄今已有三十多年。五十岁以下的读者群中，除了从事文学研究的专业人士，大多应该没读过，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部作品存在。但看到篇名，大家一定会感到亲切，进而想到王宝强主演的《Hello！树先生》。以树名人，罕有他例，此二者之间，也非不谋而合，《Hello！树先生》的导演（兼编剧）韩杰坦言，他的作品就是借鉴了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

其实，它还有更高光的时刻。2001年，塞尔维亚著名导演高兰·帕斯卡杰维奇将其拍成了经典电影《哈里如何变成一棵树》，获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发生在80年代末陕西农村的故事被搬到了一战后的爱尔兰，除了人物名字、故事场景等做了必要的置换，电影的情节、主题、结构和风格都高度忠实于原著，《老旦是一棵树》的世界性和跨时代性不言而喻。值得一提的是，向高兰推荐这部作品的是大名鼎鼎的符号学泰斗赵毅衡教授，后者称杨争光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西北作家群中最有才华的一位。[1]

在“三驾马车”（贾平凹、路遥、陈忠实）领衔的文学陕军中，杨争光从不与他人“争光”，他对待文学极为虔诚，不愿为写作而写作，除非是“真有话要说的时候再写……无话找话说是无聊的，无趣的，写出来的也是无聊无趣的文字。”[2]如此，自然难以著作等身。不过，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杨争光是极具冲击力的，他的包括《老旦是一棵树》在内的描写荒村秃峁的系列中短篇，与贾平凹描写城市的《废都》并肩而立又相互补充，一起撑起了秦地文学的“废土废都景观”。[3]

一切都荒芜了

众所周知，关中地区有着辉煌的历史。战国时代，这里的生态状况曾非常理想，植被丰茂，沃野千里，不仅富甲天下，战略地位也举足轻重。秦据关中而统一六国，西汉和大唐也都是先占关中进而夺取天下。后来，生态环境的破坏、无休无止的征战、政治中心的外迁使其在唐以后逐渐陷入沉寂，漫漫黄沙不仅侵蚀掉了原本肥沃的土地，也侵蚀掉了祖先们遗留下来的豪宕、勇武和进取精神，无论社会经济还是世道人心，都在一种“低墒”的状态下运行，曾经的“乐土”变成了“废土”。

《老旦是一棵树》中的双沟村就是一处这样的所在，贫穷、单调、封闭、无聊、愚昧、粗俗、野蛮……文明的气息几不可闻。两亩地的白菜是老旦父子的生计，也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不侍弄白菜的下雨天，父子俩能做的事只有发呆，或者弄出些无意义的声响，拌些无意义的嘴。有女人的家里稍好一点，但也就多些被窝里那点事，此外相去无几。所以，抓老鼠、耍老鼠这种让我们想想就恶心的事，居然吸引了全村人的参与，被他们玩成了嘉年华，生活实在是太贫乏、太无聊了！大旦成亲时只有“头面人物”才能喝到一碗白菜汤，首富赵镇老来得子，请全村每人喝一碗胡辣汤，已是豪奢之举。如此，这里竟然还是环环们的心仪之地，赵镇一句“有吃有喝”就把她们领来了。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物质和精神极端匮乏的生存状态下，人们的是非之心、羞恶之心也将荡然无存。村长马林不管赵镇拐卖妇女，不管老旦父子磨刀霍霍，却乐于去盘问环环的奸情，他和他领衔的那群“理事的”，既没想过主持正义，也没想过匡正民风，他们只关心通奸的细节——“还有什么事能比调查一桩男女奸情更激动人心呢？没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也有同样的情节，二者都发表于1992年，当属英雄所见略同。）在这片干焦的土地上，没有衣冠礼乐，没有脉脉乡情，人们活得卑贱，恓慌。曾经煌煌赫赫的汉风唐韵，早已风流云散，残留的一缕阴魂，化进了老旦佝偻的背影里：尽管像阿Q一样活成了笑话，但他走路时总是“背着手”，“迈着双沟村人很熟悉的那种步子”，一副唯我独尊、自命不凡的派头。真是可笑又可恨！

土地在退化，越来越贫瘠;人也在退化，日渐麻木昏聩。小说结尾时，老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是这种退化的极致表达。贾平凹在1995年出版的《白夜》中使用了同樣的表达，夜郎“感觉到了头发、眉毛、胡须、身上的汗茸都变成了荒草，‘叭叭地拔着节往上长，而且那四肢也开始竹鞭一样伸延，一直到了尽梢就分开五个叉，又如须根。荒芜了，一切都荒芜了。”[4]

堙废的酒神

有人把杨争光归入先锋文学行列，他不愿接受，说自己“从没想成为一个先锋作家，也无意于文体实验，甚至有意识居后一些。”[5]若只看语言和文体，他的确与先锋文学无甚瓜葛，但若着眼于对人性的深度剖析，尤其是先锋文学所痴迷的对非理性维度的书写，给他贴上先锋文学的标签倒也并无不妥。

杨争光是一个固执的人，认为固执是小说家必备的品质：

“如果一个人指着一堵水泥墙说：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为然;如果他说：我要用头碰倒它，你可能会怀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他真的去碰几下，无休止地碰，碰得认真而顽强，碰得头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墙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也许你会认为，尽管他做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并不一定可笑。”[6]

这段话的非理性色彩非常强烈，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老旦。后者执着于所谓的“复仇”，没完没了，歇斯底里。杨争光承认人物身上有自己的影子，“我也会固执，却不如老旦和棒棒，能把一种固执进行到底。”[7]作为一名作家，杨争光的固执是理性的选择，唯此才能通达人性和世界的核心地带;而老旦的固执是非理性的、荒诞的、可悲的，让大旦、环环和读者们不胜其烦。不过，杨争光无差别地谈论两种不同性质的固执，倒也没有牵强附会，二者的确拥有同一个动力源。

