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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归来

2023-09-13彭兴凯

莽原 2023年5期
关键词:郑家学友姐姐

彭兴凯

1

父亲的长篇小说 《郑家庄》 有个 《百年孤独》式的开头:

若干年之后,当郑学友坐上一辆长途汽车离开他的故乡郑家庄时,他没有想到妻子杜丽兰与女儿郑小芸,而是想到了将来某一天他衣锦还乡的情景……

父亲笔下的郑学友是他本人;另外两个人物杜丽兰与郑小芸,是我的母亲和姐姐;作品中之所以没有提到我,是因为他老人家离家出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胚胎,附着在母亲的子宫内壁上,父亲与母亲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父亲要把自己的村庄写成什么样子,是否同 《百年孤独》 里那个叫马贡多的村庄一样充满魔幻与神秘。实际上,我们的郑家庄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与居住的村庄。只是村名有点言过其实,因为村里仅有我们一户人家姓郑;相反,母亲的娘家杜姓,却占了村里人口的半数之多。

郑家庄与其他村子并没多大的差别,唯一的优势就是距县城比较近,五公里多点吧,骑自行车不足半个钟點就能到达。因而,村里人除了种粮食,还种蔬菜,粮食自己吃,蔬菜主要卖到城里,让城里人吃。

父亲没有出走之前是个菜农,他和我母亲携手并肩,共同打理两亩半小菜园。那是块相当肥沃的水浇地,地面平展,旱涝保收,抓把土在手中攥攥,都能攥出油水来。父亲读过初中,他种菜不像村里的其他菜农那样墨守成规,他在传统种植的基础上,增添了科学的内容。他时不时地就会跑到新华书店,购买一些科学种植方面的书,用来指导生产实践。因而,他种出的蔬菜无论是产量还是质量,都远远优于村里的其他菜农。蔬菜收获下来,父亲就运到县城岀售。开始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大捆,两边还各有一个筐子,都是各种时鲜的蔬菜,从后面看,像一座菜山在缓缓移动;后来换成了摩托车,仍然是后座上绑着一大捆,两边各有一个筐子,只不过菜山大了许多,移动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从城里返回家的时候,那些蔬菜就变成了他腰包里的钞票。

我们家的日子因此而日益变得殷实与富足。

事情发生变化,缘于父亲的一次邂逅。那天,父亲去县城卖菜的时候,与他的发小董力平相遇了。董力平的母亲是个乡村教师,很多年前曾经在郑家庄小学教过书。他们家住在我们家后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窄巴巴的小巷子。父亲与董力平同龄,两个小伙伴天天在村子里玩耍。稍大一点儿,两人都上了学,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读完初中,父亲不再继续读,董力平则一直读到了高中。在上高中的那年,董力平的母亲调到县城,他们家也随之搬到了城里。其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父亲只知道董力平没有考上大学,但与那些吃商品粮的子弟一样,分到纺织厂当了工人。

父亲将菜园子经营得风生水起时,纺织厂开始走下坡路,一部分工人已经下岗,没有下岗的工人也经常领不到工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父亲就是在卖完蔬菜,去书店购书时与董力平相遇的。当时,父亲正拿着一本《大棚蔬菜的种植与管理》在柜台结账,有只手突然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父亲回过头,见有个瘦高长发的人站在身后,冲着他咧嘴笑。父亲一时没有认岀来,问,你是谁呀?

那人在父亲的胸前捅了一拳头,说,郑学友,你发家了,不认识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啦?

父亲瞪大眼睛仔细辨认,还是没有认出来。

那人又捅了父亲一拳头,说,郑学友,你真认不出来了?我是董力平啊!

父亲终于认岀来了,高兴地握住了董力平的手。

正是午饭时分,两人就进了书店旁边的小餐馆,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瓶老窖,坐在那里且吃且聊起来。聊了半天,父亲才知道,董力平已经不在纺织厂当工人了,三年前,他从纺织厂调了岀来,到县文化馆当了个创作辅导员,具体工作除了组织全县的文学爱好者搞些笔会与采风之类的活动,就是猫在家里写作。他告诉父亲,他主要写小说,并且已经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发表了几十篇小小说。说到这里,董力平让我父亲稍等,自己走出了餐馆;不一会儿,又返回来,将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我父亲,说,学友,这是我岀版的第一部小说集,我从书店里买了来,送给你做个纪念吧。父亲接书在手,并没有看书,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董力平,眼睛瞪成了牛铃铛。他不相信这个发小竟然会写小说,不但写了,而且发表了,而且出书了——作家啊,这是那个董力平吗?父亲望着眼前这个瘦瘦巴巴,模样很不起眼的发小,感到太阳从西边冒了出来。

那天,父亲回到家中,仍然不相信董力平会成为作家。在父亲的印象里,董力平是个没岀息的人,学习成绩说不上差,但绝对说不上好;关键是他的胆子没有针鼻儿大,连比他年龄小的女生都敢欺负他,他唯一的反抗就是逃跑或者哭鼻子。这样一个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作家呢?他翻开那本小说集,扉页上有董力平的签名,歪歪斜斜的钢笔字,像几只洋洋得意的蚂蚁;读了几篇小说,说不上差,但绝对说不上好,倒是那些铅字规矩齐整,散发着好闻的墨香。

夜色渐渐深了,父亲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手里拿着那本书,不时地翻动几下,仿佛事情并不是真的。

母亲被父亲搅得有些烦,说,郑学友,你还睡不睡觉?

父亲说,我闹不明白,董力平怎么会成为作家了呢?

母亲说,他成不成作家,关你什么屁事?你明天还去不去卖菜?

父亲说,我学习比他好呢,我的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呢……

母亲说,可你妈不是老师,你没吃上商品粮。

父亲忽然坐了起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母亲,说,杜丽兰,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也要写小说!我也要出书!我也要当作家!

2

当时,父亲还不知道天底下有一位叫马尔克斯的作家,也不知道那部叫《百年孤独》的小说,所以,他还没有将南美洲那个叫马贡多的小镇同自己居住的郑家庄联系起来,他只是效法董力平,写一些小小说和短篇小说。他订了好几种杂志,模仿杂志里发表的小说,别人写什么,他就跟着写什么,别人怎么写,他就跟着别人那样写。那时还没有普及电脑,父亲的写作就是在稿纸上爬格子。但他相信自己的字比董力平写得漂亮,潇潇洒洒,流畅优雅,完全可以做字帖。只是字写得漂亮没用,父亲给那些杂志投去的稿子,大多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偶尔收到编辑的退稿信,从没赞扬过他的作品,而对他的字,却不乏溢美之词。

父亲写小说,都是利用业余时间,主业还是种菜和卖菜。每天一大早,他去菜园收获蔬菜,吃过早饭,便驾着摩托车进城,将菜摆在街头出售;到了吃午饭的光景,菜基本就卖完了;下午继续在菜园里忙活,浇水、施肥、打药、除草;到了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时间——我们家除了三间祖传的正屋外,还有两间小耳房,父亲将其中的一间收拾出来,在里面放了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将门牢牢地关闭,像经营菜园一样经营他的稿纸。

父亲的写作开始于夏天,蚊虫肆虐,他就在耳房里点上一根蚊草绳。那蚊草绳虽然烟雾缭绕,发出浓浓的艾香,却根本不管用,他身上的血汗味对蚊子太有吸引力了。母亲与姐姐睡在正屋里,时不时地就会听到父亲打蚊子的声音——啪,一下;啪,又一下;啪啪,一下又一下。

刚开始,母亲虽然没有反对和阻挠我父亲写作,却一点也不看好他。她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当作家的材料,他要搞创作当作家的想法与行为,纯粹是头脑发热,神经出了问题,是眼红人家董力平;等他瞎忙活一阵子,碰一鼻子灰以后,自然就会收手。因此,母亲以冷眼旁观的态度看父亲,她甚至撇着嘴对父亲说,郑学友,只要你别耽误种菜和卖菜,你就猫在那里继续喂蚊子吧,将来哪一天,你要真成了大作家,我就当个作家夫人,跟着你荣光呢。

父亲说,杜丽兰,你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

母亲说,那一天是哪一天?你能不能提前给我预报一下?

父亲将眼一瞪,说,杜丽兰,你这叫皇上不急太监急。急什么你?

母亲笑着说,你不是皇上,我也不是太监,我们是夫妻,你说我急什么?

