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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知道

2019-11-12王亦北

四川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厂子养父玉兰

□文/王亦北

直到小芬十六岁那年,她才算是有了姓。那天上午,她是和李玉兰一起去的派出所。李玉兰见了坐在窗口歪着脑袋发呆的民警,先是把牙齿大规模地露出来,跟着才垂了眼,做出一副极其温顺的样子小声地说,警察,我来拿身份证。说完,她就把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仍旧一大片地露着牙齿盯着那个民警。民警斜过眼睛看了李玉兰一眼,懒着声音问,啥名?李玉兰赶紧接过话说,张小芬。说完,她又补充道,上个月五号照的,你喊我四十天过后来拿,你看,今天正好第四十一天。

小芬从来没有见过李玉兰这副样子,她站在旁边,在心里对李玉兰呸了一声,想,你也有这个时候。抬头时,李玉兰的脸巴子正好凑到了她的眼跟前,黄中带黑的脸巴子上到处都是横着竖着堆到一起的皱纹,小芬瘪了瘪嘴巴,突然忍不住咕咕噜噜地笑了起来。

民警埋头从眼前那个塑料篮子里拿出一堆身份证,唰地一下在桌子上拉出一条丝带,他从左到右飞快地扫了一眼,便把右边最边上那张抽了出来,又唰地一下把剩下的身份证重新叠到了一起。趁着这个空隙,李玉兰飞快地扭过头,一张脸板得像石头刻出来似的,只有眼睛滴溜溜地对准小芬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下去。

民警把身份证从桌子上推过来,一张纸一支笔也跟了过来。李玉兰刚把身份证从桌子上拿起来,民警开口了,他说,来,把字签了。李玉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边拿着身份证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写不来字。

民警又抬头看了李玉兰一眼,很快,他把目光落到了小芬身上,说,那让她写。小芬没想到会喊她写字,心里咚地一惊,慌把头抬起来看了那个警察一眼就连忙朝后退了几步。李玉兰说,要不我按个手印?后来,李玉兰和民警再说了些什么小芬就不知道了,她几次后退之后,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李玉兰出来的时候,小芬正站在派出所门口盯着不远处的小食摊发呆。小食摊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摆的,一只炉子上架一口小锅,炉子旁边放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和糯米粉的不锈钢盆子和一个沥油的筲箕,半锅油响得咕咕嘟嘟。中年女人把滚好的汤圆裹了一层芝麻放进油锅里,不一会儿,十来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汤圆全部膨着肚皮你挤我我挤你地浮成了一片。小芬舔了舔嘴唇,大着喉咙吞咽了一口口水。小芬知道那个摆摊的中年女人,来凤场不大,横竖两条街画了一个十字,中年女人的小食摊正好支在两条街相交的地方,何况来凤场只有油麻圆这一样小吃,每次上街,小芬都要隔着远远的人群把这个小食摊望一遍。经年累月,这个女人也就在小芬的眼睛里扎了根。

小芬正看得起劲,突然听见李玉兰大着嗓子的咳嗽声。李玉兰说,你个丢人现眼的,还在看个啥。小芬转过头,正想回李玉兰一个白眼,却想起刚才在派出所里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李玉兰没有理她,压着嗓子低低地吼了一句,还不走。

小芬最后看了那个小食摊一眼,有气无力地跟在李玉兰后面往家里走,不一会儿,她就把自己稳在了离李玉兰三米左右的距离。

走到一半,李玉兰突然停在了路边,小芬故意把步子慢下来,李玉兰喊,快点。

小芬没有说话,还是悠着步子慢慢挪。

李玉兰看到她这样,便跺着脚骂,上辈子欠你的。

等小芬终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李玉兰才软着声音说,记住了,以后不管哪个问你叫啥名字,你就说你叫张小芬,晓得不?

小芬哦了一声。

李玉兰扭过头看小芬一眼,说,你到底记住了没有?

