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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

2023-09-13安庆

莽原 2023年5期
关键词:爪印食品厂老井

安庆

李品仔细辨认着,几只爪印隐隐约约,像几朵梅花,一朵一朵延伸,直到老井边那片草丛,爪印不见了。

“甜瓜”不能丢。

“甜瓜”是一只狗。

“甜瓜”有了身孕,奶头都已经红了,慢慢地胀起来,眼里越来越泛出一种母性,会时不时瞅一眼自己的肚子,站在某个地方看着远处,看着天,看着前边的河堤和树林。“甜瓜”有了心思,像待产的孕妇。他数了“甜瓜”的奶头,一共十二个,一只狗一次分娩大约是五六只、七八只小狗,一只小崽差不多可以吃上两个奶头,够了。

“甜瓜”是一只跟了他几年的狗,一只狸花狗,少见的绒毛,不算高大,溫柔、笨拙、木讷,很少叫,村里人说像二根的媳妇。李品留心对比过,也真像,身材和性格都像,走路稳稳地,不喧闹。只是“甜瓜”有出去转悠的习惯,有一次出去了一天才跑回来,回来站在院子里,孩子样看着他,摇着尾巴,耷着耳朵,向他道歉。没有什么可道歉的,谁都有自己的自由,李品没有抱怨的意思,他不想束缚一只狗,一只狗本来就该有它的世界。“甜瓜”好像知道李品在路边等过它,甚至知道李品坐在房顶上遥望它的身影。李品捋捋狗的绒毛,起身去端食儿。后来他留意过,发现“甜瓜”的性格有点孤僻,喜欢顺着村外的沟沿儿溜达,蹲卧在一棵老树下独自想什么心思,尤其喜欢跑到外边的小河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甜瓜”想出去了,就抖着身子,旁若无人,径直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在路边留下隐隐约约的爪印。李品不责怪“甜瓜”,干嘛要责怪呢?狗本身就是一种带野性的动物。

“为什么要叫甜瓜?”二根问他。

二根是他的堂兄弟,也是同穿开裆裤的朋友。李品没回答,只是远远地看着狗在门口哒哒地跑动,或者忽然跑向一处土岗。

“为什么要叫甜瓜呢?”二根好像对这名字不大满意。

李品不想回答,它为什么不能叫“甜瓜”呢?就是一个称呼,和叫李品,叫二根一样。“甜瓜”慢慢地就叫开了。

爪印是在到井边时逐渐清晰的,好像“甜瓜”在井边盘桓时留下的。它好像在井边有过犹豫,爪印甚至印在了扒过的草棵上,一只爪印叠印在另一只爪印上,缠绕的草棵间有扒过的痕迹,草稠的地方就看不清、看不见了。至少,他知道“甜瓜”是来过这地方的,往前几步远就是那口旱井。他扒拉着那些草,听着井边的草在风里晃动,干燥的草在掉着干瘪的草籽,风穿过草缝,草叶在摇,尘土从缝间漾起来,一股风朝井口方向旋。李品看着老井,莫非这口井要成全自己?

