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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正在死去

2023-09-13刘宛照

莽原 2023年5期
关键词:宝宝

刘宛照

丈 夫

眾所周知,这是一片被网红拍烂了的竹林。隔着这片竹林,我看到阿汝拿着房卡,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四十分钟后,阿汝一个人走到前台,刷银行卡,付房费——在这种事上,她像买书一样坚持,从来不刷我的卡,从来不经过我同意,也从来不让我知道。

当时,阿汝在威斯汀酒店正门。我坐上去免税店的电瓶车,往酒店深处走,想从沙滩绕回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一块传说中被大洪水淹没的大陆,眼下,在大理石台阶和免税店中间砌着一片海,里面有一些活鱼。不过,那些鱼都得死,我也一样。要是我死了,当然就不用离婚,也不用辞职了。要是阿汝死了,我当然有嫌疑,得和她天南海北的情人一起,接受警方的调查。

穿过茂密的热带雨林,我想起三年前,阿汝和我刚结婚,蜜月在巴厘岛的拉古娜,跟威斯汀一样,也是五星级酒店,草木繁茂,阡陌交通,有求必应,笑容洋溢,可每回旅行到最后两天,我都有种末日感——问题不是我老婆出轨,很多人的老婆都出轨,问题在于我的老婆跟我出来才五天,就要出轨。出轨对她来说,已经跟看书一样,是一项随时可以开展的活动。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在一个陌生城市仅待上一个小时就约到一个陌生人,怎么能一次又一次从陌生人手里逃脱,怎么她就不怕被陌生人杀掉,怎么她的需求永远大于她的恐惧。

雨林尽头是另一个世界,海面刺眼,像块巨大的反光板。沙滩上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潮水慌乱撤退的痕迹。我捡起沙滩椅上的浴巾,罩在头上,椅子落下的阴影,像个被踹扁的笼子,我把屁股放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把脚放进去。腿开始发麻时,阿汝发来微信,说她起来了。昨天晚上我打呼噜,阿汝一直没睡着,中间推了我两回。这我知道,也想醒过来,可就是没醒,像蛛网上的虫子,粘在梦境边缘。直到早上十点,阿汝才把我叫醒,说让她睡一会儿。

你回来吧,阿汝来电话说,我不睡了。

我说:睡着了吗?

阿汝说:没有,我在大堂呢。

我说:你看蝠鲼吧,太阳落一点我就往回走。

结婚三年,来三亚四回,每一回都住亚特兰蒂斯。阿汝喜欢没人的海洋馆,可哪里有没人的海洋馆?所以,住亚特兰蒂斯,她可以等别人都睡了,去大堂看蝠鲼。她喜欢蝠鲼,一种俗称魔鬼鱼的鱼,把海洋当作天空,把自己当成鸟儿飞翔。

阿汝说:你在海边?

没有,那不晒化了。我现在跟她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撒谎,也不管有没有必要。

阿汝说: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我没接。

我说:她再打,你接一下,以后就不用接了。

阿汝说:你想好了?

我说:嗯,回去就辞职。

是该辞职了,已经拖了三年。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阿汝公司楼下发现她出轨时,我想的是:如果她出一次轨,能让我一年不上班,还工资照发,那我就接受她的出轨。拖到现在,我觉得她出一次轨,能让我一天不上班就行;再拖下去就该一个小时了,跟她出一次轨的时长差不多,那也太离谱了。

阿汝找到我时,我还坐在威斯汀的沙滩上。太阳落山了,人跟蝙蝠一样,渐渐多起来。两只狗在海边跑着,湿泥飞溅。还有一匹走来走去找人骑的马。我站起来,屁股上的沙簌簌下落。阿汝把她的人字拖一边一个,挂在我手上,翻开手里的小说往前走。我回头找我的鞋,她还是往前走。

夕阳淹死在海里,天色暗下来。海边没有路灯,阿汝看不了书,回头跟我说:翻开一本书,你会先找性爱片段吗?