小芬瞪着李玉兰,说,记住了记住了。

李玉兰没再理她,从衣服兜里掏出刚取来的身份证,说,拿去看看吧,最好把这几个字记下来,为了给你办这个我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

小芬从李玉兰手里拿过身份证,仔仔细细地把那张照片看了又看,浓眉毛大眼睛薄嘴唇,鼻子有一点塌,整张脸窄窄的往下收。她用手把左额太阳穴位置的那条疤轻轻地摸了摸,还好,照片上看不见这条疤。疤是她磕在石头上留下的,那天拍身份证的警察说,把头发撩上去,她嘟着嘴不肯,李玉兰二话不说就走到她面前给她把头发抹上去了。照完照片以后,她一直担心这条疤会出现在照片上,这是她的第一张照片,她不愿意上面爬一条蚯蚓似的疤。小芬捏着身份证,提着心检查完后便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把目光停在了张小芬那三个字上面。

张小芬。她小声念了一遍。张小芬。她又小声念了一遍。很快,她便笑了,现在她也是有姓的人了,要是别人再喊她李小芬王小芬赵小芬她就把身份证掏出来给他们看,身份证上写着呢,她姓张,她叫张小芬。她捏了捏手上那张硬硬的扑克牌大小的东西,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气,笑声也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李玉兰已经弯过前面那道山梁了,小芬朝她看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瘦影子在树丛里晃。

李玉兰是小芬的母亲,但小芬从来不喊李玉兰妈。最开始是李玉兰不让,那时小芬还小,每次刚张了嘴,妈字还没出口,李玉兰的巴掌就撵到了小芬的脸上。李玉兰把眉毛一挑,眼睛瞪得老大,嘴里一口气也不歇,说,喊姨,喊姨,说了多少次,还是张嘴就乱喊!这样打过几次,小芬的嘴也长了记性,不过她不喊姨,她在心里喊李玉兰,李玉兰。平时她喊,喂。李玉兰骂了几次,小芬还是喊喂,渐渐地,李玉兰也懒了下去,只要不是喊她妈,爱喊什么随她去吧。

这是李玉兰第二次和小芬一起去来凤场,上一次是她带小芬去照身份证。她从来不和小芬一起上街,就连平时做农活,她也尽量不和小芬搭伙。但是,不愿意归不愿意,毕竟身份证是大事,如果只是小芬一个人去,她不放心。要知道,为了这张身份证,李玉兰几乎把她所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凡是外面村子她能搭上话的,她都要悄悄地把人家找来,私底下问清楚那村有没有无儿无女的人家户,等找到这样的人家户,她还要悄悄地跑到人家家里去商量能不能把小芬的户口上到他们家。商量当然不是白商量的,她得给人家买糖啊买面啊买油啊等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自然也少不了钱。人家愿意了只是第一步,事情成不成还要看村主任的意思。村主任说,添一个户头不是在户口簿上加一个名字那么简单,还涉及到分田地占补助,一个村土地就那么多,跟你李玉兰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为你办这事。李玉兰耐着性子好说歹说地跟村主任磨,自然也少不了物质上的贴补,最后签字画押说绝不占村里一分田地一点好处,至此,才算是把小芬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有了身份证一切就好说了,李玉兰这样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带小芬去取最稳妥。

小芬领身份证后的第二个月,李玉兰就托在广州打工的大女儿陈玲玲为小芬找好了厂子。陈玲玲在电话里说,是在车间里做服装,小芬一没文化二没手艺,能找到活就不错了,先跟着做吧。李玉兰脑袋捣蒜哦哦地答应得飞快,就像陈玲玲就在她眼跟前站着似的。

本来,陈玲玲是不愿意帮这个忙的,尤其是不愿意帮小芬的忙。早些年,陈玲玲读书读不进去,初中毕业以后,专门挑了广州这样的远地方去打工,就是为了尽量避着李玉兰小芬啥的。去广州以后,她几年回去一次,逢年过节才和李玉兰通一次电话,每次嗯嗯哦哦地扯几句,总也说不到一分钟。李玉兰也懂,几乎没有为任何事叨扰过陈玲玲,除了给小芬找活儿这事。最开始,李玉兰还不好意思,打电话给陈玲玲半天开不了口,先是绕了一大圈,问陈玲玲最近身体怎么样,又问她工作忙不忙,还说要注意休息啥的,等把这些说完之后李玉兰就不说话了,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一点儿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陈玲玲没遇到过李玉兰这个样子,急着嚷了一句,那你要是没事我先挂了吧。

李玉兰说,哎,玲玲。

陈玲玲问,啥?