但母亲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当作家夫人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她就无法容忍父亲再继续写下去了。沉迷于作家梦的父亲,尽管连连遭遇退稿,早已碰了不知几鼻子灰,却没有知难而退地选择放弃;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越陷越深了。他已经不再将菜园子放在心上,菜种得马马虎虎,该浇水时不浇水,该施肥时不施肥,特別是每天到城里去卖菜,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在那里守摊,经常用很低的价格把菜批发给小贩,腾出时间去做自己的事,不是泡书店就是泡图书馆,要么去找董力平,两个人到小餐馆里点几样菜,要一瓶酒,就文学的话题大聊特聊,俨然是当代的鲁迅和巴金。

没过多久,两人还策划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吸纳了不少文学爱好者,每隔十天半月,便搞一次文学沙龙。到了聚会那天,父亲便顾不上去街头卖菜,吃过早饭,骑上摩托车就走,直奔聚会点;文朋诗友们围桌而坐,就文学的话题叽叽喳喳,唾沫横飞;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意犹未尽,就移步餐馆点了酒菜,一边吃喝,一边继续聊。父亲十分慷慨,每次酒足饭饱,总是喜欢将大手一挥,宣布由他埋单。

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了。有一天,父亲推起摩托车正要出门,母亲突然跳到前面挡住了他。

父亲两眼一瞪,说,杜丽兰,你要干什么?

母亲提高嗓门,叫道,郑学友,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父亲有些不解,杜丽兰,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什么意思你不明白?自从跟着董力平搞什么狗屁创作,你还像个过日子的人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难道你不清楚?

父亲锁起眉头道,杜丽兰,我就知道你会反对我搞创作,像你这种低素质的女人,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我同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父亲说着,将母亲推开,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母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觉得她应该哭嚎起来,一边哭天抺泪,一边控诉我父亲的恶行。她摸了一下眼睛,却一滴泪水也没有,又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更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次冲突后,父亲聚会回来,向母亲郑重宣布,他要去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参加为期四个月的培训。且不说当时清明刚过,正是种植蔬菜的大忙季节,单是学费加上生活费等各种费用,就得四千多元。四千多啊,这在20世纪90年代,无疑是笔巨款,是家里那个小菜园两三年的收成。好在母亲勤俭持家,手里刚好有五千元存款,父亲要去读鲁院,打的正是那笔存款的主意。可那钱是准备用来盖新房的,天塌了都不能动用,母亲自然不肯答应。

母亲几乎是咆哮一般叫起来,不可能,我坚决不同意!

父亲同样是咆哮一般,说,那是咱们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我郑学友有权使用!

母亲说,好,那咱俩离婚,你一半,我一半……

父亲不用算也知道,就算两人离了婚,他分到两千多元,也只够一半费用;如何筹措到另一半,仍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临了,他垂着脑袋软了下来,柔声地乞求母亲,杜丽兰,你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应该支持我的文学事业,等我成了作家,写出了大作品,也是你的光荣呢。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至于房子,早一天晚一天的事,面包会有的,房子自然也会有的。

母亲撇着嘴说,你一个初中生,一个种菜的,别做梦了。

父亲说,怎么是做梦啊?朱元璋是个叫花子,不是连皇帝的龙椅都坐上了?

母亲说,你以为你是朱元璋?

父亲说,我眼下还不是,所以才需要你的帮助,需要去鲁院进修嘛。只有如此,我的创作水平才会提升,才会写岀优秀的作品,你才会成为作家夫人……

母亲没等他把话说完,扭头就进了里屋。

父亲以为母亲是去给他取存款折的,就站在那里等待,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母亲岀来了,却将一把斧子递给父亲,说,郑学友,我不想当什么作家夫人,更不是朱元璋娶的大脚马秀英,你如果一定用那笔存款去北京,我成全你,条件是你用斧子先将我剁了。

父亲将斧子接了过来,瞪起发红的眼睛望母亲,望了老半天,突然,他将斧子高高地举了起来,说,杜丽兰,我不敢剁你,我剁我自己还不行?我剁了我的手就再也写不成了……说着,便将斧子朝自己的左手砍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斧子砍下来的时候,母亲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将父亲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了。

3

父亲从鲁院进修回来,已经到了秋天。树上的叶子正在发黄与凋落,菜园里的黄瓜、西红柿、土豆、芸豆什么的,早就拔了秧子;茄子、青椒与大头菜则开始上市。在父亲去北京进修的四个月里,种菜与管理,收摘与售卖,都是母亲一个人完成的。此前,母亲并不会骑摩托车,为了将蔬菜及时卖掉,她霸王硬上弓,骑上就走,却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玉米地。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次骑上去,还是摔进了路沿下,腿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鲜血直流。村里人都劝她别骑了,说那是男人使唤的东西。母亲却不服,不顾一切地再次骑了上去。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终于把摩托车驯服了。

那天,母亲正在菜园里挥汗如雨地给青菜浇水,邻居跑来告诉她,说父亲从北京回来了。母亲得知消息,并没有马上回家,依旧在菜园里忙活。当她按照固定程序,将菜园全部浇过一遍,才擦了把脸上的汗,从容地朝家里走去。走过阡陌,穿过村巷,母亲进了院子,发现父亲将行李丢在门外的台阶上,双手插在裤袋内,正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抬眼看着那三间老屋顶部的麦草,看着墙头上的南瓜与葫芦,看院子里的几只鸡和那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俨然干部下乡视察的派头。见母亲进门,他急忙迎了上来,远远地伸出手要与她相握,嘴里说,杜丽兰女士,别来无恙啊?

母亲睬都没有睬他,将扛在肩上的铁锨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径直走向房门,掏出钥匙,哗啦一下将门打开,管自进了屋,一屁股坐在那张已经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父亲打了个怔,忙跟在后面进了屋,满脸堆出讨好的微笑,说,杜丽兰,你怎么不理我啊?

母亲只是冲着他横了横眼睛。

父亲说,杜丽兰,你是不是觉得我经过四个月的进修,变化太大,有点不认识我了?

母亲冷着脸,哼了哼鼻子,撇着嘴说,可不,我还以为来了哪个大人物呢。

父亲笑道,眼光不错,你丈夫郑学友马上就要成为大作家啦。等着吧,用不了太久。

他说得很肯定,很自信。他提到了一个很长的外国人名,和一部很孤独的小说,他说他要成为那样的作家,写出那样的作品。

母亲没有听懂父亲说的作家和作品,她甚至没有听懂父亲说的话。短短四个月,父亲竟然不会说乡下的土话了,他的舌头好像有些抽筋,吐出来的都是叽哩咕噜的京腔。母亲直眉瞪眼地看着父亲,好像他变了一个人,让她认不出来了。母亲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忽然站起来,抬脚就朝门外走。

父亲说,杜丽兰,你干什么去?

母亲说,我找杜祥太去。

父亲说,你找杜祥太干什么?

母亲道,我叫他来看看,你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杜祥太是我舅舅,在村卫生所当卫生员。当初母亲要嫁给我父亲时,杜门所有的人都反对,只有杜祥太支持了他们,杜祥太不但口头上支持,还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帮助他们领了结婚证。

父亲冷丁立住,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对牛弹琴,他的妻子杜丽兰,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村妇女,是根本理解不了的。他说,算了,你不用去找杜祥太了,我什么病也没有,我说的是普通话。

母亲读书不多,但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只是父亲嘴里的哥伦比亚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听起来像一串鸡肠子,让她心里发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这个鸡肠子一样的外国作家和他那部叫 《百年孤独》的长篇小说,将彻底改变我父亲的命运。我父亲也要写一部 《百年孤独》 那样的大作品,小说的名字已经有了,叫 《郑家庄》。父亲的 《郑家庄》不仅要在字数上超越 《百年孤独》,而且内容与思想,艺术与技法,都要全面超越,而且,也要在某一年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父亲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创作前的准备工作。他从北京带回了包括 《百年孤独》 在内的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比如 《霍乱时期的爱情》《家族的没落》《番石榴飘香》 之类,猫在那间小耳房里反复阅读。尤其是 《百年孤独》,他不仅读了无数遍,还耗掉了十余支圆珠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了一遍。当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他竟然能将 《百年孤独》倒背如流了。

有一天,董力平到家里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另外十余名文学青年。父亲杀鸡烹兔,沏茶置酒,隆重地招待了他们。十几个男女围桌而坐,喝着酒,吸着烟,扯着嗓门大谈他们的文学追求。当父亲宣布他能将《百年孤独》背诵下来时,大家根本不相信。父亲豪气干云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背了双手,闭上眼睛背诵起来。在场的十几个文学青年都听傻了眼。父亲将 《百年孤独》 倒背如流的时候,包括董力平在内的其他人,还没有谁读过这部名著。

他们钦佩地叫我父亲郑·马尔克斯,我母亲听了,差点把肠子都笑断了。

十多个文友尽兴离去,父亲的多卷本长篇小说 《郑家庄》 也正式开始创作了。

父亲在鲁院进修的时候,已经见识了电脑写作的便利,而且学会了五笔输入法。因此,购买一台电脑便成了当务之急。家里的五千元存款已经让他付给了鲁迅文学院,这半年多母亲辛苦劳作,才积攒了五千元,只够买一台配置低端的或二手电脑。父亲打起了那五千元的主意。

母亲说,郑·马尔克斯,你做梦吧,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再动家里一分钱。

父亲说,杜丽兰,鼠目寸光了吧?你将钱投到我的写作上,比存银行的回报可大多了。

母亲撇嘴说,敢情你写那些破东西,就是开银行啊?