我没说话,自从阿汝确诊性瘾,她就开始表现得像个性瘾患者。这个病学名很多,性强迫症,性冲动控制障碍症,纵欲障碍导致的强迫症……反正无论叫什么,她都在努力符合医学诊断。首先,我们的性生活频率提高了,其次,我们谈到性的次数,也正以指数级上升,她动不动就讲书里奇怪的性癖,几乎随时随地,她都能想到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问题是这些变化 (医生称之为被释放的欲望),并没有起到抑制和替代作用,她出轨的频率也在上升。

现在阿汝讲的,是一个二十岁男人的性怪癖,习惯用女人刮完阴毛的剃刀刮胡子——这让我想到她下午的出轨对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假托名著,跟我回味她的每一次出轨,我觉得我只有捅自己一刀,才能跟她平等对话。

但是很快,我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夹在阿汝的句子和句子之间,像冲积平原。阿汝说五个字,我说五个字;阿汝声调提高,我击节赞叹;阿汝欲说还休,我苦苦哀求……我已经把自己抽离出去,变成某种自动应答机。我配合她,就像配合医生,提醒她一天吃两遍药,当务之急,就是治好她。我要治好她,然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想到永远,我发现我想伸出手,把她那张永恒快乐、没有受过委屈的脸,塞到海里去,这才是我们之间唯一可能的永远。

朋 友

小迟打电话来,说想杀了阿汝。我没劝他,知道他不敢,要是真杀了,一定是我劝他不要杀劝的。

小迟说,他看到阿汝和一个男人——具体说,是一个比他高、比他年轻、比他屁股翘的男人。阿汝出轨了,从结婚那天她就开始了。我很惊讶,毕竟不结婚的话,跟别的男人睡觉,就只是睡觉而已;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女人出轨,男人就被绿了。

其实小迟也一样,是阿汝睡觉睡来的。十年前,别说约会软件,我们连打车软件都不会用。大冬天站在雪地里等出租车,阿汝经常跟拼车的人一起下车。一个人回出租屋的路上,我手机里不停弹出阿汝的实时位置,心想,超过一个小时位置不更新,我就可以报警。但阿汝从来没碰上过什么坏人。70%的上床对象,声称跟她是第一次一夜情;另外30%则会爱上她;她跟其中5%谈过恋爱,最短四个月,最长三年,最后,跟里面的小迟结了婚。

那是我们合租的第七年,阿汝和陌生人睡觉的第二年。我开始在她出去的夜里不再失眠,也开始在她不在的夜里,带大昆回来上床。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了高潮。但我还是有一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我总是害怕自己把我妈辛苦养大的女儿害死——我的身体是我妈的。阿汝不一样,她属于她自己。

我没想过阿汝会结婚。

我结婚是因为我妈问我:大昆是不是不想结婚?

别以为我妈喜欢大昆,她不喜欢。她只是觉得我应该跟大昆结婚才那么问;我只是因为她那么问才跟大昆结了婚。

阿汝也不喜欢大昆——在这个世界上,大昆应该是阿汝唯一不想上床的男人吧。小迟说他常常希望这世上除了阿汝,所有女人都是我;要是不行,就把他之外的所有男人都变成大昆。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该看心理医生的是他,而不是阿汝。

心理疾病是一种极其主观的疾病,是否需要干预,取决于是否影响患者和家人的生活。比如一个洁癖强迫症,每次张嘴说话前都要洗二十次手,如果他 (她) 不觉得困扰,他 (她) 的家人也不当回事,那就不用干预。现在阿汝需要干预了,因为再不干预小迟就要疯了。要是小迟能同意离婚,或者当初就没有跟她求婚,阿汝现在还好好的,用不着看医生,也用不着吃药。但阿汝想事情不像我这么绝对,她什么都愿意尝试。所以,她服用激素藥物,两个月胖了十五斤,这没什么;每周花六百块钱,开车四十公里去做心理咨询,也没什么。她不在乎小迟是不是为了他自己,才把她变成了一个病人。

小迟以为阿汝成了病人,自己会比较容易原谅她;我以为阿汝愿意接受治疗,会让小迟变得有安全感;但是这些以为,后来都没有发生。阿汝和小迟下了床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社会化,听起来跟我在面试应届大学生一样,有问有答,但问的人不好奇,答的人只是在翻心里那本参考书的答案。毫无疑问,这两个人都入戏了,台词念得自己起鸡皮疙瘩,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一段健康的关系,根本就容不下病人。假装的也不行。

