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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蓬

2023-09-13白勺

飞天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芬王瑶陈涛

白勺

雨过,必定是天晴

拂晓时下了场雨,萍儿以为天是阴的,没想到推开窗看,外面亮得有些晃眼。突然被亮光一照,萍儿感觉鼻孔发痒,终究没打出喷嚏,倒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昨夜睡不踏实,一宿尽是梦。她想,多梦的时候应该是绵绵细雨的春夜,入夏多日,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梦?她梦见了一大片的李树,正开着花,雪白雪白的。不一会儿,那花儿落下,纷纷扬扬,仿佛漫天的大雪。听老人言,梦到李花,怀的多半是男的。可是,结婚十几年了,仍未生出个一男半女,她常常躲到某个角落暗自流泪,觉得没脸面对婆婆和六顺。六顺明面上没什么怨言,谁知私底下他是怎么想的。昨夜那一梦,似乎又点燃了她的某种希望。而有了希望的女人,不仅心情愉悦,还会萌生各种想法。因此说,在这个夏日的清晨,萍儿有一个想法十分美好。

心怀美好想法的萍儿回头望了望那张床。虽然历经世故,那一望,她的脸颊还是无缘无故地微热了一阵。床上是凌乱的,其实整个房间都杂乱无章,衣服随便堆在沙发上,夹杂着内衣、袜子,有一张竹椅子还横躺在地上。她是勤快的,换了往常,房内说不上一尘不染,起码井井有条。昨天上午工作组的同志又来了,说十日内须搬出去,不然会采取些措施。她哪有心思去收拾?想到这,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该做早餐了,六顺吃完,得赶紧找房子去。萍儿顾不上梳洗,便下楼来。六顺特别喜欢她做的三鲜粉,冰箱里刚好还有猪肝、粉肠和瘦肉。她暂时不管六顺在干什么,学校要早自习,所以多年来她起床的时候,床的另一半几乎是空空荡荡的。

此刻,六顺正在院子里侍弄着那几盆花。院子不大,就十几个平米。房屋栋距小,只在晌午时能照见阳光,那些花便开得阴阴郁郁。即使这样,六顺非常热爱它们。他紧盯着墙角边的那棵三角梅,像看一位青春美少女,眼眸里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光来。紫红色的花瓣上,挂了晶莹剔透的水珠,也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只蜜蜂,围着它,一跃一跃叮个不停。他最喜欢这种颜色,忍不住俯下背去,甚至看清了花瓣上那绒绒的细毛。暗想,无论搬到哪,也得带上它的。蜜蜂便飞往他的耳际,嗡嗡作响。六顺用手驱赶了一下,直起腰,小声骂道,这该死的活物,还想夺我所爱。

蜜蜂知趣一般,几个盘旋后,朝围墙的上方飞出去,一忽儿便不见了。于是,六顺的目光伸向头顶上那一线天空,天空明晃晃的,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他正儿八经地思考一个问题,这几盆花要带上的话,最好也有个院落,放阳台里,接不了地气,久而久之怕是要枯萎了。但幽城哪有这样的房子?住在乡下,离学校太远,风里雨里上班实在不方便。它们好好生长,尽情开花,现在要随主人一起颠簸了,六顺心里不由得感伤起来,人生无处安放,如那飘荡的云朵。

隐约听到萍儿的喊声,六顺收回飘忽不定的心思,扭头瞧了一眼大门,发现萍儿果然站在了门口。她穿着一身花格子棉布睡衣,头发有些凌乱,声音略带嘶哑地对六顺说,吃饭了。

没到正点,六顺不答话,移步至院门前,从门后墙下取了剪刀,帮铁线莲修剪,有的枝蔓过长,任由它长下去,无需多日便会翻过墙的。萍儿觉得好笑,同时又心生怨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拨弄那些花花草草。她只好垫一句,三鲜粉煮好了,趁热吃吧!

几点了?六顺随口问一声,继续埋头工作,不想停下的意思。

萍儿因此唠叨起来,他们催着交房,今天刚好周末,你得趁早去办房子的事。前些日子,你說会耽误孩子们的功课,我没逼你,今天若不去,哪还有时间?先定个住处,即使到了期限,也好同他们商量不是?昨天听工作组同志那么一说,到现在我还心慌慌的。

有什么好慌的,总不至于挨枪子吧!

话不能这样说,邻人们如果搬了,我们赖着干嘛,招人口水。我一个妇道人家倒无所谓,你是吃公家饭的,面子很重要。

萍儿说完,六顺像被人点了穴,那把剪刀便止在空中。六顺想,她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胳膊拧不过大腿,迟早要搬的,拖着没任何意义。校长利用课间两次找他谈话,把他当成落后分子看了,到时真要是搬不成,同事怎么看自己。六顺想转身,突然巷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从那扇虚掩的院门望出去,一辆板车刚好经过,看来谁家要搬东西了。六顺自言自语道,这回亏大了,还像挖了宝藏一样。

六顺最终去了厨房。看着那一大碗的三鲜粉,他毫无吃的冲动,不是时间还早的问题。六顺慢腾腾地拿起筷子,正要吃,又问,你们的呢?

我和妈各自留了一份,在锅里温着。

那等什么?他有些疑惑。

我先把她的茶煎好,再上去瞧瞧。萍儿一边回答,一边去找药罐,忽地想起什么,说,你顺便带些茶回来,只剩一包了。

说到母亲,六顺的心绪又黯然了些。去年夏天,母亲中风,幸好救得及时,命总算保住了,可是以后的日子,估计只能在床上躺着。母亲年岁不算老,身体也一向硬朗,谁知猝然间患了这种恶疾。等她会开口说话后,埋怨六顺,早先在城北口住得好好的,买啥房子。实在要买,也不是找人家住过的,如果住来顺当,干嘛要让出来?再说你又不是拖儿带女的,没必要弄一整栋,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浪费钱财。六顺的确后悔没听老人言,当初倘若买套商品房,何来今日的烦恼。马上要拆迁了,哪能一直瞒下去呢?母亲听到这一消息,还不会气得血冲脑门?六顺一想到这,便愣在那里,双眸不动,怅惘地盯着碗中的食物。

你听清楚了吗?见六顺不吭声,萍儿回头又追问了一句。

六顺没好声气地应道,屎急找茅厕,你让我去哪寻房子?

我是说茶没了,你顺路去抓几包。

萍儿忙完,前来与他相对而坐,说,昨天上午,工作组的同志前脚刚走,隔壁的陈大娘后脚就过来了,告诉我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有房子,在粜米街,离你教书的地方近。一共两间,有厨房和卫生间,房里的空调还留着,说窄是窄了点,但一家三口住还是蛮舒服。不过……

没等她说完,六顺问,他们好像是今天搬吧?

是呀,刚才巷子那群人就是她家雇的。

开始拆的时候,陈家闹得最凶,死活不同意,而今想做一回积极分子。六顺心中不悦。

大家都觉得蹊跷,后来怎么就老实了?萍儿立即压低声音说,对面的方医生说,肯定许了不少好处。我们端了公家的碗,不敢造次,要不然也像陈家一样闹。

六顺叹息一声,沉默了。吧嗒吧嗒吃东西的声音,格外清晰。过了一会儿,六顺突然抬起头问,你刚才说“不过”,是什么意思?

