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说话
2023-09-13张文豪
张文豪
就是这座坡。
长约二里余。一端依着大山,一头系着平川。一条黄土路从山顶抛到山下,系着山里人上上下下的日子。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北坡那眼四季不息的汩汩泉水,给匆匆的路人洗去尘垢,也滋润着坡上大片的柿树林。泉眼的名字却叫人纳闷:咸水泉。于是,这坡上和坡下的村子就有了味道,叫咸水坡、咸水村。
鞭子爷说:“咸啊,都是咸的呀。眼泪也咸啊!”
男子汉竟知道泪水是咸的?
柿子谣
咸水坡的柿子却是甜的。
道光年间,此地的官儿把咸水坡的柿饼作为贡品送到皇宫,皇帝吃了以后龙颜大悦,称“蜜而不腻,奇果。”从此,咸水坡的柿饼便成了珍品……这是鞭子爷说的。
村里,鞭子爷知道的事儿最多。
白云般的羊群在坡上涌动着,专心吃着嫩草。鞭子爷攥着鞭杆儿,悠闲地背着双臂,直着脖颈“吆喝”《柿子谣》:
咸水坡哟数三红,
“蜜金”“羊果”“映天红”。
定婚、娶亲、走娘家,
哎呀呀,
缺了哪样都不行……
那时,鞭子爷很年轻,一口好嗓子,唱出来有调有韵而不失诙谐。这首用柿子名儿巧妙串起来的歌谣,让人能想到很多滋味。在咸水坡,日常生活,人情往来都离不开柿子,各色各样的柿子寄托着希望,也蕴涵着乡村情感和民间哲理。
那年秋天,柿叶红了,柿子摘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鞭子爷和一个身着大红衣裤的俊俏女人拜了天地。红红的盖头布揭开了,新媳妇脸上却无喜无忧,两只黑黑的眼珠儿呆呆的,没有羞涩,也没有希冀。
秋阳辉煌,燥热的光让鞭子爷鼻尖渗出了汗粒。无论如何,鞭子爷心里还是充满了兴奋和期待。等月儿被云彩藏进怀中,送走酒足饭饱的最后几位乡亲,鞭子爷在新房前紧张地搓了会手,怀里像揣了兔儿一样进屋,闩上了门。
院子里,麻子领着几个调皮蛋从墙头溜下来,蹑手蹑脚蹲到窗下听房。
新媳妇和衣而卧,脸朝里侧。鞭子爷站在床前愣了一会儿神,终是叹了口气,和衣躺在床边,“呼——”,吹熄了油灯。竟是一夜无话,一夜无声。
窑外麻子他们很是失望,说:“新郎官这几天太累了,我们明晚再来吧。”
第二天晚上,新媳妇仍然和衣而睡。鞭子爷窸窸窣窣脱了衣服,“呼——”,吹熄了油灯。
窗外,都屏住了呼吸。
屋里一团黑,却有了急急的粗粗的喘气声,还有挣扎和抗拒的声音。鞭子爷硬是没把媳妇的裤子脱掉,便气恼地问:“为啥?”
新媳妇只凄凄地饮泣。
鞭子爷便泄了气。
窗外的人又没看成好戏,都轻轻叹息。“还是没戏,”麻子说,“鞭子真不治事。嗨,我白白替他放了一天羊……”
羊圈在咸水坡下的窑洞里。早上麻子又去替鞭子爷放羊,见圈门开着,清点数目,发现少了两只羊,去跟鞭子爷说了,猜测是夜里被狼叼走了。这天晚上,鞭子爷便从新房扛了铺盖,住进了羊圈旁的小窑洞。
如此过了小半年光景,新媳妇却生下了一个胖小子。村里人一片哗然,说三道四,猜测那孩子不是鞭子爷的种。鞭子爷却激动得脸膛红亮,抱着娃儿亲了又亲,嘴里“心肝肝,肉蛋蛋,宝乖乖……”叫个不停。媳妇听着,两眼闪烁起亮光。人们纳闷:日子不对啊?可小两口却不管这些,他们给娃儿起名叫拴拴。
之后,鞭子爷依旧住在小窑洞。
柿叶青了又黄,拴拴一点一点长大了,会坐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学话了,人们好像都忘了曾经的猜测。
一天傍晚。鞭子爷圈好羊回家吃饭,灶冷着,锅空着,屋里院里却不见了拴拴和媳妇,唯有案板上搁了一撂柿子和秫秫面的饼子馍。红红的,黄黄的,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鞭子爷从家里找到街上,又从村里找到村外,终是没找到这娘儿俩。鞭子爷一口饼子也没有吃,默默地流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鞭子爷硬板板的腰驼了,亮光光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小伙伴们一道光着屁股惊喜地尖叫着,跟着鞭子爷在咸水坡放羊,吃着鞭子爷给摘的酸枣儿,听鞭子爷講又可怕又有趣的故事,但心里总想起鞭子奶和拴拴。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鞭子爷,你想不想鞭子奶跟拴拴啊?”
鞭子爷叹口气,说:“想啊,能不想吗?”
“叭叭”,鞭子在他手中挥动,两只离群的羊儿吓得扭头跑进羊群里。
“人心啊……”鞭子爷浑浊的双眼遥望远处的青山。
有一年秋天,几个解放军押着两个人来到咸水村,却是鞭子奶和她的儿子拴拴。鞭子奶穿着像个贵妇人,只是憔悴不堪;拴拴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儿了,穿着打扮像城里人,却愁云满面,好像有满怀心事。
人们奔走相告——部队把鞭子爷的媳妇、儿子送回来啦!