——快看,我想骂人。

果然,凌晨一点半,阿汝还活得好好的。她跟我共享的Kindle账号上,更新了一本书,封皮上一张大头照,看起来像韩寒,又像唱《情人》的那个叫杜伟德还是杜德伟的。不用说,这本肯定比上本还烂,看完都觉得自己犯贱,恨不得找人揍自己一顿。我没点开看,我困得要死,一盒小儿感冒冲剂,都看得磕磕绊绊——半袋,间隔八小时以上——我记在手机上,关了灯,听着宝宝的呼吸。这个刚会说话的小东西,跟阿汝越来越像了。有时我会幻想,宝宝跟阿汝一样在假装,假装他生病了,假装他是在考验我和大昆的关系,假装他得的只是感冒,假装他这辈子只会得感冒。

我刚睡着,小迟又来电话了。他好像忘了两个小时前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很痛苦,痛苦得想要杀人。他的记忆跟鱼一样。他想要一个自由的灵魂,然后他后悔了;他想要一个病人,然后他忘了他想要;他求仁得仁,然而他还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开始后悔,一开始就不该和小迟交朋友,如果我对小迟像阿汝对大昆一样敷衍,他现在就不会跟我说,阿汝后半夜在酒店大堂里,和下午的上床对象一起看蝠鲼;而我也不会知道,鱼往右游,他往左看,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丈 夫

一只斑点鳐鲼,微笑着游了过来。阿汝屏气凝神,看着它像一只鸟,滑过天空。我一直觉得,比起蝠鲼,阿汝其实更喜欢鳐鲼,要不然,就是她不知道谁是蝠鲼,谁是鳐鲼。真的蝠鲼游过来了,带着它分岔的脑袋,跟我一样,像手持凶器的未遂者。阿汝并没有看它,她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巨大的蓝色背景下,她无比渺小,几乎像一粒鱼食。那个人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鱼。阿汝凑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两个人挨挨擦擦出了亚特兰蒂斯。

我靠在大堂的罗马柱上,像绑在上面接受火刑的人。我想象我是阿汝,和另外一个人,在外面的沙滩,在雨林里的吊床,在下午还充满泡泡和阳光的儿童滑梯上——我感觉不到快乐,感受不到痛苦,我只感到饿,可想到吃的又想吐。我掏出手机打给阿吾,她是阿汝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认识阿汝之前,我没有异性朋友,我从来没想过,阿汝会鼓励我把阿吾当朋友,更不会想到她跟我结婚的原因之一,是我看起来更喜欢阿吾。阿汝身上没有丝毫的占有欲,在她的生活里,她甚至不拿自己当主角,她喜欢看到别人喜欢阿吾,也喜欢看到别人喜欢我。跟她比起来,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嫉妒心很病态,现在好了,连医生都帮她说话,说她不是不爱我,说她只是生了病。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阿汝确诊那天,我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可以不离开她的理由。然后就是治病,治病,治病。阿汝突然从道德过失方,变成婚姻里的弱者;我披上拯救者的外衣,磨得自己血肉模糊。

第二天醒来,当我发现自己又一次睡着了,感到深深地无助。阿汝在刷牙,哗啦啦地漱口,像海浪退潮。刷完牙,阿汝拉开窗帘,拿着一本书上了床,床垫没有一丝摇晃,人字拖落地,也没有一点声响。我下床喝水,发现冻干咖啡都喝完了。阿汝一边翻书一边说,一晚上喝了四杯咖啡,都喝不出来咖啡味了。她牙齿发紧,像每颗牙都套了一条丝袜——我不知道她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念书里的段落。但我接收到了信号,放下杯子,去舔她嘴里的丝袜。

后半夜还是同一出戏,阿汝看鱼,看人;那个人不看鱼,也不看她。他们之上,斑点鹞鲼舞动着黑白相间的袖子,徐徐而来,像一场盛大的葬礼——牛鼻鲼发出哀嚎,锯鳐和犁头鳐各持法器,列队相送。眼前的一切,让我觉得他们在水里,在玻璃幕墙的另一侧。如我所愿,阿汝有了一个固定情人,她可能不是性瘾,也不会得艾滋——但是她已经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她已经死了。随着海水浩荡,她翻着鱼肚白,跟着一荡一荡的水纹,无知无觉地朝他靠近。那个人还是不看她,也许她和他之间,传递着超声波,我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蓝色长方形,蓝色三角形,蓝色一线天,她和他合二为一,一把刀从泄殖腔插入,向着鱼头划开,两片腹部,一左一右,内脏外露。玻璃幕墙破碎,阿汝紧紧贴着那个人,被大水冲了出去。

