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
2023-09-13丁颜
丁颜
一
临潭秋季雨水多,总是湿漉漉的凉。我跟妈妈又搬了家,搬到了西门桥旁一幢残败旧楼的最底层,坐在桥头聊天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总会聊起我们的祖先是从遥远的江淮被强迁至此的。束缚与自由,眷恋与无奈,希望与绝望,相互撕扯中,江淮的遗风一息尚存,像浩瀚宇宙与深蓝地球的一种遥相呼应,鼓舞着人们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河道里一滴河水都没有,而西门桥则像一艘陈年搁浅下来的旧船,旧得拥堵,噪杂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桥头的店铺一间一间,门窗腐朽,狭小灰暗,里面被屠宰的羊,红色的血肉下,一颗心脏仍似在跳动。明亮得刺眼的白日光灯下,王家阿婆绣花的针穿来绕去,最终纠缠在一堆乱线里抽不出来。佝偻着腰背的修鞋人满手污迹,将一只鞋翻过来翻过去地补……货车缓缓驶过去,车窗外一影一影地掠过。
虽然吵了点,但房租便宜。货车司机将所有的家什和箱子卸在门前,要我们自己一样一样往进搬。青砖木制的旧楼,里面比外面更残败,斑驳的墙壁上,发黄霉烂的旧墙纸剥落下一大块儿,我伸手一撕,一大群飞蛾,像无数昨日遗下的影子,伴着浓重的霉味自墙纸背面飞出。极其短暂的一刻,我像身处在尘埃汹涌的梦魇之中,时间一瞬间夭折,凝固在满是粉尘微粒的青砖墙上。雕刻在墙上的一行巴掌大的字,在寂静微光里,一个一个,犹如晃动不定的镜头,掠过我的眼睛。
“妈妈,墙上有字。”
妈妈放下箱子也过来看,指尖轻轻地摩挲在被时间无声侵蚀去棱角的大字上。
“是谁刻在这里的?”
“不知道,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打扫布置新租的房屋一直都是一项庞大而繁杂的事务,贴墙纸,挂窗帘,置放物件。妈妈忙琐碎,清理的垃圾由我小桶提出来倒在门口,一小堆又一小堆,太多了。铲垃圾的车铲了一次又一次,铲烦了,最后一到我们门前,就逃似的开了过去,车厢里的破雨伞和油腻的塑料袋子飘荡出来,将一个车尾弄得像掠过天空的长尾巴慧星。
天色正一点一点逐渐变暗,月亮淡白的影子在天边隐约浮现。空气中是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我站在台阶上,无奈地看着已经走远消失的垃圾车。可怜最后这一点垃圾要在这里捱一夜秋风。大街上各类商铺已打烊,各类摊位也已经撤走,没什么声音,只是清冷。我看见一个人沿着墙的阴影向我走来,像一个青黑的鬼魅,手里拉一只硕大的行李箱,轮子咕噜噜响。
轻声问我:“麻烦问一下,蝴蝶记在哪儿?”
昏暗的灯光下,我只看清她是一个女人,她用大围巾包住了头,看不清她的面容和年龄。但我知道她不是镇上的人,她穿一双齐膝的马靴,靴筒上有用丝线刺绣的绚烂野玫瑰。古镇上的女人们是不会这样穿的,她们穿得都无比黯淡,像失去水分的植物。
我摇了摇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微微仰起脸,她的眼神像夜色中一束缓慢到凝滞的月光,然后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拖沓着脚步走远了。刚收拾好的房间里都是生疏的气味,我进屋关上门,略微犹疑了一下,问妈妈:“什么是蝴蝶记?”
“蝴蝶记?”
“刚有人问我蝴蝶记在哪儿。”
“哦,什么什么记,应该是以前的一个老店名,早就不存在了吧。”
疲累袭卷上来,躺在床上睡着了。在刺眼的灯光中醒来,妈妈在画画。外面刮着风,而且感觉冰凉。我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清晨刚刚苏醒过来的西门桥像摊开的手心,手指上戴的都是为生存而挣扎的小市民,手脚忙碌,脸色晦暗疲惫。
房间里很寂静,墨色油笔在布面上画来画去的声音非常清晰。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声音,从我出生至现在。本是为生计,但妈妈似乎已对它有了某种精神寄托,反而对落魄的生活持无所谓的态度,每次搬家她都会说住哪里也不是太重要。她不怎么出门,很少出去见朋友,对人没有耐心,也没有多少事能引起她的关注和兴趣,所以我们的生活里好像也没有其他内容。三天前,钱不够没交房租,房东停水停电停燃气,妈妈就开始收拾打包各樣东西,准备搬家。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四处租房子住。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一个沉溺于画画的人,似乎画出来的图案是她存在的证据,而她是图案的隐喻,孩子是她偏离了命运的影子。我还有一个住在富人区的外婆,但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她跟我妈妈的关系很不好。她曾来找过我们,她穿马蹄领的齐膝盘扣宽腰旗袍,全身散发着秋末余晖的香,让人很舒服。她要我们回去跟她一起住,但我妈妈说:“不回。”外婆问:“为什么?”妈妈说:“为自由。”外婆好像被气疯了,骂道:“你未婚生一个找不着爹的孩子是为自由?给人画刺绣的底稿是为自由?你懂自由吗?我告诉你,就你这样,永远自由不了,你是我生的,你画画的这三脚猫功夫也是我教给你的。”妈妈红了眼眶,暴躁如野马:“你走,我不需要你管,我没爹的孩子也不需要你管,我死了都不要你管,我自己烧自己的骨灰自己扬。”不包括我,但也没有排除我。我理不清楚妈妈和外婆之间的事情。我只感觉我还活在妈妈的体内,活在她的轮廓、步伐和举止之中。但比起那些在黑夜里,犹自彷徨在街头,无所归依的孩子们,我已经千万倍的幸运。
有人敲门,我跑过去拉开门,门外是昨天晚上问我蝴蝶记在哪儿的那个女人,不过二十多岁,鼻梁高挺,厚厚的一张大嘴唇。她的装束变了,穿一双黑色高跟鞋,全身灰暗,除了皮肤黑一点,没有高原红之外,跟古镇上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她进来了,并礼貌地介绍了自己,说她找的蝴蝶记经多方打听就在这里但就是找不到具体位置。我妈妈说那只是一个老店铺名,是杜撰的也说不定,因为这个镇上杜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那个女人说,它一定在的。它是明朝初期由一个女人开的刺绣店。她打开她硕大的行李箱,拿出有刺绣的绸缎给我们看。一块一块材质密实的缎面上有陈旧的灰土气息,但精美的配色以及细密的针脚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都是硕大的鲜花和飞舞的蝴蝶,似乎是为寻求一种飘渺的慰藉,刻意建构出来的一个新的虚幻的世界,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不可跨越的距离。她说这就是属于蝴蝶记的刺绣,行李箱里的也都是。明朝初年,大批江南的工农士兵,小商小贩被强迁至此,开垦务农,戍守边疆。街面上也随之开了很多江淮遗韵的店铺,张记绸缎、李记珠宝、麻记粮油、敏记茶庄,都是男人们开的店。女人不许开店,因为没法许店名。女人夫家姓沙,娘家姓朱,嫁人之后,连名字都没有了,就一个沙朱氏。女人真可怜,行至半路,娘家一半儿,婆家一半儿,生死喜乐都有,唯独没有自我。女人打江淮到此,会一手绝伦的刺绣,硬是要开店,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欺负女人,官府给许的店名是“沙朱记刺绣”。新店开业,牌匾挂出来,识字的人一念,不识字的人一听,全都哈哈大笑,为什么要杀猪祭刺绣,是绣线的颜色不够红,还是刺绣不行要改行卖猪肉?女人一气之下,姓氏不要了,店名也不要了,自己重挂一个牌匾“蝴蝶记”。但她为什么硬要开蝴蝶记?她坐下了,开始讲一个明朝初期的女人的成长史,从少女到结婚再到生子,从懵懂、错愕到失望与悲伤,再到绝望。成年人的故事,浓浓的生之酸馊的气味,无异于隔夜的呕吐物一样让人反胃,但妈妈在听,妈妈说好故事都是浓淡适宜的咖啡,初入口的苦涩褪去之后,是齿颊留香的无穷韵味。那个女人不识字,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中经历着磨难,并飞蛾扑火般卑微而顽强地活着,但自私的男人,不仅愚昧傲慢、喜新厌旧,而且极其吝啬,最终连一间小小的茧一样的安身空间都不给她留。她想与其不顾尊严,死缠烂打,不如像蝴蝶一样,破茧而出,自主飞的方向,于是她开了蝴蝶记,用刺绣创造属于自己的语言,教一代一代的女人将刺绣绣在男人们建构的世界夹缝里,绣在自觉的身体里,绣在虚无的幻觉里。
妈妈坠入长长的静默,然后问:“那你找蝴蝶记,又是为了什么?”