父亲挺起胸脯说,那是当然。哪天我的《郑家庄》 岀版了,就会有大笔的稿费;倘若再改编成影视剧,咱们就成富翁啦。而且,我这部小说是奔诺奖去的,你知道诺奖的奖金是多少吗?

他凑近母亲,神秘而小声地说,告诉你吧,八百万瑞士法郎,折合成人民币,七百五十多万啊!靠你种土豆白菜,几辈子才能挣到啊?

父亲喋喋不休地说话时,母亲扭身进了里屋,和上次一样,再次将那把斧子拎了出来。她将斧子递给父亲,说,郑·马尔克斯,你不是为了理想不惜牺牲一切吗?上次你很勇敢,要剁了自己的手,我心軟了,给了你五千元;今天我成全你,你那手已经不能种菜了,留着也没用,你如果能剁掉其中的一只,别说买电脑,今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听你的!

父亲看了看手里的斧子,又看了看母亲,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斧子丢到地上,悻悻地耸了耸肩膀,说,杜丽兰,我不剁自己的手,不是我没有胆量和勇气,我若是将手剁了,还怎么写作?我忍辱负重,完全是为了我的文学事业,为了我的 《郑家庄》。

父亲放弃了用电脑写作的打算,他买来一大把圆珠笔芯与好几捆稿纸,与此前一样,躲进耳房爬起了格子。

4

父亲没去鲁院进修前,虽然立志要当作家,但家里的事并没有甩手不管。这次从鲁院进修回来,对家中所有的事就一概不问不管了,每天,他除去吃饭与睡觉,就是将自己关在那间小耳房里奋笔疾书,连门都不出。没过多久,就长发纷披,胡子拉碴,将自己写成了鬼。

正是茄子、青椒大面积成熟上市的时候,母亲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便砰砰地敲响了耳房的门。

父亲不耐烦地说,杜丽兰,你有什么事?

母亲也没好气,说,郑·马尔克斯,我问你,菜园你还管不管啊?

父亲说,我不在家那四个月,你不是把菜园打理得很好吗?还挣了五千多,比我在家时收入还多呢。

母亲提高了嗓门,姓郑的,你以为你真是马尔克斯啊?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把男人的事全丟给老婆吧?

父亲的嗓门更高,杜丽兰,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要写一部 《百年孤独》 式的伟大作品,这是冲击诺奖的大事情,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小菜园,把个诺奖耽误了吧?

母亲沉默了半天,说,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好吧,郑·马尔克斯,你不过,我也不过了,你做你的作家梦,我也躺到床上睡觉去,做当作家夫人的美梦去!

母亲说着,狠狠踢开偎在她脚边的猫,腾腾腾地返回正屋,躺到床上,把被子一蒙,无声地哭了。

整整一个上午,母亲没有去菜园,也没有起床做饭。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父亲觉出了饿,从耳房走了出来,准备去正屋吃饭,见母亲还躺在床上,才明白母亲是真的罢工了。他皱起眉头,立在那里发了半天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走到床前,双手抱拳说,杜丽兰,咱们是自由恋爱,你应该理解我、支持我才对。你现在吃点苦受点累,等我取得成功的那天,我会当牛做马报答你的……

母亲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想当作家,我不反对;你去北京进修,我也把存折给你了;可是现在你回来了,这大忙季节,就不能干完菜园的活儿再去写你的书啊?

父亲长叹一声,杜丽兰啊杜丽兰,常言道三十而立,我都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发表过一个字,急啊!我等不及了,我豁出去了,我得拿命写啊……

父亲说着,眼里竟有泪水流岀来,一闪一闪地在脸上爬。

这是许久以来母亲听到我父亲最真诚、最掏心的话,带着真情实感,用浓浓的乡音说了出来。从北京回来后,父亲一直都说普通话。他的普通话说得并不标准,听到耳朵里,像小虫子在里边爬,刺挠又别扭。在家里,母亲叫他郑·马尔克斯;在外边,村里人叫他半自动。母亲曾劝他改说家乡话,父亲也表示虚心接受,可一开口,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成了半自动普通话。

听见父亲的乡音,母亲怔在了那里,何况,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泪,女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忙擦了一把,下了床,进了厨房。

那时候,村里的蔬菜大棚已经大规模地发展起来,可以种反季节的蔬菜了,收入自然比原来翻了好几番,没过两年,别人家全盖了瓦房或楼房,唯独我们家还在露天地里种菜,也只剩下我们家还住在原来的草房里。

有一天,舅舅将去县城卖菜的母亲拦了下来,说,姐,你咋这么窝囊啊?就由著那个废物在家里吃闲饭?

母亲说,祥太,我和你姐夫的事情你就别管了,由着他去吧。

舅舅瞪起眼睛说,凭什么啊?你一个女人像男人那样岀苦力,你不觉得丢人,我们老杜家还觉得丢人呢!

母亲说,丢什么人?你姐夫干的可是大事情,将来要是真能把书写岀来,连祖宗的脸上都有光呢。

舅舅见母亲站在了父亲的立场上,便不再说话,啍了哼鼻子离开了。

母亲之所以站在父亲的立场上,由了父亲在家里写作,其实对父亲的创作也抱有一丝幻想。她想,如果父亲真能写出一本书来,真能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那她所付出的一切也就有了价值,有了意义。她甚至打算将这一季的蔬菜卖掉,给父亲买一台电脑。

那天,母亲在县城卖了蔬菜,就去文化馆找董力平,她想让董力平帮着参谋参谋买一台什么样的电脑。然而,从董力平那里得到的信息,却让母亲坠入无底的深渊。董力平告诉她,现在的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根本没什么人读文学作品。作者要想岀书,只能是自费。董力平还直言不讳地告诉母亲,说他对我父亲的写作并不看好,一是他文化程度低,只是个初中生,不具备当作家的基本条件;二是他属于半路岀家,根本没有写作的基础,要写一部《百年孤独》 那样的作品,只能是痴人说梦。又说,像马尔克斯那样的作家,在中国还没有出现,中国有几十万作家,还没有谁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最后,他自责地说,真不该推荐学友去读什么鲁院,误入歧途啊。

母亲听罢,登时呆若木鸡。

回到家中的那天晩上,母亲把父亲从耳房里叫到正屋,转达了董力平的话,劝父亲及时收手,然后与她搞几个蔬菜大棚,把眼下的日子过好。父亲给母亲的回答,除了一通声嘶力竭的咆哮,就是抱起被子,睡到了那个耳房里。

大约在父亲与母亲分房睡的半个月之后,他读鲁院时的一位同学来到了县城。父亲赶去见了面,约着董力平一起招待了那位同学。将同学送走,父亲返回家中准备继续写作时,却发现已经写好的十来万字的手稿不见了。他走进正屋,问母亲谁拿走了他的手稿,母亲脱口而出:我填到炉子里烧了。

父亲猛地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母亲,过了好久,突然发出一声冷冷的怪笑。然后,他默默地收拾了几件衣物,一股脑儿地塞入蛇皮袋子里,背在肩上摔门而去。

5

我是在父亲离家出走的半年后岀生的。我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的人,除了母亲杜丽兰,就是姐姐郑小芸。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根本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等长大了一些,我发现村里的小伙伴们除了有母亲,还都有位父亲,觉得十分好奇与不解。后来,我发现那些叫做父亲的人,都喜欢黑着脸打骂他们的孩子,竟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暗自庆幸。

父亲刚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母亲表现得气定神闲。她觉得一个大男人岀门在外,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出去碰几个钉子,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会夹着尾巴乖乖地回来。母亲甚至还想,或许因为这次出走,父亲回来后会幡然醒悟,放弃那不切实际的异想天开,从此安心地过日子。于是,母亲耐下心来,一面在肚子里孕育着我,一面经营那个小菜园,等着父亲回归。

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直到我一声哭啼呱呱坠地,父亲还是没有回来,甚至连去了哪里都无从知道,母亲这才慌了手脚。月子过了还不到一半,她就将我交给姐姐照看,去县城找董力平打听。她想父亲岀走后,肯定会与董力平保持着联系。只是到了县文化馆,见到了董力平,他却对母亲大摇其头,说并没有我父亲的任何消息。不过,他用肯定的口气告诉母亲,我父亲一定是去了北京。接着对母亲说,父亲那位鲁院的同学曾经说过,他在北京创办了一家文化公司,想邀请父亲前往加盟。当时父亲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拒绝。董力平说着,把目光望向母亲,说,杜丽兰,那天学友回到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突然改变主意离家出走呢?