黑色的海,像一种变异的生物,巨大,饥饿,随时会扑上来。他们像一团稠得分不开的黑暗,海上的巡逻灯也无法将他们穿透。他们走过威斯汀,走过免税店,走过灯火闪烁的别墅区,来到漆黑的世界边缘。楼非常高,壁立千仞,像把菜刀立在悬崖边。小区还没硬化,长的不是野草,是砂石,水管满地,还有没撤出去的施工队。房子不怎么样,但每个不怎么样的房子都是一个未来。

阿汝把那个人送进一团更大的黑暗里,一个人走出来。

我说:这楼封顶了吗?

阿汝吓了一跳,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半蹲不蹲的。

我说:别演了,你不是看到我才没进去吗?

阿汝说:八点的飞机,就剩两个小时了。

我说: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阿汝说:行李都装好了?

我没再说话,想,她是真的吗?她真的存在吗?除开我学会了区分鲼鱼、鳐鱼和鱼,又学会了区分蝠鲼和鳐鲼,还有什么能证明她存在呢?

阿汝走了,我第一千零一次,在梦里爬起来跟她走。跟她走,至少用不着看时刻表,用不着找登机口,用不着在堵车时担心赶不上飞机。但醒来后我还在,我甚至一直怀疑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是不是得再醒一次,才能回到阿汝身边。我迫切希望再度醒来,可是我睡不着。我开始变得像阿汝,一想到身边躺着个会打呼噜的人就失眠,我不得不继续做这个没有阿汝的夢,没有阿汝,只有我和那个人。

我在海边观鸟,像一个人放着十几只风筝,不知道看谁才好。亚特兰蒂斯的倒影,像狗尾巴草一样飘摇,风小的时候,大楼还是大楼,却像长出了鳃一样,一呼一吸。突然,那个人出现了,我马上跟了上去。他看起来不像在找人,他走得很慢,用了一个小时,才横穿酒店走到公路上。路上车很少,偶尔开过一辆,他在盲道上等着远光灯消失,像一种崇拜仪式。有很多次,我都以为他发现我了。最后,他在一座大桥前停下来,大桥架在虚无的河面上,限高3米,下面走的也是车。绿灯亮起,他快步走到桥底下,爬上齐膝高的缓台,掏出我要看的那个东西,对着桥墩小便起来。

我等着他下来,但是他踮起脚,从桥墩和桥面的间隙里,抽出凉席、泡沫垫、棉被,接着是一张折叠床,带轮子的。他蹲下去,锁住轮子,晃了几下,然后铺了凉席、泡沫垫、棉被,钻了进去,消失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那泡尿还没干,隔着斑马线看,他小便的地方,是个半圆形的台子,像一个半岛,周围拦着黄黑相间的路障。

他是流浪汉吗?阿汝知道他是吗?信号灯绿了又红,他的身体在被子底下蠕动,像一条蛆虫。

凌晨三点,我又回到那个路口,桥上桥下,一辆车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落在尽是尿渍的地上,塞着耳机,在自言自语。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我愿意他再说一会儿。天渐渐亮了,我渐渐看清桥墩和桥面之间那道十五厘米的间隙,除了木板、隔潮垫,里边还有一次性餐盒、泡面碗、矿泉水瓶。我不知道那道缝算什么。储物柜?垃圾桶?还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只知道一辆车经过我身边,飞出一口痰;然后是另一辆车,另一个人。