李玉兰这才扭扭捏捏地说了,你看,能不能帮小芬也找个活。说完,李玉兰就不说话了。

陈玲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听明白后,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那以后,李玉兰便三天两头地给陈玲玲打电话,她倒也不说别的,还是那么几句,身体好不好啊,多照顾自己啊,说完就再不开口了。直到陈玲玲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李玉兰才恨恨地盯了一眼坐在门口守着丑菊看的小芬,并在心里骂上几句后,脸色才慢慢缓和了。

后来,是陈玲玲认的输。好歹李玉兰也是妈,她错归错,难也是真难,哪怕她再恨她,也少不了要偷偷地同情她。她上班的厂区,挨着的一排工厂长年累月招聘工人,多她一个小芬不多。

小芬去广州那天,李玉兰亲自把她送到了县城。一路上,李玉兰絮絮地跟小芬说,到了那边要听你姐的话,还有,你要是再敢乱跑就别回来了。小芬低着头,两只眼睛只管看她捧在手里的两株丑菊。

李玉兰抬手在小芬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说,听见没?

小芬说,听见了。

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直到小芬进了火车站,李玉兰才突然想起啥似的,在车站外面喊了一声,在外面注意安全。小芬没理她,涌在人群中,一路挨挨擦擦地挤上了火车。

小芬到广州那天,陈玲玲去车站接她。见面的时候,陈玲玲把脸仰得高高的,攒着劲儿地往前面蹿,一副坚决要跟小芬划清界限的架势。小芬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袋子,手里捧着丑菊,眼睛眨也不敢眨地跟在陈玲玲后面一阵小跑。

在李玉兰面前,小芬还敢偶尔使点小脾气,可是,在陈玲玲面前她就不敢了,哪怕她心里对她有十二分的气愤和不满,她都只能憋着忍着,尤其是现在又到了广州。这样一来,小芬原本就飞快甩动着的两只腿,摆动的频率又进一步地加快了。

等小芬终于撵上陈玲玲的时候,陈玲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警告。陈玲玲说,不许喊她姐。陈玲玲又说,更不能让人知道她们的关系。陈玲玲还说,没事就不要去找她。陈玲玲说了很多个不许,直到她们换了几趟公交又上了一辆三轮,才在小芬的厂子外面停了下来。

陈玲玲把小芬送到宿舍,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我就在隔壁厂,你们厂出门直走二十米左拐就到。小芬嗯了一句,陈玲玲再没说话转身走了。陈玲玲走后,小芬坐在自己的空床位上发呆。陈玲玲说的这些纯属多余,这么多年来,她和小芬都是互相喊喂的,谁又喊过谁呢。小芬在心里对陈玲玲发泄了一通,眼睛呆望着那两株丑菊想,哼,哪怕你求着让我喊你姐,也想都别想。

陈玲玲给李玉兰打电话是在小芬去广州后的第十二天。陈玲玲说,今天去厂里找小芬,厂子里说,小芬两天没去上班了,跟她同宿舍的大姐告诉她,小芬来厂子里以后,同一个外地男孩走得很近,这两天他们都没去上班。说完这些,陈玲玲嚷着发了一通牢骚。

李玉兰在电话那头默默地听完,才说,由她去吧,不管了,不管了。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后来,是一串嘟嘟的忙音打破了远隔千里的寂静。

吴斌是小芬进厂子后认识的第一个男生,也是小芬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主动找她说话的男生。

去服装厂上班的第一天,吴斌就主动凑过来问小芬,新来的吧?小芬看了他一眼,那个男生瘦瘦高高的,眉毛很浓,有一点黑。小芬没有说话,吴斌又说话了,他说,我叫吴斌,有啥不会你问我。说完,吴斌朝小芬身后指了指,说,我隔你就两台缝纫机。小芬顺着吴斌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抿着嘴朝吴斌点了点头。

那次以后,吴斌有事没事就去小芬眼前凑一下,他教小芬用缝纫机,告诉她什么时候该用脚尖点,什么时候要整只脚踏在踏板上。更多的时候,他带小芬在厂区里逛,他把那些厂子一家一家地指给小芬看,这家是做书包的,那家是做皮鞋的,还有旁边那家,做沙发垫子的。几天转下来,小芬知道了,哦,原来外面的厂子家家都差人,这样一想,她就在心里重又对陈玲玲生出了几分气愤。