母亲的眼泪掉了下来,告诉了董力平那天发生的事情。

董力平拧起眉头望着母亲说,杜丽兰,学友的岀走,你是有责任的,你不应该把他的稿子给烧了,再不济,那也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啊。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董力平担忧地说,又添了一张嘴,你这日子咋过啊……

母亲抹着眼泪说,俺明天就去北京,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董力平说,你知道北京有多大吗?你知道大海捞针是什么结果吗?

母亲说,他只要不钻到地下,不跑到天上,俺就能找到他。

董力平说,你还在月子里呢,你去找人,孩子怎么办?

母亲想起还在吃奶的我,怔了怔,终于无言以对,只是哗哗地流眼泪。

董力平说,杜丽兰,你别着急,你在家里好好带孩子,我想办法帮你打听,等有了准确消息,弄到他在北京的地址,你再去找他,这样才会有把握。

母亲想了想,点了点头,默默地返回了郑家庄。

过了差不多三个月,董力平来到我们家,给了母亲一个地址。当时正是春菜上市的季节,母亲将菜园子丢下,将我与姐姐托付给舅舅杜祥太,只身去了北京。

母亲坐了一夜火车,天亮时到了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北京站岀来的时候,她被都市的繁华与喧嚣给吓住了,眼前一晕,一屁股跌坐在站前广场上。发了半天呆,定了半天神,她的神志才恢复过来。接下来,她拿着父亲的住址,一路向人打听,乘地铁,坐公交,再乘地铁,坐公交,然后步行,转来绕去,折腾了差不多一整天,才到了香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在镇上东走西问,又费了许多周折,终于走进一个小巷深处的四合院。

父亲住的地方,就在那院子中的小防震棚内。母亲走到门口,却见门上落着一把大铁锁,父亲并不在家。母亲无奈,就从院子里退了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天已经有些黑了,而且冷。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母亲瑟缩着身子,只能忍着。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当街上亮起几盏昏黄的路灯时,母亲看见从巷子那端走来一个人。那人留著长头发,穿件夹克衫,背着个双肩包,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大包子。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都怔在了那里。

是父亲先开口,杜丽兰,你怎么来了?

接着又说,杜丽兰,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址的?

随后说,一定是董力平那家伙帮你打听的吧?

母亲望着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却有泪水在积蓄,渐渐地蓄满了,骨碌碌地流了出来,一颗一颗摔碎在脚下。

跟着父亲进了那个小防震棚,母亲仍然没有说话。她环顾了那个低矮又狭窄的空间,拿过随身的包,从包内取岀一个大纸袋,从纸袋里取出几沓厚厚的手稿,双手捧着递给了父亲。父亲伸手接过,立即就认了出来——正是母亲声称烧掉了的那十来万字的手稿!

父亲叫起来,杜丽兰,你不是说烧掉了吗?

母亲流着眼泪说,那天俺不该骗你,都是俺不好,才让你跑到了北京……

母亲接着说,学友,俺对不起你,你打俺几下出出气吧。

母亲说着,向父亲身边凑了凑。

父亲望着母亲,却慢慢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不会把稿子烧掉的。我来北京,只是把那件事情当成了借口而已。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早就对那十来万字的东西不满意了,就是你不把它烧掉,我也会烧掉的。

父亲说着,取出其中的一沓,哧的一下撕成了两半;再取出其中的一沓,哧的一下又撕成了两半。母亲望着父亲,并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睛瞪大了一圈,再瞪大了一圈。过了半天,母亲的话才从牙缝里挤了岀来,说,郑学友,你是个王八蛋!

父亲说,对,我是个王八蛋!乌龟王八蛋!

称自己是乌龟王八蛋的父亲,跟母亲说了他在北京生活的大致状况——父亲来到北京以后,在鲁院同学的文化公司里打工,因为公司是初创阶段,还没有盈利,所以工资不高,只够维持最低标准的生活;所以,他不得不跑到北京郊区,用极低的价格租了个防震棚居住。他接着告诉母亲,白天他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写作。

母亲也把有了我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然后劝他回家。父亲却皱起眉头,将拳头抱起来,对母亲说,杜丽兰,我求求你,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离开郑家庄的时候,是面对苍天发下毒誓的,哪一天不完成我的书,哪一天不取得成功,我决不会再回郑家庄的。

母亲望着父亲,再也没有说半句话。

翌日,父亲原本打算陪着母亲在北京逛逛,爬爬香山,看看颐和园与故宫,再到王府井和西单走走,母亲却坚决地拒绝了。见母亲执意要回,父亲便不再挽留,将她送到了火车站。临别的那一刻,父亲说,杜丽兰,你如果相信我,对我还有信心,就在家里等着我;如果你觉得我不可能成功,咱可以离婚,你再嫁个能陪伴你、给你幸福的人……

母亲哼了下鼻子,啪的一记耳光甩在父亲的脸上,算是给了他回答,随即登上火车,头都没有回一下。

6

母亲从北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正读三年级的姐姐退了学,待在家里专职照看我,她自己则将全部精力用在种菜、卖菜上。她对姐姐说,就当你们的爹死了,今后咱们娘儿仨谁都不指靠,自己活。姐姐半途辍学,很不高兴,嘴噘得老高,说,为什么俺有个这样的爹?为什么他跟别人的爹不一样?母亲瞪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你爹根本就是个王八蛋,乌龟王八蛋!姐姐说,我恨他!母亲说,我也恨他,可只能在心里恨,今后别在我面前提他。姐姐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母亲将吃过奶的我朝她怀里一塞,摸起锄头便奔菜园去了。

从此,姐姐果然不再提父亲,母亲更没有再拿我父亲当话题,她的所有时间与精力,差不多都耗在了菜园里,她想靠那个小菜园,将我和姐姐养大成人。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三年。

三年中,虽然母亲与姐姐谁也不再提起父亲,可关于我父亲的消息与流言,却像冬天的雪花,在郑家庄漫天飘飞。有人说我父亲在北京傍上了富婆,让一个老女人包养了;有人说我父亲在北京活不下去,又没有脸面回家,成了个盲流,在全国各地流浪;还有人说我父亲因为抢劫杀人,给警察击毙在逃跑的路上……消息与流言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只当没有听到,不曾有分毫的表示。但是流言传到姐姐的耳朵里,她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回家对母亲提起,母亲便拉下脸来,说,郑小芸,你忘了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了?不要再提那个王八蛋,他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与咱们无关!

姐姐急忙把嘴闭上了。

母亲不让姐姐提父亲,却无法阻挡别人向她提起。经常同母亲提我父亲的人,是舅舅杜祥太。因为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他三天两日就要到我们家走一走,看一看,有了我父亲的新消息,就来找我母亲通报。

舅舅说,姐,那个王八蛋的事你听说了吗?

母亲说,你别对我提他。

舅舅说,我不说他的事,咱说说你的事行不?

母亲说,我有什么事?

舅舅说,姐,你还不到四十岁,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母亲说,不这么过,又咋样过?