咸水坡的人习惯用组织称呼组织里的人。比如他们把当兵的叫部队,把警察叫公安局,把当官的叫政府。
解放军在村头那棵老柿树下召开了全村大会。柿叶已是稀疏,柿子却红亮如串串灯笼。黑压压的村民都有些兴奋。孩子们欢天喜地在会场疯跑,女人们有的纳鞋底,有的敞着怀用或肥硕或干瘪的奶头喂娃儿,男人们则吧嗒着烟袋,猜测着鞭子奶和拴拴被掐去了一截的故事。
鞭子爷直倔倔地坐在柿子树下的灯影里,谁也不看,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树上的柿子。
队长麻子说:“部队同志说了,拴拴他爹是个大坏蛋,历史反革命,已经抓来了。”又对鞭子爷说,“鞭子爷,那坏蛋欺你妻儿,你苦大仇深,军队叫你控诉哩。”
鞭子爷正襟危坐,嘴里插着旱烟袋,一言不发。
“大爷,你不要有顾虑,有冤申冤,有苦诉苦,我们给你作主。”一个拿笔记本的解放军说,同时,目光凌厉地扫了鞭子奶和拴拴一眼。
鞭子奶和拴拴的身子本来就缩成一团,这被解放军的目光一扫,马上又缩小了许多。
鞭子爷呼地起身,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烟袋,说:“部队同志,咱做人可得凭良心,要说欺,是我欺了人家妻儿……”
人们对当初的事一直不甚了了,鞭子爷的话便一锤定音了。
部队的同志很奇怪,问鞭子爷到底是怎么回事,鞭子爷却死活不肯说,只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糊涂,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再问,还是这车轱辘话。部队的同志终是无奈,扔下一句话:那就让他们在咸水村改造!走了。
麻子大叫:“鞭子爷,咸水坡人的脸面都叫你丢清啦!”
鞭子爷噙着烟袋说:“麻子,你懂个屁。”
于是,拴拴和他娘便又成了鞭子爷的人。鞭子爷一下子像年轻了二十岁,整天脸上挂着喜气。可喜归喜,乐归乐,他依然住羊圈的窑洞里,也吃拴拴娘做的饭,也穿拴拴娘做的衣,只是不肯跟拴拴娘同房。麻子急得直跺脚,咸水坡男人也惋惜得唉声叹气。
岁月如逝水,又是数年过去了。
鞭子奶被改造得脸色红润,身体健壮,家里地里,细活粗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且为人和善,处事厚道,极受咸水坡人的爱戴。拴拴也是一表人才,加上识文断字,就在村小学当了老师,招引得三里五村的大闺女们眼波荡漾。鞭子爷便托媒婆凤仙给拴拴说媳妇儿。凤仙果然不负众望,从后山给拴拴选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三聘五礼下过,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口。
忽一日,两辆乌黑贼亮的小卧车开进了咸水村,地区、县里、公社都陪着来了人。他们是来接拴拴跟他娘的。拴拴在村学校上课,鞭子奶去镇上赶集了,正好都不在家。
队长麻子把他们接到大队部,沏茶倒水,先稳住了他们,然后去找鞭子爷。他在咸水坡上找了半天,才找到鞭子爷。
“那家伙又官复原职啦,来接人哩!”麻子说。
当时,鞭子爷正在赶一只羊,他手里的鞭子骤然僵在空中。
“咋办?”麻子说,“两个大活人,也藏不住啊,也不知道拴拴娘俩是啥心思……”
“唉——”鞭子爷重重吐出一口气,“不是咱咸水村的人,留不住的,随他们去吧。”
“那……这恁些年,你就白养活她娘儿俩啦?”麻子有些不甘心。
“缘分呀,该他们娘俩喝咱咸水水。”鞭子爷咕哝着,神色有些黯然又有些欣喜,“再说了,这也是好事,她娘儿俩总算熬出头啦!”
鞭子爷力排众议,硬是把鞭子奶和拴拴送上了小卧车。
鞭子奶和拴拴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迟迟不肯上车,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鞭子爷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麻子说,拴拴他爸在党,要不,别看他那么大的官,照样也得给鞭子爷下跪哩。 对麻子的这种说法,咸水村无人质疑。
有那么一阵儿,化肥紧张,麻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拴拴他爸。于是,就拉上鞭子爷,扛了几袋子上好的柿饼、柿瓣儿、柿皮儿,晓行夜宿,进了省城去找拴拴他爸。然而,几天以后,鞭子爷和麻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手空空。人们怀疑他们没有找到拴拴他爸,可他们那些袋子都不见了;莫非是人家不肯帮忙?但两个人对那趟省城之行的具体情节都讳莫如深。被人们问急了,鞭子爷就幽幽地叹息;麻子呢,就猛然迸出一句话:“咸水村的人都瞎了眼!”
他不骂城里人瞎了心,只骂咸水村的人瞎了眼,人们也都能猜出个大概了。
鞭子爷站在崖畔那儿,对着咸水坡吼起了《柿子谣》:
蜜金对不上牛心柿,
羊果对不上鬼脸青,
哎哟哟,缺了哪样都不中……
此后,鞭子爷傍晚收了圈,又回家里住了。只是家里冷锅凉灶的,再没人给他做饭了。
一个夏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山水顺坡而泻。圈羊的窑洞顶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浑浊的雨水灌了进去。羊们在恐惧中咩咩乱叫。
鞭子爷从家里赶来,打开羊圈,挥着鞭子将羊群往外赶。羊们害怕外边的电闪雷鸣,都死活不肯出去。鞭子爷就一只一只往外牵。可前脚牵出去,后脚那羊又跑进来了。没办法,鞭子爷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拴到坡上的柿树上。这样就耽误了时间,等他最后抱起一只小羊羔时,轰然一声,窑突然塌了,鞭子爷没来得及出来。
麻子领着人们扒了半天,才將鞭子爷和他怀里抱着的羊羔扒出来。队里派人买了一口柏木棺材,村里女人给鞭子爷做了衾衣衾被,统统缎子的,鞭子爷看着很富贵,他被葬在了咸水坡上。
殡埋了鞭子爷,队长麻子才说起了鞭子爷和拴拴娘的事——
拴拴娘家在后山,年轻时有个相好,就是拴拴他爸。拴拴他爸不知犯了什么事,在老家混不下,就跑到山外闯世界去了。那时候,拴拴娘肚子里已经有了拴拴,大闺女怀孕,这在山里是很丢人的事,眼看着瞒不下去了,家里就四处给她找男人;近处都知道她的丑事,没人要,就往远处找。鞭子爷那年在坡上放羊,偶然遇到了拴拴的外爷,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把亲事定了。拴拴的外爷隐瞒了实情,只说家里穷,还有两个儿子都没说下媳妇,鞭子爷用了全部积蓄,才娶了拴拴娘。所以,过门才小半年,就生了拴拴。
新中国成立以后,拴拴他爸衣锦还乡,才知道拴拴娘已另嫁他人,而且还有了孩子。拴拴他爸放不下心爱的女人,更放不下儿子,就偷偷来到了咸水坡找人。可能拴拴娘怕鞭子爷不放她娘儿走,就趁着鞭子爷上坡放羊的时候,抱着孩子跟拴拴他爸跑了。原以为从此可以在城里过人上人的日子,可赶上了运动,查出拴拴他爸给国民党当过兵,扣上个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整天批斗游街,娘俩的生活没了着落,只好又回了咸水村。鞭子爷倒也不计前嫌,重又接纳了他们。
还真是世事无常,过了些年,拴拴他爸的历史问题查清了,说他虽然给国民党做过事,可也给共产党立过功,将功补过,恢复了公职,还一步一步当了大官。人当了官,就想起了妻儿,这回不再偷偷地干活了,开着小卧车,接拴拴娘儿俩进城团圆了。
至于买化肥那件事,麻子死活不肯说。他不肯说,鞭子爷也已经殁了,就成为咸水村一个谜,只能凭人们猜测了。谜就谜吧,猜就猜吧,哪个地没几个谜呢?
