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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葩联盟

2023-09-13井慧

飞天 2023年9期
关键词:王芳张伟砖头

井慧

第一个故事

故事主人公叫张伟,男,1971年生人,初中文凭,目前是一家小建筑公司的合伙人。

张伟喜欢捡砖头,只要看见别人不要的砖头,他都会捡回家。偏偏他在建筑工地工作,遇到的砖头很多。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准备,第一次进张伟家的时候,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小不同的砖头被整齐地从地板码到天花板,一堵一堵的砖头将房间隔成一个一个小空间,我拐了三次弯,才从门口绕到沙发。阳台的采光被沙发旁边的砖头墙挡了一大半,屋里光线很暗,即使白天也得开灯。

刚坐定,张伟的老伴就提醒我不要靠太实,沙发后面靠墙码着一排砖头,万一靠塌了,倒下的砖头正好砸到我们三人的头上。

张伟怪老伴杞人忧天,他一边倒茶,一边说:“我码的砖头我还不清楚?每一块砖头都严丝合缝,绝对不会塌,你放心靠。”

老伴白了他一眼:“你就那么肯定?万一塌了呢,这么一堆砖头砸下来,咱们今天都得没命。”

张伟回戗道:“咱们住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塌过?”

我赶紧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为了我的小命,得尽快完成今天的采访任务。

我打开录音笔,放到茶几上,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茶几中间的隔层里面也整齐地码放着砖头。

采访正式开始。

我问:“大叔,这些砖头都是你捡回来的吗?你准备用它们干什么?”

张伟答:“对,都是我捡的。我还没想好用它们来干什么。”

我问:“也就是说,其实你并不需要这些砖头,对吗?”

老伴抢答:“不需要。有什么需要的呀,这些东西除了占地方,一点用都没有。要我说,他就是脑子坏了。”

张伟答:“哪儿坏了?所有的检查都是你跟我一起做的,医生怎么说的?医生说一切正常,什么毛病都没有,你平时这么说也就算了,在人家记者跟前哪能胡说呢。”

看他们又快吵起来了,我赶紧抛出下一个问题,阻止了这场即将到来的争吵。

我问:“你们去医院检查了?为什么会想到去医院呢?”

张伟答:“家里人非说我生病了,硬拉着我去检查。结果检查做了一大堆,钱没少花,啥毛病也没查出来。”

我问:“明明不需要,为什么还要继续捡呢?”

张伟答:“哎呦,你不知道,看着扔在路边的砖头我就心里难受,不把它们捡回来,心就像被什么提在半空中一样,一颤一颤的,连着整个身体都又酸又麻。我也试过强忍着不捡,走过去大概十来步以后,身后就好像有一把大手拽住我,不回头,大手就越抓越紧,勒得我浑身疼。最后没辙,还是扭头捡起来了。”

我问:“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伟答:“具体也不好说。以前也捡砖头,那时候砖头是稀罕物,能用的地方多,遇到了没有不捡的道理。后来用的地方少了,砖头越捡越多,堆在家里没地儿去,家里人不让捡了,这才发现不捡不行,不捡就难受得厉害。”

我问:“能回忆一下,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张伟答:“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吧,不是2004年就是2005年。我看到路边有一块砖头,想捡来着,但想起家里还码着一排,没用完,就没捡。也是走了大概十来步,越走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返回去捡了,捡起来心里就踏实了。”

我问:“你当时只是感觉心里空,没有浑身疼的症状吗?”

张伟答:“对,以前不严重,不捡也就是心里不得劲,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严重。”

我问:“有没有尝试过忍着难受不捡?”