舅舅说,和郑学友离婚,遇到合适的人,再成个新家。

母亲苦笑着说,杜祥太,你就别瞎操心了,我不会再找什么狗屁男人了。

舅舅耸耸肩膀,悻悻地说,我知道你对那个王八蛋还不死心。你太傻了,你就等着有一天他回来跟你离婚吧。

又过去了三年,父亲还是没有回郑家庄。村里的人已经对父亲的事厌倦了,也不再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好像郑家庄从来没有郑学友这个人,母亲与姐姐的耳朵清静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舅舅来给我母亲提亲了。那人叫刘登水,也是菜农,他家的蔬菜大棚与我家的菜园相邻,年龄比我母亲大七八岁,他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在县城有自己的生意,也有了自己的住房。刘登水模样周正,脾气温和,勤劳能干,每年有十多万的收入。不幸的是,刘登水突然死了老婆。舅舅把刘登水的不幸当成了我母亲的幸运,便在第一时间里跑到我们家,动员母亲去填房。

母亲说,杜祥太,你别瞎撮合,这是不可能的事。

舅舅说,怎么不可能?你们两个都成了单身,完全可以重新结合。

母亲说,我怎么是单身呢?你姐夫郑学友可没有死,也没有回来跟我离婚。

舅舅说,那个王八蛋是没有死,是没有跟你离婚,可是他都跑了快八年了,让你天天在家里守活寡,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母亲说,你别说了,反正我不会再嫁的。

若干年后,我曾经去县文化馆找过董力平,想从他那里知道点关于父亲的情况。董力平告诉我,其实我母亲一直都在关注着我父亲,她去县城卖菜的时候,三天两头往文化馆跑,向他打听我父亲的消息。董力平与我父亲的联系也时断时续,一般都是我父亲主动联系董力平,他要主动联系我父亲,十有八九都打不通电话。而且,我父亲失去联系的时候,往往是过得不怎么好,此时我父亲就会选择隐身;生活有了转机,日子好过些了,他才会联系董力平。

那次董力平告诉我,我父亲并没有被富婆包养,也没有成为什么盲流,更没有因为抢劫而被击毙,他还在北京,还在创作那部 《百年孤獨》 式的长篇小说。只是,他早已不在那家文化公司工作了,有时在大街上发放小广告,有时给别人当枪手挣几个小钱,还有时到餐馆之类的地方打零工,生活很不稳定,居无定所。

我想,母亲之所以没有选择离婚再嫁,正如舅舅所说,她对父亲还是有感情的。

7

我说过,小时候,我因为家里没有一个凶巴巴的父亲而暗自庆幸,但当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事理,才知道那个被大家称之为父亲的人,对于一个家庭是多么的重要,一个家庭失去了这么个角色,是非常不幸的。我开始为自己没有父亲而痛苦忧伤。最初,我曾经问过母亲我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说,你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就同样的话题,我还问过姐姐。姐姐说,郑小柱,你记住,我们只有娘,没有爹。又大了一些,我才从村里人口中得知我父亲离家出走了,他丢下老婆孩子去了北京。

尽管知道自己是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尽管不知道他什么模样,我仍然在心里时刻想着那个在北京的亲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北京去写书。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父亲与别人的父亲不一样,别人的父亲都生活在郑家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菜农,我父亲却生活在北京。北京,首都啊,那儿有天安门,有中南海,还有人民大会堂和故宫。因此,当同学们因我没有父亲而欺负我时,我总会在独自舔舐伤口时想起父亲,盼着他能从北京归来,替我教训教训那些坏家伙。

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我读小学五年级那一年。

那一年,我已经十二岁了,姐姐郑小芸则成了个二十岁的大姑娘。自从我上了小学,姐姐就不再照看我,开始帮着母亲打理菜园。母亲因为多了个帮手,胃口渐渐大起来,她跑到信用联社贷了一笔款,请了几个劳力,将菜园建成了大棚。谁知道,那年的冬天气温太低,需要在大棚内生炉子才能保证菜苗正常生长。有户人家在点炉子时不当心,引起了大火。大棚都是连成片的,西北风刮过来,根本无法扑救,整个棚区登时成了火海。当大火熄灭时,无论是大棚,还是棚内的菜苗,全被烧了个精光。别人家虽然损失惨重,但没有伤到筋骨,没过多久,就重新建了大棚。我们家不但没有能力再建大棚,还欠下了数万元贷款。母亲无奈,只好将大棚的残骸清除,重又种起了露天菜。姐姐则心灰意冷,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祸不单行,五年级下学期,我经常头疼,眼前时不时闪岀些晶莹的小火花。有一次,正上数学课的时候,我昏倒在教室里,被送进了县医院。几番检查下来,大夫告诉我母亲,我的脑部生了个垂体瘤,已经有雀卵那么大了,必须马上摘除,否则,就是不发生癌变,也会因此而致残。母亲登时傻了眼,她一方面为我的病情而焦虑,一方面为大笔的医疗费用而发愁。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求到了娘家人的门下。

舅舅耸着肩膀说,你去找郑学友啊,他不是在北京当大作家吗?他的亲生儿子病了,总不能不管吧?

母亲说,杜祥太,你当舅舅的,外甥得了那样的病,你还说这没用的话?

舅舅说,姐,你想听有用的话也可以,那就马上离婚,嫁给刘登水,孩子的医疗费他会包圆的。

刘登水就是前几年舅舅给母亲撮合的那个鳏夫,他一直没有续弦。

母亲断然说,不可能!

舅舅冲着我母亲将双手一摊,做岀了无可奈何状。

母亲扭头就走,出门时丢下一句话,说从此再不登娘家的门。

郑家是单门独户,不登娘家的门,就没有别的门路了,母亲陷入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母亲又去找了董力平,她从董力平那里了解到,我父亲已经有两年没消息了,估计在北京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能选择隐身。董力平说,父亲尽管日子不好过,仍然在北京,因为他时不时地会在网上出现,有时候还会在博客或者QQ里发个文章,回个帖子什么的。母亲没有指望父亲会给我岀医疗费,她让董力平转告我父亲,他儿子身患重病,生死未卜,让他做到心中有数。董力平说,这倒不难,我在网络上给他留言,他只要上网,就一定会看到。

母親从文化馆回来,按照村头墙壁上的一个号码,给一个陌生人打去了电话。母亲准备将自己的肾卖掉一个,用得来的钱给我治病。与此同时,她找到刘登水,将我家的菜园转租给了他。一切安排妥当,母亲按照那个陌生人提供的地址,准备去卖肾了。

就在母亲上路的时候,在门口让我舅舅拦住了。

舅舅说,姐,你要干什么去?

母亲冷冷地说,我干什么不用你管。

舅舅说,你是不是要去卖肾?

母亲说,我就是去卖命,也不关你的事。

舅舅说,可你姓杜,你是我的亲姐姐,你的事怎么能和我无关呢?

舅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卡丢给母亲,说,这里有三十万,是我找咱们杜家人以及乡亲们凑的,你拿去给孩子治病吧。如果不够,大家还可以再凑。舅舅接着说,这钱不是借的,不用你还。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郑学友不准再登杜家门。你要还是杜家的闺女,还认杜家是娘家,就必须答应。

母亲攥着那笔钱,望着她的弟弟,眼圈儿发红了。

我住进了省人民医院。

手术的那天,姐姐从打工的南方赶了过来,舅舅和杜姓几个近门,也来到省城,等着我的手术结果。董力平也来了,还拿出一万元现金,塞到了母亲的手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然有二十几口,把医院里的走廊都挤满了。

我在大家的簇拥下进了手术室。

后来听姐姐说,就在我手术开始不久,董力平突然接到了我父亲的电话,说他已经在省城下车,让董力平告诉他我所在的医院与病房号。省人民医院距火车站并不远,过了半个小时,父亲就在手术室门外岀现了。他穿着一件很旧的羽绒服,背着个双肩包,脚上的皮鞋前面裂开了一道小口子。他从走廊的那端一步步地走来,母亲、姐姐、舅舅、董力平,还有那些姓杜的娘家人,都自发地站在走廊的两侧,以冰冷的目光夹道迎接这个岀走十多年、第一次露面的男人。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样的感受,他迎着大家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慢慢走来,穿过众人形成的夹道,走到了手术室门口。

手术室门口,站着我母亲。父亲在我母亲面前站下来,深深地垂下了脑袋,接着双膝一弯,给我母亲跪了下去。

母亲站在那里成了一截木头。她望着自己的丈夫,一句话没说,眼里的泪却流得像长河奔流一样。很久很久,当母亲想要去拉长跪不起的父亲时,舅舅突然跳了过去,一把将我母亲推开,猛地揪住我父亲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挥拳要打。拳头带着风声,就要捣到父亲的鼻子上时,被我母亲与董力平合手拦了下来。舅舅猛地将我父亲往地上一掼,大吼一声,郑学友,你还有脸见我们杜家人啊?你个王八蛋,不好好在家过日子,跑到外面去写什么狗屁书,你算什么狗东西?

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什么话都不说。

舅舅又是一声吼,郑学友,十多年了,你丢下老婆孩子不管,你知道我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你还是不是人?

父亲仍然蹲在那里,抱着脑袋不说话。

舅舅越说越气愤,上前一步,再次将父亲提溜起来,挥拳要打,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慢慢地垂落下来,叹了口气,说,郑学友,念你今天能来医院,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有这么个儿子,我饶了你这一回。现在,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是回家跟我姐好好过日子?还是继续回北京?你说!