两面脸
农忙五月天,头夜刚落过一场雷阵雨,早晨西边天际就挂起一弧彩虹。那场雨虽然下得不大,但来得很急,很多人家场里的麦子都淋了雨,唯独金连山家的麦子躲过了。金连山家长工多,麦子早就打好扬净,收进了场房屋,等着晒干收仓了。
正所谓福祸相连,正因为大家的麦子还摊在场里,而金连山家的麦子已经打好装袋,这就方便了后山王豁子那杆土匪。趁着夜里电闪雷鸣,土匪们下了山,把看场的家丁捆了个老汉吃瓜,几十袋新麦被抢了个精光。金连山一气之下,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想想大长一年的收获,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连着三天水米没打牙。
儿媳妇柿花把荷包蛋端到他床前,说:“爹,钱财是身外之物,您老的身体要紧,吃口饭吧。”
看到俊俏的儿媳妇,金连山又想起他那个傻儿子。这结婚都两三年了,儿媳妇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这万贯家产,可交给谁啊!
勉强吃两个荷包蛋,金连山就起床了。他叫人请来了风水先生“十只眼”。
“十只眼”绕着宅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毛病;又去看了金家的祖坟,说问题出在金家祖坟,这祖坟气数已尽,得迁坟。挪则枯木逢春,后继有人;不挪家财散尽,断子绝孙。金连山陪着“十只眼”在咸水坡转了一圈,末了,“十只眼”指着半坡一块玉米地,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金连山愣了愣,说:“换一处吧。”
“十只眼”闭目不语,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金连山捋捋山羊胡子,使劲咬了咬牙根。
这是林棵子家那二亩多地。
要是论起来,林棵子是金连山的远门表侄。林棵子祖上曾经也是咸水村的富户,论家产庄园,一点都不落金连山祖上的下风。只是到了林棵子他爷,整天游手好闲,跟着金连山他老爷进城吸大烟、赌博、逛窑子,把个万贯家产糟蹋殆尽,家产庄园都归了金家名下,仅剩咸水坡那二亩多好地。这真是块风水宝地,因为在坡上,下再大的雨,地里也不存一汪水;又因为傍着咸水泉,别处一片焦土,这块地却不缺一点墒情。所以,哪怕普天下都绝收了,偏偏这块地旱涝保收,五谷丰登。因了这地,林棵子家才勉强果腹遮体,因而也从未理会过首富金连山的脸色。
没想到“十只眼”偏偏相中了这块地。金连山知道林棵子不会舍得,可为了子嗣香火,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林棵子。果然,没等金连山把话说完,林棵子就跳了起来:“咋么,林家的庄园田地都姓金了,你还不知足?休想!”
金连山知道是休想,可休想也得想,想着想着,就落下了心病。
每年六月十六,远远近近的乡民都会涌向灵山寺,烧香许愿,也趁着赶灵山寺庙会。庙门前偌大的空地上,做生意的,耍把戏的,人头攒动,热闹得像一口翻滚冒泡的开水锅。
这是林棵子最露脸的一天。
在玩耍上,林棵子遗传了他爷爷的脾性,一是图个热闹,二是为了挣俩小钱贴补家用,他不听老父劝阻,十几岁便拜师进了“响十里”鼓乐班,干起这下九流的行当。唢呐竹笙锣鼓家什他一概不会,但他有一个绝活儿,就是柳木棍儿上耍“两面脸”。他脑袋瓜子刮得青光溜亮,坐于庙前一根青石条上,“响十里”鼓乐班班主用油彩给他描鼻子画脸,前面是一个白眼窝小丑,后面是一个红脸蛋花旦。林棵子不光前面能呲牙咧嘴,后脑勺也会挤眉弄眼。那身衣裳呢,前面是跑堂小厮的短打扮,后边是媒婆的红袄绿裤。只要他一亮相,便会招来围观者鼓掌叫好,跟着,铜钱毛票就下雨般落到班主的铜锣里。
化好了妆,班主挥挥手,琴瑟箫笙喇叭笛子锣鼓梆子便一齐奏响,两个膀大腰圆的棒小伙,肩上扛根茶碗粗的柳木棍。林棵子抓住柳木棍,两臂一撑,便稳稳妥妥坐于柳木棍上,两手相拢不扶,立马赢来一片喝彩。
骑坐在柳木棍上,林棵子先是敏捷地前后左右侧身转体,叫人眼花缭乱辨不清真假前后脸;然后是杂耍,在光溜溜的柳木棍上轻巧学武大郎卖烧饼,学王婆打情骂俏勾引人,学蒋干盗书、济公醉酒,学东施效颦……上下翻飞,身轻如燕,表情惟妙惟肖,动作幽默风趣。人们伸长脖颈,喝彩不绝。
这手“两面脸”骑柳棍技艺耍得出神入化,给本来就“响十里”的鼓乐班增色不少,也增收不少。
夏日天长,这年灵山寺庙会散了以后,西天还晚霞斑斓,林棵子走在回村的小路上,走到一片杂树林当中,忽然从一棵树后闪出一个穿戴鲜艳、长相俊俏的女人,吓了林棵子一跳。定睛一瞧,心里就忽悠了一下——是金连山家傻儿子的媳妇柿花。
世上事从来不会十全十美,金连山富甲一方,可他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光会嘿嘿傻笑的憨子,这叫金连山伤透了脑筋。便是如此,靠着家大业大,又是村里的保长,上门提亲的也踩折门槛。挑来挑去,就挑了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媳妇。柿花嫁到金家一年有余,似乎是那傻男人不懂怎样打发媳妇如意。媳妇肚子未鼓,笑脸也无,人们都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可惜了。只是近些日子,柿花突然有了叫人捉摸不定的笑。随之,村里就有人私下议论,说金连山那老不要脸的扒灰,和儿媳妇鬼混到了一块……
当时,柿花就那么斜斜地侧身挡站在小路上,一双俏杏眼流光溢彩地望着林棵子。“棵子哥,我看见你耍两面脸了,赢人哩,喜欢哩。”
林棵子被看得脸热心跳,眼光不敢跟柿花對视,别过脸说:“我那是下九流的勾当,狗肉不上桌。”
又想起这些日子,在村街遇上了,柿花总是没事找事跟自己搭话,说话就说话吧,还搔首弄姿送来叫人心神不定的笑。今天又在这儿遇见,看似碰巧,可这荒天野地里,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心里想着,就要绕过去走开。
“棵子哥……”柿花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像绊马索一般绊住了林棵子的双脚。
“俺去灵山寺赶会回来,在这儿……等你可长时辰啦。”柿花含情羞羞地说。
“等我?”林棵子愣怔了一下,皱着眉头扭过身来,“有事吗?”