“我答应一位已逝的故人,找到蝴蝶记,将这些刺绣送过去。”
“但你来问我,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她头戴彩色的草帽,拉着硕大的行李箱,花费很多时间在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上仔细打听蝴蝶记。但都说不知道,卖鞋垫子的老人吐了一口痰,用脚于摊子旁踩开,也说不知道。然后就到了王家阿婆的刺绣店,王家阿婆绣花的针在布面上一针连一针,我想她成天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绣花,在某种意义上跟我妈妈成天一笔一笔在布面上画画是一样的,不停地虚构和重复,而她们映在布面上的头部阴影则都像极了一只饥饿的胃。王家阿婆一看到她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刺绣,就慌忙地接过去,端在灯下面仔细地看,缎面上那些柔美的绣花以及亮丽的色泽,使王家阿婆常年愁苦的面容荡漾起愉悦、荣光和微笑。桥的另一边,是各样的小吃摊,一阵秋风过来,各样食物的气味,穿进我的鼻孔,将我的胃门轻轻推开。酸奶子口感醇厚、甜胚子甜腻醉人,我最爱这两样。
“央拉,你的那个刺绣卖不卖?”王家阿婆从刺绣店里追出来问。
“不卖的。”嘈杂、喧嚣的街头她拉一个硕大的行李箱,看上去格外瞩目。
“我价格给高一点,你好坏卖我一件。”
“再高的价钱都不卖。”
她叫央拉。等我买了酸奶子和甜胚子再去买酥油茶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她拐来绕去又进了哪家店铺。我端着甜胚子边吃边搜索她,不小心将套在手腕上的一大杯酥油茶撞翻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我抬起头看,那男人喝了酒,有酒气,想骂我又舌头大了骂不出来,一张嘴咧着,像桥头多数已经坍塌了却仍不放弃营业的店面。终于还是提起湿漉漉的衣襟骂了出来:“哪来的小杂种,走路不看脚,眼睛往天上翻。”旁边另一些人心照不宣地发出笑声,围了过来。人总喜欢问:我从哪里来?最终又去往哪里?而第一个问题对我就已经非常严峻。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没有见过,妈妈也从不提起。很多人都骂我是小杂种,尽管他们住在西门桥这一带跟我和我妈妈一样,只是挣扎地活着,但他们仍然骂我,只因我没有父亲。他们厌嫌的目光和笑声,像闪电和轰雷,粗大的冰雹子砸下来,我的眼睛被抽打得生疼,猝然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块儿石头绊倒了我,胳膊磕在地上,撕裂般的疼痛从皮肉渗透进骨头。我蜷缩成一团,像极了一个正在被虫蛀的死尸。最后是央拉将我扶起来的,我浑身是灰土,拍也拍不干净,她说:“赶紧回家去吧。”
天空是银灰色的,突然而至的细雨像羊毛,粘附在我身上,湿沉沉的,泛起一点脏泥的味道。我抱着疼到麻木的胳膊往家的方向走,路过十字路口,再路过售衣店,自橱窗的玻璃上,看见一个头发卷曲蓬松的小女孩,双眼噙着眼泪,静静地看着自己和正在降落的秋雨。
我的胳膊竟然骨折了。妈妈带我去医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回来后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没事的,等恢复了就没事了。”我脖子挂住打了石膏的胳膊,爬到窗口看天空,只有洁白的月光和逼人的湿凉从各种缝隙渗进来。妈妈洗了我沾满泥水的衣服和裤子,挂到火炉上烘干,频频水滴自衣角滴下,滴在滚烫的炉盖上,发出单调而重复的滋滋声。妈妈信手画了一幅画放在了床头,一个被炸掉一条腿的男人,一双鞋,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放在被炮弹轰过的废墟中,里面种了一株玫瑰,墨色油笔画在硬纸板上的白描画。妈妈用口红将那朵盛开的玫瑰涂得艳艳地红。我看明白了——脚没了,希望还在,要有信心。但一想起白日里那一双双眼睛……除了我的妈妈,世上的种种已无法再给我希望与信心。
我再一个人出门去街上玩儿是在胳膊好了以后。单身母亲保护受伤的孩子,就是时刻将她收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像阳光与树影子。再没有其它办法。整个康复期我就在睡觉与自己玩耍中消磨,急坏了。突然出门,感觉街上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小吃摊儿上依旧火舌乱窜,香味浓郁,颠勺的女人,依旧是灰黑色的衣裤,但她换了围裙,绣在裙角的一朵小花,就像是连绵阴雨下滋生出来的一块儿霉斑,让一向荒凉暗淡的古镇起了一点波澜。我跑进去跟妈妈说我的新发现,但见妈妈在画刺绣图案,已经画了一堆,粗糙而缭乱,我问:“找你买刺绣图案的人怎么突然多了起来?”
“可能央拉带来的刺绣刺激到了这里的女人,她们都想要尝试刺绣,都来找我买刺绣图案。”
我们租住的房子左边是爆炒羊杂的店,右边是卖羊肉的店,楼上是一个生意红火的火锅店,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辛辣的油烟与难闻的膻腥,门外永远是走不完的汽车,打不完的喇叭。来买刺绣图案的人越来越多,从早到晚频繁地出入于我家,我家的门开开关关,浓重的油烟和接连不断的噪音,让我们的日子愈发难过。但妈妈忙着画图案,故意将其忽略。而我像一只在妈妈身边逡巡的猫,一只极普通的、迷迷糊糊的猫。日子一天一天,如过眼云烟,不留痕迹。
这一日,街上积雪溜滑,几辆三轮车和出租汽车连撞在一起,还撞倒了人,乱糟糟的仿佛在提前过年。我跑出去围观,卻发觉央拉也混在其间。她硕大的行李箱被撞开了,各色的刺绣铺撒了一地。她穿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头和脖子依然是用大围巾包裹起来的,眼睛里有些许的焦灼与哀愁。她慌忙爬起来,将遗落的刺绣捡拾起来,重新装进箱子里,匆匆离开了。地上还有一块刺绣,是央拉没有看见的,在污雪与泥泞中,已被人踩踏得肮脏不堪。后来人群散了,我将其捡了回去。一摊开,绣在上面的牡丹花个个碗口大,百来只蝴蝶此起彼伏,各不相同。妈妈赞叹了一番,又小心将它洗干净,挂晾了起来,是一块群青色的刺绣,浸了水,如夏日雨后的花园,美和生机都有,却与人世两相遗忘。
又过了一两天,我在西门桥上玩耍时,有人说桥底下死了一个女人,没伤没痕,应该是冻死的。我也跑到桥底下去看,是央拉,大部分身体被雪覆盖了,眼睛睁着,脸是僵硬的,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此时几个穿制服的人匆匆从桥上下来,随手扯起央拉的双臂将她反转周正,用力将她冻硬的双腿踢到一起,迅速拍几张照片,另一个迅速将她拖进一个白布装尸袋中,用羊毛绳扎紧袋口,两个人像抬一条冰冻的羊,从桥下抬至桥上,再抬起来合力一扔,扔进了车厢。我听见央拉的身体碰撞在车厢底的声音,那要是一个活人,早就摔残废了。他们将尸体拉去了与古镇相连的草原,我同一群人跑去一起看。凛冽的寒风中,彩色幡旗哗啦啦作响,淡灰色的旷野中无数只秃鹫飞来飞去,像是享受一道热闹的盛宴,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后来,大雪一场又一场,悄无声息地掩盖万物,让一切归于洁白,而我心里像是起了大雾,灰蒙蒙一片。为什么白茫茫的冬天会让我觉得如此灰暗、混乱、残酷。为什么雪花飘落的聲音,像被谁推倒的桌子,杯碟碗筷摔得稀里哗啦。我抱住我的妈妈哭了一场,哭到呛咳。妈妈说住这地方就像是住在油烟管道里面一样,还是搬家吧。在那一段穷困潦倒的时间里,她边照顾断了胳膊的我边画画,赚了一点小钱,有搬家的底气。
清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沉寂的大街上,白茫茫的没有任何身影。妈妈好像很爱我捡来的那块刺绣,将它做披肩披在身上,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一个小行李箱,装了一些要紧的东西,其它东西都不要,搬往新的住处买新的。
在过马路的时候,我转头却看见了我外婆,她将车窗滑下去,也看向我们,她比以前更苍老了,几丝白发从盖头底下飘飞出来,挂在颧骨上,很荒凉。妈妈忙着走路没注意到她,外婆也没有跟我们打招呼,就只静静地看着我们。
二
她,我的女儿,披在肩上的那一件刺绣,就是阿诗格绣的,我一眼就识出。我已经老了,苦难的相似性,常使我颠三倒四,将1960年的饥饿和1966年的运动含混在一起,但却异常清晰地记得阿诗格离开的那一夜,那一夜所有的刺绣都被烧完了。从此我以为世上不会再有那样的刺绣,但我忘了,只要人活着,人的智慧就是仲夏夜里的草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连天。
七八十年前的临潭是茶马古道上最热闹的一个驿站,在青藏与西北的交界,让来的去的每一个人都徘徊在抉择的边缘,那些欲望、权力、金钱和仇恨,最终滋生的不是慈悲就是罪恶。我母亲生我时大出血命没保住,我父亲是赶驮队做生意的商人,混乱的时局和混乱的秩序下生意一落千丈,完全没有能力再娶,但商路漫长,有时一走一两年,遇上不太平间的年间,四五年回不来也是有的。他无法带一个女孩儿在身边,于是就将我放在蝴蝶记,付了钱让蝴蝶记的老板娘梅梅养活。梅梅是一个富商的遗孀,无儿无女,又嫌家累,分遗产的时候,只身出来,只要了蝴蝶记这一个绣坊。蝴蝶记那时是全临潭最大的绣坊,在西门桥最繁华的黄金地段,青砖木制的房屋,上下两层,十几间雕栏画阁的店面。我跟梅梅住在蝴蝶记的二楼,临街的窗子一开,便是繁华的西门桥,每日桥上车来人往,骡马拥挤,喧嚣不绝,因此开得少,临河的后窗常开,窗外是平缓的洮河,洮河对岸是接连相交的树林与山野,以及稀疏散落的房屋,再远处是壮观的城墙和古老的堡垒,洮河自白皑皑的雪山流淌过来,映照着两岸的一切,给人造成真假难辨的错觉。
日子漫长,梅梅几乎拿我做女儿养,吃穿用度样样都给我备足,我也叫她梅梅阿娘,情真意切。每日闲时,她还带我上街闲逛。桥头甜茶馆里坐满各类闲情逸致的古典旧贵族,着皮袍马褂,戴各类珠宝玛瑙,酸奶子甜胚子酥油茶这类甜品,在他们的衬托下,比别处贵七八倍。梅梅最爱里面的酥油茶,会进去喝一壶,但不会久坐。那条熙熙攘攘的、极目不见尽头的大街上如梅梅这样穿行闲逛的,还有从各处来的风情各异的娼妓,她们头上插一朵花,如同美艳的鱼儿,带着假装的羞涩与骄矜,在各处流连顾盼。往来不绝的各类商客,招她们入怀入室,花钱从她们身上得慰藉。街上跟娼妓一样闲散的还有从各处来的各类修行的人,在半空盘腿悬坐的人,一坐一整天,不是修行人就是江湖骗子,往来的人已经见怪不怪。梅梅最常喜欢去一个叫“凉棚宿客”的茶亭子,那里常有放弃尘世、专心求知或苦修的人,他们身着羊毛粗衣,常盘腿坐在茶厅的一处,以他们自己独到的参悟解说万物与本然之间的联系,周围挤满了男女,他们或坐在茶桌旁,或席地而坐,像是干涸的灵魂畅饮到了琼浆,从中得来的是另一番慰藉。
我问她:“梅梅阿娘,你为什么常来这里?”