父亲慢慢抬起头,望望我舅舅,又望望我母亲,再望望所有的人,啪的一声在自己脸上甩了一记耳光,啪,又是一耳光。嘴边有一道血印流出来,他没有擦,将目光转向我母亲,说,杜丽兰,请你理解我,请你原谅我……

8

手术完毕,我还处在麻醉状态,父亲已经离去,我错过了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父亲却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儿子。听姐姐说,我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后,父亲坐在病床前抓着我的手,在我的脸上看了半天,还吧嗒吧嗒,将几颗泪蛋子砸在了我的手上。不过,他很快就起身离去了。临出门时,他从双肩包里取出一沓钱塞给了我母亲。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嗖的一声扔过去,砸到我父亲的后脑勺上,又散落在地。董力平将那些钱一张一张捡起来,交到我姐姐手里。姐姐接过数了数,五千元。

姐姐告诉我,董力平在病房还透露过一个情况,说父亲前不久回过村里一次。父亲那次回村,除了董力平,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天,父亲让董力平开着车,围着郑家庄转了一圈,还在我家的菜园子地头停了一下,远远地看着我母亲和姐姐,流了几滴泪。本来,父亲打算到学校偷偷看看我,车到学校门口,却见我舅舅杜祥太在那里正跟人聊天,父亲怕我舅舅发现,忙让董力平将车开走了。母亲听董力平说完,咬着嘴唇半天没有吭声,最后只骂了句王八蛋。

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很快就痊愈岀院了。

这次住院,让我改变了此前对父亲的看法,我觉得父亲还是个重感情、有良心的人,否则,他不会从北京赶回来看我,还送回五千元医疗费。只是因为没有见到父亲,我心里充满了遗憾。我甚至想,要是我再病一次就好了,那样,我或许就有机会见到父亲了。

很快,我上了初中。

上了初中以后,我越发想见到父亲、了解父亲了。当时,我只知道父亲离家出走是为了写一本书,要成为一个作家,而能够写书的作家,对一个初中生来说,无疑是偶像级的人物。父亲的事情折磨着我,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去了文化馆,见到了董力平。

董力平还在写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对文学的追求并不多么执着与强烈,想写就写,不想写就去钓钓鱼或者爬爬山,反正他是体制内的人,每个月都有工资,衣食无忧。董力平告诉我,我父亲恰恰相反,他雄心勃勃,志向高远,且又不自量力,干什么事情都是一根筋,所以才落到了现在的田地。自然而然,董力平提到了哥伦比亚那个马尔克斯,还有他的长篇小说 《百年孤独》,以及父亲要写一部类似作品的宏伟目标。我产生了要看看这部世界名著的欲望,问,董伯伯你有没有这部书?

董力平望了我一眼,说,你还是个初中生,怕是读不懂。他接着说,不瞒你说,这本书我看了不下五次,一次都没有看完,一次都没有看懂。随后又说,不單我没有看完与看懂,大多数读者,甚至一些名作家,都没有看完和看懂。

董力平的意思原本是劝我不要接触此书,这反而更加重了我的好奇与决心。我说,董伯伯,我还是想看看这本书。

董力平望了我一眼,起身去了书房。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听到书房里沙沙啦啦一阵乱响,过了半天,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岀来,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将书递给了我,说,这本书就送给你了,看不懂可以先不看,等你上了大学,有了对作品的鉴赏能力,或许就能看懂了。

我给董力平鞠了个躬,拿着书离去。

回到学校,我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文学作品,此前,我连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都没有看过,这本来自外国的文学名著,对我来说无疑是部深奥无比的天书。正如董力平所说,我看不懂,也看不下去。但是,因为这是一部影响了父亲,也影响了我们家的书,我看不懂也要看,看不下去也要坚持看完。唯其如此,我才有可能理解与接近我的父亲。于是,我像蚂蚁啃骨头一般,咬着牙用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好歹将这本书看完。只是,书里写了些什么,表达了什么意思,却一点儿都不懂。只知道事情发生在一个叫马贡多的小村庄,里面有个叫奥雷连诺的上校,他数次被人送上刑场;还有一个叫布恩提亚的老头儿,他被捆在一棵大树上数年,却总是不死;还有一个早就死掉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来找那个老头儿聊天。凡此种种,都让我感到奇怪与不解。

不理解这部书,自然就不能了解父亲,我就决定反复地看,直到理解了为止。

郑家庄离县城五公里,村里孩子们上学,基本上都是跑校,一大早起床,骑着自行车朝学校赶,晚上下了自习,再骑着自行车返回家中。我上初中的时候,个子已经蹿了起来,高高的,像个成年人了,母亲便将当年父亲用来写作的耳房收拾出来,让我住在了里面。那本叫 《百年孤独》 的书,多是在耳房里看的。

有一天我下课回家,母亲在院子里拦住了我,目光像锥子一样向我扎来,压抑着声音说,郑小柱,你瞒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怔了怔,说,妈,我没有瞒着你干什么呀……

母亲突然提高了嗓门,吼道,你还敢抵赖?说,你瞒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瞒着母亲干坏事。要说有什么事情瞒着母亲,只有偷着看了那本叫 《百年孤独》 的书。可偷偷看书,应该不算干坏事吧?我仍然对母亲摇头否认。

母亲不再多说,转回耳房,出来时,手里便多了那本 《百年孤独》。她脸色大变,浑身颤抖,瞪圆眼睛向我逼过来,用变了调的声音说,这书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不等我回答,马上又吼道,你为什么要看这本书?你说,你说呀?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生气,如此恼火,从来没见过母亲暴跳如雷的模样,我吓坏了,嚅嚅地后退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突然发出一声悲鸣,扭曲着面孔,咬着牙,三下两下便将那本书撕了个粉碎,手一扬,丢到墙外的巷子里去了。

老天好像为了配合母亲,及时地下了一场雨。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上学的时候,在巷子里看到了被母亲撕碎的那本书,已经让夜里下的雨淋成了泥巴。

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敢再看 《百年孤独》。可对于父亲的关注和思念,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京的大学,那样,我就可以与父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了,也就有机会在课余时间去寻找父亲了。说不定在哪一天,我们父子就会有一个传奇般的相遇。

9

我家突然暴富了。

姐姐谈了个男朋友,苏北人,虽然不同省,却与我们村接壤,从地缘上来说也算是老乡。他们同在上海一个大酒店打工,姐姐干服务员,她男朋友给酒店采买,天天跑菜市场。有了这个契机,母亲决定不再种菜了,她打电话对姐姐说,她要搞蔬菜批发,从老家收购新鲜蔬菜,用大车运到上海岀售,让姐姐与她男朋友别在酒店给别人打工了,自己立个山头,当老板。姐姐还在犹豫,她男朋友却拍手叫起好来。

自此,母亲将小菜园继续租给刘登水种植,她自己在当地收购蔬菜,装车运往上海,由姐姐与她的男朋友接货,批发到各个菜市场。等我升到高中的时候,母亲的生意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挣了大把的钱;当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家的小楼已经高高地竖了起来,成了村里最漂亮、最气派的一栋。

在我们发家致富的过程中,仍是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他也没有实现当年出走时的理想,功成名就地衣锦还乡。从董力平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父亲在北京的生活依旧没有改观,除了继续写他的长篇小说 《郑家庄》,就是为生存而奔波。有一年临近春节,董力平带着一个陌生人找到我们家,对母亲介绍道,他就是父亲当年在鲁院进修时的同学,家住河北石家庄。那年我在省城做开颅手术时,父亲留下的那五千元钱,就是跟他借的。五年过去了,父亲一直没有归还。同学说,他曾去北京找过我父亲,却没有找到,不得已才找到了家里。说着,那个同学掏出了父亲留下的借条让我母亲过目。

母亲认得父亲的字迹,被很多人夸过很多遍的很好看的那种字。她二话没说就跑了趟银行,将一万元现金给了那位同学。母亲说,五千元是本金,另五千元是利息与往返的路费。

那位同学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了,满意地离去。

不久,我高中毕业,如愿以偿地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

到了北京,在学校里安顿下来,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图书馆借了《百年孤独》,捧在手中重新研读起来。我先后读了两遍,还从网上看了许多评论文章,才明白那个叫马尔克斯的哥伦比亚老头儿写的是什么,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对这本书顶礼膜拜,要效法他写一部类似的作品,也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他的小说取名为 《郑家庄》。只是,我知道了南美大陆那个叫马贡多的小村庄在一百多年里发生的故事,却不知道父亲的 《郑家庄》 写的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父亲是个有崇高志向与远大理想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突然对父亲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并准备全力以赴寻找他。