张伟答:“试过。有一次坐儿子的车,看到路边有一块,我想下去捡,儿子不停车,没捡成。挠心挠肺地难受了十来分钟。我还以为难受劲儿过去就没事儿了,结果当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块砖头就出现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后来,连着三个晚上没睡着,整个人脸色蜡黄,干活儿也没劲儿。没办法,最后又专门坐车捡了一趟。”

我问:“这个癖好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

老伴抢答:“大呀。好好的房子被糟蹋成了这个鬼样子,难看就算了,还不安全,谁敢来家里?没人敢来!儿媳妇说了,不允许把小孙子带到这里,小孩子淘,万一撞倒了哪堵砖,不得了。”

情况大概了解清楚了,因为担心安全问题,我匆匆拍了几张照片,赶紧离开了。

第二个故事

她叫王芳,生于1986年,曾经从事地产销售工作,现在是一名全职妈妈。

王芳有一个奇怪的习惯,走路的时候经常不自觉地一蹦一跳。她说不清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小时候,她一蹦一跳地去上学,一蹦一跳地找同学玩儿,一蹦一跳地帮父母干活,大家都夸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小姑娘。上高中之后,她依然一蹦一跳地去学校,身后逐渐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指点的内容终于在绕了一大圈以后传回了王芳的耳朵里。从那时起,她就开始了和这个习惯之间的艰苦斗争。

刚开始纠正走路姿势时,她的两条腿仿佛先被人抽走筋脉,又往里面灌了铅,僵硬且沉重。为了不蹦起来,她先让一只脚贴着地面往前滑一步的距离,然后调整身体的重心,之后再把后面的那只脚贴着地往前拉一步。她的這个姿势比一蹦一跳更加怪异,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在很滑的冰面上做复健的人。

如此练习了几天之后,她脚底看不见的弹簧似乎被踩实了,她终于可以正常走路了。去学校的路上,她一脚一脚,结结实实地踏在地上,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放学路上,她和同学并肩走着,边走边聊天,越聊越兴奋,笑着笑着,她发现同学的肩膀一高一低地晃动起来,那该死的弹簧又死灰复燃了。

为了搞清楚触发弹簧的机关在哪里,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每次弹簧出现的时间、持续时间、身边的人物以及场景。密密麻麻记了三页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规律:要保持正常的走路姿势,她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到走路这件事上,一旦开始考虑别的问题,那双看不见的弹簧就会突然出现,把她弹起来。

搞清楚规律之后,走路这件事成了王芳的一个大包袱。每次走路,她都得用全部的注意力摁住脚底那两个无形的弹簧。为了走路的时候不分心,她故意躲开同学,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

从那之后,王芳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不走路的王芳,这个王芳热情,活泼,友善,爱说爱笑;另一个是走路时的王芳,这个王芳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不笑,问她话也不回答。

于是,在同学们的嘴里,她从一个爱一蹦一跳的怪人变成了一个疑似人格分裂的怪人。

对王芳的采访在一个咖啡馆里进行,为了一睹她怪异的走路姿势,我专门选了一个大点的包间。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笑着说:“不好意思,是我到早了。因为每走一步都得全神贯注,所以像接电话、回信息这种别人可以边走边操作的事儿,我必须要停下来,这就导致我走路所花费的时间具有不确定性,为了不迟到,我每次都提前出发。”

我从包里掏出录音笔放到桌上,问:“你喜欢喝点什么?咱们边喝边聊。”

她说:“我和你点一样的就行,不过我要不加糖的。”

我一边看着菜单,一边问她:“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吗?”

她笑着回答:“喜欢,但我不爱走路,运动不够,吃甜食太容易长胖了。”

顺着她的话,我说道:“看来,这个习惯对你的生活影响很大。”

她说:“对,非常非常大。几乎做每一件事情前,我都要先想一下需不需要走路,要走多远的路,是我一个人走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走。”

“每次都思考这么多,累不累?”

“还好,已经思考这么多年了,习惯了。”

“你有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这种情况会不会是脑神经方面的病变引起的?”

“检查过了。领到第一个月工资之后,我就去医院了,医生说的项目都检查了,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你是用自己的工资去检查的?你的情况父母了解吗?他们为什么没早点带你去检查?”

“我和父母提过一次,他们是从农村来的,没多少文化,一听我说,就要找大仙儿,说这是邪病。我不想让大仙儿来家里,就再没和他们提过。”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肯定不是生理原因引起的,建议我往心理层面考虑。”

“后来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看过,做了一大摞心理测试,测试结果也没问题。”

“你的爱人和孩子对你的情况了解多少?”