“俺心里苦,想跟你说说话。”柿花可怜兮兮地说,“都怪俺爹图金家的钱财,又上了媒人的当,俺才嫁给那个傻子。他不会心疼俺,一上床就知道又咬又啃的……”
有亮亮的东西从柿花眼里淌出,淌过俊俏的脸蛋,淌过颤动的嘴角,淌到光润的下巴尖处,悬着,着实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只是,这刚一开口,就说到床上的事,听起来还是叫人心惊肉跳。
“他是……是有点不透气,可他实在,厚道……”林棵子说。
“棵子哥,这话你信吗?”柿花说。
林棵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他嘴上这么说,却连自己都知道这是假话,给不了柿花一点安慰。
“棵子哥,你聪明,有本事,就你耍那两面脸,人见人爱,俺好喜欢……你哩……”柿花说着,就朝林棵子这边移过来。“俺知道你是好人,俺搭眼一瞧就知道你是好人……棵子哥,你可怜可怜妹子……”
林棵子想转身离开,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两只脚生根似的长在地上。杂树林里好寂静,也好寂寞,连枝头的风都是寂静的,连草丛中的虫叫声都是寂寞的。柿花慢慢向他移来,他听见她出气的声音了;柿花朝他贴过来,他闻到她热乎乎的肉味了;柿花依到他怀里了,他感到她软软的身子了……林棵子使劲眨眨眼,喉结猛地蹿上去,拦腰抱紧了她,喉结又缓缓地移下来,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也伸手抱紧了柿花——两个身子纠缠着,离开小路,朝杂木丛后边移去。
四周已经黑了,天上有云,看不见一粒星星,应该还有月亮,却是个哑巴月亮。咸水坡的夜静得出奇,好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样。他们拥抱着,也一同向死亡走去。不过,眼下他们还没有死,他们还能说话。
“棵子哥……”柿花叫了一声。
“柿花……”林棵子也叫了一声。
他听到柿花撩人的喘气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觉得自己色胆包天,他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一面低头急急亲吻柿花的脸蛋、眉眼、嘴唇、脖子,一面手忙脚乱地剥她的衣服。
柿花先是轻轻地呻吟,忽然“啊”了一声。林棵子感觉到她这一声叫得有些大,未等他从热烈中反应过来,这叫声像号令一般引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狗日的,欺侮到老子头上了!”
是金连山在喊。跟着是几声马嘶。
随着这人喊马叫,柿花猛地推开林棵子,返身向坡下跑去,很快隐在了夜幕中。
林棵子不知所措,一时还在那愣怔着。
金家七八个家丁扑过来,扭住了林棵子。
“狗日的,吃了豹子胆,竟敢勾引我金连山家媳妇!”金连山嘶哑着嗓子喊,“绑了他,给我拖回去!”
“啪啪”,又是两记狠狠的耳光。
林棵子鼻子立时酸麻发热,他倒吸一口气,一股咸腥味便进了口腔。也顾不上疼了,趁家丁往他身上搭绳子的工夫,他奋力挣脱,一头冲进了黑暗里。
金连山和家丁们没有追到他。
其实,林棵子并没有跑远,他知道他就是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金家的马蹄子,循着他的脚步声,几匹快马很快就会追上他。林棵子冲出杂树林,冲进柿树林,从一处断崖上溜下去,就听见羊们的叫声,不远处便是鞭子爷的羊圈。
“爷,救我,金连山要害我哩……”林棵子闯进鞭子爷的窑洞,结结巴巴对鞭子爷说着他跟柿花的事。
他还没有说清楚,鞭子爷已经听明白了,说:“怪不得傍黑时见金连山领人藏在坡上哩……”
一边说着一边把林棵子推进窑洞深处,让他藏进一个拐窑里,说:“你中了人家圈套了。”
林棵子脑袋嗡了一声,反应过来——他想起金连山要他那二亩地的事。
一阵马蹄声从窑顶上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又停在窑前了。
金连山和家丁走进窑里,问鞭子爷:“你看没看见林棵子那狗日的?”