偌大的北京城,我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与线索,要想找到他,真比大海捞针还难。

但我毕竟是大学生了,装在脑袋里的知识,让我很快有了办法。父亲从事的是文学事业,就一定会与文学机构和人士有联系,我开始去那些文学机构找那些文学人物——各级作家协会,各类文学期刊,岀版社和文化公司,还有一些知名的作家,都有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特别是父亲就读过的鲁迅文学院,我去了好多次。遗憾的是,他们给我的回答却同其他人一样,均是摇头不知。有很多次,我站在学校那幢二十层高的大楼上,放眼远眺北京城,望着那鳞次栉比的楼群与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猜想我的父亲究竟会蜷缩在哪一道皱褶里。

有一次,我根据一位出版人提供的线索,来到了大兴一个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在一栋破旧楼房的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位写作者。他的年龄同我父亲差不多,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大夏天里,他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对着一台半转不转的电风扇,正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著电脑。电脑桌上,是几包方便面和半块馒头,还有一瓶喝了大半的矿泉水,几只苍蝇在那里乱飞。见我敲门进来,他皱了皱眉头,问,你找谁?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一下才说,我找我父亲,他叫郑学友,是个作家。

那人说,我也姓郑,也是个作家,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本人并不是你的父亲。因为他妈的我郑某人,根本就没有儿子,不仅没有儿子,我他妈的连个老婆都没有。

我说,那你认识我父亲郑学友吗?

那人说,别说你父亲郑学友,就是他妈的我自己,我都不认识了。

我并没有马上离去。望着那个人与他居住的地下室,想到了父亲跑到北京来写书,过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生活。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似乎有泪水要流出来。见我不走,那个人挤挤眼睛说,小伙子,你如果认为我就是你父亲,我倒是非常乐意接受。这样,我就对家里的老母亲有个交代了。

说着,他发出粗俗的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下室的,只记得我出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伸手探进怀里,将母亲刚刚给我寄来的三千元生活费掏了出来,放到了那人的电脑桌上,然后快步离去。那个人从后面追了出来,用沙哑的嗓门叫道,小伙子你别走,你为什么给我钱?我不是你爹,你是我爹老子好不?

我头都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大学毕业前,我还没有见到父亲,甚至没有获知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暂时放下了对他的寻找,开始忙着找工作。

有一天,我正赶去一个单位的面试,手机突然响了,是董力平打来的。他告诉我他正在北京开会,刚从一位安徽朋友那里得知我父亲的消息,说我父亲三年前就去了安徽芜湖。至于我父亲为什么去芜湖,在芜湖干了些什么,那位朋友并不清楚,只知道我父亲身患重病,正在出租屋内苟延残喘。

我听罢立即叫了起来,董伯伯,你说的是真的?

董力平说,应该没错。

我赶忙问,你知道我父亲在芜湖的联系方式吗?

董力平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将那地址在本子上记下来,拔腿就走。岀了宿舍门,却冷丁站了下来。我知道自己一个人赶到芜湖,并不能拯救父亲,他重病在身,需要马上送医院治疗,而我身上的钱并不多。何况,异地就医,不知道有多少困难等在那里。我立刻给姐姐打去了电话。

姐姐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怨恨与仇视,她听到父亲重病在身的消息,还轻轻地哽咽了。她说,上海离芜湖很近,她和我姐夫马上动身前往,让我在北京继续安心找工作,然后等她的消息。

将父亲在芜湖的地址发给姐姐,放下手机的时候,我几乎瘫坐到地上。

10

姐姐的第一个电话打来了,说她和姐夫已经动身前往芜湖;第二个电话说,他们已经见到了父亲,并且将父亲送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姐姐还告诉我,医生说父亲的病情非常危险,若是再晚送几天,很可能就没有医治的必要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想起那年我做开颅手术时,父亲从北京赶去看望的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得马上前往芜湖,万一父亲有个山高水低,将是遗憾终生的事情。姐姐却用异常坚决的口气阻止了我。她说,现在还不是必须要你来的时候,你先把工作的事情处理好,需要你来时,再打电话通知你。

尽管我就读的是所知名大学,就业情况却不容乐观,僧多粥少,竞争十分激烈。我放弃了前往芜湖的想法,继续奔走在求职的路上。

姐姐的第三个电话,让我宽慰了许多。她说,通过治疗,父亲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不但能开口说话,还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了。她还告诉我,父亲的事她已经告知了母亲。母亲得知消息,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启程赶了过来,现在已经过了徐州,马上就要进入安徽地界。到了中午,姐姐再次将电话打给我的时候,母亲已经赶到了医院。姐姐对我说,母亲一看见病床上的父亲,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哗哗地流眼泪。父亲同样抓著母亲的手,同样流眼泪。

父亲在芜湖医院治疗了两周,情况有了根本的好转。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办了出院手续,回到了鲁东南。车到我们那个小县城,父亲并没有回郑家庄,而是住进了县医院。姐姐说,父亲的病并非不治之症,只是劳累过度,严重缺乏营养导致的贫血和神经衰弱,经过系统的治疗,再加上补充营养与充分休息,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果然,父亲在县医院又住了三周,身体就恢复如初,正式岀院了。到家以后,母亲在小楼里专门给他布置了一间书房,让他安心写作。母亲对父亲说,再也不会让他干别的事情了,如果他写出的书岀版困难,可以由她提供资金,像董力平那样自费出版。

我问姐姐,父亲是怎么表示的?

姐姐说,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勾下了头。

这时候,我的工作也有了眉目,接收单位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签订了工作合同以后,我利用入职前的几天时间,急匆匆地往家赶。我已经年满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的我,竟然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亲,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有见过。想象中的父亲,就是镜子里我自己的模样,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我想,我们是生物学上的父子,共同的遗传基因,一定会让我们十分相似。

坐上高铁,我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叫郑家庄的小村子,早已飞进我们家那栋漂亮气派的小楼。我急于见到父亲,也急于知道父亲那部《郑家庄》现在是什么情况,更想知道在父亲的笔下,马贡多式的郑家庄发生了什么故事……

回到郑家庄,回到我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小院落,中间是花砖铺成的甬道,两边是砌成菱形图案的花池,花池里的夹竹桃与步步高正开得灿烂媚丽。我无暇欣赏院子里的景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推开了屋门。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独自在那儿呆坐。我高兴地喊了声妈,母亲却没有任何惊喜,只将目光缓缓地望向我。我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妈,我爸呢?不待母亲回答,我已经将双肩包取下,往沙发上胡乱一丢,大步向楼上奔去。我知道母亲给我父亲布置的书房就在二楼,想必这时候父亲一定在书房里读书或者写作。跑上楼梯,我喊了声爸,一把推开了那间书房。二楼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应答,书房里也没有父亲的身影,只看到书桌前有把椅子空着。父亲怎么不在呢?父亲去了哪里呢?

我一边想着,一面掉头朝楼下跑去。

母亲依旧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的目光并没有望向我,却有泪水在脸上横流。

我说,妈,你怎么了?

母亲没有吭声。

我又问,妈,我爸呢?

母亲任眼泪在脸上奔流,说,你爸……他又走了。

我愣了一下,追问道,又走了?他怎么又走了?为什么?

母亲哽咽着没有说话,只是冲我摇了摇头。

我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县医院出院后,回到郑家庄,回到我们家今非昔比的院子,并没有马上进那个小楼,他站在原来耳房的位置,看着花池里的步步高花儿,脸上没有任何欣慰和高兴的样子,只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气。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父亲才进了小楼。母亲说,郑学友,这些年你受苦了。父亲看着母亲,脸上是很古怪的表情,说,杜丽兰,你恨我吗?母亲说,我恨过你,但现在不恨了。父亲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母亲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这些年受苦了。父亲说,你说我受苦了实际上是说你自己受苦了。我知道你拉扯两个孩子不易,知道你经营菜园不易,知道你盖这个院子不易,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不过杜丽兰你放心,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还给你。母亲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下辈子还没影呢,咱就好好过现在的日子。楼上我给你收拾了一间书房,桌椅床铺都置备齐了,你写累了就在里面休息;就差台电脑,回头我陪你进城置办。

当晚,父亲在二楼的书房里住了一夜。也可能一夜都没住,因为早上母亲上楼叫我父亲吃饭时,发现我父亲已经走了……

就这样,我与父亲又一次失之交臂。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却又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远。我知道失去这次见面机会,再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父亲这一次离家出走,已经不再是为了他的小说,他受不了的是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如果母亲跟我父亲大吵一架,或把他痛骂一顿,他可能会留下;如果家里还是那个旧院子、还是那几间破草房,他可能也会留下;偏偏是我母亲的宽容和关爱,偏偏是新院子青砖铺地、红楼高耸,极大地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进而让他羞愧难当、无颜以对,他只能选择再次逃避。