“他们全都知道。和我爱人恋爱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了,他当时还说,不就是喜欢蹦蹦跳跳的吗,多可爱啊,有什么可难过的。”说到这里,她粗着嗓子,故意学他爱人说话的语气。“我的孩子还小,今年刚上一年级,他特别喜欢看我一蹦一跳的样子,我一蹦一跳地跑,他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追,经常追着追着就笑得跑不动了。有了他以后,我对走路的恐惧减少了一点,帶他的时候即使一蹦一跳地也没有路人说三道四,他们只会觉得我在逗孩子玩儿。”

“你之前做过房地产销售,后来为何辞职?和这个有关系吗?”

“这个关系倒不太大,主要是怀孕之后工作强度太大,主管不给请假,考虑到孩子出生之后没人带,干脆就辞职了。”

“现在孩子上小学了,有没有考虑过重回职场?”

“考虑啊,但是去哪里找一份朝九晚四、其他时间坚决不能加班、有寒暑假、时不时要请假带孩子,还不用走很多路的工作呢?”

“现在孩子大了,他有没有对你走路的样子提出过疑问?”

“目前还没有,为了避免他被同学嘲笑,我专门买了一辆电动车接送他上学。”

“但是带他去商场、游乐场等地方,避免不了走路。”

“对,所以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一般都是他爸爸和他聊天,陪他玩儿,我专心走路。”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爱人对你这个习惯的看法,还和恋爱时一样吗?”

“因为这个害人的习惯,我们只能在不走路的时候聊天。刚结婚那阵,有一次我俩去公园,他看到一对小情侣手拉手在河堤散步,边走边聊天,他说他也想像他们那样。后来有了孩子以后,他忙着上班养家,我忙着带娃,出去散步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再没提过这样的话。”

我还欲再问,王芳指着手表说,她该去接孩子放学了,最多只能再回答一个问题。我提出想看一下她正常走路的样子,以及一蹦一跳的样子。她面有难色,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站起来,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眉头轻锁,目视前方,向前走了几步。这几步走得与常人无异,只是表情看着有些凝重。我问:“如果你开始和我聊天,会怎样?”

她回答:“如果我开……”

刚说到第四个字,她的脚就不安分起来,两只脚轮流点地,走一步,蹦一下,再走一步,再蹦一下,从背影来看,像一个满心雀跃的小朋友,从正面看,却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怪异之感。

她一边蹦,一边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开始分心,就会像现在这样。”

采访结束,她收起所有表情,凝重地推门离去。

第三个故事

他是一个九零后,生于1994年,姓李,名子轩,在一家企业工作。子轩每次吃饭都要剩一半,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的父母。

据他妈妈说,子轩一向吃饭就慢,拖拖拉拉的,刚学会自己吃饭的时候,吃一半撒一半,他们都觉得孩子还小,就没放在心上。长大一点后,爱吃零食,不爱吃饭,每天追着哄着给喂几口饭。再大点之后,经常饭吃到一半,其他孩子一喊,他就扔下饭碗跑了。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他们觉得孩子长大了,不能再这么惯着了,开始强迫他把饭吃完,这一强迫,才发现出问题了。

有一次,他又剩了半碗饭,他妈妈实在气不过,逼他把饭吃完才能离开桌子。谁知他一口饭刚下肚,还没来得及跑到厕所,就稀里哗啦吐了一地。他们当时还以为是饭菜不干净导致的。第二天,他又剩了半碗饭,他妈妈连哄带骗让他吃完,刚吃了一口,又吐了。他们这才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隔了几天,他妈妈又试了一次,不出所料,吃一口就吐。

他们医院也去了,大仙儿也请了,情况不见好转。刚发现这个问题的那几年,他们心里老是悬着一块石头。随着子轩越长越大,他们发现,这个问题貌似也不严重,除过吃饭剩一半这个毛病外,子轩聪明、活泼、健康,从小到大都不怎么让他们操心。随着子轩上大学、毕业、工作,他们心里的石头慢慢落地了。

我决定和子轩当面聊一下,我们约在他的公寓见面。

子轩叮嘱我到了之后给他打电话,不要直接敲门,因为家里养着一条狗,敲门的话它会狂吠。虽然做好了心理準备,但开门之后,狗突然窜出来,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子轩一边呵斥狗,一边领我进房间。

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倒不太像一个男人的家。我随口问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他一边去饮水机接水,一边回答:“对,我自己住。不过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我打算把公寓卖了,换个大房子,得考虑结婚的事儿了。”

“有女朋友了?”