李品站在井沿边,井四周是一片小树林,小树下是还没有拔尽的棉花棵。深秋了,风里有了凉气,棉花棵上挂着发黄的叶子和残余的花絮。午后的阳光刺着他的眼,比风暖身,他挤着眼,阳光让他浑身发痒,酥酥的。他一步步向井沿靠近,阳光在身后,在头顶上推着他,他的心里多了热度。这片小树林是他承包的,十年了,上千棵小树快成材了,一棵棵摽着长,偶尔会听见鸟儿的振翅声、鸣啾声。他最早就是在这个地方和“甜瓜”相遇的,那时候他还正在艰难倒霉的时候,挣扎着还债。债是父亲欠下的,父亲原来承包供销社的一个加油站,被人家暗算了,父亲身体垮了,拉下一屁股债。父债子还,在他的身上得到应验。他承包了一片丘陵,在这片丘陵地上种庄稼、种树,还种了大片的甜瓜,甜瓜种在地的北边。他就是在甜瓜地里遇见“甜瓜”的,那时它还不叫“甜瓜”,只是一只可怜的毛发乱乱的小狗,像是被主人遗弃或者跑迷路了。李品以为小狗活不成了,它瘫在瓜地里。可小狗还睁着眼睛,怜怜地看着他。李品把小狗抱起来,给小狗找了兽医,天天守着小狗,把小狗救下了。他带着小狗住在甜瓜地的棚子里,考虑给小狗起名字时,看到跟前一个花脸大甜瓜,他就让小狗叫了“甜瓜”。他看着小狗,一声声地叫,一声声地交代:甜瓜,甜瓜,甜瓜……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名字了,你总得有个称呼是不是?你就叫甜瓜好不好?

“甜瓜”就这样叫开了,“甜瓜”真的长成了一个大“甜瓜”。这小狗原来有这么好的胚子,逐渐发胖发福起来,它上一辈儿也许是个贵族,体验过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些日子,李品天天守着这片地,守着这片小树林,从地这头望到地那头,每天都把这块地走一遍,有时“甜瓜”跟着,有时也会在某一个地方等他。到夜里,“甜瓜”会独自绕着地再哒哒哒地跑一圈,像在健身,又像要在地里巡视一遍。

井是个旱井,在地中间。

李品曾带着“甜瓜”来过井边,有时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头顶上掠过一拨又一拨鸟群,云层渐渐地低到了地皮上,雾气往井的深处弥漫,也有凉气从井里溢上来。他和“甜瓜”相互依偎着,给“甜瓜”讲述着他和这口老井的故事,讲过不止一次。“甜瓜”很享受地听着,耸着耳朵,也会劝主人,该回去了,地里凉;或者说,地里起了蚊虫,往身上叮。

他承包这片丘陵地其实也是因为这口老井。这口井救过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对别人说过,知道的可能只有二根和朱老师,现在多了一个“甜瓜”。那几年有问题的村子多,上头要镇一镇,要让一个地方稳下来,老塘村在这些村子之列。镇里为了压住这股风,县镇两级的工作队来到村里,对几个村进行综合治理,对群众反映的问题进行调查,集中整治,也震慑一下接连出问题的村子。老塘村主任家的骡子被捅死了,还有一系列的事件,嫌疑人名单上竟然有李品的名字。综合治理小组来势很猛,大喇叭里天天广播着,有什么问题到综合治理小组反映;自己有问题主动投案,争取宽大处理。第三天,由司法、法院、公安组成的治理小组开始对怀疑对象进行排查,要面见名单上的每个人。李品是在治理小组的人进到他家之前跑出去的,偷鸡摸狗的事他从来不干,可强大的阵势让他不得不躲一躲。有时候,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那天,他朝这片丘陵地跑过来,正是秋季,玉米苗刚长到胸部,他弯着腰,尽量把身子藏住,他甚至听到后边撵过来的脚步声,和玉米棵嚓嚓的响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旱井旁,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整个玉米地都在摇动。他看着旱井,旱井旁边长满了荒草,很茂盛,井口上露出一个小缝,他探了探身,摸了一块石头往井里投,没有水声,石头的回声从井底闷闷地响回来。他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听见后边的人撵过来,从井边闪过去。