我在家住了两天,安抚了母亲失落和失望的情绪,第三天,我对母亲说,你放心,我去找他,这一次我一定把他给找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信心,唯一的底气,就是我是他的儿子,是郑家唯一的血脉。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指望,也没有阻拦我。

我去了芜湖。

并不期望能在芜湖找到父亲,我知道父亲很可能不会再回他原来的地方,就像被人发现窝巢的鸟儿,心有余悸,一定会迁往别处。我之所以赶往芜湖,是因为父亲在那里生活了三年,我想看看那个城市,呼吸一下父亲呼吸过的空气,更重要的是,我还留着父亲的住址,想看看他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间接地了解一下他漂泊在外的生活。

出租车司机按照我提供的地址,在大街上拐来绕去,进了芜湖市郊外的一个阔大而破败的院落。从院落里的建筑物来看,可能曾经是个工厂。车在厂区的内部道路上继续向前,又拐了几个弯,便进了一个宿舍区。放眼看去,都是很有年代感的筒子楼、小平房,统统破破烂烂,老气横秋,与远处新建的楼房相比,让人怀疑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出租车离去,我按照地址又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排平房前的一个小院落,破败得像被雨水淋坏的纸箱子。院门没有上锁,里面似乎有人居住。我的心不由狂跳起来,想,莫非父亲从家里岀来,又回到了他原来的出租屋?

没有犹豫,我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我怔了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探岀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卷发蓬松,烈焰红唇,把我吓了一跳。女子望着我,脸上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声音嗲嗲地叫道,小弟弟,你怎么知道姐搬到这里来了?快,快进来!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女子飞着媚眼又叫道,小弟弟,你是主动上门的,今天优惠,姐给你打五折。说着,就动手来拉我。

我立刻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忙甩开她的手,逃如脱兔。

11

回到北京,我正式入职。工作之余,仍然与文学圈保持着尽可能多的联系,参加他们的聚会与活动,还加了许多个QQ群与微信群,并时不时地往杂志社和出版社跑。做这些事情,目的就是找到父亲的蛛丝马迹。当然,我偶尔也会同董力平通个电话,看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有一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她要和我父亲离婚,然后嫁给刘登水。母亲在给我打电话之前,已经给我姐打了电话,她并非是征求我和姐姐的意见,而是知会我们。尽管我心里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但并没有表示反对。我知道这些年母亲所受的苦,知道她活得很不容易。因此,我的沉默就变成了默许。不久,法院便以缺席判决的方式宣布我父母离婚,随后母亲走进了她的第二次婚姻。

母亲再婚后,将收购蔬菜的工作交给了她的新丈夫,她自己则留在家中,回归于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每天做饭,喂鸡,打扫庭院,收拾家务,闲下来的时间,就去跟村里的女人们聊聊天,跳跳广场舞。

大约在母亲再婚的半年后,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一开始,姐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我急忙问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不说话,还是哭。老半天过去,她才哽咽着告诉我,母亲接到县公安机关的电话,说父亲在安徽芜湖去世了,遗体存放在当地的殡仪馆,让家人火速赶去领取……母亲已经心力交瘁,且同父亲离了婚,便将事情交给了我们姐弟来办理。

我登时呆若木鸡。

向单位请假后,我便匆匆赶到芜湖。

姐姐与姐夫已经先期抵达,他们在火车站接到我,就直接去了派出所。负责此事的警官告诉我们,父亲是突发疾病去世的,死在出租屋内,经法医鉴定,属于正常死亡。我与姐姐看了死亡证书,在上面签了字,就被警察领去见父亲。

到了殡仪馆,打开了一个大冰柜——我在岀生二十三年以后,第一次见到了生身父亲。我曾无数次设想过父子相见的场景,激动拥抱,相对而泣,捶胸顿足,仰天长笑,把酒言欢……甚至在来芜湖的路上,我还想象见到父亲时,我会扑到他的遗体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说这二十三年来我对他的思念、怨恨和寻而不得的委屈。可是,真正见到父亲时,却完全不是想象的场景,我眼睛里没有一滴泪,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眼前的情景,似乎是在某部电影里看到过的镜头。过了半天,当我看到姐姐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时,才从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上前抓住了父亲冰冷僵硬的手,紧紧地握着久久不放。这时候,我鼻子一酸,大颗的泪水滚了岀来,噼噼啪啪地砸在了父亲的手上。而我的父亲,此时此刻,面对他的儿子,却面孔冰冷,态度决绝,没有丝毫的反应……

父亲火化完毕,警察带我们去他租住的地方收拾遗物。

警车行驶在芜湖市的大街上,我觉得车窗外的景物似曾相识。当警车来到市郊,进入一个阔大而破败的院落,当我看到那些很有年代感的建筑物时,差点儿叫起来——两年前,我来芜湖寻找父亲,曾经来过此地。也就是说,父亲再次从家里出走,不仅又来到了芜湖,而且仍然住在了原来的地方。警车继续向前,当我们走向一个小院子时,我不由惊叫出声——是的,父亲的确回到了故地,他就住在院子里的另一个房间。那么,也就是说,两年前我敲开院门,同那个卖淫女子发生言语交集时,父亲有可能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埋头写作!

我们父子俩来了个擦肩而过!

警察打开了父亲居住的房间,我和姐姐姐夫走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潮湿而强烈的霉味。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是单薄的被褥;一张破桌子,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电脑的旁边有几袋方便面,还有个咬了几口的剩馒头……这情景,同当年我在北京大兴那个地下室里见到的情景如出一辙。在父亲的床头,我见到了一本书,那书是父亲房间里唯一的纸质东西。我将那本书拿起来,正是马尔克斯的 《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长达百年的孤独啊!我不知道它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我知道我父亲为它付出的却远不止大半生的孤独,还有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客死异乡……的代价!

父亲的丧事是继父刘登水全程操办的。

我和姐姐带着父亲的骨灰与遗物回到郑家庄的时候,父亲的墓坑已经挖好。按照当地习俗,客死他乡的人是不能回家的,何况那院子里已经有了新的男主人。所以我父亲就直接去了墓地。

全村人几乎倾巢出动,来迎接和送别我那追求文学、归去来兮的父亲。他们没有了当年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了当年的流言蜚语,一个个唏嘘不已,感叹不已,流下了悲伤与惋惜的泪水。唯独母亲没有流泪,从父亲的骨灰进村,再到走向墓地的过程中,她一直面色冰冷,目光漠然,没有说半句话。后来,直到父亲的棺木缓缓地放入深深的墓坑,进行掩埋时,母亲才突然挣扎着上前,扑倒在那里放声大哭。

母亲的哭声凄厉悲怆,撕心裂肺,划破长空。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离家返京时,随身带走了父亲的笔记本电脑,那是父亲的遗物。另一件遗物,是 《百年孤独》,它伴随父亲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已经破得不能再破,封面和书脊都贴着透明胶,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并有许多破损。我捧在手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进了父亲的棺木中。

那是他老人家的唯一陪葬品。

回到北京的住处,我郑重地打开了父亲的电脑,电脑里除了一个文件夹,竟然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甚至连网络浏览的历史记录与访问痕迹都没有。我打开了那个文件夹,一部小说的题目便跃入眼帘,《郑家庄》。我的心狂跳起来,握着鼠标的手竟有些发抖,点了好几下才将文档打开。让我无比震惊与意外的是,这部标有长篇小说字样的文稿,竟然只有开头一段话:

若干年之后,当郑学友坐上一辆长途汽车离开他的故乡郑家庄时,他没有想到妻子杜丽兰与女儿郑小芸,而是想到了将来某一天他衣锦还乡的情景……

下面是一片空白。

我已经知道郑家庄就是父亲心里的马贡多,但是他在这部 《百年孤独》 式的长篇小说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因为没有下文,我无从得知。我更不知道二十多年过去,父亲为什么只写了这么一个开头?是因为他要求太高,下面的内容无法写下去?还是已经写完了,因为不能使自己满意或者达不到岀版社的要求,他统统给删掉了?为什么?为什么!

我心里纵有千万个问号,父亲却已经成为一抔黄土,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了。我只能從父亲那短短的开头,得出了如此的结论:父亲之所以在被母亲接回家之后再次岀走,是因为他的归来,并不是自己当年离家时所想象的衣锦还乡。

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流奔涌而出……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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