“有了,最近在谈订婚的事儿呢,女方家要求房子不能小于100平米,等房子买了就订。”

“那是喜事将近了,恭喜恭喜。”

“也没什么喜不喜的,不过是到年龄了,该结个婚给父母亲戚一个交待而已。”

我拿出录音笔,以此结束刚见面的礼节性寒暄,开始今天的主题。他看我把录音笔放到茶几上,也知趣地结束了刚才的话题,抱着狗坐下来,准备开始接受采访。

采访正式开始。

“我已经和你父母聊过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地方需要你补充一下。”

“好的。”

“你母亲提到有一次强迫你吃剩下的饭,结果你刚吃了一口就吐了,当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能不能详细说说。”

“我记得。当时我七岁,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年我刚上一年级,饭桌上,我妈说我上小学了,不再是小孩了,不能再惯了,所以才逼我把饭吃完。我自己也知道,浪费不是好习惯,就硬着头皮吃了一口。那口饭吃到嘴巴里,我就感觉不太对,怎么说呢,虽然看着和我吃完的那一半是一样的,但明显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个味道有点呛鼻,有点酸,有点涩,就像把油漆和馊饭混合起来,再挤一勺生柿子汁。我本来不想咽下去,但我妈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吐出来会被她骂,就捏着鼻子咽下去了。刚咽下去,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了,吐完以后,好家伙,整整一天都没胃口。”

“之后吐的两次,也是相同的情况吗?”

“对。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前面一半明明吃得好好的,吃着吃着,突然就变味儿了。”

“你剩下的饭其他人尝过没有?他们吃着是什么味道?”

“我之前剩的饭大部分我妈吃了,她说没有怪味,和她碗里的一模一样。现在我自己住,老剩饭,倒了可惜,就养了只狗,拣一些能吃的给它。”

他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怀里的胖狗,看狗的体型,应该没少吃他剩的饭。我继续问:“当你觉得饭有怪味的时候,是不是吃饱的时候?”

“不是。有时候明明很饿,吃着吃着,突然就会闻到怪味,这时候我就知道,剩下的不能再吃了。我只能放弃碗里的,再重新盛一碗。”

“重新盛的没有怪味吗?”

“刚开始吃的时候没有,吃完一半之后怪味就会出现。”

“正好吃完一半就会出现怪味吗?”

“对。为了搞清楚吃多少之后会出现怪味,我专门用刻度尺把一块饼均分成十份,前面五块正常,吃到第六块的时候味道就变了。”

“有没有试过从第六块开始吃?我的意思是,如果给十块饼编个号,你第一次吃的是一到五号,如果下一次吃六到十号会怎样?”

“我试过了,不管从几号开始吃,前一半都是正常味道,剩下的一半会突然变味。”

“这个问题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

“当然大呀。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吃完过一碗饭。有时候碰到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明明还没吃够,过了一半之后就不能再吃了。这些都还好,麻烦的是工作后,工作中免不了应酬,喝酒的时候,一碰杯,人家都干了,我只能喝一半,因为这个,没少被领导批评。”

“你的这个问题领导和同事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他们知道了,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怪胎。”

“那应酬的事儿你后来怎么处理的?”

“我搞了一张假的诊断证明,证明我酒精过敏,喝了有可能会死人。领导不信,非让我证明给他看。后来有一次,我一口闷了,喝完就当着一桌人的面吐得要死要活,打那儿之后,领导再没强迫过我喝酒。不喝也好,每次应酬完需要有人开车送领导们回家,后来这个活儿就被我包了。”

“和别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会不会尴尬?”