那天晚上,是二根找到井边,用一根绳子把他拽出来的,他奇怪二根怎么会想到这口旱井。二根把他拽出来时,他又饿又困,加上蚊虫的叮咬,他快要瘫过去了。二根让他先吃了带去的东西,然后带他去河湾里洗澡。洗净了身子,两个人坐在湾里,想着回避风头的办法。他不敢回家,躲到了初中班主任朱老师家里。朱老师住在村庄的一个角落,他觉得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就是二根和朱老师。朱老师像一个母亲,或者像一个大姐,每天做他喜欢吃的饭菜。躲了几天,又是朱老师想出了办法,让他挣脱了这样的日子。朱老师说,法院派来的那个人她见过,是她娘家村的,她去和他谈谈。想不到朱老师把法院的那个人叫到了家里,而且很坦然地告诉他,这就是李品。转机也是在那天晚上出现的,法院的主任在朱老师的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皱着眉头,扭过头一次又一次看着李品,好久,才说,哦,我知道了,其实已经有了线索,和你说的比较吻合。他去抓主任的手,快抓住时,主任的手收了回去,他看见一双过于理智的眼睛,有一种凌厉。临走时,主任说,要有耐心,相信工作组。还有,你要缄口。

那个主任走了,他看着朱老师,我还能再住这儿吗?朱老师点点头,说,不会有事了。停了一会儿,朱老师又说,就在这里,你会等到另外的消息。他在朱老师家又等了两天,朱老师给他的床头放了一本书,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到第三天黄昏,他又听到了脚步声,那个主任又来了,主任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好了,一切都朝着对你有利的方向发展,事实基本清楚了,公开的名单马上就出来。他抓住了主任的手,这次主任的手没有躲。李品的眼泪出来了,可以晒晒外边的阳光了。

离开朱老师家,李品又去了那口老井边,绕着老井转了几个圈儿。他看着老井四周的丘陵,生下了承包這片丘陵的心。他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这片丘陵公开招租时,他第一个报了名,报出了比别人都高的价位,顺利承包到了这片丘陵地。他购买了农用机械,对丘陵地进行改造,在丘陵地里种瓜、种树,种庄稼。然后,就在瓜地里捡到了“甜瓜”——那个当时已气息奄奄的小狗。那几年他就守在地里,常常一个人在地里走,吸着烟,低低地唱着几句地方老腔,空旷的地里响着老腔的回音。有了“甜瓜”后,“甜瓜”会在月光下,在夜色里,晃着尾巴向他跑来,成为他的听众,他的伴儿。

之后,他的路从瓜地往外延伸,他还清了父亲的债,在卖瓜时认识了一个老板,那个老板给了他一个信息,跟他说,现在的什么东西都需要包装,这是一个包装的时代,大大小小的物品,包括小甜瓜都可以装在纸箱里,按箱出售。他考察了,的确是这样,这个世界已经在流行一个词:物流。纸箱是包装的必用品。他办了纸箱厂,专门做包装瓜果的箱子。他主要的供应商就是那个老板,老板一直在帮他。纸箱的生意挺好,他每年都带着头茬的甜瓜去感谢老板。

旱井他一直保留着,很多个黄昏,他会和“甜瓜”一起来,远远地看着老井,对“甜瓜”说,有时候真想在老井里再住几天。这几年他经历了很多事,村里看他种的树越长越高,要收回合同,收回的理由是他在种庄稼的地里种上了树,种了杂七乱八的东西。官司从镇里打到了县里,最后他靠着远没有到期的合同打赢了。那一晚,他在地北的水沟边放了鞭炮,他把炮放给让他得以赢了官司的公正,他的衣袋里装着让他赢了官司的合同。还有一个人帮了他,就是当年综合治理时,在朱老师家见过的那个主任,主任带他去找的律师。从此,每年甜瓜下来后,就多了一个要感谢的人。鞭炮放完了,他回头看着地里一人高的树,炮屑在夜风里飘。

他想过离开这个地方,赢了官司后他反倒想要离开了。也许该有所放弃,不用和谁赌气,他得好好地想一想。他在这里快十个年头了,孩子都长得很高了,每年他的家人、亲戚在这里有一次聚会,在瓜棚里吃着甜瓜、西瓜和早熟的玉米,临走时每人带回一包甜瓜。那一天,是这片土地上的一次狂欢,“甜瓜”会激动地绕着人群转。