鞭子爷吧嗒着旱烟袋,说:“这三更半夜的,我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金连山狐疑地朝窑洞深处看了看,一只公羊正日急马慌往一只母羊身上爬,母羊不愿意,屁股掉来掉去;别的羊们倒着沫,不屑一顾的样子。
金连山没看出蹊跷,带着家丁走了。
鞭子爷把林棵子叫出来,叹了口气说:
“走吧,你咋是金连山的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林棵子返身又上了咸水坡。他捧起咸水泉清凉的水洗净脸上的血污,踏着坡顶的土路走了,走进了无边无际的山峦。
第二天,金连山去了林棵子家,说林棵子强奸了柿花,要林棵子他爹交出林棵子,不然子罪父顶,就把林棵子他爹送官。别说林棵子他爹交不出儿子,就是能交他也不会交的,他不相信儿子会做出那种事,可偏偏儿子又跑得无影无踪,真是个有口难辩。老人害怕打官司坐牢,羞愧无奈,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咸水泉边那棵鬼脸青柿树上。儿子跑了,老子死了,金连山借机霸占了林家那二亩风水宝地。
没过几天,金连山就把他祖宗几代从老坟里挖了出来,重新装殓,大大小小十四副棺木摆在金家门前的灵棚里。鼓乐班吹吹打打,金连山一家披麻戴孝,三牲供奉,九叩跪拜,一番隆重祭祀,祖宗们被抬到新看的坟地里。正待入土下葬,突然,从柿树林“叭叭”传来两声枪响,有两个灵牌被打倒了。鼓乐班和送葬的人惊恐不已,四散逃去。金连山命家丁去柿树林搜寻,又是几声枪响,走在前边的两个家丁各自捂着血淋淋的耳朵,丢了枪,哭嚎着回头逃窜。
唯有金连山和他那傻兒子原地站着动弹不得,子弹冰雹一样往这边落,却都打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尖叫着“噗噗”钻进土里,没有逃路,寸步难移。柿花躲在一口棺材后边,双手抱头,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原来林棵子受了冤屈,走投无路,就跑到后山,找到土匪头儿王豁子,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冤情。王豁子向来喜欢林棵子的“两面脸”,答应替他洗清不白之冤。打听到金连山迁坟的日子,就带领土匪下山了。
林棵子提着盒子枪从柿树林里窜出来,来到金连山跟前,将灼热的枪口顶紧在金连山的秃脑门上。金连山立马瘫软,连连求饶:“棵子,贤侄,饶我一条命吧……”
柿花看到林棵子,吓得“啊”地尖叫一声,尿了一裤裆。林棵子稍一愣神,撇下金连山,转身挟了柿花,返身跑上北坡钻进了柿树林,“扑咚”一声,把她丢在草地上。
“棵子哥,饶命……”柿花苍白着脸说。
“他金家祖上设套昧了我林家的家产,到如今你们又设局坑我,我岂能饶你!”林棵子咬牙切齿地说。
“棵子哥,是俺公公叫俺那样做的,俺不敢不答应啊……”
“你公公,那猪狗不如的扒灰佬儿,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金棵子收了枪,“说,为什么要陷害我?”
柿花瑟缩着身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傻子,他不会给俺娃,公公便跪下求俺,说,金家不能断香火,只要迁了祖坟,我就能怀上孩子。俺依了公公的话,这才骗你上当……”
“你跟金连山做那丑事当我不知道?”林棵子铁青个脸,“像你这种骚货,活在世上也是祸害人,我今儿就替咸水村清除你这个害人精!”
“叭!”随着枪响,柿花歪倒在草地上。
林棵子“哎哟”一声,他手上淌着血,手里的盒子枪也落在地上。
土匪头子王豁子站在一棵柿树下,看着林棵子:“你真是个两面脸,为啥不杀金连山却要杀一个女人?”
“女人是祸根,我先杀这骚货,再杀金连山!”林棵子说。
“我从来不杀女人,况且,咱说好的,这女人归我,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蹚这趟浑水。”王豁子很不高兴。
他说着,走上前来,扛起昏死过去的柿花,把她搭在马背上,跟着飞身上马,风也似的卷出了柿树林……
又过了两年。土改时,金连山和林棵子都被镇压了。
金连山是恶霸地主,欺男霸女,十恶不赦;林棵子的罪名是土匪,助纣为虐,为害乡里。林棵子死时,子弹把他的脑瓜盖揭开了,血糊糊的脑汁流出来,再也分不清前脸和后脸。
大奶儿
树枝光秃秃、麦苗绿油油的时候,没结婚的小伙子们无聊地抄着手闲转,或起哄看狗咬架;而结过婚的男人晚上把劲儿用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白天则无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犯愣怔、打瞌睡;在街墙下晒暖儿的婆娘们,两手忙不停地纳鞋,一边把线绳拉得呲溜呲溜响,一边东拉西扯,扯着扯着,话题就扯到了大奶儿。
“咱哪能和人家大奶儿比。咱出嫁时,顶破天坐个三套马车就谢天谢地。人家,啧啧,屁股值钱,坐八抬大轿娶来的,美得腾云一样,那气派劲,那景阵,哎哟哟,馋死人啦。”香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大奶儿并非她的真名,也谈不上多俊俏,那脸蛋儿却很耐看,最招人的是那俩大奶子,走起路来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不弯腰看不见脚尖儿。人们像发现了奇迹,惊得无数双眼睛放光:“妈哟,这俩大奶儿!”从此,“大奶儿”便取代了她的名字。“大奶儿”的原名叫什么,人们已经不记得了。
点儿在一旁“噗噗”吐着瓜子皮,揶揄道:“人家奶子大,招男人喜欢。眼气啦?回家叫我可劲吹,说不定也能吹起俩猪尿脬呢。”
点儿是队长麻子的独生女,娇生惯养,从来不用做针线,闲下来就“噗噗”地嗑瓜子。
香菊伸手打了一下点儿,说:“死妮子,还没结婚就敢胡吣,也不害羞啊。”
点儿躲了一下,說:“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就那俩肉疙瘩,谁还没有?”
几个女人发出放肆的笑声,像几只老鸹炸了窝,啥调都有。说,咱有是有,最多也就两个茄子,人家大奶儿那可是大葫芦,装着迷魂汤哩,要不能把亮宝迷得神魂颠倒的?要不人家能叫大奶儿?