噢,是这样,妈那个样子,不知房东会不会有所忌讳。

我还不想租呢!六顺将筷子重重一放,气得脸色发绿。

萍儿吓了一跳,继而宽慰他道,不租便是了,总会有办法,一切会好起来的。

会好的,会好的……六顺内心接连默念了几遍。这如拂晓一场急雨,现在已经阳光灿烂,雨过,必定是天晴。

安稳的日子

六顺最终出了院门。但他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还是止住了脚步,他正在犹豫,该往左边走呢还是往右边走。他又仰头望了一眼天空,天空依旧光亮无比。六顺想,他是为了找房子才出门的,目前没有具体的目标,也就是说将来的住所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往左和往右意義都一样。于是,他信步走了左边的方向,这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因为去学校也是朝这边走的。

走出巷子,便是三金路了,六顺终于见到了那颗耀眼的太阳。街道是湿的,房顶是湿的,那场急雨或许倾斜着下,因此有一面墙是湿的,阳光一照,显得油亮油亮。面对眼前的一番景象,六顺有点不适应。街面上人流不息,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有装满笑容,可是步伐是从容的,看得出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至少不会像自己一样心事重重。六顺的双腿像挂了铁锤似的,脚板挨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移动着。

飘来一阵艾叶米果的气味,六顺才发觉到了一家熟悉的小吃店。店里的品种比较多,油炸豆腐、牛肉汤、水煮花生、饭包肉丸、萝卜生、豆腐脑、咸鸭蛋等等,有十来种,都是萍儿平日里爱吃的。其实女人都喜欢这里的吃食,做得地道,环境也不错,尤其艾叶米果,如不趁早,一般是吃不上的。每逢双休日,萍儿觉得要换口味了,便一早叫醒六顺,来店里吃一碗艾叶米果。六顺很是乐意。他不喜欢艾叶米果,一是觉得气味难闻,没入口,胃便不舒服了;二是因为颜色,很容易让他想起某种肮脏的东西。六顺乐意来,是想吃牛肉汤的。在一处角落,找一张小方桌面对面坐下,各自品着热气腾腾的食物,花钱不多,吃得畅快,听着周围的人讲荤段子,偶尔抬头相视一笑,是多么惬意的事情,这就是生活。六顺时不时地惦记这惬意的生活场景,自己、萍儿,还有这些食客,都是平民百姓,平民百姓渴望过安稳的日子,有固定的居所,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常常聚在一起吃点小吃,这便够了。

小吃店生意真不错,现在正是早餐时候,连门口也坐满了人。随着热气升腾,食物的香味在空中弥漫开来。六顺不吃艾叶米果,萍儿有些不解,认为这是一股清香味,好闻极了,说你们男人真是古怪,烟味那么呛,倒抽上瘾了。六顺不辩解,心思放在了食材上,都什么季节了,哪来这么多鲜艾草?这钱活该他们赚去。萍儿用指头在他头上轻轻一点,笑了笑,你不淋雨不晒太阳,每天动动嘴巴,照样领薪水,老了还有公家养,吃哪门子醋。六顺心想,这娘们还真会宽慰人!那一刻,有着春风拂面的麻酥,包含了浓浓的爱意。正在回味这一细节时,有人喊了一声“六顺老师”。

六顺已经走过了小吃店,连忙回头,门口四张小方桌,围坐的人要不只顾低头吃着,要不在边吃边聊,看不出谁和自己打了招呼。六顺静静地站着,好像在分析那声音究竟来自何处。的确是听到了人声的,而且是那种清脆的女人的嗓音。只是小吃店过于热闹,加上一阵和风迎面吹来,喊声显得薄弱和断裂。

六顺正在迷茫之际,从店里出来一位中年妇女,笑盈盈地又叫了他一声。叫他的同时还不停地向他招手,生怕他找不到方向似的。六顺不认识她,如果不招手的话,六顺也许真要扭身走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几脚便跑到六顺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要求他进店吃东西。

给她一弄,六顺有些发懵。

中年妇女还是笑盈盈地,说自己是学生家长。六顺这才开始释然,学生他可以记住,可学生的家长他不可能一一放在心上的,既然这样,他婉拒了中年妇女的好意,说已经吃过了。中年妇女攥紧不放,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的,好不容易熬到双休日,一般起得晚,会待在家好好休息,哪有这么早就吃了,你不要骗我!即使真的用过餐了,再吃点也饱不到哪里去。平日里请不来,今天碰巧遇见,你若推辞,人家肯定会说我不懂规矩。幽城人的热情是出了名的,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上屋过来下屋客!到了饭点时间不留人,背地里是要遭人闲话的。六顺仍然站着不动,中年妇女几乎乞求道,你哪怕进去坐坐也好。

经她这么一劝,六顺便不好意思了,这并非是领不领情的问题,再不从她的话,将留下傲慢无礼的嫌疑。况且,门口那些食客都抬头看着,尴尬得很。如此一想,六顺便被她牵着进了小吃店。

他还没落定,中年妇女向他介绍说,这是我姐妹,一起晨练。晨练结束后,我们经常跑这儿来的,哈哈,好像吃上瘾了。六顺一看,侧边果然坐着一位女子,比她年轻,三十刚出头的样子,衣服穿得单薄而外露。六顺的目光因为向下,所以他无意间瞧见了年轻女子深深的乳沟。

年轻女子用银铃般的嗓音叫了声“老师好”,起身同他握了握手,说,我叫小芬,我俩也是刚刚到的。随后瞪大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六顺的脸。六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两颊,仿佛上面粘了脏物。

中年妇女咳嗽了一声,招呼他俩坐下。她微微一笑,暗想,这个小芬,见了英俊的男人,花痴病又犯了。她接着问六顺,吃什么好?

我的确吃过了,要么,那就来碗……

还没等他把“牛肉汤”三个字说出,中年妇女替六顺道,那就来碗艾叶米果吧!

小芬一旁应和道,是呀,是呀,老好吃了,我们专程来吃的。

六顺感到十分为难,自己时常光顾这儿,却从来不吃的,甚至有点嫌恶。假如今天要一碗,难以下咽不说,心里也过不了这个坎,认为实在是对不住萍儿的。因为作为妻子的她,到头来还不如一位学生家长。倘若不吃,又辜负了中年妇女的一番热情了,人家连拖带拽地把他请进来,可谓是真情实意,毫无做作的意味,再说他也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六顺左右为难之际,三大碗冒着热气的艾叶米果被店主送上桌来。

两位女人许是饿急了,狼吞虎咽地,嘴里连说,好吃,好吃!

见六顺不动筷子,中年妇女在一旁催促,小芬舀了一小勺辣椒末放到六顺的碗里,说,一看就知道你以前没吃过,这米果需要蘸点辣椒末的。六顺尝试着夹了一颗送进嘴里,刚入口时,由于心理上的原因,觉得气味不好受,但嚼了几口,还真有点淡淡的香味,原来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难以下咽。于是,他懊悔了,懊悔跟萍儿一起的时候,不与她共同分享她喜爱的食物,倘若能像今天一样,硬着头皮咽下去,至少萍儿的心情会愉快些。想到这儿,六顺内心漫过一丝淡淡的忧伤。

六顺开始吃了,两位女人好像放下了包袱,便聊起家长里短来,他一句也插不上。在她俩的交谈过程中,六顺知晓了小芬的家境比较殷实,家父是位老中医,开了一家诊所,丈夫长年在外跑药材生意,在城西有一幢带店面的房子,另外还有几套,都在知名的小区内。房子是需要人气的,如果长时间没人住,久了,按幽城人的说法,会积聚一种古怪的气息,一家人正商议着把它们租出去。六顺一听,想问些情况,可话到嘴唇,还是没勇气吐出来。

小芬谦虚道,算什么富贵之家,无非有几个钱,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其实,钱多钱少一个样,一辈子眨眼便到了尽头,何必天天去计较和烦恼,对吧?说着,她又瞟了六顺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看法。

中年妇女反驳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不知道人家一辈子操心住所的滋味。我有位亲戚,结婚后搬了五次家,好不容易积攒些钱,前几年买了套二手房,现在又碰上拆迁,多亏我的一个同事让出了两间空房,要不然……

是哦,对于我们平民百姓来说,只要无病无灾,衣食不愁,不经常折腾,过着安稳的日子,便满足了。小芬打断她的话。

一席话,让六顺心里五味杂陈。她的那位亲戚,不正是自己命運的真实写照吗?哪会没烦恼呢?眼下房子的事就让人烦得很。想想萍儿嫁过来后,没过几天安稳的日子,若是嫁了好人家,也会像小芬一样整天春风满面。六顺不免心生感叹,这大半辈子活得太窝囊了!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街道已经干了。阳光尽情地挥洒着,阵阵暖风把行道树吹得簌簌作响。一路上,六顺回味着小芬临别时的话,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多联系,有机会来我家坐坐。她有房子出租,实在没办法,倒可以考虑同她面谈的。可怎么联系?家又在哪?六顺后悔刚才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也许忍回去了好,谁知母亲的那种状况,她,还有她的家人会如何想?临了,事情谈不成,遭致他们一家人的同情,可那同情里,或多或少蕴含着小瞧自己的意味。小芬的那些话,大略是一种客套而已,他与她,仅仅是一次偶遇,人生的偶遇太多了,每一次都去琢磨人家的话,活得未免太累了。但不论怎么讲,他瞥见乳沟的那一瞬,小芬是洞察到了的,要不,她当时为何感到不自在,而不自在中又有一丝兴奋,以致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那么健谈,那么愉悦。然而,她愉悦或不愉悦,又有什么意义呢?想起萍儿,他心中倒是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就这样,六顺怀着难言的思绪,向前走着。