她说:“这里可以为淹没在罪恶之海的人提供救生圈。”
“你有什么罪?”
“我不知道。”
也许梅梅的罪就是她不知道。蝴蝶记里面的绣娘三四十个,有未出阁的大姑娘,来此学刺绣,为自己备一份嫁妆,也有已婚的,但最多的是寡妇,离了婚的,或者亡了夫的,失去了依傍,来此做刺绣,谋一份生计。梅梅听修行人的解说听多了,就照猫画虎,对这些绣娘们说刺绣是永恒的美,达到美的道路是忘我的无限的爱。说完便忍不住低头浅笑,她说的话好像连她自己也不太理解。后来,也有一些受挫的娼妓,白日里来蝴蝶记做刺绣,晚上又出去维持另一门营生。梅梅是一个俗气又疏离的人,只要能帮她赚到钱,是什么身份,她并不介意,她以同样的目光看待她们,就如她日常用同样的目光来看待悲喜。她活得太过通透坦然,像是来人间应付差事。而在人们眼里蝴蝶记早已成为藏污纳垢的地方,遭到无数的诋毁谩骂。
每一年蝴蝶记里面用的大批的绸缎和丝线,都是我父亲的驮队从西安或苏杭一带驮过来的。那一年我问父亲:“蝴蝶记在暗地里被人称之为‘寡妇俱乐部。其他人家的女儿都已经不去那里学刺绣了,你走了,我还要继续过去跟梅梅一起生活吗?”
父亲说:“继续过去吧,做人在自己,况且梅梅做生意钱财上从不含糊,这样的人品行上也不会有含糊。”
我记得阿诗格是在新中国建立前一年来蝴蝶记的。那年我九岁,她十五岁。那一个瓢泼的雨夜,是在夏天还是秋天,我记不准了,我只记得雷声闪电不断,河水自河堤涨泛上来,淹了一整条街。我跟梅梅关阖了店铺各处的门窗,已经睡下了,却听见外面拼命的敲门声。披衣掌灯下去开了门,一个女子,湿发凌乱地粘贴在脸上,像一个自水沟里爬出来的病猫。我们搀扶她进来,坐定才发现,她肚子滚圆,昏黄的灯光下,血水自两腿间流出。慌乱的雨夜,生孩子的人声音嘶哑,疼得嘴唇咬出了血,接孩子的人双手沾满血污,满脸汗水又热又湿。我吓得站立在一旁目瞪口呆。都尽力了,但下来的是个死胎,身上的肉像是开水锅里浸过,青紫的,湿腻腻带着血丝。阿诗格实在虚弱,不说话,问了也不说,只每日躺着,眼泪伴着细微的呻吟,自眼角往下滑,枕头上一大片泪迹。我问梅梅这怎么办?梅梅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她竟耐心地照顾起了阿诗格,直至身体恢复。她问阿诗格此后什么打算,见阿诗格不说话,就又问她要不要帮忙联系家人。屋子里寂静,壁上的大钟,来回走动,阿诗格呆坐半晌,才说外面兵荒马乱,父母兄弟相继都做了乱世里的枪下亡魂,家里没人了。那时那样的时局下这样的事情多了,梅梅也就没有再多问。突然阿诗格问梅梅能不能让她留在刺绣店里做刺绣,做打杂也行,她只想获取一份温饱。
梅梅安排她住在二楼,跟我们一起吃住。阿诗格比我大六岁,但她瘦骨棱棱,脸还是少女的天真模样,跟着我一起将梅梅喊作梅梅阿娘。她完全不会刺绣,梅梅清了她账桌上的账薄和算盘,放了一张绣案,亲自在旁教我们如何刺绣。阿诗格比我性灵,学得比我快,绣得比我好。我的眼睛和手指根本经受不住考验,常分神轻手轻脚走到画师身后,一遍遍看她如何运笔。于是就只剩下一双手,在我脑海里轻盈地、自由的绘画。有人能将过眼的山河铭记于心,再分毫不差地复刻出来。而我铭记了画师双手,在大脑里用她的手,控制自己的手,跟她一样自由地绘画。梅梅说这是天分,以后蝴蝶记里的刺绣底稿,分一半让我来画。
绣坊里众多女人爱涂胭脂水粉,爱穿五颜六色的宽身旗袍,爱用经典的刺绣牡丹做披肩装饰自己,爱说人短长,胡乱笑一场,但阿诗格年轻的身体里面仿佛住了一个年岁苍苍的老者,总一副黯然神伤,格格不入。我问梅梅:“为什么阿诗格的脸看上去一直都那么悲凉。”梅梅瞥我一眼,将我当小孩子哄:“人祖阿丹的泥身,立在天地间的那四十年中,忧愁的雨就淋了三十九年,所以人生来就是悲凉的。”梅梅上街闲逛时,常会叫阿诗格跟我们一起。当在那茶亭子里听到修行人讲“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奥秘无穷的宇宙”时,阿诗格眼泪突然开始流下。可能多数人都一样,诸事不顺,太过忧愁的时候,总想从无限的虚空中攀住些什么。阿诗格竟对那些修行人的修行有了兴趣。她问我一个人自我幽闭,远离纷扰,长时间的祈祷、冥想、禁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可是这我怎么会知道。她又要求我帮她画一幅与修行人有关的刺绣底稿。如此底稿从没画过,也没见人画过,便竭尽所能画了一幅给她,但她绣出来的却是另一副模样。她绣了一个憔悴的、衣衫破烂不整的、头发也打结的修行人,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和皮水袋,或在水上行走,或在空中飞行。大家看过后都笑,笑这样的刺绣绣起来费人不说,绣出来还卖不上好价钱。绣坊里的众人一致认为,女人的刺绣就跟女人的珠宝一样,有钱了是装饰,缺钱了随时可以变卖。刺绣是自己的语言,珠宝是别人打造过来的枷锁。此时没日没夜做刺绣的艾米,正绣一幅《花开富贵》的刺绣,绣针穿梭在绯红牡丹的花瓣上,忙得头也不抬,梅梅便说:“艾米,休息一下呀,眼睛要紧。”艾米说:“我需要钱。”梅梅笑笑,说:“她们自江淮而来,将自由寄托在蝴蝶的翅膀上,再将蝴蝶绣在她们的刺绣上,一代一代下来,竟也演变成了另一种束缚。”自此,我们才知道蝴蝶记原来自打明朝起就开在这一处,大厅正对面青砖墙上的那一行大字,几百年前就已经雕刻在了那里。时间犹如浪涛,不断打磨,大字的棱角已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而蝴蝶记也是几经战乱动荡几经修补加盖,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和风情。有时梅梅来了兴趣,也会坐下来给我们讲蝴蝶记的前世今生。都是女人在男人世界里的活法,几百年前的故事竟跟眼下的故事一样。可见活着这个问题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转眼过了一年,全国解放,街上锣鼓喧天,人们在庆贺,我跑出去看,几声闷雷从头顶滚过,磅礴大雨,还不及撑伞就扑面而来,惊心动魄。我笑着乐着湿淋淋跑进去,眼睛被雨水浆着,没防住,一头顶在梅梅的胸口。梅梅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问是什么意思。梅梅说是口号。蝴蝶记里全是妇女,为顶“半边天”,得来很多支持与照顾,不胜欢喜。后来公私合营的时候,蝴蝶记又跟着合营,绣娘不能再叫绣娘,要叫女工,但还是一样的针线,一样的绣法,一样的工钱。只是梅梅再也没去街上闲逛了,我们都没念过书,都被安排进了扫盲认字班,梅梅很努力,将全部精神放在了学文识字上。同时街上纷乱的商客没了,修行人消失了,四处找小活、拉车、当小工、做小贩、自谋挣钱之道的人也没了,娼妓被邀去教育改造,漫长的商路也没有了,父亲回来进公社做了农民,人人都换了新样子,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唯艾米一人,挑几根刘海,烫卷了散在两鬓,然后搽粉,抹胭脂,用棉纸将嘴唇染得艳红,打扮得像是要出嫁一样来跟大家告别,说要跟相好的一起离开。艾米那一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她十几岁时被过路的土匪掠去过,自此有了名声,她巴望想嫁的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家,她自己又嫌三嫌四不愿意。那一年她自己搅上一个从旧军阀里逃下来的旧兵痞,无家可归的男人,看着肩膀宽阔,满身是劲,但成天除了东躲西避就是向她借钱。在蝴蝶记,女人们总喊要赚跟男人一样多的钱,要独立要自由,但她们又何尝不渴望被人爱,有尊严的同时被人爱。她们比谁都清楚什么是爱。她们总反反复复地提醒艾米不可靠,要小心。但女人事到自己身上,哪一个又不是谎言的俘虏、蜃景的迷恋者,幻象让其盲目又盲心。那一天艾米笑着说:“好了,我这一走,天南至海北,谁也不认识谁,又是一个新人了。”绣坊里的众人尽情谊送给她的刺绣,她一样没拿,只要了多年来存在梅梅那里的所有的钱,笑着便走了。过了两个月,又回来了,人陡地瘦下去,一张脸像卷皱了的手绢,老下去好几岁。她一直在苦笑,笑完又哭:“他拿我的钱带我去乘船,却没给我买船票,他抛下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她后面有女工将刚绣完的一幅《天堂花园》挂起来收拾线头,被各色花叶、银线、金线覆盖的丝绸,几乎像戏剧一样华丽。她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泛起苦涩的涟漪,她翘首以盼的脱胎重生,只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她自己总算也相信了。自此她的精神像是被抽掉了,话没有了,心也变狠了。