说实话,亮宝能娶到大奶儿做媳妇,可真是祖宗八辈子烧了高香。
村上人谁也没见过亮宝他妈。他爹是村里的“闷子”,一年到头赶着个驴车给矿上运煤,要说,这在那个年代属于投机倒把,政策是不允许的,可闷子不知走了哪个门路,从公社开了介绍信,拉一天煤,给队里缴五块钱,麻子也就没话说了。村里人说,“小毛驴一拉。十五块到家,五块钱交队,十块钱自花”,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只是在村人眼里,终究不算个正经营生,加上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一直没人给他说亲,闷子也就终身没娶。有一年,闷子冷不丁从外面领回了个半大小子,叫亮宝,说是他的儿子。村里人这才知道闷子不闷,这孩子保准是他在外边寻花问柳结的果。闷子请了大队干部的客,亮宝就有了户口。
亮宝身子瘦弱,俩小眼整天眯着像没睡醒,还不停吸溜鼻涕,像漏粉条。二十大几了,挑一担水都累得像拉风箱一样直喘粗气。这个球样儿,村里年轻女子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闷子给媒婆凤仙送去了二尺灯芯绒,请她给亮宝说亲,说不管谁家闺女,有啥要求就是倾家荡产也满足,并用大轿迎亲,还保证亲事定下,一定重礼酬谢媒人。都说跑堂的腿,媒婆的嘴,凤仙不知使了什么巧计,果然给亮宝定下一门亲事,新媳妇就是大奶儿。
大奶儿娶过来那天,的确风光得让人眼馋——轿前是“二踢脚”开道,轿后有“响十里”鼓乐班压阵,轿两侧是夹着红毡的“护神”,前呼后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八抬大轿下了山,走过了咸水坡那条土路,抬进了咸水村。
大奶儿过门后,亮宝再也不四处闲逛了,整天守在家里,像媳妇的跟屁虫。虽然还是懒,可大奶儿能哄转他。结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闷子准备了两挑子礼物,让小两口走娘家,亮宝哼哼叽叽不想挑,大奶儿就编了个顺口溜哄他:“八月十五去瞧娘,叫声亮宝你挑上。还未上路先别慌,走到路上你先尝。吃柿子先吃羊果红,吃梨先吃马蹄黄。”
“挑上就挑上,路上咱先尝。”亮宝欢喜得很,美滋滋儿挑起了担子,“吱扭,吱扭”跟媳妇上了路。
一年后,大奶儿便给亮宝生了儿子。闷子做了爷,高兴过度,喝孙子的满月酒时,有点放肆,结果呜呼着命归了黄泉。
大奶儿的奶水像坡底那个咸水泉,儿子吃不完,常常憋得她难受,就叫亮宝吃。一开始亮宝不吃,大奶儿说,我憋得难受,你不吃我可叫别人吃了。亮宝想了想,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哩,何况这是他媳妇的奶水啊。就吃了。这一吃,就上瘾了,他跟儿子一人抱着一个奶葫芦,吃得啧啧有声。儿子养得白胖,可亮宝仍旧精瘦精瘦的。不过,在那事儿上亮宝却有使不完的劲——儿子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亮宝吃着吃着就来了精神,这样,大奶儿不停顿连生了三男三女六张嘴儿。
这让队长麻子很是眼馋。
麻子媳妇肚子不争气,生下点儿这唯一的闺女,十几年便再没有见她肚子鼓起过。人都说她有月子病而且性冷淡,有了点儿以后,她跟女儿睡一个屋,从来不让麻子沾她的身子。麻子当着队长,是个一手遮天的人物,就不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麻子的脸上尽是麻子。坑坑洼洼里像灌满了油水,亮汪汪的;鼻子小而红,像个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小肉丸;头大脖子粗,脑后肉嘟嘟的叫人分不清脖子和后脑勺。要说这相貌实在不招女人喜欢,可大集体的时候,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他手里捏着全队的命根儿哩;何况,他腰里还有一串钥匙,生产队仓库里的油啊粮啊,都在他腰上别着哩。所以,他很有底气,队里稍有姿色的女人,几乎都被麻子不同程度地占过便宜。唯有大奶儿,麻子眼馋已久却无机会下手,暗里不知咽过多少口水。
村里有个复员兵叫狗旦,他刚一回村,就把一顶“的确凉”绿军帽送给了麻子,麻子戴了那顶军帽,村里村外招摇了一天,就任命狗旦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
又是一季秋风凉。摘罢坡北的柿子,人们又转到南坡收棉花。这活儿同往常一样,队里的妇女除麻子老婆以外,全都会积极出工。十几个女人穿行在碧波荡漾的棉田里,头上顶着各色的头巾,腰里系着各色的包袱,灵巧的手指在棉花丛中蜻蜓点水一般,洁白的棉花像蝴蝶一样,张着翅膀一朵一朵飞进她们腰间的包袱里。
傍晚收了工,女人们陆续向地头走来。一个下午过去,个个都像吃了化肥一样,陡然胖了一圈,腿粗得像檩条,腰粗得像水桶,屁股肥得草筛子。她们走得小心翼翼,好像喝醉了酒的鸭子。女人们走到地头,从腰间解下包袱,等着让麻子过了秤,然后倒进一个大布袋里。
麻子神色忽儿变得阴沉起来。他一一给女人们称了斤两,让狗旦登记了,然后说:“狗旦,你们几个把棉花拉回去。”
狗旦拉着车子走后,麻子照例把十几个女人巡视了一遍,目光如刃,女人感到都被刮掉了一层皮,纷纷缩紧了身子。麻子咬咬牙说:“香菊、大奶儿你俩留下,别的人可以走了。”
女人们像得到了大赦,虽然还是很小心,却明显加快了脚步。麻子让谁走、让谁留,他心里是有数的,这天,轮到了香菊和大奶儿。香菊对麻子的意图早已领教过,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样子;大奶儿仍然站着,眯着眼看天上的夕阳,很从容。
“香菊,裤裆里塞的花掏出来吧。”麻子说。
“前天才掏过,咋今又让我掏?”香菊嘟囔着说。
“什么叫前天?我心里有数,七天了。”麻子说得很肯定。
那时候,棉花属于统购统销,绝大部分都得上缴国家,国家换算成布票,再发给社员,生产队留下一小部分籽棉,统一轧成皮棉,按人头分到每家每户,做棉衣被褥。可实在是太少了,也只够做棉衣被褥,要想纺花织布,就得想办法。虽然发了布票可以买洋布,可那得花钱哩,谁家有那闲钱?