该早到什么时候

不久,六顺走进了一条小巷。巷子不足三米宽,地面是用三合土铺成的,由于年久未修,路面变得坑坑洼洼。靠门的一侧,有条下水道,上面铺着青石板块,从缝隙往下看,能见一些脏物。已到夏日,气温逐渐升高,下面便冲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大多数门关闭或虚掩着,只在十步开外,有一扇门开着。门口端坐着一位老人,他双手抱了根木拐,脑袋一沉一沉地,正打着盹儿。听见脚步声,老人艰难地睁开双眼,远远望着六顺,于是,老人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六顺,直到六顺走过他身边,再往前走了十来米,拐进另一条小巷。六顺走出视线之外后,老人又接续打起盹来。

幽城的小巷小道比较多,有人说,这些巷道把幽城切成了豆腐块一样,而且每条巷道的情形差不多。所以,外来人,即便是幽城人一旦进去,如果不记住某些标志物,十分容易迷路的。六顺在拐进另一条小巷那刻,前方数米处出现了两个男人,他们背靠着墙,一只脚支起来搭在墙上,表面看十分悠闲的样子,实际上,他们的眼睛不断地瞟向六顺,所以六顺不得不加快了步伐,这景象犹如谍战片里特务在追踪地下党。当然,六顺不是被他们逼的,而是原本就要进这个巷子。

刚走几步,一个小男孩迎面跑来。小男孩是埋头奔跑的,六顺慌忙闪到墙边。由于地面的缘故,他跑得乱七八糟,有几下差点跌倒。六顺举目张望整条巷道,空无一人,没有谁在追逐他,所以小男孩的奔跑显得无缘无故。跑到巷口,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便停了下来,回身怔怔地瞧着六顺,好像为自己忽略这个人而感到惊诧。瞧了一会儿,小男孩感到无趣,又朝着预想的地方奔跑起来,他有更重要的使命。

六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有什么热闹可看,真有趣哦!巷子里忽地暗了许多,六顺猜想,此际,肯定有一朵云覆盖了太阳。小男孩消失后,四周变得安静而空荡。六顺似乎听到脚底下的一声声回响,那声音单薄、纯粹和具体。他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因此那声音在身边跳来跳去。

幽城的小街小巷差不多是连通的,而这条巷子的尽头需要拐弯。拐过之后,六顺的眼前徒然开阔起来,并且听见一片嘈杂声,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六顺好像才明白过来,已经是上午光景了,几条巷道行人稀少,原来出了门的,都涌到那儿看热闹了。那个小男孩或许也是奔着此目的去的,只不过他跑错了方向。

挤在人群里,六顺静静地听着他们议论。他不喜欢凑热闹的,只是从他们的言语中,某个关键性问题引起了他的兴趣,那就是有关房子的事情。一位刚到的大叔,询问旁边的妇人什么情况,妇人很热情地告诉他,男方事先答应买新房,今天要结婚了,说是婚房是租的,女方非常生气,考虑即刻买也不现实,便退一步,提出由男方父母拿出首付款,这数目不小,本来花了一大笔礼金,一下子哪能凑上?女方说,如果凑不齐那些钱,就不出亲,这下有好戏看了。

女方的家长实在有点过分,有住的地方就行啦,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大叔愤愤不平。

妇人应道,就是,我们结婚那会儿,除了床、被子和身上穿的是新的,啥也没有,莫说什么房子了。

不能跟以前比,当今社会,弄套房子不是难事。人家辛辛苦苦把女儿拉扯大,总希望有个好归宿,少受点苦。将来我闺女要是结婚的话,如果没新房,一切免谈。站在身后的一位比她年轻的女人反驳说。

妇人便不高兴了,回头问,是合适人还是合适房子?

被她一冲,正要发作,一位长者打圆场,起码让他们先把婚结了,再耽搁下去,会误了时辰的,一辈子的事情,总该图个吉利吧。

……

人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六顺无心再待下去,悄悄地溜了出来。房子的事终究是件大事,想起萍儿因为工作组同志几句话感到心慌,觉得自己的处境不比男方的好。萍儿是满怀希望对待他这次出门的,六顺也认为不可再拖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这事办妥。六顺从自家院子出来,走到三金路口的时候,便忽然回忆起一位故交,就是往昔的同事,几年前退休了。在他退休前,曾经托六顺,说如有人租房的话,便可去灯芯巷找他。六顺原想从三金路走到头,再转过羊水街,经一个红绿灯路口,往前行五百来米,拐进一条小巷,便到了。路面相对平坦,但路脚远些,加上人来车往的,所以他选择了现在的路线。

在一处房门前,六顺停住脚步,用手轻叩了几下,里面毫无响动。六顺再叩,力道更足些,静静地等了半会儿,还是没传来一丝声音。于是,他喊了几句,结果四周静谧,无人回应,仿佛置身于空阔的旷野。六顺有些纳闷,难道走错了地方?他前后看看,注意到悬在电线杆上标牌,上面写的确实是灯芯巷。六顺像做贼一样,轻轻地推开门一瞧,院子里显得十分凌乱。墙角的几盆花早已死掉,一条灰白的内裤挂在枯枝上,地面满是枯叶,还有倒翻的几张旧椅凳,花盆边的那口压水井锈迹斑斑,摇臂也已脱落,墙上的石灰开始泛黄……本就荒凉的院子,被散淡的阳光一照,那荒凉便加深了一成。目视着眼前的这一切,六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时光逆转、恍若隔世的感觉。

感觉恍如隔世的六顺正打算离开,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满头银丝的老者,你找小吴吗?他不在。老者两眼深陷,像龟缩的螺蛳嘴,臉上布满如核桃壳一样的皱纹,他许是被六顺刚才的喊声所惊动的。

小吴,谁是小吴?

你不是找吴老师吗?老者疑惑地盯着六顺,那目光仿佛很久才到达。

六顺恍然大悟,笑了笑问,他不在?

你是要租房子吗?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说怎么知道?你不租房子,跑他家里做什么?可能说得太急,老者咳嗽了一阵。

六顺指了指院子道,这里好久没人住了吧?

跑去上海带孙子了。

那门为何不锁呢?

门没锁?你怎么知道门没锁?门锁着。那把铁锁多半被小孩撬了,拿去换钱买了冰棍吃,天气炎热起来,里面的铁器也保不住了,这叫什么事?看来房子还得有人住,在时没人来,不在时倒有人登门,这叫什么事?再不住人怕是要长草了。老者唠唠叨叨说了一通后,回到屋内。但没过半刻,门又开了,老者伸出半个脑袋,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不早点来?接着,门吱呀一声关紧了。

该早到什么时候?六顺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这好比侦破一桩案子,本来快接近事实真相了,突然线索全断了。是打道回府呢,还是继续寻找?这样无功而返的话,萍儿绝对是要怪罪的,至少从工作时间来说,出门不到一个时辰,便草草收场,免不了落下应付之嫌疑。她可能使点小性子,说你都不在乎,我饭甑蒸干鱼——讨闲气干嘛?便不理睬他了。假如继续寻找,那么下一站该去哪?总不至于满大街乱跑吧。萍儿提醒过,叫他多关注一下电视里的游字广告。他本来不喜欢看电视的,一来工作忙;二来那些电视剧要么宫中斗来斗去,要么在古代和现代之间跳来跳去,毫无内涵,十分无聊,但他还是强忍着看了几回,可是上面的游字广告,几乎全是卖药的,比如治疗淋病、狐臭、早泄之类杂症,与自己毫无瓜葛,白白地浪费光阴。当然,过早回去肯定不行,就是等,也得等到吃午饭的时候。

初 恋

失去目标的六顺信步走着,没过多久,他便来到了连通羊水街的出口。站在一块大型广告牌下,六顺再一次面临选择,该往左边走呢还是往右边走。而这一次,他在几秒钟内便做出了选择,找一处能够打发时光的地方,往左行百余米是幽城图书馆,他可以进去看看报纸。正当举步时,六顺听见后面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珠圆玉润,并流露出一丝惊喜之情。六顺非常熟悉这音质,但什么时候出现过,一时又记不起来。六顺连忙转过身去,目光从右往左扫过去,依次是时装店、美容店、杂货店、诊所、家用电器店……正值人流高峰,又处在繁华地段,家家店内热闹非凡。六顺的目光因故飘来飘去。