“尴尬啊,吃完饭,人家的碟子干干净净的,我的呢,堆得和小山一样。还是狗子替我承受了所有,每次我都说是给家里的狗留的,不管狗吃不吃,我都会装模作样地打包带回家。”

“如果你吃别人碗里的东西呢?有没有怪味?”

“这个也是看量的,吃几口没事,超过一半就会有。”

“好的,今天的采访先到这里,感谢你的配合。”

“不用谢。”

找寻之旅

听我讲完三个故事,李婧睁开微闭的眼睛,端起茶杯小酌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三个主人公吗?”

我回答:“是的,我打算给他们仨的组合起一个名字,叫‘怪葩联盟。本来想叫奇葩联盟,但奇葩这个词多少有点贬义色彩,我就另外造了个词,叫怪葩。”

“名字都取好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让他们仨见面了?”

“接下来,我会调查他们的经历,分别罗列出他们经历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他们的共同经历,是探寻他们变成怪葩的破局点。有了破局思路之后,我会约他们见面,带领他们找寻变回正常人的希望。”

找寻小分队的成员有我、怪葩三人组以及李子轩的狗。我们乘坐的交通工具是一辆二手越野车。没有既定路线,每个人轮流开车,开车的人随着自己的性子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一个开车的是我,我会选择一条向北的路,越野车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北,身后的高楼逐渐远去,迎面的房屋越来越矮。

我们累了就地休息,看到美景就下车游玩,走走停停,頗不自在。远离了熟悉的人,张伟看见砖头就捡,王芳不再刻意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李子轩也不再把剩饭打包了,反正没有认识的人,表现得那么正常给谁看呢?

行驶三天之后,王芳发现这趟旅程不大对劲。出发前半个月,她做饭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伤口挺大,去诊所包扎了一下。出发的时候,伤口还没完全好,她专门带了要换的药。可等她拆开纱布的时候,却发现伤口消失了。

伤口不可能长好,那么深的伤口,不应该长这么快,退一步讲,即使长好了,也应该有疤。

听完王芳的发现,我们一行跌跌撞撞地跑到酒店大厅。大厅有一个电子日历,日历上显示的时间是4月7日。而我们,是4月23日出发的。

如果酒店的电子日历没错,那么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时光正在倒流!

再次出发前,王芳剪短了她的头发,张伟把一块砖掰成了两半,李子轩用水果刀在手臂上划了浅浅的一道血印子。越野车重新出发了,怪葩联盟不再像前几日那么轻松,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他们用以验证时光倒流的道具——王芳在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发,张伟抱着两半块砖头,眼睛都快看直了,李子轩全程举着手臂,目不转睛。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李子轩手臂的划痕逐渐变浅,最终消失不见,王芳被剪短的头发又长了回去,张伟怀里的砖头却不见有变化。我猜测,时光只在怪葩联盟身上倒流,对其他人和物无效。

为了搞清楚时光倒流的规律,王芳用笔记本记录下每天睡觉前的日期,第一天是2023年4月7日,第二天是2023年3月20日,第三天是2023年1月2日,第四天是2022年6月4日,第五天是2021年7月23日……

根据王芳记录的日期推断,我们越往前走,时光倒流的速度越快。

出发二十天之后,只剩我和张伟轮流开车了。时光已经倒流到了2001年8月,此时的王芳,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而李子轩,则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越野车载着四人一狗,驶进了一个隧道,隧道的尽头,是一个村庄。

越野车一出隧道,怪葩联盟的三人几乎同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我还没得及多问,三人已经冲了出去。三个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跑,我不知道该追哪个,正在犹豫的时候,远远看见李子轩因踩到太长的裤子摔倒了。好在是土路,摔倒无非沾一身土,受伤的概率极小。我快跑几步,追上了因摔倒而落后了的李子轩。

我一边跟着跑,一边问他:“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回家。”

“回哪个家?”