我又一次挨过了最好的杀人时机。

朋 友

只有阿汝知道,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元元。

结婚的时候,我没跟大昆说,是因为太复杂了。首先,元元究竟比我小几岁,我说不清;其次,他是不是杨姨跟我爸生的,我也拿不准。用我妈的话说:遗传疾病,怎么就遗传给他了?在我妈看来,元元根本就不是我爸的,坏女人带来的私生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小时候见过元元两次,一次是他做手术前,我跟他在铁轨上玩,他跳枕木摔破了膝盖,我哭了,他憋着没哭,说眼压升高就做不了手术了。元元的病叫先天性眼球震颤,只有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彼此注视,才能看出他的瞳孔像个小火苗似的,一直在颤抖。一次是他做完手术,眼球晃得没那么厉害了,但视力还是不行,看人时眼睛睁得大大的,眨眼特别慢,真诚又无辜。看书不行,只能听,听英语两倍速,听语文四倍速。他躺在床上,把复读机的一边耳机递给我,我听着是磁带绞带,自行车爆胎的声音,他却都能一个字一个字复述出来。

我只告诉过阿汝,我喜欢元元。一直到上个月,我还能在梦里看到他那双眼睛,我们面对面,彼此注视,就像小时候我扳着他的头,数脉搏一样,数出他的眼睛一分钟跳多少下。他比我,比我妈,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更确定无疑地活着。阿汝早二十年就说:其实,如果元元不是你爸亲生的,那除了你妈反对,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确,无论我找谁,我妈都会反对。但我愿意跟杨姨一样,生一个眼珠漆黑,却像星星一样不停闪烁的孩子吗?我愿意跟杨姨一样吗?我可以选择跟杨姨一样吗?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没有选择。

宝宝被确诊先天性眼球震颤时,我抱着宝宝,发现自己想的是,如果当初跟元元结了婚,至少我现在不会这么意外。医生说,手术两岁半就可以做,最晚不要超过五岁;术后配合大脑认知训练,视力恢复到0.3、0.4的也有;眼球振幅减轻,但视力提高不明显,这种情况也不少,家长要有心理准备。原来,我第一次见元元,并不是他第一次眼部手术。

从医院出来,阿汝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前你不知道元元是你弟弟,以后也不知道。

阿汝又说了一遍,我才意识到,那只靴子落地了。我终于可以确认,元元是我弟弟,我身上潜伏着跟他一样的致病基因。这么多年,我妈陷在仇恨里,我陷在一种无法求证、没来由的爱里,我们谁都没意识到,我的基因会有问题。如果说过去我把元元当成暗恋对象,无法开口,那现在我告诉大昆,我有个弟弟和宝宝有一样的病,无论如何都像蓄意的欺骗。

宝宝确诊后,我打印了一张杨姨抱着元元的照片,贴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杨姨没有被我爸毁掉,也没有被元元毁掉,她是坏女人,但她比我妈坚韧。我妈像摇摇欲坠的泥菩萨,我只能祈求她在被我爸毁掉后,不要再被我毁掉。想象自己和杨姨一样,就像想象我和元元结婚一样,是一种心跳测试,好像我还活着,能决定自己的人生,也能毁掉自己的人生。

我说:我想见元元。

阿汝靠在小床上,手伸过木栏杆,拍拍宝宝的屁股。她很少有这么母性的时候,宝宝出生后,她第一个问题是,宝宝长大后,如果爱上她这个挂名的干妈,我会不会跟她绝交?她没敢说上床,说的是爱,她从一开始就觉得,宝宝会破坏我们的亲密无间。阿汝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想放大昆一条生路?

我说:以前不算骗,再瞒下去就叫骗了。

阿汝说:你想的是你自己,你没有想过大昆。

我说:宝宝的病跟大昆没关系啊。

阿汝说:你不能把他已经接受的厄运,变成他的选择失误,你想承担的责任,他不一定想承担,他也没必要承担。

我说:那他可以跟我离婚。

阿汝看着我说:你不能一发生什么事,就希望自己是一个人,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才能接受厄运。

我说:我还没接受,我想见元元,就是没接受。我想看到他,看到他的眼睛,看他能不能认出我,能不能看到我。从前想到这双眼睛,我只有爱慕,我太想了解从这双晃动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可现在,我想把那个世界消灭,我想让宝宝跟我看到一样的世界。所以阿汝,爱和爱是不一样的,我现在只剩这一种爱了。

然后阿汝就去了三亚。大昆说:你记不记得你生宝宝的时候,她在三亚根本就没回来?