那好听的声音再次出现,循音望去,在杂货店的人群里,一位穿着时髦的女人面带微笑,正朝他不停地摇动手臂。六顺定睛一看,竟是王瑶。

这着实让六顺深感意外。他们最后一面,是王瑶出嫁前的头一天晚上,距今有十五六年了。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还有毕业后一年,他们的情史跨越八年,同学取笑六顺八年抗战,把日本鬼子赶跑了,你们居然没个结果。王瑶的父母那是极力反对的,辛辛苦苦供她读书,有点出息了,怎么能嫁个乡下教书的。经人介绍,许给了虔州的一位银行职员,据说家境殷实,父亲还是某个局的局长。幽城人信奉一句话,有女不外嫁。幽城与虔州相隔几百里,照理很难促成这桩婚事的。但王瑶的父母认为,怎么比也比他六顺强,再则,搅在一起八年,两人不隔远点,日后怕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天晚上,月色撩人,凉风习习。他们偷偷地跑到绵水河的一处荒滩上,王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已经尽力了,无奈母亲以死相逼,若有来生……她的话,在六顺耳旁渐渐模糊起来。他想,人生有几个八年,八年未果,哪还敢寄希望于下辈子?再说,哪来什么下辈子呢?六顺言不由衷地说,当认识一场,时间一久,慢慢便释然了。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该高高兴兴才是。一席话,反倒让王瑶呜咽起来。

初恋是最能缠住人的记忆,何况还经历那么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與萍儿生活了十几年,六顺的梦里还常常出现王瑶的影子,那么真切,那么浪漫,有一回,他居然梦见和王瑶行鱼水之欢。

站在店门口,六顺呆滞了一会儿。王瑶便说,进来呀,傻站着干嘛?看得出来,她内心十分欣喜和激动。

六顺跟在她的身后,从后门出去,绕过一幢房子,便来到了王瑶娘家的屋子。王瑶边走边告诉他,店里人多,帮母亲搭把手。六顺好像瞥见了她母亲,她正在柜台边忙得不可开交。也许时过经年,一切皆为定数,也许其他什么原因,王瑶的母亲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居然还抬头冲他微笑。六顺觉得,那笑来得很真诚,毫无做作或客气的成分。

进了客厅,六顺在沙发坐下。王瑶赶忙去泡茶。除了电视换了台新的,厅内的一切陈设没什么改变。这环境,六顺是熟悉的,置身其中,又勾起了他对往日甜蜜的回忆。家人不在的时候,两人便并排坐在沙发上边吃着零食,边看电视,每遇到惊险恐怖的画面,王瑶不自觉地往六顺身上一靠,将头埋进他的胸间,就像小鸡依偎在母鸡的怀里。

两杯热茶端上来了。六顺收回心思,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王瑶也搬了张椅子,隔着茶几在他对面坐下。原本十分亲切的样子,一经坐定,又遽然变得陌生起来,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王瑶便重复说了几次喝茶、喝茶。这种尴尬,让他们相视一笑。不笑还好,这一笑,王瑶的心都碎了,眼睛里一瞬间出现了莹莹的泪光。

你常回娘家?六顺先打开话题。

王瑶从茶几边的木盒里拿起一张抽纸,擦了一下嘴角,然后移到眼眶中,这才是她重点要擦拭的部位,怕控制不住,导致热泪涌流,她不想让六顺看见她失态的模样。良久,王瑶才把那团纸丢到篓子里,告诉六顺,开始那几年,由于杂事多,只是逢年过节回来。父母年岁渐长,挂碍多了,便想方设法挤出点时间,回家看看。

六顺明白,她所说的“开始那几年”,就是指刚刚结婚的时候,她有意隐去了“结婚”这个字眼。其实,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他想,彼此已成家,一切成为定局,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六顺接着问,听说你调教育局了?

第二年,他父亲托关系,把我调到虔州的。

那不是很好吗?

我倒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自在、单纯,机关里的人际关系非常复杂,你知道,像我这种没心机的人,是吃不开的。

六顺便不说话了,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你还好吧?王瑶轻言细语地问。

老样子,一天到晚忙教学的。

你文笔不错,本来可以找一找宣传部门的领导,看能否调过去,将来的发展空间大。

那年暑假,县委办缺个秘书,有人找上门来,我思来想去,觉得教书实在,最后被我一口回绝了。六顺停顿了半会儿,继续道,即使将来能弄个一官半职的,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么重要的东西都守不住,这辈子……六顺没再往下说,也不好说、不敢说,他甚至为自己流露出这种情绪感到大吃一惊。王瑶当然清楚他话中所指,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当初的愧疚、自责和不安又重新在她心间盘绕。

六顺瞅了她一眼,后悔刚才口无遮拦,难得一见,本该聊些高兴的话题,没想到,不经意间又刺激了她,融洽的气氛一下变得伤感。六顺也深深地自责起来,不停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茶。无论是一番什么样的心境,王瑶的内心终究是怡悦的,因为六顺的那句感慨,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逝去多年,他还惦记着往日的一切。内心怡悦的王瑶禁不住又抬起头来,饱含深情地注视着他,忽然有了新发现,惊讶地说,你长白头发了!

六顺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头发,仿佛要找出一些证据,怎么会有白发呢?他问自己,又好像问王瑶。

不多,才几根。王瑶笑笑,马上纠正自己的说法,兴许一根都没有,兴许是光线的原因吧,我看走眼了。

这是在宽慰他,离得这么近,相距不过几尺,怎么会看走眼呢?近段时间以来,搬房子的事情,弄得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还不会愁出几根白丝来吗?六顺没打算把这烦心事告诉她,一来王瑶早已离开幽城,情况不如自己熟悉,帮不上什么忙的;二来混了大半辈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安定,还得四处去租房子,让她看轻自己。即使王瑶不这样想,是他多心,反正帮不上忙,何必让她分享这种烦恼呢?

王瑶胖了,所以笑起来酒窝深了一些,那微翘的下巴,也不像以前那样尖削,有了圆润好看的形状。她的胖,不是一种无奈的臃肿,而是恰到好处的成熟,也就是说,进入了一个少妇最美的时刻。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圈有些发黑,整个面容略显憔悴,一副好像长期睡眠不足的状态。六顺静静地看着,足足看了王瑶好几分钟,直到她脸上有了微红。六顺才回过神来,仓促地问道,你呢?

什么?王瑶疑惑道。

你过得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王瑶没有立即应答,两只手不断地来回搓动着,过了许久,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离了!

离了?六顺脱口而出。

接下来,他们沉默不语。六顺心里清楚,面对这样一个结果,所有的言辞都是苍白无力的。如果换作当年,她受到伤害的话,你的任何举动,她都会认为在关心她,是爱的一种表现。而此刻,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哪怕是一句劝慰的话,王瑶有可能觉得是对她的嘲讽,或者显示出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好让王瑶一家后悔,悔不当初作出那种愚蠢的选择。这无疑是对王瑶的再次伤害。六顺开始懊恼了,为何要提及王瑶的丈夫,聊聊工作、时局,亦或其他不痛不痒的话题,多好!对王瑶来说,相见,也许是最大的满足。

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早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人怎么活,也是短短几十年,有时候想,一个人过倒也自在,当今社会,像我这种情况的人多了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王瑶直起腰,仿佛向他展示一下“过得不错”的形象。

六顺点点头,不语。

除了工作,我的心思主要放在儿子身上,他聪明、可爱,是我此生唯一的希望了。王瑶长叹一声,随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小孩也上学了吧?

这话如针刺一般,六顺一怔。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我们一直为这事愁着。

到医院检查了吗?该查一查的,小孩是维系婚姻的纽带,没小孩怎么行?王瑶顿了顿,接着说,当然,我是针对大多数家庭来说的。小孩子能给一个家庭带来许多乐趣,真的!