那是一段充满口号和激情的年份,一切都变幻无常,一些娼妓被教育改造后嫁人过日子去了,还有一些嫁不出去或不愿嫁的被安排进各类工厂做女工,自然蝴蝶记里也被安排了些,但她们心底里不痛快,心思全不在刺绣上,常常哀伤:改造我们简单,就给一身皮肉改头换面,但要改造人们内心根深蒂固的偏见,怕是要比用针挖倒一座山更难。慢慢的她们和梅梅之间转化为一种对立,任何弥合对立的尝试都好像只会让双方漂移得更远。比如当梅梅看见阿诗格的刺绣再一次有长进的时候,就顺口提一句:“你们看看阿诗格绣的,多好,她一开始可是跟你们一样,也是连倒顺都辨不来的。”她们就很快起一种谣言,说阿诗格原也是娼妓,但聪明,知道世道要变,就先去敲蝴蝶记的门,早早变成了女工,无痕无迹,不像她們被教育改造后被明晃晃贴上标签,丢进这里,没有新的苦难也没有新的希望。谣言像落叶,秋风扫过一层,又落一层。但没有用,梅梅不介意,阿诗格沉溺于刺绣没反应。我听的多了,心中凄凄惨惨不舒服,但又不敢直接问阿诗格,便跟梅梅说:“这谣言可能是真的,不然阿诗格在那个雨夜为什么偏偏来拍蝴蝶记的门。”梅梅心肠如玻璃所造,知道我想要跟她聊什么,但她偏不接话,只淡淡地微笑,然后说:“谁没有个过往,说了就听一听,不说也就不问。”
忽一日,正在绣的刺绣突然被全部叫停,描画了头像的布料被送进来,规规矩矩的头像,尺寸大小不一,绣完一批又来一批,实在绣不过来时,连时常摇一把彩绢扇子,不参与任何刺绣的梅梅也过来跟大家一起绣,绣得久了,阿诗格眼里泛出一片迷蒙,说:“越绣越感觉像是在绣自己。”梅梅忙阻止:“不要胡说。”但阿诗格依然没顾虑,继续说:“真的,这样一整天眼睛对着眼睛,就像在照镜子。”就在这样没完没了绣得人头昏昏沉沉地疼的时候,我被父亲叫回家嫁给了相熟人家的儿子,也是早前的生意人家,还算开化,让我自由来往于家与蝴蝶记之间。但饥荒开始了,一天一天人人都捱着,蝴蝶记里有人捱不住开始寻别的活路,最后零零散散都走完了,被逼关了门。只剩下梅梅、阿诗格两个人,压在檀木箱底没卖出去的那些伧俗浓艳、流金溢彩的刺绣全被她俩抖落出来,张悬在空荡荡的绣坊里面,很滑稽地想要保持住以往的锦绣和风华。我偶尔路过时,会进去看看,长久的封闭带给内心的绝望和漫长饥饿渗透出来的绝望混杂在一起,给人至极的寂寞的悲伤。
1964年,土地包产到户,饥荒就彻底结束了,万物重新生发,蝴蝶记也开了门重新开始做刺绣。阿诗格欣喜的神情,就像一只被狩猎者重新放回山野的兔子,仓皇而幸福。但这一次她绣得很慢,走针的速度比斜晖自木格窗棂外漫出去的速度还要慢,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许是饿久了还没有缓过来。
但梅梅也不催。年份变了,人们不再注重形式,新人嫁娶,不再需要金丝银绣的龙裙凤褂、鸳鸯枕被,其它的刺绣物件也一概不要,房间门楣窗框上的装饰也不再用刺绣,蝴蝶记里没几个女工,绣出来的刺绣也乏人问津,生意一日比一日寥落。梅梅有些疲惫。有一日细雨凄迷,空气里尽是灰蒙蒙的湿凉。一位裹了小脚,双腿走路不像人的老妇人撑着伞找上门,说是阿诗格的姐姐。的确细看她的脸,几近与阿诗格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和单眼皮的清冷轮廓。她来找阿诗格,来找她回去。头一遭,性格温顺、沉默寡言的阿诗格呆立着,有点失措,一团绣线在手指间紧缠乱绕,说:“你们让她走吧,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看着阿诗格这样一副样子,梅梅劝她:“不管怎么,她都是你姐姐,你好歹出去跟她见个面。”
忽明忽暗的炉火前,阿诗格神情更凄惑,泪水噙上来,从头细说:“我父母生我时年岁已经高了,没几年前后脚就走了,我被辗转到姐姐手底下成长,同父异母的姐姐,没疼心,自小就将我作丫头差唤,又因为穷,我不到十三岁,她就将我卖给八十多岁的老头做暖炕的妾,那老头嶙峋崎岖的一双老手,就像秃鹫的爪,抓到身上便透骨入肉。我受不住,来镇上贩马的人说可以带我走,我年少无知,以为是真的,上当怀了孩子,老头发现后就让人将我往死里打,我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她泪如雨落,解了纽扣,亮开了她布满旧伤旧疮的躯体给我们看,“梅梅阿娘,你别怨我,我也是在途中听了人说你善,才在走投无路时来拍的你的门。”
十三四岁,被称为女孩子的豆蔻年华,惺忪懵懂的幼齿阶段,她却已历炼狱,内心似枯竭。窗外的河面上烟波浩渺。我忽然心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梅梅比我更甚,在发抖,不见就不见吧,让我出去打发了那老妇人。
自此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事。阿诗格还是很瘦,但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绣技也愈发成熟,常常临窗做刺绣,寂静得像一朵从污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被常来送绣线的老伯瞧见,当即掏定做媒的钱,让梅梅给他那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儿子做个媒。“哈哈!”梅梅笑。姻缘的事,不逢时,打响了铜锣满街地找,都不见能找到,逢时,就一句话的事。梅梅满腔热切答应了下来,但阿诗格不答应。梅梅以为自己世道已见惯,清楚阿诗格的顾虑,便语重心长地劝她,过去的不幸,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经历,总不能遭过蛇咬,就要一直怕井绳,连水也不要喝。阿诗格摇摇头,差点没笑出来,说:“梅梅阿娘,你救了我,你比男人靠谱,余生你不嫁,我就不嫁,我给你做刺绣,你给我一碗饭,可行。”梅梅一时无话可应,无奈了,就只侧头笑,之后也没再提此事。而阿诗格则一心只扑在刺绣上。一日她做完一幅刺绣,正悬挂起来收拾碎线头,在旁同做刺绣的女人突然站起来惊呼,阿诗格,你绣的这也太……太……走道里的针线筐被她撞翻,滚了一地乱线。众人都过去看,看那一幅刺绣,一幅完全异样的刺绣,针脚与色调全都不似往日,绣出来的图案像是野火漫过原野后的烂漫憧憬,是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憧憬,带给我的心灵震颤,让我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
良久良久,我才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问阿诗格:“你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阿诗格轻笑:“说是饿出来的你信吗?”午后的蝴蝶记,众人都下班回去了,格外地安静,阿诗格说:“一日我在绣案前,饿得手脚都僵住了,欲呕,一起来又跌坐下,脊背贴上椅背动不了,浮肿的眼皮往下压,坐禅一样,入定在暧昧不明的冥想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刺绣的针与线从手中滑落,变成了不知方向,不识归途、桀骜难驯的力量,像狂风,但没有声音,使张悬在满堂的刺绣,在寂静中鼓荡飞扬,到处都是纷乱的影子。就一幅刺绣例外,它是我绣的,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幅刺绣,茉莉白,杭缎。蝴蝶记被逼关门之后,我将它张悬在了楼梯口的那个地方。我曾为抵抗饥饿,端详过它无数次。此时它就静静垂悬在我面前,有花有草有蝴蝶,却寒冷、寂静、空旷、孤独。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起茶亭子下那些修行人说的话——为主的创造了人,且将发自本源的灵吹入人体,人便有了灵魂,成了活人。我像是受到了某种提醒,或某种意志的驱使,将自己的气息吹给了那刺绣上的蝴蝶,蝴蝶的眼睛活了,翅膀翻飞,动了起来。忽然,我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我被那蝴蝶带着飞悬在空中,我看见了静坐在绣案前的自己,那是我的身体。我的意识在瞬间感觉到无穷的事物,像高空云层中降下的磅薄大雨,普降在广阔的地面,包括山岳、平原、川谷,再惠及地面上的庄稼、牲畜、人类,再渗入到地下,地下的生命是潮湿的,寄生着各式各样的霉菌,释放着各式各样的能量。当我通过蝴蝶的翅膀翩飞,通过蝴蝶的眼睛观察植物、树叶、树枝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形态气味各异,来处却一模一样。我从未这样专注而细心地凝视过这么多,这么多与我们共存于这个世界的生命。通往神性奥秘的道路就这样为我打开了,我像一滴水,滴进了海洋,一切都回到了源头。我能够理解风、山川和河流的语言。我喜欢做刺绣,而宇宙本身就是一个艺术馆。我学习鲜花、树木、飞鸟和猛禽走兽的艺术,感受散布于尘世各处的艺术。我不再需要刺绣的底稿和图案,我享受通过思考和参悟,在布面上一针一针窥见幽玄世界的过程。我从未如此自由过。這种自由是现实无法给予和取走的。它让我理解了现实中无法理解的事物,同时它也让我原谅了现实中无法原谅的事物。”