“最想回的那个家。”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当然知道,李家庄。”

七岁小孩的腿脚太快,我虽然使出了全力,但改变不了被他一点一点甩开的结局。既然使出全力也追不上,我干脆摆烂,不再拼命追了,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走着。

村子不大,总共没几户人家。我在的地方地势高,他们三人走的哪条路,走到哪里了,进了哪户人家,尽收眼底。

李子轩虽然摔了一跤,但毕竟腿脚快,他像箭一样,第一个冲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我一边走,一边看着他像一只兔子一样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这个门里进,那个门里出。冲撞了几圈之后,他终于消停了,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槐树。看我走进院子,他拍拍身边的石凳,示意我坐下。

面前这个穿着出发前宽大衣服的小男孩看着有点滑稽,让人想笑,但他老气沉重的神态又让人笑不出来。

“这是哪里?”我问。

“我家。”

“你李家庄的老家?”

“对。”

正说着话,李子轩的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确切来说,是他二十年前的母亲,比我上次见到的她少了二十年的沧桑。

我起身和她打招呼。“阿姨你好,我是子轩的……”

“别白费力气了,她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李子轩打断了我的话。

看我满脸问号,他起身站到二十年前的妈妈面前,妈妈没有为他停留,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去关院门。

他走过来,重新坐到石凳上说:“看到了吧?我们闯入了不属于我们的时空,生活在这个时空中的人根本无法感知我们的存在。”

“你记得这是哪一天吗?”

“记得。这是2001年8月19日。”

“这个时空中的你,这会儿在哪里?”

“马上就要回家了。”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七岁的李子轩带着三个一般大小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四个孩子脏得和泥猴一样,在子轩妈妈带有几分宠溺的数落声中,他们脱掉脏衣服,围着洗脸盆擦洗起来。一边擦洗,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

“子轩,听说你爸妈明天带你进城去?”

“嗯。”

“那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放心吧,肯定忘不了。”

“上次梓涵的干脆面就没给咱们分,这次你的也别给他。”

“我真的给你们留了,我放在书包里了,我就去了趟茅厕,回来就被我妹给偷吃了。”

“那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明明知道你妹贪嘴,你还放到她能够到的地方。”

“就是,上次我们没吃到,这次你也不准吃。”

“子轩,你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你们放心吧,不管早晚,我都给你们留着,每个人都有份。”

……

我小声问子轩:“你们在聊什么?留着什么?”

子轩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不用那么小声,他们又听不到。”

“我说,你们在聊什么?你要给他们留什么?”

“留零食。每次进城,父母都会给我们买零食,我们约定,买的零食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给其他小伙伴分着吃,这样,大家都能时不时打打牙祭。”

“你是说,只能吃一半?”我把“一半”两个字咬得很重,借此引起他的注意。

“是,我只能吃一半。剩下的一半,我答应给他们。”

“后来呢?”

“父母带我进了城,租了房,到县小学报了名。”

“答应给他们的那一半零食呢?”

“到城里上学之后,很少回老家。偶尔回来一趟,伙伴们先后四散上学去了,再没聚齐过。”

离开李子轩的家后,我去了王芳家。王芳正站着看王芳和其他女孩们一起跳皮筋。

我问她:“你的老家不是王家沟吗?”

她回答:“对啊,就是这里,这里就是王家沟。”

“离开王家沟前,你是不是答应她们什么了?”

“离开之前,我以为和以前的每次进城一样,早上出门,下午回家。这一局输赢还没定,我让她们等我回家再继续。”

我看着正在跳皮筋的王芳,她的步伐与走路一跳一跳的王芳幾乎一样。

转过一个弯后,我又走进了张家湾的张伟家。两个张伟都靠在那堵千疮百孔的土墙上叭叭叭地抽烟。

我走过去,靠在墙上,见我靠着,其中一个张伟转身蹲在了墙角。他说:“不敢这么多人靠着,这墙不结实,可别靠塌了。”

我告诉他,我们处在另外一个时空,不会靠塌这个时空的墙,他半信半疑,不肯再靠。

我问他:“你离开张家湾的时候,是不是打算把这堵墙重新砌一下?”