六顺又点了点头。

王瑶道,这事耽误不得,趁早想些办法,可以抓点中药吃。哦,对了,听说城西有个老中医,方子很管用,很多人吃了都能如愿以偿,你不妨试试。好像叫“华老诊所”,你去城西一打听,便可找到。

说完,王瑶准备起身去厨房取开水。六顺连忙道,不用再麻烦,我该走了。他心里盘算着,还剩点时间,抓完药刚好能赶回去吃午饭。

六顺已经站起来了,王瑶倒是坚定地坐着。她反復劝六顺留下来一起吃饭,说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饭点,在哪里吃饭也是吃,再说难得相见一回,又何必要急着离开,等下一起去店里,换我母亲回来做饭。再重要的事,可以留着下午办,今天刚好双休日,应该没别的什么事吧?你留下来,就这样讲定了。六顺迟疑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太方便,说,反正你常回幽城,往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改天我请你。王瑶想想也是,便对六顺的话信以为真,不再强求了。不过,在走出店门,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分别时,王瑶用征询的口气,又挽留了一次,是不是留下来?

我爱你!

这好像是王瑶说的。六顺当时没在意,加上行道树上的知了叫得正欢,那声音在知了强烈的欢叫里,显得微弱而凌乱。或许,王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倘若王瑶真的这样说了,至多,六顺的内心有丝感动,不会如从前那般兴高采烈,因为现在他有萍儿。萍儿自然是个好女人!萍儿的好,没有花里胡哨,没有惊天动地,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我们平民百姓,最大的愿望是把每个日子过好,平静安宁,不喜不悲,不急不躁。诚如幽城人所说,天天能看见日出日落,是好的,你还祈求什么?这是一句哲语,需要慢慢品味,方能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

如此无端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三岔口,六顺这才回首张望。远远望去,王瑶仍旧站在那块广告牌下,面对着他,纹丝不动,如一尊雕塑。

飘香的米酒

离城西还有五里多的路程,六顺打算打的过去。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丝风也没有,南边天空升起了云团,天气如此闷热,怕是又要下雨了。夏日的气候多半是这样,好端端一个晴天,突然间就来阵暴雨,让人猝不及防,有时候一边出着太阳一边下着急雨,地面的干湿界限分明,那景象奇特而有趣。六顺出门时未带雨具,这么好的天气,有谁会想到要带上雨具呢?因此,他必须尽快赶往城西那个叫“华老诊所”的地方。

三岔口是幽城的繁华地段,四周摆满了出租的摩托车。六顺叫了一辆摩的,上车后,司机却载着他朝另一条街走。六顺感觉不大对劲,问道,你这是往哪里开?

司机答道,你不是说去“华老诊所”吗?

六顺手一指,那条路才是往城西的吧?

我知道的,这不是车子没油了,这条街的中段才有个加油站,到时再从一条巷子拐过去,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

你事先说一声,吓我一跳。

你以为我会把你卖了?放心,你看我一脑头发,嘿嘿,就晓得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再说你也不值钱。司机同六顺开起玩笑来。

六顺便真的瞅了一眼他的脑袋,随口问,那什么人才值钱?

司机应道,当然是拐卖小孩子,这谁不知道。前天,我邻居的一个男孩,四五岁了,他奶奶上了趟厕所,出来便找不着了,大家估计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夫妻俩在沿海打工,把小孩扔给老太婆带,耳聋眼花的,哪能不出事?为了几个钱,连子女都不顾,不值得,是吧?像我,宁愿在家出租摩托,赚点小钱,虽然辛苦,但不会像打工那样奔波,还能照顾家庭。日子安稳地过,多好!你看他一家,天都塌下来了,整日整夜没断过哭声,唉!司机长长地叹了口气,紧接着说,这人贩子十分可恶,有时想,假如抓住了的话,巴不得一刀将他们砍了。

仿佛搞出租的,天生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子。一路上,司机很少住口,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从古至今,天上地下,眼见的、耳闻的,无所不及。六顺的思绪,还没有从王瑶那儿完全分散开来,只感觉耳旁响着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具体什么内容不甚明了,当司机发问时,六顺才礼貌性地回应一两句。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加油站到了,刘顺便在出口处候着。

刚刚站定,一辆轿车在六顺身旁停了下来。驾驶室出来一位胖乎乎的人,他喜出望外地喊了声“老师”。六顺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三十刚出头的样子,学生家长显然是不可能的,那脸型好像以前见过。他笑呵呵地,像个弥勒佛,说,老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的学生陈涛,学校时他们叫我水牛牯,想起来没?六顺用指头轻轻地敲了敲太阳穴,表明自己在极力地搜寻过去的记忆,最终他“哦”了一声,似乎已经认出来了。其实,他的记忆里依然是模糊的,教书十多年,不敢说桃李满天下,起码桃李满幽城,他不可能记住每一张面孔。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学生绝不会认错老师的。所以,六顺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老师认出了自己,陈涛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车子加满油后,我准备上车,远远看像是老师,开过来一看,果然,真是太巧了。走,上车,去我家吃午饭。

这让六顺始料不及,他以为打打招呼而已,没想到脱不开身了,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还有急事要办。

陈涛告诉他,刘明昊从美国回来了,这几天同学聚在一块,谈起以前读书时,大家很兴奋,而且每次总会提到你。

明昊回来了?六顺惊讶地问。

陈涛说,你看看,成绩好的学生,老师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六顺摆摆手,表示不是这么回事,说,你们玩吧,我还得去办事。

要不这样,我先送你过去,办完事后一起吃饭。你办再大的事情,饭终归是要吃的,你在哪吃还不是吃。陈涛正在劝说时,摩的司机过来了。六顺正想上车,陈涛一手拉住老师,一手从裤袋里搜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塞给司机,说,不用找了,赶紧走吧!于是,司机一溜烟地跑了。

让六顺意想不到的是,陈涛的家也在城西,而且距华老诊所不远。刚才,六顺从车窗向外张望的过程中,好像看见了那块招牌。他正要叫陈涛停车的一刹那,转念一想,最好吃完饭再去,他若抢着付钱,肯定在场,医生问这问那的,这种事怎么好让一个学生知晓。

一幢豪华的别墅,前面是偌大的院子,种满了各种花,靠院门左侧搭建了一个葡萄架,上面枝蔓缠绕,郁郁葱葱,架上挂着一只鸟笼,两只鸟在相互轻轻地啄着羽毛,同时叽叽喳喳地欢叫,煞是有趣。这时候,天阴了,还刮起了一阵阵凉风,似乎要下雨的样子。陈涛吩咐家人泡茶,自己搬了兩张藤椅,师生两人便在院子坐下。陈涛说,原想安排在某个馆子,明昊说吃点原汁原味的东西,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比我们讲究。今天的食材大都现成的,鸡自家养的,草鱼老家池塘捞的,青菜也是后院临时摘的,酒是自家酿的米酒,香得很,这些吃来放心。

六顺想,为了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同学,陈涛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六顺重新环视了一遍周围的一切,脸上有种抑制不住的自豪感。陈涛当然能看透老师的表情,笑着说,这几年做了几单生意,赚了些钱,才活出点人样,这还不是老师教得好。六顺摆了摆手,不发一言,既不肯定自己的功劳,也不否定自己没教好。但他心中有数,以前是喜欢班上成绩好的学生,做老师的不都是这样?看来今后要改变这种想法,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凭成绩来预判学生的未来,那是一种错误的教育方法。

昨晚吃宵夜的时候,几位同学提议,抽空想去老师家拜访一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老师陪伴了我们三个年头。陈涛说。

提到家,六顺的脸犹如此刻的天空,隐晦起来。他无奈地说,家,什么家?今儿正为这事烦着呢。

陈涛有些不解,六顺就把事情的原委细说了一通。陈涛劝道,无非就是一个住处,有什么好烦恼的,老师若不嫌弃,一家子可以搬过来,反正我这地方大,等买了新房再说。买房的钱不够的话,你尽管吱一声。

六顺内心十分感动,但拒绝了陈涛的好意。陈涛沉思了片刻,说,上个月,具体哪一天不记得了,我和一个朋友吃饭,他说建了一栋公寓,在城南某个位置,叫什么“上景公寓”,打算用来出租,下午我送你过去问问……