她像是在说一场梦。我叹了一口气,以我有限的感知根本就无法窥测到这里面的幽玄和奥秘。此后时日,阿诗格像是用刺绣在领悟宇宙间的什么真谛一样,对刺绣本身产生了无止境的饥渴,不停地绣,一幅又一幅,都很精湛,也都异于常规刺绣。梅梅和她聊天,说用来售卖的刺绣不属于绣它们的人,而属于需要它们的人。太过私人太过任性的刺绣,怕是卖不出去。但也没阻止她,反正积压的绸缎和丝线那么多,反正目前的行情,无论绣成什么样的,都卖不出去,就权当让她自由创作抚慰她受过伤的心。
而我那段时间不愿意再给人画任何刺绣底稿。梅梅问为什么,我说阿诗格的刺绣是永恒的美,而我画出来的刺绣底稿,一幅一幅给人拿去绣出来的是永恒的相似,感觉没意思透了。忽然间梅梅眼睛亮了,恍然大悟似的说刺绣是永恒的美,达到美的道路是忘我的无限的爱,不就是阿诗格这样的吗。每一个时代,都不乏尽情欣赏美的事物的人。梅梅肚子里装着一本生意经,一传十,十传百,蝴蝶记因阿诗格新鲜的刺绣,又红火了起来。物以稀为贵,况且这样的时代,能够拿钱来买刺绣的肯定都不一般,梅梅不动声色,漫天开价,还是供不应求。梅梅很高兴,但又百感交集,她不知道是她救了阿诗格,还是阿诗格救了沦落的她。我说她是一心向善,真心慈悲,所以渡人又渡己。
夏日的天气变幻无常,一场急雨刚过,天还没晴,街边高杆上的大喇叭里面,突然《国际歌》响彻: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
一辆宣传车开路,拆天似的,破除一切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缠了红臂章的人,一来一大群,镐头砰砰作响。我们慌忙跑出去,只见蝴蝶记的门头横匾和两侧的木制楹联已被拆去,尘灰四起,百年旧物毁于一旦。梅梅忽地反应过来,返身进店忙将悬挂的各类刺绣取下来,连抱带拽到二楼,打开众多檀木箱子,连同箱底原来的绫罗锦绣一起锁好,拖过去,或塞床底,或塞柜子,然后再将那些剩下的伧俗廉价的刺绣,顺应号召,上缴了上去,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可是,一轮一轮的呼杀喊打声、拍门撞门声此起彼伏。到处抄家,抄出来的东西被没收,被捣毁,被砸烂,被撕碎,被焚烧。街上每天都有人被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游行批斗。
一时整个古镇像自己的敌人,箭搭在弦上,反转箭头开始自我反叛。人人都紧张都怕,梅梅也怕,她又将那些檀木箱子悄悄拖出来,要扔到灶里全烧掉。这让我跟阿诗格都很吃惊,但梅梅说烧掉吧,自己亲手烧掉,免了那遭罪的游街批斗。阿诗格忙阻挡:“梅梅阿娘,不能,现在八月暑天,不烧炉子不烧炕,这么多刺绣什么时候烧完,微风一卷,空气中全是丝绸燃烧的刺鼻味儿。”梅梅在一堆刺绣中怔坐半天,低声问:“那怎么办?”
突然外面冲来一群人,哗啦撞开了门。谁能相信领头的竟然是艾米,那个当初为脱胎重生跟人走了,又绝望而返的艾米。四十几岁了,本该愈加端庄的年纪,却剪了齐耳的短发,戴绿色军用帽子,真一副脱胎换骨的模样。梅梅对她笑了笑,以为那么熟,不会给太多为难,没想到她先将梅梅给反绑了,然后带人开始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连积压在仓库里的旧绣线旧绸缎,也因为旧,要撕扯出来毁上一番。我们先是惊愕,过后冷汗在我们各个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着不敢动。艾米脸上有一种得胜的快乐,又开始撕那些绣案上还没绣完的刺绣,奋力撕,千针万线的图案在布面上纵横交错,不好撕,又拿剪子剪,都剪,一件不留。剪到阿诗格新绣的一幅刺绣,整个荒野中都是未开的花骨朵,不息的生命在寂寞中透出一丝苍凉的渴望。还没绣完,阿诗格怜惜地捂着不让剪。梅梅开口求情:“这幅就留给她吧。”一个巴掌“啪”一声掴上了梅梅的脸,一只耳环飞出去老远,另一只耳环也被揪走。豁开的耳垂,鲜血直流。“梅梅阿娘!”怯生生站着的阿诗格,突然扑了过去。梅梅眼底里是疼出的眼泪,用眼色忙示意她别多事。但艾米转头就对着阿诗格:“呵呵,还有你,当初让你绣领袖头像时,你说是在绣自己,你把自己当领袖。”
阿诗格脸上瞬时煞白。艾米叫人将阿诗格也反绑了,阿诗格因为怕,整个人都在抖。梅梅将一行人堵在楼梯口,问:“绑我还不够吗?还要绑她。”被艾米推了一把,手反绑着,失去平衡,咣当咣当,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像熟透的西瓜发出的闷响,渗出一大摊血。那一群人见出了事,先不计较,走了。
我们将梅梅抬回屋平放在床上,她的头是裂开的,浸了血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光泽。她一句话没说,一口水没进,等大夫来时已经闭眼离世了。已是午后,远山上炙热的落日像正卡在我喉咙里的愤怒,我和着眼泪吞咽,吞咽不下。我要去找艾米,找她来看看,她自我记事起就在蝴蝶记做刺绣,在最饿的时候,她自己离开蝴蝶记,选择去嫁人。心气太高,为活命嫁的人,不如意。我在街面上遇见她,饥饿使她低腰含胸佝偻着身子走路,我欲跟她打招呼,她却低下头,有意避我。现在又做这样的事,狠成这个样子。阿诗格拉住了我,先料理亡人吧。
父亲通知了梅梅的夫家,又找了一些人先一步去坟园选址挖坟,却遭人阻止。她虽是正娶的妻子,当家人的遗孀,但她无儿无女,在家谱上没名没分,不能入祖先的坟园。这是祖先的规矩。毁四旧虽然焚毁了家谱,祖先的坟园也被刨掘得亂七八糟,但她还是不能入祖先的坟园,她上无血缘,下无接续,她进坟园名不顺言不正。父亲据理力争,但他们说再闹,就这样的年份,再闹就随便给你安一个名头,揭发你。
父亲喉头干涸,苍老的脸上流着汗,异常沉默。阿诗格一直很自责,也一句话没有,只倚着墙流眼泪,但天气炎热,洗涤包扎好的亡人放不住,我提议:“夫家的坟园里不让送,那就送到娘家的坟园。”
半天父亲才说:“她在这里没有娘家。”
父亲说梅梅来自牧区,她的娘家常年随水草而居。
年轻的时候,父亲跟梅梅的丈夫,二喊四,四喊一大帮,联手一块儿走番区做藏人的生意。都是最年轻最自由最敢想最敢做的年纪。梅梅的丈夫满脸络腮胡,最与众不同,兴起时能任意将《三国》《水浒》随口翻译成番话,给草原上的牧民听,换来生意之外的友善和款待。也因家底厚,又是家里的独子,亦最不受束缚,可以在任何地方纵马驰骋去别处,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无限期停留驻扎,只为水草和风光。他更像是一个自由的牧人。他跟梅梅拥有最热烈的初遇,最合拍的灵魂,却最终因为梅梅无法生育,仍旧难逃世俗。他家大业大,非另娶不可,她给他体面,不争不闹。他一死,她与他的妻妾儿女,似水流年就都不相干了,早不相干了。我顿然感到悲哀。原来她说是闲家累,其实是给自己留体面。我明白了她的种种不同,她那些看上去超然于幸福和悲伤之上的种种不同,那其实就是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我们心情都很沉重,可是现在对于她来说葬在哪儿重要吗?我们进草原挖了一个浅墓,将她葬了。遥远天边星光暗淡。近处是草堆和炊烟,以及星星点点散布的牦牛。走远了,回头望,新起的坟堆,像是一个暗淡的人影,渺茫世间孑然飘零。但在这世间,谁又不是孑然飘零?