张伟抽了口烟,回答道:“对。这墙确实该重新砌了,但家里的砖不够,就这么点墙,专门买一次,不值当。我想着,顺手捡点砖头,攒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够了。”

“据我所知,你进城是为了供儿子读书,读书可不止一年两年,明知道院子要撂荒,为什么还想着砌墙?”

“走的时候,没打算在城里久待,我们本来想着,等娃的学上顺了,就收拾东西回家。那时候哪知道,一离开,根就被拔起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明白了,怪葩联盟都回到了他们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我想到让他们变回正常人的办法了。

当天晚上,我们四人一狗挤在越野车里,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实施方案,我为之取名为“拯救怪葩专项行动”。

拯救行动从第二天一早开始启动。拯救行动第一项任务:等张伟离开后,给他家砌墙。张伟一家一离开村子,我们就把张伟一路捡的砖头搬到家中,开始砌墙。砖头不够,我们只把最破的地方缝缝补补了一番。

拯救行动第二项任务:等王芳一家离开后,让王芳跳一局皮筋。这个任务我心里有点打鼓,因为其他人感知不到我们,王芳对着空气跳,到底算不算完成承诺呢?

王芳一家离开大半天后,王芳的伙伴们终于带着皮筋走进了院子。奇怪的是,她们直直奔着王芳而去,仿佛能看到她一般,其中一个女孩还伸手去拉王芳的手。她居然真的拉住了王芳的手。

女孩看着愣神的王芳,问道:“发什么愣呢?不是你说让我们等你回来,把这一局跳完吗?”

其他几个女孩也应和着:“对啊,对啊,上一局跳到哪里来着?”

“该王芳跳了,你们快把皮筋撑好。”

两个女孩撑好皮筋,王芳走到跟前,开始跳。刚开始,她跳得小心翼翼的,后来越跳状态越好,那一局,她和队友大获全胜。

看来,一旦这个时空中的某个人离开村子,通过时光倒流回来的人就可以取代二十年前的自己,其他人也可以感知到他了。想通这点之后,接下来的第三项任务就更加容易了。

拯救行动第三项任务:在李子轩一家离开后,给李子轩的伙伴们分一半零食。李子轩那个家伙把车上所有的零食搜刮得干干净净,每一种零食都被他齐齐整整地分成四份,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傍晚时分,另外三个小男孩如约推门进来了。李子轩招呼他们坐下,把分好的零食推到他们面前。三个小男孩边吃边夸子轩够义气,子轩笑得很大声,笑着笑着,不时低下头去揉眼睛。

至此,拯救行动的任务全部完成,我们四人一狗启动越野车,穿过隧道,踏上回程的路。

故事终于讲完了,李婧伸了伸懒腰,问道:“最后呢?他们变回正常人了吗?”

我故作玄虚地说:“悬念,懂不懂?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结局,听故事的人想让它怎么结,就怎么结。”

李婧夸张地翻着白眼,说:“嘁,装什么文艺青年。”见我不搭话,她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的意思是,想找人,把这个故事拍成短视频?”

我回答:“对,现在短视频受众多。我想把它拍成一个系列,前面三个故事拍成三个视频,拍的时候最好带点悬疑色彩,后面的找寻拍成一个视频,加一些魔幻的元素。”

“你拍它的目的是什么?”

“通过这个故事,反映那些远离故乡、寄居城市的人群的心理困境。”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你的这些视频能带来什么收益?”

“收益……收益嘛,可以先吸粉,等粉丝积累到一定的量之后,我们可以卖广告位,比如视频中出现的车,零食、录音笔、都可以打广告。”

听我说完,李婧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哥,路漫漫其修远兮,你加油。”

我推开她的手,回击道:“吾将上下而求索。我就不该先对你讲,夏蝉不可语冰。”

李婧翻了个夸张的白眼,接着问道:“对了,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没回到过去?”

“我回不去了。”

“我记得你也是从农村来的,你的老家在哪里来着?周家庄?”

“地球上已经没有我的周家庄了。前几年建煤矿,周家庄被夷为平地了。”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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