正聊着,同学们陆续到了。见到老师,他们既惊讶,又欢天喜地。刘明昊的样貌和行头变化挺大,但六顺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主动上前,两人便非常亲切地握手交谈。陈涛开玩笑说,老师,别把他们晾在一边呐,还有美女呢!随后逐一介绍他们的名字,有的能够记起来,有的印象比较模糊,不管记不记得,六顺都装作很熟悉的样子,微笑着接住他们伸过来的手。在介绍邓薇薇时,陈涛笑着说,当年的班花,老师肯定没忘掉。邓薇薇那双丹凤眼忽闪了一下,有点羞涩地喊声“老师好”。六顺随口说道,薇薇比以前更漂亮了。邓薇薇的脸一阵通红。六顺是他们的班主任,教语文,邓薇薇是语文课代表,所以语文成绩特别突出,尤其作文写得非常出彩。同学们私下议论,说她有读书的动力。那时候,六顺刚入社会数年,阳光帅气,课上得好,很讨女生喜欢。邓薇薇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因此,每次萍儿来找六顺,她都会醋意大发,连作业都不完成。

六顺自然坐上席,左边是刘明昊,右边是邓薇薇。这好像是大家早就商议好的,但邓薇薇还是刻意推让了一番,陈涛故作认真地说,你不坐那儿,没谁敢坐,你要好好关照老师。但倒酒的时候,六顺双手捂着杯子,说平时不怎么喝酒。刘明昊一旁劝道,分别十余年了,难得聚在一块,老师喝点吧,这自酿的米酒纯香,不上头的。六顺觉得在理,就由着邓薇薇把酒倒进杯中。

气氛当然好。菜没上齐,酒便喝过三巡。大家自然而然地谈到学生时代的生活,谈着谈着,就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年,便无所顾忌地寻开心,喊外号。六顺见此情景,不由得兴奋起来,来时的烦恼全然忘了,主动端起杯子,叫了声“水牛牯”。第一次听到老师喊学生外号,一桌人开怀大笑,陈涛似乎评上了“三好学生”一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灌了三大杯。见老师随意起来,其中一位同学说,那时每门功课如果六顺老师教的话,邓薇薇也像明昊一样,早出国留学了。大家又一阵欢笑。

至此,刘明昊才跟着微微一笑。他似乎对当年的往事不感兴趣,更多谈海外的生活,可是这些,除了六顺会询问几句外,在座的又没兴致听。刘明昊与他们之间,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同学们的这次聚会,又冲着刘明昊而来,既然谈不到一处,为何要相聚?六顺有些不解。六顺也逐渐感觉到,在他们当中,要数刘明昊变化最大,与自己原先设想的大相径庭,这种变化表现在骨子里的,但具体什么变化,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酒香四溢。笑着,喝着,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原来外面下起雨来了,家人们正在搬家什。有同学说是不是过去帮一把,陈涛应道,由他们去吧,正喝在兴头上,左右折腾,不要冷了场面。

又上了两壶米酒。为了让气氛更热烈,有人提议,让邓薇薇和老师来个交杯酒。提议一出,大家跟着起哄,都已成年,而且有了家室,在他们看来,同学邓薇薇过去的那段情感经历,如今变成了一段佳话。六顺好像慌了神,身子往左一闪,拼命摇动着手臂,不可,不可,玩笑开大了!

挨着老师坐,邓薇薇开始有些拘谨,毕竟多年不见,毕竟曾经萌发过一丝情愫,手肘偶尔触碰,她会觉得很不自在。桌上的闹腾,相互地敬酒,渐渐地,她也放开了,就把老师当成了朋友,甚至是与他们一样的同学。邓薇薇顺水推舟,忽地起身,端起酒杯,宛然一笑,好吧,今天就让你们乐呵乐呵。六顺面露难色,想解释,又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干坐着。陈涛便摇摇晃晃走过来,一边端起他的酒杯,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这个节目不完成,往下还怎么演?其他人拼命鼓动着。六顺只好站起来,接过杯子,心想权当一场游戏罢了。邓薇薇主动挽着老师的手臂,一饮而尽。

饭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双彩虹

交杯酒的节目之后,又生出了不少花样,他们喝着,闹着,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六顺深深地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身心得到一次彻底的解放,全然忘了来时的一切,仿佛他今天出门,就是专程为这顿饭而来的。等兴尽席散,已是下午的光景了。陈涛一时高兴,又作为主人,不顾平时的酒量,不仅一味地敬酒,还来者不拒,到后来,他把杯中的酒不当酒了,当成白开水一杯接一杯稀里糊涂地喝。因此,大家还没走出饭厅,他便被家人抬进卧室睡了。

走出院子,天上还下着零零星星的细雨。除了逢年过节,六顺是难得端酒杯的。平日里不沾酒,突然间毫无节制喝一通,加上这米酒后劲足,六顺便有了醉意,走起路来,双脚有些飘忽。邓薇薇看见老师喝得有点高了,所以从饭厅出来,邓薇薇始终伴在六顺的身边,有几次想扶着他走,六顺说,还行,还行,不用费心的。

站在院门前,六顺一一跟他们道别。他们坚持要送老师一程,六顺却反复说,没事,没事,一个人随意走走。其实,六顺很想和刘明昊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总觉得某些道理要让刘明昊明白,又想不出有哪些道理,这些道理他明白之后,能起到什么作用?刘明昊也似乎不懂老师的心思,招呼过后,便匆忙上了车。倒是邓薇薇有些迟疑,碍于这么多同学在场,如果一意孤行地留下,就不是“一段佳话”那般简单了。在司机的催促下,邓薇薇才依依不舍地关了车门。就在车门即将关紧的那一刻,六顺凝视了她一眼,发现邓薇薇双目含着闪闪的泪光。

直到出租车走远,六顺才回过神来,他想,该去华老诊所了。几粒雨水打在六顺的脖颈上,六顺竟然感到有些凉意。幽城人习惯睡午觉的,这是他们认为的惬意生活的一部分,恰逢双休日,又恰逢下过一阵大雨,因此,街面上的人流显得稀稀落落。商铺是开着,却没几个人在店里。而多数商铺无人光顾,店主只好靠在椅子上打盹。人流稀少,车子便飞奔起来,六顺正想踏进一条小巷,这时,一辆轿车“嗖”的一声,擦着他的身子而过,六顺吓得冷汗直冒,醉意消了大半。不仅如此,小车司机从车门伸出半个头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说的什么六顺没听清,总之是十分难听的脏话。六顺暗自骂道,一辆破车有啥了不起,我学生陈涛比你有钱多了。

六顺进了一条无名的小巷,路面或高或低,所以积水太多,六顺就在上面跳来跳去。可是走着走着,他感觉巷子越来越窄了,照此走下去,这恐怕是一条死路。他敢肯定,华老诊所就在北边的那条街上,原想从前面走的大道尽头拐过去,但路脚远了些,便决定找个对应的巷子直插前去,这样可以节省许多气力。巷子最终以一扇门作为结束,六顺想,幽城怎么还有如此的巷道。他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里面竟是人家的店铺,店主坐在电风扇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六顺犹豫起来,想着是不是要回头,那无形之中走了一段冤枉路,心有不甘,于是,又往里面看了看,他注意到店门外面是条大街,这扇门是商店的后门,立马变得兴奋起来,便重重地敲响了门。

店主一脸的不高兴,你找谁?

借过,打扰了!说着,六顺侧身从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

果然,斜对面就是华老诊所。六顺走上街道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有人从背后骂了句神经病。他没理会,抓完药,还得去上景公寓,陈涛烂醉如泥,完全要靠自己寻找了,只怕会多耽误些时辰,哪有心思搭理这无关痛痒的事情。

相比其他店铺,华老诊所算是十分热闹了。要么看病的医生有些本事,要么患者的确多了起来,日子越过越好,人们对身体格外珍视,一旦有点小毛小病,便寻医问药。六顺进门后,仔细地观察每一张脸孔,生怕遇到熟人,当他确定没有一个人他认识时,才在屋角的方凳上坐下。一拨人走了,又一拨人来了,六顺干坐着,想等到合适的时机,也就是说在人数少最好只剩自己的时候,才前去抓药,可这样的机会迟迟不来。六顺正为此苦恼着,突然,老中医朝他“喂”了一声,让他过去。老中医可能意识到他等得太久了。六顺不好拒绝,起身慢悠悠上前,大家的目光便对准了他,这倒弄得六顺有些难堪。

老中医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客气地问道,哪里不舒服?