小芬对陈玲玲的气愤远远不止这一件。陈玲玲刚出去打工那几年,每次回来凤场,总要带上同村的孩子去街上撮一顿,喝碗粉或者下碗饺子,再七七八八地把各样零食买一通。小芬从来不在陈玲玲喊上的这些孩子里面。同村的孩子疏远她就算了,可是,连陈玲玲也疏远她。陈玲玲不仅疏远她,甚至连好脸色都不肯给她一个。每到这种时候,小芬都会昂了头嘻嘻笑着表示对陈玲玲的无视,她心里想,她不稀罕,她习惯了。然而,小芬又怎么会不稀罕呢,习惯也从来就不代表接受,她做梦都想陈玲玲能牵着她在村子里走……

想起这些,小芬愤愤地用脚踢了踢路边的树叶,一股无力的沮丧在她的脸上漫开。吴斌用手轻轻地捅了捅她,问,怎么了?

小芬摇摇头。

吴斌就不再问了,自顾自地说些厂子里面的事。小芬最感兴趣的还是吴斌说的厂子外面哪家小吃做得最正宗价格又最便宜。有一天晚上逛街的时候,吴斌还掏钱给小芬买了一条黄色的网格裙子。

吴斌说,小芬,你看,你穿上裙子就是好看。

小芬不好意思地朝镜子里望了望,除了一张红彤彤的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是在那天晚上,吴斌在送小芬回宿舍的路上,他突然凑到小芬的耳边亲了她一下。回宿舍后,小芬把新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到枕头边上,又从窗台上把那盆丑菊捧到了床上。那时,两株丑菊各顶了几个花骨朵,那些黄色等不及了似的,一丝一丝地从花苞的边边缝缝里挤了出来。小芬摸了摸最大的那个花骨朵,小声地对着丑菊问,你说呢?

丑菊没有说话。宿舍里依然静悄悄的,连风经过的声音都没有。跟小芬同住的是三个外地中年女人,小芬来厂子五天了,只在宿舍里见过她们一次。那是小芬第一天上班,睡她隔壁床的女人喊醒了她,说,走了,一路上班去。小芬跟在她们后面往厂子里走的时候,天空还蒙着一汪青瓦瓦的纱,方方正正的厂子平展展地排列着,像刚刷过黑漆的水泥房子,蘸了雾一样湿漉漉的。

那时已经是夏天了,风一阵一阵地扫过来,大把大把尖锐的气味就顺着鼻子钻进了小芬的肚子里。小芬拿手在鼻子前面扇了两下,眼睛扫过其他几个女人,发现她们都垂着眼,浮肿的脸正白花花地蔫着,就忙垂了手,做贼似的把一口气憋得老长。

小芬走进工厂的时候,厂子里的灯已经亮得雪白,几个大张着嘴打着呵欠的女人点豆子似的坐在缝纫机的噗噗声中,两只手正跑得飞快。小芬在隔壁床那个女人的缝纫机前坐了一会儿,眼睛先撒网似的把整个厂区扫了一遍,不一会儿,瞌睡便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小芬的头也就一下一下地直往缝纫机上磕,是隔壁床的那个女人喊醒了她。那以后,小芬再也没有和宿舍的女人一起去上过早班,不仅如此,每天下午六点一到,她也必然是要下班的。现在十点刚过,小芬知道,同宿舍的女人还有好一会儿才会回来,她叹一口气,对着丑菊大声问了一句,你说呢?

丑菊还是没有说话,小芬的声音在宿舍里很快地响起来,又很快地落下去,房间里胶滞着凝固着的静逐渐膨胀,很快变得坚固无比,墙一样地把小芬直往里面堵。

小芬没再继续问下去,就势躺到了床上,她感觉自己又在开始往黑洞里掉,比以往还要巨大还要黑暗的黑洞,漫天的孤独感一下子朝她扑过来,她突然就想哭了。小芬的眼泪掉得很快,一滴接一滴,淌成河一样地往枕头边上的新衣服上落,新衣服接住了所有的泪,直到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哭过之后,小芬一下子在黑暗中笑了,她摸了摸床上的那两株丑菊,眼睛却恹恹地再也不愿意睁开,只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梦中跌。