放过鞭炮,他朝着河流的方向走,他走到了河边,停下来,“甜瓜”卧在几米远的地方。夜色下的河流像一条黑土路,他看着河,想着“甜瓜”为什么会经常来这个地方。他回头看着“甜瓜”,好像要“甜瓜”告诉他。“甜瓜”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或者要保守自己的隐私。他不会难为“甜瓜”的,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难为过它,“甜瓜”是需要自由的。只是在“甜瓜”每次离开时,他会远远地看着,想象着“甜瓜”去的地方,去干什么。“甜瓜”是不是有一个神秘的世界?或者去寻找它原来的家?“甜瓜”每次都朝着河的那边走,它的老家也许和河流有关,可能就在这条河或某条河流的岸边。他想过帮“甜瓜”去找它过去的主人,它过去的家,它曾经的主人或许还在等它。

他顺着河边,跨过一座老桥,走到对岸的河堤上,十几公里之外就是县城,他带着“甜瓜”朝县城的方向走。他想“甜瓜”的家或许是在县城,他想着该带“甜瓜”去县城的大街小巷走一走,如果有人认出了“甜瓜”,或“甜瓜”找到了自己的家,最后的去留,他听从“甜瓜”的意愿。他想过要在县城里买一套房子,妻子说过几次了,想让孩子去城里上学,这个问题也该慎重考虑了。地可以转租,现在的政策是允许的,早有人给他打招呼,说,李品,这块地你啥时候不想种了,说一声。说这话的不止一个人。走了几步,他回头问“甜瓜”,你想去县城里看看吗?“甜瓜”仰着头,夜黑漆漆的,看不清它的表情。他又问,你想去县城里走走吗?“甜瓜”汪汪了两声。他想给二根打电话,让二根开厂里的车过来,送他和“甜瓜”到县城去。

带“甜瓜”进县城是半个月后。他牵着“甜瓜”走在大街上,“甜瓜”在地里跑惯了,对脖子上系的绳子很不适应。李品低下身,做“甜瓜”的工作,说,“甜瓜”,你忍一下,这是城里,不是那片丘陵地,我怕你丢了,怕城管把你抓走。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回忆,找到你过去的家。李品这样说着,有些悲凉,万一“甜瓜”真找到了过去的主人,相认了怎么办?但“甜瓜”在县城有些迷茫,李品再次强调来县城的用意,你当时是不是从县城跑出去的?是不是出了县城后迷路了?“甜瓜”流出了眼泪,摇着头,看着主人。他想起“甜瓜”那天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起他抱着“甜瓜”去找兽医,想起“甜瓜”醒过来时看他的眼神……李品看出了“甜瓜”的意思,它不喜欢县城,它可能不是从县城出去的,或者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对县城的记忆。他低下头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那我们就回去了啊?“甜瓜”点点头。他带“甜瓜”回去了,从此再没和“甜瓜”提过寻亲的事,他早已是“甜瓜”的亲人了。

官司打赢后李品名声大噪。

没有人想到会有镇里人找他,那个人是包村干部,也姓包,都喊他老包。老包是在地里找到他的,李品认识老包,老包在几个村跑几年了,来吃过他的甜瓜。老包说,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推荐你进村里的班子。老包停了停,看李品的反应。接着老包又说,马上要公开换届了,我想让你参加村主任的竞选。李品坐在一片甜瓜地里,风刮过来甜瓜的香气,“甜瓜”在甜瓜地里跑,像在追一只兔子,甜瓜叶哗啦哗啦响。李品笑了笑,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打官司的事吗?老包说,知道啊。李品说,镇里都不会同意的。不,老包说,镇里恰恰是同意的,恰恰从这事上看到你的魄力。李品停顿了一下,还是拒绝了,摘了个甜瓜递给老包。李品说,过几年吧,现在不是时候,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没有欲望的事干不好。老包说,你再想想。李品说,不用再想了,谢谢包干部能想到我。老包离开时有些不高兴,给他的甜瓜也没有带走。