麻子知道,每个女人身上都藏的有棉花,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能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他只有两只眼,所以,每天只留两个人。
香菊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把裤腰里、裤裆里、裤腿里的棉花都掏了出来,堆到地头,然后拍着屁股上的灰走了。她的身材一下子苗条了一圈。
待香菊转过远处那道土堰后,麻子走到了大奶儿面前,望着她的胸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的麻子都红了。
大奶儿的心狂跳起来,她想,今儿怕是逃不过去了。
“那里面装的不光是俩大奶吧?”麻子色眯眯地看着她的胸脯说。
大奶儿急忙用手护住胸脯,往后退避着,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偷花的……”
“从来不偷?你要不偷你那六个孩子八口人能过去冬天?”麻子嘴角挂着笑。
“我真的没偷,不信你问问她们……”大奶儿觉得很冤枉。
大奶儿说的是实话。她本来也想学着别人偷棉花,可自从发现麻子别有用心,就一次也没偷过。这些年,家里棉衣棉被、纺花织布,都是亮寶从黑市上买花。她公公死了,可小毛驴留下的家底还在。
“我不问她们,我就想亲手摸摸。”他双手向大奶儿的胸脯抓去,“嘻嘻,你别怕,叫我摸摸,这么大啊……”
“你……别、别,我自己来。”大奶儿又退了一步,一只手放到了胸口上。
“哎,这就是了,你懂事,我不会叫你吃亏的。”麻子满意地笑了,“你身上的花,还有香菊这堆花,都拿回家,以后,我也会照顾你的。”
大奶儿的手在胸口停了一下,终于还是解开了扣子,她把布衫往两边一扯,说,“你看,我真没偷花……”
大奶儿的布衫扯开了,麻子的眼皮也扯开了。可他没有看见大奶儿的大奶,他看见的是兜着两个大奶的小背心。虽然隔着小背心,那两个大奶还是像受惊的兔子,呼之欲出。
“嗬!”麻子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叫我吃一口……”
“噢——”大奶儿也叫了一声,惊慌后退,棉花棵子把她绊倒了……
夕阳西下,四野一片寂静,蚰子在半人高的棉花棵子地里急急地叫着,声声不歇。
土堰后有个人突然探了一下头,又迅即隐去。
第二天,人们上工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大奶儿手脚一贯不干净,昨天又偷了队里棉花,被队长发现。害怕追究查办,吊死在咸水坡那棵歪脖子鬼脸青柿树上了。证明人是生产队记工员狗旦。
就在大奶儿死后不久的一个傍晚,从街上传来亮宝的吆喝声。满街筒子都是人,亮宝用竹竿抖动着一条女人的花裤衩和一条军用裤头,向围观的乡亲们喷着唾沫星子大声说着:“嘿呀,一桩风流事呀。点儿和狗旦一身净光在仓库棉花垛里耍哩,叫我锁到仓库里啦,快去看哪!”
人们都跑去了,没看到赤身裸体的点儿和狗旦,他们用两个装棉花的大袋子,把自己装了起来,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但点儿一点也不慌张,她说:“他孤着,我单着,我们自由恋爱哩,咋啦?”又说,“我愿意嫁给狗旦,咋,丢你们先人啦?”
人们觉得很没趣。想想也是,年轻人烈火干柴的,没忍住,这也不算多丢人。
然而,麻子不愿意点儿嫁给狗旦,他觉得点儿丢了他的人,狠狠地打了点儿两耳光,当场就撤了狗旦的记工员职务。
第二天,点儿吊死在咸水坡一棵柿树上。就是大奶儿上吊的那棵歪脖子鬼脸青柿树,那根麻绳还在,好像专门给点儿预备的。
悠晃仙儿
麦子割完了,场光地净,该上缴的上缴,该分的早已分到了各家各户。蛙在鼓噪,蝉在长鸣。“悠晃仙儿”胡长生在街上喊:“下大
啦,麦罢啦,赤肚子娃子长大啦……”
在院子里睡觉的队长麻子蒙眬中睁开眼看天,银河依旧横在当空,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天上,星星也似乎一个不比昨晚少。习习凉风吹来,麻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下大了,麦罢啦,赤肚子娃子长大啦……”声音由强到弱,渐渐远去。
不大一会儿,便有豆大的雨点砸在麻子的脸上。他打了个激灵,睁眼再看天上,阴得黑锅底一般,大雨已经密了起来。晒在平房上的麦子被淋了个透湿;那些睡在平房上的人们也都赶回了屋里。
第二天早上,麻子在村口瞅见胡长生来了,问:“昨晚又喝酒了吧?”
“那是自然。”胡长生答。
“夜黑你在街上瞎鸡巴吆喝,你咋不催老少爷儿们快起来收拾麦子?”麻子说。
胡长生两眼一片茫然,说:“夜黑下雨
啦?我说我的衣裳咋透了……”
他竟忘了昨晚的喊叫,也不知下雨了。
麻子无奈地摇摇头,咕哝道:“你呀,可真是个悠晃仙儿。”
“悠晃仙儿”是胡长生的外号。他长得人高马大,嗜酒如命,量却不大,沾酒就醉。人们知道他这么个毛病,都想戒了他的酒。可是谁家若有了红白事,他一桩不落都会去帮忙。勤勤快快,也极有眼色,扫地、抹桌、挑水和煤、搬凳、择菜、刷碗、端盘……脏活累活抢着干,就是再嫌弃,也不忍心轰他走。红白事断不了喝酒,胡长生忙完,定会在酒桌上同人喝个痛快。
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红白事,胡长生的酒瘾得不到满足,就去大队小队干部家里悠晃。他知道大小是个官,手里就有权,别人求情或感谢时就免不了送礼。礼品中酒居多,且必定是好酒。干部们知道胡长生这个毛病,就把酒藏起来。但不管藏到哪里,都瞒不过胡长生的鼻子,想喝,照样能偷出来喝。喝了人家酒,无论明里暗里,只要主人家不提,胡长生绝不露一个字。干部们很欣赏胡长生这一点。
胡长生喝酒却从不发酒疯,喝醉了,就满世界悠晃,唱稀奇古怪的小曲儿——庄稼地、沟坎边,窑洞里、麦秸垛、柿树林……无处不去,仙人般行踪不定。
大小是个村,都有偷鸡摸狗的龌龊事。有时候家里不方便,相好们就会到野外偷情幽会。但胡长生撞上了,从来目不斜视,甚至目中无人。时过境迁,便有心虚之人试探他,说:“悠晃仙儿,你昨黑在排灌站干水沟看见啥啦?”胡长生做若有所思状,少顷,又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说:“我去那儿干啥哩?有那工夫还不如喝二两酒哩。”问者若是还不放心,便会弄瓶酒给他喝,想以此堵住他的嘴,自己也好去块心病。
也不全是这样,有一次胡长生仙游时,还救过两条人命——