六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老中医盯着他看,笑着说,是不是那儿不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呢,时常有人来瞧这种病的,男人那方面不行的话,确实是伤脑筋的事。不过放心,你来了,我保证你几服药下去便可以了,当然还应长期调理,要调理哦。

六顺满脸通红,赶紧说出了自己的难处。

老中医点点头,道,女的呢?

你说萍儿么?

你老婆不来怎么行?又不是你生孩子。

六顺一时无语。老中医见他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不好让他空手而回,略作思考后说,这样,我先开些补气血的药,调理一段时间,改天你再带她一起过来。六顺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来,老中医便边开方子边安慰道,无需烦惱,一看面相就知道你是个良善之人,会有孩子的,迟早会有的。六顺拿着方子,正要到里屋抓药的当刻,猛然想起吃早餐时萍儿交代的事,又把母亲的病述说了一番,老中医这次倒没要求病人前来,只是叹了叹气,说落下这病根就麻烦了。

六顺提了两大包中药,从诊所出来,举头凝望着天空,天空此刻已经晴朗,云变成一朵一朵的,阳光从云缝里倾泻而下,像一条巨大的金色瀑布。六顺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神情呆滞。不过,他很快地清醒过来,必须抓紧时间赶往城南,这才是今天出来的唯一目的。六顺正向前面百米外的十字路口走去,那里停靠着几辆出租摩托车。走了几步,迎面而来一位年轻的女子,到了跟前,目光一对视,两人都怔住了。六顺先发问,小芬,你怎么在这?

她手一指,那是我家的门店。

六顺扭头望了一眼华老诊所,说,看病的那位……

我的家父。小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细声问,感冒啦?

六顺下意识地将药藏到身后,无端地咳嗽了两声,苦笑了一下说,可能是着凉了吧!

不能毫无节制,要注意身体哦。小芬感到玩笑开大了,马上岔开话题,吃早餐的时候,你没说,不然我们可以一起过来的。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问道,对了,整个上午你跑哪去了?

这一问让人觉得有些古怪,六顺想去哪还得向你小芬报告吗?他准备告辞,意想不到的是,小芬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到我家坐坐!六顺的手臂就像被柳絮拂过般地麻酥,继而又闻到一阵阵香水味,那是一种甜甜的奶油气味。浸润在这浓浓的香味里,六顺晕乎乎的,整个身子开始轻飘起来。有些晕乎的六顺还是动了动嘴巴,不了,不了,办事要紧。

天气这样闷热,先喝口茶水再走,有……还没说全,小芬呀地一声,仰头向着西面天空,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说,双彩虹,好漂亮啊!

这种奇异的景象还是头一次看到。六顺瞪大了双眼,嘴唇张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道彩虹一高一低,挂在天幕中,像两座七彩的拱桥。小芬自言自语道,老家的人说,如果孕妇出门在外,碰见了双彩虹的话,是一种好兆头,那怀的肯定是龙凤胎。

龙凤胎?六顺想,萍儿此时不会守在家中吧?可惜她又没怀上。自己刚好抓了萍儿吃的药,那这算不算是好兆头呢?

上景公寓

直到坐在摩托车上,六顺才悟出小芬说的“毫无节制”的意思。六顺暗暗偷笑,自己只跟她一面之缘,这样的打趣是否有点过了。然而,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始终在空气中弥漫,挥之不去。六顺进一步想到,小芬是个幸运的女人,整日里,除了打扮,仿佛再没别的事让她操心,至少不会像萍儿愁这愁那的,单是房子的事,小芬便免去了许多烦恼。

所以,无论小芬如何挽留,六顺都得告辞,尽早赶到上景公寓,先把房子租下来,有个安心之所,其他的事情才好慢慢来解决。比如生孩子的问题,十多年也这么过来了,不差那么一两天,况且抓了中药,老中医都说了,迟早会有孩子的,六顺下意识地把两大包药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个大胖儿子。

刚下过一阵大雨,天气显得格外凉爽,街面上的人流便多了起来。摩托车司机喜欢说话,但不如从王瑶家出来的那位车司机那般健谈,起码头脑中没他那么多掌故,六顺也没心思和司机攀谈什么,太阳已经西垂,希望到了城南,很顺利地找到房主,在晚饭前了却这桩心事。

城南这地方,也是近几年才开始开发建设,一些老建筑拆除了,路面遭到破坏,尘土飞扬。若不是有几幢新建的高楼,六顺以为来到了乡下。车子就好像行驶在波涛之上,六顺被颠得左摇右摆,他干脆下车,步行前往了。司机说,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是个教书先生吧,经不起这样的颠簸,早该想到这个法子,再说我也不知道上景公寓在哪儿,盲冲瞎撞的,不如自己寻找实在。

六顺问了问路边的一个餐馆老板,老板告诉他,刚开业不久,对这一带的情况也不太熟悉,听是听说有这么个公寓,具体在哪不清楚。有位食客抬起头来,非常友好地对六顺道,如果抄近路的话,你从对面的洞口进去,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往左拐,你会看见一棵大樟树,只要向周围的住户一打听,你就能找到的。六顺嘴里道着谢,心里却想着,吃午饭说不过去,而晚饭似乎早了些,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吃饭的呢?

在洞口尽头往左一拐,远远地,六顺的确望见了一棵参天大树。在城区,能够保留如此一棵大树,算是奇迹了。走近才发现,树底下围了一大圈子人。不太像看人家下棋的,看下棋不至于这么多的人,不至于男女老少都来,倒是在瞧什么稀奇,六顺想。于是,他站在他们身后,踮了踮脚跟,还是够不着。旁边的后生嘀咕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舍得扔下亲生的骨肉。

我看是女娃子,生多了,负担重,所以把她扔掉。一位中年妇女道,我老家的一对夫妇生了四个女娃子,总想生个带把子的,后来的几个女娃子全给了别人。

有人反对说,多半是人家偷情时留下的种,见不得世面。

你才没见过世面,如今只要给钱,哪个医院都会给你处理掉,还能等到生下来?后生觉得这个人说的离谱。

中年妇女建议说,这娃子长得蛮好看的,你们谁可以抱回去养着。

六顺一听,仿佛心弦被她拨弄了一下。六顺轻轻地拨开前面的那个人,往里挤了两个位置,再一次踮起脚跟,瞅见挨着树干的地上确实有个布包裹,一头露出婴儿的小脑袋,刚满月的样子,看不出是男婴还是女婴。一对小眼睛眨巴着,煞是可爱。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并且嘈杂不休,婴儿居然不哭,这让六顺感到相当意外。有那么一瞬,六顺发觉,婴儿弱弱的目光对准了自己,六顺的心弦便彻底地弹奏了起来。

一位老汉对中年妇女的建议提出质疑,说,这娃子可能得了什么怪病,抱回去就是个累赘。

好端端的,谁会舍弃呢?生个孩子挺不容易的。有人附和说。

六顺荡漾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便退出人群,问了问那个后生,你知道上景公寓在哪儿吗?

后生先瞄了他一眼,后昂起头,那姿态似乎对六顺孤陋寡聞表示不满,连上景公寓都不知道,还算幽城人吗?不过,后生还是很客气地问,你是租房子吧?你租房子最好找到许老板本人。他手一指,那扇红漆大门,是许老板的家,看到了吗?他很少在家的,今天算你走运,我来的时候,经过他家门前,还听见了他的说话声。

门虚掩着,六顺只叫了声许老板,没想到许老板应声而来。许老板脸膛黝黑,脚穿一双拖鞋,下身是一条休闲短裤,六顺左瞧右看也不觉得他是老板,倒像个种地的农民。许老板边走边说,刚好还有一套,你再晚来一天,怕是没机会了。

上景公寓离他家不足百米。老板手提一大串钥匙先行,六顺紧随其后,先去踏看房子。在上楼梯时,一侧身,发现背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那是老板娘。六顺想,无非看个房子而已,许老板在就可以的,她来做什么,租房子像跟做贼一样。就剩一套,也没得选了。房子整个一堵外墙朝西边,一进屋,六顺便感觉进了汗蒸房,没一会工夫,衣衫就湿了。许老板介绍说,每个住房都装了空调。六顺点了点头,脸上流露一种非常轻松的表情,看来他对房子的结构、设施等都很满意。

许老板说,这里离幽城中学近,你小孩上学方便。

六顺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嗫嚅道,还没孩子。

你也四十来岁了吧,怎么没孩子呢?老板娘一旁搭讪。

许老板连忙打圆场,那该抓紧生一个。我们劳劳碌碌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后代能过上好日子。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该生一个了。

老板娘的目光开始盯住六顺手中的药。想到母亲的一番状况,六顺心里有些发虚,打算借故推掉,又认为无论上哪租房子,这个现实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因此,他鼓起勇气,把母亲的病情和盘托出。没等六顺讲完,老板娘脸色一沉,挥挥手道,这怎么行?莫说我是新房子,就是老宅也应图个吉利,算了,算了,多少钱也不租了。

许老板不语,吧嗒吧嗒光顾着抽烟。

六顺难为情地说,我是陈涛介绍过来的,不然我也不知这里有房子。

你是陈涛什么人?许老板丢掉手中的烟头,接着问,你们是亲戚?