我们走回去,黄昏已入夜。那些人又在街上焚烧四旧。火堆熊熊燃烧,从蝴蝶记里面没收抬走的东西不少,砸毁的檀木箱子,数不清的彩绣锦缎,都肆意往上丢,都烧,烧成了一座亦幻亦真的玲珑宝塔,一切旧的故事,旧的过往,旧的感情,都随冲天的火焰乱窜至天上,发出嘶嘶微响。
阿诗格站在火堆旁边看了半天,说要走,神情冷漠得像一座石碑。我问她去哪里?她说通向外面的道路之多,多如众生的呼吸。我以为她是心里难过只说说而已,便跟着她的步子,同她一起走过长街,往草原走。夜幕森森低垂,月亮不知踪迹。在沉默与黑暗中,越走越不对劲。她是真的要走。已经三十岁的她,跟来时一样,身上什么都没带,佝偻着背走向草原的更深处。草地浸润在幕布一样的夜雾里,一阵阵凄厉的狼嚎从远方沉寂的廖廓旷野传来,我身上打了一个寒颤。
名号拆了,门面毁了,刺绣烧了,人没了,想不到经历多次动荡变迁之后的蝴蝶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彻底沦落。此后很久我因心伤,再也没去过那儿。就一次路过时,突然遇上一场暴雨,粗大的雨点斜拍下来,发出激烈的声音。我跑过去,在蝴蝶记的门头下避雨,拆毁的门头,如一具残骸,雨水夹着碎柴屑往下掉,一条条蜿蜒的水流,经蝴蝶记的门槛,往里面倒流。我按住自己的心,推门进去转了一圈,地上及墙角都是蒙尘的残废的绣案,上面未拾掇的绣线如靡烂的花遭受了霜降。到处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在哪儿,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
在此之后,我就真的没再来过这儿,五十多年了吧,来干什么呢?仿佛刚看过的漫长电影,转了个身,就变成了落满灰尘的回忆,不够痛心的。我也没跟任何人谈及过蝴蝶记的往事,包括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有时她的性格,她绝不讨好绝不逢迎,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让我想起曾在蝴蝶记里出现过的一些年轻女孩,于是我在闲日里教给她如何画刺绣的底稿,但也仅此而已。在流年的琐碎中,我听说围绕着西门桥的那一带都已经颓败了,蝴蝶记改了供销社,又改了合作社,还做过电影院,不断地切割更改变换,将过往的恩怨爱恨也搅成混沌一片,让人记不起。
但于我,它就像是深扎的刺,不提,不说,但极细微,又极疼痛。我为了将那刺绣看得更清楚,开了车窗。铺天盖地的白雪,真是刺眼,几乎让我流眼泪。我不知道阿诗格绣的刺绣怎么会出现在我女儿身上。但当我听说久遭遗忘的蝴蝶记被人寻找时,我有点震惊,是什么人?在寻找什么呢?人?旧址?或是其它什么?我立即过来了,还没打听到点什么,就又听说那寻找的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带着刺绣来的,已被冻死在桥下,尸体被人收了。但真的是冻死的吗?我老了,我不想做妄谈。只是她是带着阿诗格的刺绣来的,这么多年阿诗格从未自远方传来过她的消息,为什么又突然要人带着她的刺绣回来,回来又有什么用,一粒蕴涵着大树秘密的种子,即使出现,也只是种子,不会显示出它内在的秘密,除非将它放在肥沃的土壤中,与周围合适的环境产生反应,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同样也可以及时将它扑灭在它的萌芽状态,熄灭它的火种。
三
我给蝴蝶记画刺绣图案,已经画了三四年了。晓梦当初来找我时,说最多画两年,两年她就让我彻底脱贫。我明知这话不可信,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不想再让扶贫办的人三番五次来找我。
那时政府扶贫,将西门桥那一带做了改造。不是拆除重建,是修缮改造,为所谓的江淮遗风。江淮遗风,打一个比喻:高原寒冷,到处都穿羊皮藏袍保暖,临潭人也穿,但不一样的是临潭人穿好藏袍之后,还要在腰间系一条绣了刺绣的绫罗腰带。而改造是为了保留。临潭这么多年,无论哪个区域,新建的都是横平竖直的街道和整整齐齐的高楼。唯这一处,因年代久远,又放任自流,所有的路、店铺、腐朽木楼及沿河一座又一座破败的被称之为江淮遗风的大宅都以西门桥为圆点,辐射存在,高度密集。在我小的时候西门桥底下还有一股河水迟缓流动,现在没有了,河道彻底干枯。改造的时候,桥被加固拓宽,重新修整了河堤,填平大量的河道,使街道变宽。所有以石块砌基的土墙都放倒重砌,所有的围墙都刷白,所有的屋瓦都上漆,弄成了白墙瓦黛江南民居的样子,所有的小摊小贩都有了自己独立的门店,所有的店铺都装了门面,上了牌匾,甚至放了楹联,并新生了很多以前并不存在或遗失的店铺,蝴蝶记就是之一。这使得西门桥及周围的一切,从远处看,都带上了一点江南古镇的韵味,再加上高原湛蓝而清澈的天空,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一切都变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好到我无法接受。可慢慢就发现,在整齐干净、热闹繁华的背景下,它也不再是它自己,它成了某种图腾。它和时代、历史、艺术一样,被赋予了超越它本身的宏大叙事,大概只有沉溺江淮遗风的人,才会读懂它全部的深意。
晓梦生着一张寡淡的清水脸,是蝴蝶记的负责人。我就像怀疑江淮遗风并不存在一样,并不相信蝴蝶记真实存在过,但晓梦说墙上的字就是证据。说来也巧,我之前在一段最穷困潦倒的时期,恰巧在开蝴蝶记的这个地方租房居住,那墙上的字我仔细研究过,那是雕刻在青砖上的一行陌生文字,看上去的确有了年头。古老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之宝。我将它拍下来放在一個研究各类旧文字的网站上,让众人拆解辨认,但到如今,依然无人辨识,无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蝴蝶记,这样一个全镇最大的刺绣坊,就以它为凭据开在西门桥头最显眼的地带,邀请不识字的妇女,失业的妇女,离婚的妇女,没收入的妇女去里面做刺绣,谓之扶贫。
那是一个午后,外面刮着风,晓梦来找我,要我给蝴蝶记画刺绣图案。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我桌上的稿纸被风掀出去两页。那时候我已经不怎么画刺绣图案了,我在创作一部小说,其灵感来源于我对这一地区及其居民几乎想掩饰都掩饰不了的厌恶。而创作灵感的丧失,又让我内心恐慌又难捱。我将我女儿捡来的一幅刺绣再次悬挂起来端详。说是捡来的,其实我知道这刺绣是一个叫央拉的女孩的,她曾提着这样的一箱子刺绣来问我蝴蝶记在哪儿。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这幅刺绣对我有着持续不绝的吸引,我尤其喜欢做这种刺绣的方式,类意识流的针迹顺着绣者的心绪绣下缥缈、颤动的图景,极有可能是在灵魂半出窍的环境里不真实地荡过去的一幕。对现实的逃离,对精神的放纵,抵达独属于人的广阔空间。央拉第一次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就很惊讶,我想起我母亲曾跟我说过,上等的刺绣不需要刺绣图案打底,绣者绣的是未知的世界,绣之前不知道要绣什么,刺绣就是去了解自己在绣什么。原来真有这样的刺绣。接下来再画刺绣图案时,它给了我不少灵感,正好那段时间,因为央拉的到来,古镇上掀起了一阵做刺绣的狂热,也让我赚了一点小钱。所以有时我也会对并不存在的蝴蝶记进行黑暗中的揣测。
那时候晓梦还不叫晓梦,叫玉春。她是为了更好地经营蝴蝶记,才改的名字。记得她那日穿一身绣满蝴蝶的枣红色窄身旗袍,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辉映着鲜亮的艺术和女性色彩,看着她,我看到自己内心的粗糙,以及逐渐丧失的对生活的耐心。可是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我对原本的生活感到厌恶透顶,才带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到处租房子居住。可是当下的感受又像是进了一条很深很破败的巷子,在里面怯懦徘徊,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
我问晓梦:“那精神上的贫困,要怎么扶助?”