村里也开始有人找李品,还是竞选的事,劝他出山。他们说想了很多次,比较来比较去,觉得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找个合适的人其实挺不容易的。还说,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干,选票的事没有问题。他坐在甜瓜地里,香气洋溢着,“甜瓜”在甜瓜地里跑。李品停了停,让他们吃着甜瓜,吃甜瓜的声音在地里回响。李品说,我还是想再种几年甜瓜,没想过竞选的事,没有这个欲望,或者说欲望一点也不强烈,甜瓜我能种好,不一定能当好村里的主任。李品的话很诚恳,来找他的人,都被他婉拒了。找他的人走了,他望着那边的树,树快长有十年了。

那个人过来是在一天晚上,他跨进地里,径直朝一座小房子走。小房子是几年前盖的,整个夏天李品都守在地里,在小房子里住,有“甜瓜”跟着、守着。那个人说,李品,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那个人有个车队,很早之前在县里的运输公司干过,李品知道他是最想竞选村主任的人。那个人说,你应该知道我想什么。李品不说话,弯下腰抓了一个大个的甜瓜,递过去。来人再一次重复着那句话,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李品说,你想多了。那个人说,你知道,我当年从运输公司回来就有这个想法,我已经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要真的投票换届了,听说这一次是真的。那个人直直地盯着李品说,机会来了,我不想错过。李品说,那就别错过,参加竞选吧。那个人说,可是有你啊,有你在我没把握。李品笑了笑,我对谁说过我要竞选吗?真是奇怪了。你有欲望,我没有,我这一票也是你的。那个人把手里的甜瓜朝头上举,李品,我干一届,你再出山。李品笑了笑。那个人望着地那边的一片树林,说,你该在那里种上果树,果树的效益更好,我成功了,会支持你。李品不说话,带着他朝树林走,在树林的一个角落,一片小树苗正往上长,几只蝴蝶在嫩枝上飞。李品说,这是我育的果苗,以后会栽到现在长树的地方。

李品去了朱老师家。朱老师老了,头发已经花白的朱老师听他说着。他说完了,朱老师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他回到家,上到了房顶上,在房顶上坐了很久。

几天后,他去看了一个空院子,空院子在铁路西,铁路的东边是镇政府所在地。这座院子和父亲有关,是当年供销社的仓库和食品厂。那几年父亲是供销社的副主任,进出的货物和食品都要他签字。建在院子里的食品厂红火过。后来供销社一次次改制,父亲不忍心丢下食品厂,把食品厂承包了。但食品厂在走下坡路,可能和当时的产品有关。父亲不服气,却已经无力挽回,最后连承包费都交不起了,食品厂成了父亲的“麦城”。父亲又承包了加油站,想东山再起。当年的加油站就在食品厂附近的大路边,也是供销社的,人员需要分流,供销社要父亲带几个人,就是这几个人让父亲不省心,父亲要给他们开支,几个人却不断惹祸,父亲再一次陷了进去。父亲是在加油站躺倒的,拉到医院再没有醒过来。他承包这块丘陵,跟替父亲还债有关。父亲就埋在地的西边,他常常从甜瓜地走到父亲的坟前,甜瓜下来的时候,把几个甜瓜供奉给父亲。

院子已经荒芜了,偌大的院子长满了荒草,当年的老厂房还在,窗户和门已经腐朽,无论租赁还是购买,都要重新开始。如果说有欲望,这里才一直是他的心结。他要在这里重建一家食品厂,他考察了,包括项目、食品的种类,还有,那个支持他办纸箱厂的老板愿意和他合作,说要在这里建一个冷库。