这事的确有。现在宝宝刚确诊,阿汝又去了三亚。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买的机票,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她坐的飞机掉下来。小迟说想让她死的时候,我也答应了。只要有可能,我愿意她替宝宝得这个病,只要宝宝的病能治好,我愿意失去她,只要可以选择,我愿意此时此刻,她正在死去。

丈 夫

我以为在太阳底下,我是个正常人,我放松了警惕,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上缓台,薅住了那个人的衣领。他一动没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视我为无物。我一拳下去,折叠床先塌了,他倒在地上,眼睛还瞪着我,比刚才还欠揍。我跨坐在他身上,又打了几拳。他一直没还手,像是死了,眼睛还看着我——不,他跟阿汝不一样,他不是死人,他是个瞎子。

第二天,我回到那个路口。那个人跟昨天一样,坐在折叠床上,耳机线结成一团,放出来的线很短,勉强够到两只耳朵,勒在下巴上,一副上吊的模样。冷静下来看,我觉得自己打得没错,他的举动的确不像看不见。我走向他,像捕捉一只浑然不觉的麻雀。我说:你在流血。他摘下耳机,右边耳朵冲着我,我又说了一遍,他才听见:是吗?能告诉我是哪里吗?我说:脖子这里。其实没有,那是从下巴上淌下来的汗,之前一直被耳机线拦着。他拿手抹了一下,手指停在耳机线的勒痕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能在这儿,右上角这里,看见一点光。这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拿右边耳朵对着我,我差点以为,我把他左耳打聋了。

既然他没死,也不用去医院,我跳下缓台,回了亚特兰蒂斯。

第三天,那个人还坐在折叠床上,手里握着一个轮子。我爬上缓台,看到折叠床挨着桥墩的那条腿,底下垫着一块砖头,他在往轮子上缠绷带。是医院常见的那种绷带,对折完比轮子稍窄一点,他左手捋着轮子边,一下朝左一下朝右,两下之后,轮子已经露不出本色。他有这个手艺,完全可以把被我敲破的头缠起来,之前我下了死力,现在看来不过是皮外伤。我有点后悔,打他一顿,给他造成的困扰比给我的小多了。缠到最后,他徒手扯断绷带,肱二头肌显出来,能看见的话,我们应该能好好打一架。我往后退了两步。

第四天,我又出现在桥底下,这次我的形象已经较为完整。我假装自己是记者,刚辞职,或者辞了职想转行当记者,反正,我在做一篇关于露宿者的报道,想要采访他。我从残疾人入手,问他对国家的残疾政策有什么意见。

他说:我没有残疾证,也不知道残疾人怎么定级,一个月能领多少钱,我妈现在还不知道,我视力只剩0.1了。我说:你有父母?我知道我问了句蠢话。他说,我跟别的露营者一样。我注意到,他说的是露营。我又问:住在这安全吗?他说:安全。我说:但你头上有伤。他说:应该不是想打我吧?打我比打墙好一点,黑灯瞎火的,至少不会骨折。但我打他是在早上,我说:你能分出早上和晚上?有时能,他说,在桥底下,在不见阳光的地方,不能。我松了口气:你说视力只有0.1,是什么概念?他说:就是瞎了啊。

我摘下眼镜,我近视800度,裸眼视力也是0.1,这么近的距离,我能看见他手上的青筋。他说:你辞职了?对,我说,你工作过吗?他说:半年前,我还在免税商城里的奶茶店打工,再之前当导游,也教过游泳,教成人,五百块钱包会,但要求学员会游泳,我在蛙泳基础上教其他泳姿,你会游泳吗?我说:不会。他说:现在我想游泳,除非有人帮我吹哨,那就不该我收钱了——要是花钱也能叫工作,我早就当领导了,我花过很多钱,都是为了这双眼睛。他的大眼睛看着我,还是那么欠揍。我说:你现在做什么?白天露营啊,晚上,他说,晚上办一份有声报纸。我说:能给我看看吗?不能,他把手机递过来,你可以听。我戴上耳机,那不过是一连串子弹,一些短促的嘶吼,像连绵不断的死亡,像老鼠被捕鼠夹夹住,像海鸥抢食,车祸追尾,鸡被割喉。直到他把八倍速调回一倍速,我才听出来,的确是普通话,但语速很快,比他现在跟我说话快得多。