晓梦说:“填饱肚子才有精神想这些。”
我不说话。
晓梦说:“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女儿,她马上就到上学的年纪了。”
我的女儿,当时三四岁,犹如生长在我手心里的嫩苗,时而正,时而偏。那时候我还是一个理想的母亲,还没有开始担心她的成长。我跟晓梦说了一番道理,大概意思是宇宙中的万有皆是奇迹,万有的背后都是智慧和奥秘,而人,正常的一生,都是流动的水迎头冲向一块块岩石,不需要计划。晓梦看着我,看了半天,说:“有人甚至出卖灵魂,无所不用其极去搞到钱,最后只剩条一文不值的命。而你,现在多好的机会,你只要画两年,我保证让你彻底脱贫。”话不投机,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离开后我因为缺钱又搬了家,不巧对面是一幢未竣工的楼房,楼上没封顶就被停了工,据说是由于缺乏资金,里面住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扶贫办的人过来统计贫困人口,没有固定收入且租房住的人都算,我被统计了进去。有一天,他们突然要给我安排工作,要我选一样,扫大街或修剪街边绿化带,一次又一次上门催促。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多少年来我跟我母亲对抗,不跟她一起住,就是为了不受命令的制约。我不胜其烦,去找晓梦,答应给她画刺绣图案。
店铺门是古朴庄重的仿古建筑,牌匾上是“蝴蝶记”三个字,金色的,白日照耀,光泽异常强烈。晓梦说这是典型的江淮遗风。她带着我,说先参观一下。两层青砖木楼,原是肮脏拥挤的几十个小隔间,现在上下左右都打通了,换掉了原来腐朽黢黑的椽子和木梁,只留一个通往二楼的木楼梯,空间非常大。
“现在蝴蝶记已经被我经营得很好了,看见门口的那篇报道没有,那是专门研究刺绣的人给蝴蝶记写的专题。”我回转头去看,一张报纸被精心装裱起来挂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是“刺绣的时代印记与艺术特色”,很大篇幅,配的图是蝴蝶记的店铺门,彩色的。
刚进门,我就看见青砖墙上的那行字,以前我住的时候,贴墙纸一并给贴住了,现在店面重新做装修,青砖墙用高压水做了清洗,昔日的油烟和污垢全没了,只剩下久经蹉跎的字迹,尤為清晰。一楼是店面,透明玻璃做的柜台,摆满了各样的刺绣,屏风、扇子、灯罩、枕头、荷包、袜子、腰带、围裙、鞋垫、门帘、被单、苫单,上面都是绣花,喜鹊探梅、一梅独秀、篮盛百卉、四时博古、鸳鸯戏水、松鹤延年、连年有余、八宝如意。二楼是生产间,放的全是绣案和凳子,有四五十个妇女在里面做刺绣,坐了一排又一排。这情景很有趣,像是古人束发而读的学堂,但是书本笔墨全换了,换成了布料与针线。阳光闪闪烁烁,我进去细细打量,有股混杂的香味。窗户是开着的,被一阵微风裹挟着,轻轻吹到鼻子底下,十分好闻。晓梦将二楼一间房的钥匙给了我,让我做画图案的工作室。
当天中午一起吃饭时,晓梦就跟我讲她们家世代都是做刺绣的,她们家只要是女孩儿,一生下来母亲就开始给做刺绣,直做到女孩儿出嫁那天,做的刺绣应有尽有,一辈子用不完。盛夏的暖光落在她的脸上,她讲得兴致勃勃,我觉得假的过分。也许临潭这地方是有人会给家人做刺绣,也许她的母亲确实给她做过刺绣,但按如常顶多也就一两样,但也许我想的是错的。不久后晓梦带我去了她家,河堤边的旧巷子,新改造的白墙黛瓦,青石板路。我见到了她的母亲,老去的农妇,慈眉善目的,在院子里养了许多花草。晓梦让她拿家里的刺绣给我看。她收藏的百褶西湖水裙上有华美的挑色刺绣,我多看了两眼,她便跟我讲这样的刺绣需要极深的刺绣功底,临潭人做不出这样的刺绣,这是从江淮传过来的。还有履尖上翘,谓之为“凤头鞋”的鞋子和用各色绢丝制成花朵串起来的头饰,布料都是上好的蚕丝绸缎。她说都是从江淮传过来的。她保留着这些,并将年轻时穿戴着它们的留影一张一张认真摆放在显眼的地方。云髻峨峨,明眸皓齿。这使我顿时意识到一个普通的老去的妇女所讲的江淮遗风,并不是一种真实的、物质存在的江淮遗风。而是一种不随波逐流,专注保持自我的品格。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坚持。年华老去的妇女做过什么,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都是谜团。有可能她一生都没出过远门,没有离开过高原。她口中的江淮遗风,更多的是对生活的一种固执而天真的憧憬。从此我不再嘲笑那些执着于江淮遗风的人。我开始感到难过,我跟他们一样,都好像极力在这个世间寻找某种遗失的东西,并隐约觉得注定会失望,心里清楚结果,却又贪恋不舍。
成为蝴蝶记的合同员工以后,我画了几个较为典型的刺绣图案。典型的意思就是,所有做刺绣的人,都要我画这一幅刺绣图案给她们,无论来买刺绣图案回家做刺绣的人,还是在蝴蝶记上班做刺绣的人。最初画的是一对枕头套子,我按晓梦的要求画上了太阳和向日葵,很受欢迎,画了一幅又一幅。晓梦极尽能事,以艺术之名,给它们解读:有你时你是太阳,我目不转睛,无你时我低头谁都不见。又要求我将其画在床单和被套上,做成了一套,还是受欢迎。做嫁妆的刺绣,或婚宴嫁娶随礼的刺绣,都要这一套,天天画,画了无数遍。我跟晓梦聊天时说,在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刺绣,蚊子在人的皮肤上刺绣,晃动的树影在墙上刺绣,小巧玲珑的花朵随日影在地面上刺绣,要是将其都解读出来,那将是展现在地面上的一首难以朗读的长诗。我以为我的这些建议会被采纳,但晓梦装不懂或真的不懂,还是要求我画原来的刺绣图案。而绣坊里的女工依我画的刺绣图案,从早到晚埋头苦绣,用眼的细活,一针又一针,一天又一天,一整套绣下来,不是半年就是一年,色彩针迹全都一模一样,像是用同一个机器加工出来的。耗费人力精力时间,做的几乎是机器也能做的事。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样做到后来会变成什么,只是觉得庸俗乏味。有些疲倦,就又跟晓梦说这样的刺绣图案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我都可以画,我不来上班了,我在自己家里画,画好后她过来拿,或者我自己送过来。
我在家画刺绣图案,画了差不多两年,才听闻古镇竟悄悄兴起结婚嫁妆里面必须得有刺绣,女孩子带着千针万线做出来的刺绣嫁过去,方显得底气十足。我起初不信,但晓梦说是真的。在一个微微发蓝的洁净雪天,晓梦来拿画好的刺绣图案,说蝴蝶记里面有人绣刺绣用眼过度,眼睛充血,但要钱不要命,还持续绣,眼睛差点失明。晓梦顿了顿,又说:“我有点后悔做蝴蝶记的负责人。”
室内寂靜,窗外有积雪在风中跌落时,树枝就发出轻微的声响。晓梦坐在沙发上想着什么,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我煮了一点咖啡。
晓梦说:“刺绣是女人的事业,那时候想到了自由,自由到底是什么呢?她们并没有因为做刺绣而多一点自由,反而好像被刺绣给绑架了。现在婚嫁都要刺绣,要母亲自女儿出生后就开始绣的刺绣,亲手一针一针绣的,说是复兴传统,在婚宴那天全摆出来给人看,你想想得有多少。有钱人嫁女儿,为排场,花重金从蝴蝶记全套购入。没钱的人家,就自己绣,有人没日没夜,绣到眼睛失明,在所不惜。我现在有点害怕。当初为了经营蝴蝶记,是做了太多夸张的宣传,但我没有想让它发展成这样。”
那日晓梦离开后,就极少再来拿我画的刺绣图案。她好像已不需要我再画多余的刺绣图案。她将我以前画的刺绣图案,拿复印机复印在布料上,一幅刺绣图案想复印在多少布料上,便复印在多少布料上。但依然如常将我算做蝴蝶记的员工,继续让我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如此我也乐得轻松自在。我一般无事不出门,直到前几天秋末风凉,冷雨一场接一场,河道被改得太狭窄,山上下来的雨水就泛上路面,我为女儿安全,送她去上学。路过蝴蝶记的门口时,发现气氛不似往日,店面好几处橱窗关闭,店里面默然无声,送完回头过来,雨正密密麻麻泻在地上,却见几个人正驾着梯子卸门头的牌匾。
我进去了,一楼没有人,被一种阴沉、颓败、潮湿的氛围笼罩着。晓梦在二楼,脸是灰的,我问:“怎么,不开了吗?”