他是我学生,午饭还在他家吃的。他说你为人豪爽,精明能干,是个干大事的人,还专门代你喝了杯酒呢!六顺回答道。

我们是兄弟!许老板呵呵地笑起来,这样,你先搬过来,租金的事以后再说,到时碰到什么难题,你知会一声。

老板娘扯着他的衣袖,拼命摇动,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许老板手一甩,呵斥道,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做饭去。

回 家

六顺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许老板临别时的邀请。六顺心里很明白,老板娘的那种态度,他是万万不可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吃晚饭的。幽城人讲,文化人,脸皮薄。六顺书读得多,自然会顾及自己的脸面。况且,他是来租房子的,不是来蹭饭吃的,蹭饭也得看对象,再说,他不是那种恶俗之人,陈涛作为自己的学生,又那般热情,颇费了一番周折,直到透露刘明昊回来了,他才勉强应允。六顺脑子里想的不是吃饭的问题,而是早点回家,尽管那作为家的房子不久便不复存在。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六顺,确实想回家了。可以想象,一进门,萍儿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房子的事搞定了没有?当然搞定了,我出马哪有搞不定的道理。六顺会非常自豪地告诉她。而且他要把学生帮忙的事一并说出来,这是当教师的好处之一,倘若不是陈涛出面,结果肯定是无功而返。萍儿会问,他们就没有什么顾忌?顾忌自然是有的,要不然老板娘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可是,老板娘的表现绝不能告知萍儿的,免得她整日忧心忡忡。

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最好不当她面说。要说就说,先找了吴老师,可是去晚了,夫妻俩跑去上海带孙子了,本以为到此结束,却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学生陈涛,还喝了十来杯米酒,那酒纯香,入口容易,但后劲足,一桌人喝得醉意朦胧,作为主人的陈涛便人事不省了,否则的话,他笃定带自己见许老板的,办起事来便方便得多。而与王瑶见面的这一节,必然要删去的,你敢说在王瑶家待了一会儿吗?不敢说!你敢说王瑶出于好意,介绍华老诊所能治不孕不育,然后在路上才偶遇陈涛吗?更不敢说!萍儿会将那包药扔到地上,甚至踩上几脚,生气道,她怎么晓得我没生孩子?好让她看轻你老婆吗?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要是当初跟她结合的话,儿子都上学了,是吧?萍儿生气的模样很难看,原本一双美丽的眼睛,经她一瞪,变成铜铃般大,并透出丝丝凶光来。有时候,她吃醋的方式很特别,表面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但一忽儿锅呀瓢的叮当作响,一忽儿椅呀凳的碰翻在地,你若问她,她说自己不小心,要么家务事你做了,省得你整天游手好闲的。到了晚上,你触碰她,她推脱说“来了”,明明才结束几天的,反正怎么做都有她的道理。所以,跟邓薇薇喝交杯酒的事,也千万不可吐露半个字的。总之,你說租房的事已经办妥就行了,虽然有点小波折,但还算顺利的。六顺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初六,俗语云:六六大顺。父亲便帮他取了六顺这个名字。

六顺很快走到了大樟树下,那群人早已散去,地上的婴儿也不见了。六顺心里感到有些失落。他宁愿相信中年妇女的说法,倘若是这样,又倘若萍儿跟他一道出门,那很有可能把婴儿抱回家了,这要比那几包药来得实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萍儿也懂得其中的道理。不然,她为何常常躲到某个角落暗自流泪?为何人家谈到育儿的话题她会闪烁其词?为何亲戚邻居拖儿带女上门她整天闷闷不乐……六顺和王瑶的那摊子事,萍儿当然是清楚的。起初,萍儿并不忌讳丈夫言说他们的过往,甚至在一些无聊的晚上,她会主动要求六顺讲点他们风花雪月的故事,因为她觉得自己才是个胜利者。胜利者就应该包容、无私和从容。现在你要是提到王瑶,萍儿当然会将药扔到地上,并踩上几脚。故而,六顺所说的“改天我请你”,显然是推脱之词,尽管王瑶离婚了,常回幽城,除非像今天一样碰巧相遇,那还得小心翼翼,千万不能让萍儿发现了。

王瑶的离异,在六顺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这一路下来,只要想起这事,六顺便神情恍惚。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希望王瑶幸福,起码有一个安稳的家。王瑶说她过得挺好,早已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究竟有没有走出来,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一辈子单身,毕竟人生的路还很漫长。而对于女人来说,第二次选择是相当谨慎的。某种程度上讲,王瑶是个完美主义者,当初若不是她母亲以死相逼,她绝不会答应那门亲事的,如果再婚,母亲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进行干扰了,这种谨慎,十分容易造成她单身到老。这样的话,那便成了六顺永远的牵挂,一生的痛。六顺承认,他喜欢萍儿,但跟爱有很大的区别,而他的喜欢又建立在长期一起生活的基础上。真正的,六顺此前只爱过王瑶一个人。今后,除了和萍儿好好过日子外,他的内心不可能装下别人了,至于邓薇薇临别时的泪光,小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只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就像小说中的一段插叙而已。

夏日的黄昏总是那么漫长,天色还很光亮,但道路两旁的街灯次第亮了起来。这灯设置好了开关时间,夏日里亮得似乎太早,而冬天亮得似乎又太迟。六顺的家在城东,沿着这条羊水街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处,往右拐进三金路,再走三百余米,便接上了他早晨出来的那条小巷。路途不算远,六顺没叫出租摩托。六顺的步子迈得有点急,他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不知怎的,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想见到萍儿。平日里,萍儿会早早地做好饭菜,等待丈夫回家。现在,她肯定坐在檐下那张半旧的竹椅上,期待着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想到这,六顺心里不禁感动起来。天气尚好,晚上有月亮,吃过后,他打算和萍儿在院子里坐坐,谈点人生感悟什么的,毕竟这样的机会不多了。最好开一瓶啤酒,不是米酒,再来一碟花生米,对月而饮。这一天的经历太丰富了,本来只有一个目的,要去的地方也只有吴老师的家,但居然遇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从东到西又到南,这如断梗的飘蓬东奔西跑,漂泊无常。回想从前的日子,何尝不是如此呢?六顺的老家在偏远的山区,刚结婚那年,还在乡下教书,他和萍儿便住在学校不足十平米的平房里。第二年,岳母见那状况,心疼自己的女儿,叫六顺搬到她家住。后来调往幽城中学,小舅子也要结婚了,两人又在离学校不远的城乡结合部租了一间房子,卧室兼厨房。住了不到一年,该处开发拆迁,六顺不得不搬走。好不容易熬了十多年,积攒了些钱,买了栋二手房,如今又要搬迁了。结婚以来,先后搬过七次家。六顺心中一番感慨,不由得想起自己教过的一篇课文,那就是宋代诗人徐昌图写的《临江仙》: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幽城人在教训子女时,常说的一句话,不要做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六顺想,自己的遭遇跟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虽然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境况莫过如此,自己的根又在哪儿呢?

街道的灯光由暗黄转为雪白,暮色渐渐合拢了。六顺沉下头,一个劲儿地往家赶。六顺认为,中途不会再有什么意外而导致延误回家,就是说不会遇到熟人,或别的事了。认为无意外的六顺,没想到的是,在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撒手西去。萍儿觉得是不是药出了问题,六顺为此耿耿于怀。直到初秋时节,他才释怀,因为萍儿怀上了。他心中暗喜道,这老中医还真有两下子。他常带着萍儿出门,尤其是天气变化的时候。六顺又想,在秋天,即便是下雨,还能出现双彩虹吗?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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