我說:这是你录的?他说:给盲人听的,他们听这个速度正好。我注意到,他说的是他们——你是怎么录的?他说:就用这个手机,后半夜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像专业的录音室。我说:你全都背下来了?他说:有读屏软件,软件说一句,我说一句,就是有时候不智能,广告也往外读。

有声报纸选取的新闻,跟残疾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调成二倍速还能听清,三倍速就不行了。一期二十分钟,我大致听了两期,没有一点关于弱势群体的内容,他也不把女性、未成年人和农村人当弱势群体,他的价值体系,建立在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间。我说:你上过大学吗?我当然知道,这样问一个残疾人,非常不道德。上过啊,他好像挺高兴我问他这个问题,我还考过公务员呢,我妈看我视力不行了,拼命让我考公务员,说考上了可以好好治眼睛,我报的监狱,没考上,我妈挺难受的,那是我能看书的最后一年,我倒没什么,眼睛不行了,在哪儿都像蹲监狱。我说:谈过恋爱吗?谈过,很快他又说,应该不算吧,以你们正常人的标准来看。我说:你的标准不是上床吗?他不说话,不看我。寂静里,我终于意识到,我手里攥的是他的手机。

他的微信跟讣告一样,每个人的头像都像骷髅头。这么扎眼的粉色、蓝色和绿色,只有鬼屋里才能见到。两个人置顶,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X。点开X靛蓝色的头像,一只X光下的海绵宝宝瞪着大眼睛,格外瘆人。X的性别,是蓝的。除了性别,微信号和地区,跟阿汝一模一样——我这才意识到,他用的是颜色反转,红色性别反转成蓝色,金黄海绵宝宝反转成靛蓝,我差一点就被他骗了。我点进消息界面,满屏紫色,奇怪的是,他发的不是语音,都是文字,有错别字,但不多,能看懂。

他说他一直记得阿汝的样子,八九岁,两条羊角辫,跳起来像风吹杨树叶,一下子绿森森,一下子白花花。他说他知道阿汝结婚了,说她跟小时候一样,不要不能永恒的东西,就像他曾经能看到的那个世界。他说这个世界不停轰隆,哪里都像过火车,他会留在车厢里,留在黑夜里,帮她数自己的脉搏。

我从来不知道,阿汝除了上床,还精神性出轨;也不知道除了阿吾,阿汝还有另外的一起长大的朋友。我掏出自己的手机,拍了几屏最露骨的,但是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坐实。我开始翻短信、支付宝、银行APP,找阿汝的转账记录。我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家事法庭的被告席上,我是无过错方,我不同意离婚。突然我看到我的脸,一张黑色的脸,在一块黑色的镜子里——手机没电了,我骤然惊醒,我绝对不能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那个人突然站起来,让我带他去免税商城充电。我跟遇到诈尸一样,把手伸到他鼻子前。他笑了:我能听见手机运行的声音,跟充电时低频的、传输电量的声音不一样,拿充电宝充电,跟在插座上充电也不一样。我把手机还给他,他说:你拿着吧。

下了缓台,他贴着我的胳膊过马路,过了马路还是贴着我。我有点不舒服,但也只能这样。毕竟他是个盲人,毕竟我是个“记者”。通往免税商城的路上,有一段步行街,铺着方形的石头,一块一块,比马赛克大不了多少,又像放大的像素颗粒。虽然叫步行街,但是商业凋零,已经开始走大车了,烟尘滚滚,石头轧得深一脚浅一脚。夕阳下,红光漫天,斑斓无比。突然,他拽住我说:借我用一下手机。我把我的手机递给他,趁机站到他左后方,看他把右眼贴上去,打开微信,点击我的头像,凑上去说:车一过,滋啦滋啦,冒白烟,把皱巴巴的城市熨一遍,车马辚辚的,心很静,像小时候躺在枕木上,恍惚听见,列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过来了。手指按住右滑,他的话就变成了文字。

他说:你加我好友吧。

他很天真,但是天真并不耽误他伤害我。手机掉在地上,夜雾蒸腾,一辆卡车拉着超载的石子,风尘仆仆,躲避着交警,現在我可以推他一下。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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