晓梦摇头:“安多被人给举报了。”半天,晓梦抹掉眼底的眼泪:“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不对。”
安多是晓梦的丈夫,但我没明白晓梦说什么,我问她:“什么意思?”
晓梦说:“我最初是在草原上开车闲逛的时候碰到安多的。那是秋末初冬的时候,下了一点雪。我的车轮陷进草滩,打滑开不出来。他开一辆越野经过,帮我将车轮拉了出来。整个荒野只有我们两个人,两辆车。我开车跟在他的车后,雪又下了起来,水雪,盖不住黄草尖。第二天在西门桥头的茶馆里又碰到了他。他向我颔首微笑,我便开口问,一个人来喝茶吗?他说,不是。扬起手里的文件夹,说,工作,来这里统计就业人数。我开玩笑,有没有统计外面那些敞天营业的小摊小贩?我请你喝茶,昨天谢谢你。他笑,坐下来跟我喝茶。窗外是夜色中寂静的高原古镇。一个月后他又来我家巷子口等我。清晨,太阳上升,河堤边的巷子像字幕刚刚开始滚动灯光就倏然打亮的电影院。他站在幕布前笑着向我走来。有一种令人费解的魅力。他说,带你去个地方。有时我想所谓命定之人,大概就是让你心悦臣服跟他走的人。去的还是西门桥头,一个旧楼被改造,青砖墙上出现一行旧文字。我才知道不起眼的惨败旧楼原来是一处古迹。他带我在那幢旧楼里面参观,半改造的旧楼,地上堆满用来打地板的柏木条。上楼梯的时候,他将手伸过来拉我。之后手就牵在一起,手心里都是汗,我想抽脱,但牵得太紧,像被绑住,后来当我们的婚姻变得阴暗丑恶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一幕。”
“那天,他说,这地方原本是一个绣坊,我申请款项申请改造,想帮它复原,但刺绣的事我一窍不通,我想让你来帮我负责,不知你肯不肯。我突然想起来就问,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是政府扶贫部门的人。他说,我们拟的扶贫项目,只要合理,政府都会全力支持。我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让我好好想一想。我回家后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回忆院墙被改造粉刷之前,扶贫办的人来过,详细的询问登记过,并给家里的那些刺绣拍了照。安多再来时直接到我家。我家是旧院子,青砖木梁的老房子,太阳底下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味。他径直走进来,我没有惊讶。事情到这一步,像是被人给设计了,只觉得沉重与凄惶。他也没有说话,只给我一张聘书,红色的封面,上面印了一只金色的蝴蝶,过分喜庆。他解释说蝴蝶记是刺绣坊原来的名号,他延续传统用上了。但他不懂绣坊的经营之道,对刺绣也一窍不通。他希望我做它的负责人。我没有说话。他又说,我做这些也是为了扶贫,你帮我,就相当于是一起给那些贫困的妇女一条挣钱的门道。那一刻我母亲就在廊檐下站着,她嫁人一辈子,生儿育女,住人家的房子,吃人家的饭,用人家的钱,看人家的脸色。她常说要是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收入,也不至如此。她这一生,像一株生长在阴暗中的植物,她的一声声叹息,是结在我心里的旧疤。我决意接手,帮帮如她这样的女人。”
“做了蝴蝶记的负责人之后,很快我就跟安多结婚了。传统的婚礼,在蝴蝶记举行。我穿的是红色的婚服,前后各绣一只凤凰,母亲绣的,同时母亲将多年做给我的刺绣全摆了出来,安多给前来贺喜的人介绍刺绣介绍传统介绍蝴蝶记,流转的目光里全是炫耀和快乐。婚后,安多让我负责招更多的贫困户或愿意做刺绣的妇女来蝴蝶记,并操心柜台上的刺绣的出售,他自己则每天都带投资商、政府官员、各类艺术团体来蝴蝶记参观,并拿走大量的刺绣,送礼至各处,引起方方面面的关注。刚开始我没有往坏处想,我以为他只是为了蝴蝶记的发展。但越来越不对劲,他眼里只有无尽的虚荣。于他而言,无论刺绣还是扶贫,终究不过是一颗满足他追逐浮华名利的棋子。我觉得我的初心被玷污,我跟他吵架,他说,这都是为了我们以后的生活,等赚够了钱,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大城市里面,过自由自在,轻松快乐的生活。我骂他用金光闪闪的承诺和高尚的理念作幌子骗我,骗那么多人,骂他畜生。他动手打我,在我脸上狠狠扇了几个巴掌,我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半天缓不过来。”
到这种地步……,我听不下去,插了一句:“你不会离开吗?”
“我想过撒手不管,但那些来做刺绣的女工当初都是我一个一个招进来的,我知道她们有多难,万一真出问题,拿什么付她们工资。”晓梦冷笑了一声,眼眶又隐隐有泪,说:“但我又想多了,后来我发现,给人发的所有工资都是他跟政府申请过来的扶贫款。我招进来的人越多,他就能申请的越多。工资发出去一小部分,他自己挪用一大部分。他很会做账,滴水不漏。他自己手里有一些不常给人见的刺绣,他常办一些有关刺绣的艺术竞赛,各方的刺绣汇聚到蝴蝶记,请专家做艺术鉴定,时间金钱赔了一大堆,更可怜的是在资本发展迅猛的时代,所谓的传统文化或民间艺术,根本不值一提。次次都是他提交上去的刺绣获奖,次次他都拿政府打过来的扶贫款做丰厚奖金,然后装进自己口袋。次数多了,舆论四起,就被人举报了,也好,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想要举报他。”
再接到晓梦打来的电话,是在冬天。晓梦说她正在清理蝴蝶记里面的东西,有两匹做刺绣剩下的缎子,是质地上乘的杭缎,她用不上,问我要不要,可以留着以后画刺繡图案。我已经不想再画刺绣图案了,但我想我可以拿回来给我女儿做裙子和衣裤。安多被举报后,晓梦给我的那份固定收入就结束了。我的生活随时都会重新陷入朝不保夕的困境。但无论怎样,我都是一个母亲,我的女儿在我身边如一株烂漫的植物,不经意就高出一点。漫长的时光中,无论怎样,我都不想让她缺失应有的爱及安全。
我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古镇的冬天永远都是白茫茫一片,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苍鹰,在天空盘旋,孤独苍凉的黑色身影,给人以置身苍茫的氤氲之感。走至西门桥,桥对面的茶馆不知何时改建成了酒店。自门口延伸至里的大红色地毯,在白雪上红的触目惊心。突然听见很多细碎的铃铛在响,一群人从酒店涌出,场面欢庆。我才发现酒店硬邦邦又冷冷的两扇玻璃门上,各贴了一张大红的双喜。原来是在酒店办完喜宴出来的。最瞩目的新人踩的是红缎面的绣花高跟鞋,高高的个子,被两位女眷搀扶着。戴在头上的花冠是用红色绢丝制成的玫瑰花串起来的,满满一头,婚服是绣满刺绣的大红旗袍,脖子上挂的银饰自胸前垂至下摆,闪闪亮亮一大片,吊了很多铃铛,丁零当啷一路响,响得整个如纸片般瘦的新人像一张招魂的幡。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的结婚装束已经兴起两三年了,说是从古老的秦淮河畔传来的,也属于江淮遗风。我望着新人,她的脸被涂得近于银白色,薄薄的单眼皮,桃红的眼影,樱桃红的嘴唇,黑墨笔一笔勾出来的柳叶眉,像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美人,忽然心生凄凉,为这像从墓里爬出来又重活在人间的画面。
蝴蝶记自一楼至二楼,该搬的都搬走了,基本上空了,一股浮尘的气味浓郁而古怪。我惊异于晓梦的变化,她一张脸蜡黄,套了一件肥大的黑色棉服,乱蓬蓬的头发用一个鳄鱼夹随便抓起,戴一双手套整理地上的杂物。她将两匹还没开捆的绸缎搬至我跟前,让我自己搬走。满地散落的刺绣里面,我看见了一幅刺绣,那是我曾看过一眼后,在脑海里再也磨灭不掉的念想。我捡起来问晓梦哪里来的,她抬头看了一眼,说是安多的遗物。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咬着嘴唇说安多跳楼自杀了。警察来店里调查,在安多的保险柜里面发现了这些刺绣。“这些迷魅的刺绣,早前安多当成宝,拿它们参加艺术竞赛糊弄人,现在没用了,你想要的话都拿走。”晓梦满怀情绪,用脚将一个装刺绣的大袋子拨了过来。都是央拉的那些刺绣,我仿佛听到了我心中某朵花凋零的声音。我站了一会儿,才跟晓梦说央拉。说四五年前央拉提着这些刺绣来找蝴蝶记,没过多长就死在了西门桥底下,说是被冻死的,可是好好的人怎么会跑到桥底下被冻死。晓梦把脸对着袋子里的刺绣半天,皱眉问:“杀人犯会是安多吗?”我摇头说:“不知道。”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