他看着那片树,树处理了可以作为重建食品厂的启动资金。他想过,食品厂建成后可以吸收村里的一批人过去,纸箱厂就有一部分的村里人。

可就在他酝酿这个计划时,“甜瓜”失踪了。现在要紧的是找到“甜瓜”,也许以后“甜瓜”还要和他去那个院子里,去新建的食品厂。

他想到了旱井。他看到了爪印,爪印隐没进了草丛。他扒着井沿,听见井里传出低低的叫声。撩开野草,阳光从天上照下去,像一个聚光灯,果然看见“甜瓜”卧在井底。他叫着:“甜瓜——甜瓜——”,“甜瓜”应了几声,声音里带着亲昵,带着委屈,好像说你终于想到来这儿找我了,你总算找到我了。

他顺着井壁下到井里。

“甜瓜”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甜瓜”了,而是一嘟噜的“甜瓜”。“甜瓜”的怀里卧了一堆的小狗崽,小狗崽们吮着“甜瓜”的奶头,奶头被吮得红红的,小崽们哼哼叽叽地叫着,翘着小尾巴。它们适应着井沿上射过来的光,看着站在身边的主人。

他看着“甜瓜”,看着小“甜瓜”们。小“甜瓜”们的身下有“甜瓜”叼过来的干草,整个井底早被“甜瓜”整理过了,像一个干净的“家”。他摸摸“甜瓜”,又摸摸小“甜瓜”们,绒毛软软的,细细的,他的心也暖暖的,干净的井底让他顿生出和“甜瓜”在井底住下去的念头。他想起“甜瓜”已经有年龄了,恐怕以后再不能生了,这也可能是“甜瓜”最后选择在井底、在老井生一窝小“甜瓜”的原因。他看着“甜瓜”,心里漾起一股暖流。

这老狗是懂事,懂我的心思,也是有自己的心思啊。他怜怜地看着井底,看着狗和狗崽们。

他想“甜瓜”应该有些饿了,就给二根打了电话。

很快,他听见了二根扑扑踏踏的脚步声,这个本家兄弟跟自己多年了,那个厂子这几年基本上交给了二根。二根心细,带了把小梯子,慢慢地往井下伸。他在井底唤着二根,说,你慢些,慢些,小心撞着了狗崽们。他接住梯子,又接住二根递下来的东西,不但有吃的,还送了被子。二根和李品坐在井底,看着摸着那些小“甜瓜”。

李品和“甜瓜”、小“甜瓜”们在井底住了五天。

这几天,他扩大了井底,把井壁上的草一根根拔除;二根在井上配合着,把井口外围的草也铲净了,每天都给他们送吃送喝。第五天,他和“甜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老井,他对“甜瓜”说,我们不能一直住在井底,还有这些小崽们也需要阳光和外边新鲜的空气。出去吧。

离开丘陵时,他带着“甜瓜”去了一次沟边,土地在脚下噗噗回应着,像某种乐器敲打的回声。天光远着近着,他又听见了一种鸟叫声,只闻其声不见踪影。那只鸟儿一定是藏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肯定既安全又惬意。沟里流着浅水,树叶和草叶漂在浅水上,慢慢地流。

他就这样走着,带着“甜瓜”。看到了水的反光,他知道水里有一轮太阳,太阳的周围生满丰沛的水草。他听到了“甜瓜”低低的叫,那种激动的低吟。太阳就要从水里落下去,然后滑到另一個世界,温暖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不要紧,明天太阳还会再转回来,还会在天上、在水里看到的。他忽然想对“甜瓜”说些什么,就说了,甜瓜,咱把这片树处理了,种上果树,然后种更多的甜瓜。还有,我去看过的那个院子,要建一个冷库,一个食品厂,你想不想跟我过去?

“甜瓜”抬起头,看着沟边的树,低低地叫了几声。李品回过身,面对着一片生长的树林,看见“甜瓜”正朝河那边望,想起“甜瓜”常哒哒地朝河边跑,小“甜瓜”们的父亲是不是就生活在河的那边?它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它又多了几个孩子吧。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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