天气渐渐凉下来,覆盖整个咸水坡上的柿叶由青绿变淡黄、由淡黄变浅红、由浅红变酱紫。若有风儿吹过,整架坡的柿叶儿摇摇曳曳,闪闪烁烁,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灼得咸水村的男女老少们心里直发热。
这时候就该漤柿子了。
满仓媳妇腆着个大肚子,趁晌午来到咸水坡,她想摘些“鬼脸青”,漤了给她的孩子们吃。她已经生了四个女娃儿,老大不到十岁,老四才两岁,家里吃闲饭的多,能干活的少,粮食总是不够,每年她都要漤很多柿子来填补那些辘辘饥肠。所有的柿子里,她最喜欢“鬼脸青”,这种柿了样子不好看,皮厚,泛着青灰色,可它肉多、味甜也耐放,漤柿子能吃到秋罢,晒成柿饼拌上麸皮杂粮,蒸窝头比玉米面饃好吃多了。再者,咸水坡还有一说,“漤了鬼脸青,一年走顺风。大鬼不来缠,小鬼无影踪”。她就是图个吉利,去个心病。满仓两口子一直有块心病,生了四个娃,却都是女娃。在乡下,没个男娃儿总是顶不起门户,所以,不生男娃儿誓不罢休。眼下,她又怀上了,她希望这次能生个男娃。
那天,满仓媳妇拽住一枝“鬼脸青”柿子,用力压下来,谁知道用力过猛,手还未摘到柿子,树枝就断了,脚下失去平衡,身子就倒在地上,顺坡打了几个滚,幸亏有棵柿树拦住了,才没出大事。
当她想要爬起来时,忽觉两腿间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感觉不妙时,已生出来了一个男孩。这荒天野地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满仓媳妇一下子慌了神,绝望地喊叫起来。
赶巧,胡长生又喝醉了,逛到了咸水坡,嘴里破喉咙烂嗓门地唱:“日头落,狼下坡,逮住男娃当蒸馍,逮住女娃当汤喝……”正唱着,听见女人的喊叫,扭头一看,见满仓媳妇躺在柿树下,裤子已退到了脚脖儿,露着白花花的大屁股。他以为满仓媳妇跟谁在干见不得人的事,若是往常,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扭扭脸过去了,可转念又想,要是干那事,肯定不会不管不顾地乱叫,就躲闪着,靠近了一些,这一看,就看见了大事——满仓媳妇佝偻着身子,手里捧着个血淋呼啦的孩子。
他酒醒了大半,几步跑上前去,问:“嫂
子,你这是咋啦?”
“生了,快,你快点啊……”满仓媳妇叫。
胡长生却快不了。他三十大几了还没有媳妇,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女人生孩子。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弯下腰去,连大人带孩子抱了起来,飞快地跑回村里。
大人孩子拣了两条命,满仓很感激,给胡长生买了两瓶好酒表示谢意,还让胡长生给孩子取名。胡长生说:“该你幸运,总算得了个男娃,五个了,不敢再生了,这娃儿就叫锁住吧。”
当然不能叫锁住,就叫了“锁柱”。不过,满仓媳妇还是去做了结扎手术,她把自己彻底给锁住了。
胡长生喝醉酒,还有一个嗜好,就是用浑身力气跟村里的石头作对。晚上人们睡下后,胡长生在村街上悠晃,身上躁得慌,就搬各家各户门口的垫脚石玩儿——常常是把这家的垫脚石搬到那家,又把那家的搬到另外一家。有时几家,有时十几家,垫脚石被他差三隔五地给搬来换去。久了,谁也不说啥,任他来回换,反正过不了多久,垫脚石自然会再回到自家门前。
但白天下地干活,胡长生从不耽误,也从不惜力。有人问,悠晃仙儿,你搬了一夜石头,也不累啊?胡长生像受了冤枉,说:“我闲着没事啦,搬什么石头?”
说是这么说,胡长生喝醉了酒,夜里依旧搬石头。那一次,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可把麻子坑苦了。
村人都知道麻子跟香菊不清不楚,但人们都心照不宣。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何况,人家男人都不说啥,也用不着别人多嘴多舌;更何况,麻子当着队长,得罪了麻子,可没好果子吃。
那天,香菊的男人被麻子派去县上给队里买抽水机零件,路途远,當天打不了来回,就得在城里隔一夜。当天夜里,麻子便蹑手蹑脚闪进了香菊家的院门。
麻子前脚进了香菊家,胡长生后脚就进了麻子家。他好像进了自己家一样,熟门熟路地摸到存放粮食的厢房屋,从粮囤里摸出一瓶酒。其实,粮囤里的酒可不止一瓶,但胡长生只拿了一瓶,他是酒仙儿,又不是小偷,一瓶酒就足够他喝了。
麻子跟香菊在炕上腾云驾雾时,胡长生靠在粮囤上也喝了个腾云驾雾,三个人各得其所,也各得其乐。然后,胡长生从麻子家走了出来,出门时他趔趄了一下,发现门口的垫脚石没有了。他觉得队长家不能没有垫脚石,宽门脸儿,高门槛儿,麻子怎么说也是个官人,没个垫脚石像什么样子?于是四下睃摸,就瞅见斜对门香菊家门口那块石头。走上前去,双手对角抠住石头底下,没费多大劲,就搬了起来。他把那块石头搬到麻子家门口,往下一放,不大不小,刚好合适。他嘿嘿笑了,这石头好像就是给麻子准备的一样。其实是他忘记了,几天前正是他把这块石头搬到香菊家门口的。那时候他想的是,好你个麻子,你占了人家香菊的便宜,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你这块垫脚石算是给人家香菊的报酬吧。现在,他又把“报酬”搬了回来。
麻子和香菊折腾了大半夜,都尽了兴,麻子才从香菊家出来。他打开院门,先把头从门缝里探出,前后左右瞧瞧,连个人影都没有。远处传来胡长生的吼唱:“张家麦,李家箩,王家嫂子烙饼馍,送给对门的赵大哥……”麻子想,这货又喝多了。又想,说来长生也是个可怜人,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要是有个女人,谁愿意喝那口马尿?喝醉了大半夜四处乱逛?唉,可怜人哩,回头有合适的,无论如何得给长生说个媳妇……
这么想着,迈脚出门,却一脚踏空,重重摔了个屁股墩。刚干完那事,腿肚子酸软无力,那一跤跌得麻子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却只有咬紧牙关倒抽凉气。他知道肯定是胡长生干的,暗骂这“悠晃仙儿”没事找事。
眼看着三十大几啦,胡长生嗜酒如命,还有这折天野地闲逛、黑天半夜搬石头的毛病,谁家闺女也不愿跟他。胡长生便一直打着光棍,并落下了“悠晃仙儿”的外号。但胡长生也有他的优点,他从来不会坏了别人的好事,也从来不张扬别人的坏事。所以,他总是有酒喝,悠过来,晃过去,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