这个动力源，尼采称之为酒神。酒神即狄俄尼索斯，在古希腊奥林匹斯神系里，这位神祇的地位并不显著，但在尼采的思想中，酒神却具有其他诸神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是不断创造与超越、历万劫而永存的生命意志的象征。超人、强力意志、查拉图斯特拉都是酒神的化身。酒神是世界上一切伟大创造的动力源，也是美和艺术创造的动力源。因而，一切伟大的艺术家，在尼采看来都是酒神艺术家。杨争光的固执，是为了追求艺术的极致，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和创造力，这正是酒神精神的表现。

但酒神不会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所以有超人与凡夫的区别;也不会无差别地活跃于每个时代和地域，所以时代和地域亦有伟大与平庸之分。酒神需要环境的激发和滋养，风云变幻的乱世与云蒸霞蔚的盛世，都有利于酒神的汹涌浩漫，因而人杰并出，功标青史。80年代末的双沟村恰恰相反，辉煌与骄傲已经遥远得如同神话，又被几十年的疯狂耗尽了最后一点气血，现在这里生机尽失，四野萧然，一幅地老天荒的景象。“旦”这个字眼散发着酒神的气息，旭日东升，新鲜壮美;“老旦”则相反，日薄西山，半截入土，活得毫无希望，毫无意义。生命即将断流，酒神奄奄一息。

作为强力意志，酒神是不甘心被这样扼杀的，它要奋起一搏，要搅动风云，于是，它驱使着老旦选择一个目标，并为之倾尽全力，至死不渝。老旦自己清楚，赵镇没害过他，他其实没仇可报——“不为什么”。他的复仇是非理性的，是在响应酒神的号令。而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目标，是因为没有其他可能的目标供他选择。“他突然想人一辈子应该有个仇人，不然活着还有个毬意思。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妙。”这个想法肯定不对，人不应该有仇人，可他又能做什么呢？谁能在双沟村给他找个“有意思”的活法？他没有机会来一场黄昏恋，没有机会去上老年大学，甚至没有机会去做一名环卫工人。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力比多”没有升华的途径，无法用于建设性的、文明的事业，只能以狂暴的、变态的形式宣泄出来。在伦理的层面上，复仇没有给他带来尊严，相反让他颜面尽失;但在哲学的层面上，复仇却是酒神为维护尊严而发起的绝命之战，宁可在厮杀中毁灭，也不要忍受平庸的消磨。

然而，具有悲壮意味的抗争却沦为了荒诞无稽的闹剧。老旦的复仇一无可取，不仅屡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其表现出来的自私、奸猾、愚昧、下作也令人不齿。抗争失败了，酒神堙废了！

涅槃的土地

古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死而复生，酒神节因而成了复活节的前身。《老旦是一棵树》中，酒神在老旦身上死去了，但又在大旦身上复活了。

大旦是一代新人。在父亲的要挟下，他决定向赵镇复仇，但不像父亲那样婆婆妈妈，出手就要杀人。十九条公狗的哀嚎，让双沟村人胆颤心惊;复仇失败，他废了一条腿，算是给了父亲一个交代，然后毅然决然地搬出家门，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他不在乎环环的丑闻，彻底抛弃了过去，抛弃了这片土地上的陈规陋习;环环是他的一切，但他瘸腿后却愿意放环环离开自己……这个和父亲一样浑身散发着土腥味的汉子，展现出了让我们刮目相看的强悍、果决和豪气——这正是酒神的气质。

最后一条公狗活下来了，大旦和环环过上了好日子，他们的配种站生意红火。这个结局很有意味，让我们想到艾略特 《荒原》中“寻找圣杯”的神话：随着圣杯的寻回，“渔王”生殖能力恢复，荒原将重现生机。相信杨争光深爱着的这片土地，也终将涅槃重生，开启崭新的历史篇章。

但一切不会自动发生。没有环环的出现，大旦会守着老旦耗下去，直到成为老旦;没有那个外乡人的出现，他这块木头也无法变成梆子。“環环说过去你不灵醒是缺敲。大旦说就是就是，多亏那个配狗的人，他把我敲灵醒了。他驴熊迟来几天就玄乎了，咱的公狗就饿死了。”是的，大旦是幸运的，遇到了那个外乡人（环环也是外乡人），抓住了机遇。

这片土地的新生，也需要这样的机遇，需要抓住这样的机遇。

注释：

[1]《中国作家一部中篇小说，是如何被塞尔维亚名导演看中并拍成经典的？》，《封面新闻》2020年9月29日. https：//www.163.com/dy/article/FNMU7V7J0514D3UH.html.

[2]《对话杨争光——在思想中享受思想 在创作中享受创作》，搜狐网2017年8月10日. https：//www.sohu.com/a/163788057_700797.

[3]参见李继凯：《论秦地小说作家的废土废都心态》，《文艺争鸣》1999年02期;李春燕：《恓慌与颓废的文化意蕴——陕西当代作家扫描》，《小说评论》2007年S1期.

[4]贾平凹：《白夜》，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页.

[5]《杨争光：小说的身上挂满了锁，它需要不同的钥匙》，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2023年7月5日. http：//whysw.org/html/fangtan/20230705/86598.html.

[6]杨争光：《小说家及其它》，《美文》1996年第9期.

[7]杨争光、王棘：《哪怕只是一片荒草，也是我的老家》，《青年作家》2020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