小芬养过很多次丑菊,每次养一株或者两株,有的活得长有的活得短,小芬不管,死了养养了死,偏偏一直养下去。李玉兰骂她,正事做不了偏偏干没名堂的事还挺有一套。小芬只当耳旁风,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轮接着一轮养。

其实,最开始小芬并不知道丑菊,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孙女读书回来跟小芬说,丑菊只是名字丑,花一点儿也不丑,丑菊要人照管得勤才养得活。那个女子还把书翻开找到丑菊的图片指给小芬看。图片是一张开得很繁的丑菊,明晃晃的橘黄色,一层叠一层,是铜钱的一倍大,亮得人眼睛疼。小芬看着那张图片,一连说了几声好看,就在心里悄悄长了要养丑菊的心思。

小芬是在来凤场找到她的第一株丑菊的。存了要养丑菊的心思以后,每一次经过养花的人家,小芬都要仔仔细细地把人家家里的花过一遍,直到确认没有丑菊才离开。失望了几次过后,小芬想起来凤场进场口的第一户人家,那家人爱养花,在门前的山坡上凿了一溜窄窄的长条子地专门养各种各样的花,小芬每次去来凤场,经过那面山坡的时候,花都开得红的红,白的白,紫的紫,也许那家人养了丑菊也说不定。

那家人没有让小芬失望,小芬看见长条子花坛里的丑菊的时候,那几株丑菊还只是矮压压地匍在地上,瘦条条的叶子张牙舞爪地向四面撒开,浑身上下除了绿就再没有别的颜色了。小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小芬指着它对那家养花的老头说,丑菊。老头点点头。小芬说,那你给我一个?老头瞪大了眼,摇摇头,说,我就三株,还是大老远买回来的。小芬听完也不说话,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丑菊不放,老头熬不过她,找来一个空了的大可乐瓶截掉上面那半,在剩下的半截里填好土,小心翼翼地把最小的那株丑菊移到了瓶子里。

养了丑菊以后,小芬常和村子里那个女子凑在一起守着丑菊开花。那个女子去学校里找老师问了好多养丑菊的方法,该什么时候浇水呀,是背阴地方养啊还是向着阳养啊,用什么肥料呀等等,然而,她们还是没有亲眼看到这株丑菊开花。在小芬要来丑菊的第二个月,眼看丑菊已经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可却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了,最后,所有的绿叶子都萎成了一片片软塌塌的焦黄,那个花骨朵也倒在了那堆焦黄里。

丑菊宣告死亡的那天,小芬和那个女子找了一个地方,用镰刀掏了一个土坑把丑菊埋了,还煞有介事地削了一根宽竹片刻了字插在那个小土堆上。后来,当小芬重新开始找丑菊时,那个女子却跟父母移民去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女子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愿意和小芬接近的同龄人,也只有她,不跟村子里的其他大人小孩一样怪模怪样地闹小芬。那之后,小芬还是和往常一样,几天在李玉兰家,几天在养父家。不管是在李玉兰家还是在养父家,村里人今天喊她李小芬,明天喊她陈小芬,下一次喊她吴小芬,他们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往小芬身上套了一个遍,一点儿也不掩饰对她的嘲弄和嫌恶。嫌恶小芬的还有李玉兰和养父,不过,他们是拿眼睛剜她,一下又一下,要在眼神里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每当这时候,小芬也拿眼神剜他们,台桌子上掰手腕似的,谁也不肯认输地一直剜,直到李玉兰或者养父跺脚跳骂起来,小芬就躲。李玉兰骂,小芬就往养父那里躲,养父骂,小芬就往李玉兰那里躲。渐渐地,李玉兰和养父都知道了小芬这习惯,各自再见了小芬统统不理她。小芬也不多说,两边都不待了,好多天才捧着一盆丑菊露面,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

这样过了几年,直到养父领着小芬找到李玉兰,明确表示自己上了年纪,已经无力照顾小芬了。李玉兰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又是风又是雨地一阵咆哮,脸上却仍然挂着笑说了些感谢的话,临到养父走了,李玉兰还热热闹闹地去地里摘了一大袋时令蔬菜让他带回去吃,养父的脸阴了一下,倒也很快地接过了李玉兰手上的东西,一转身就大步走远了。

养父走了,小芬却留下了。那天,李玉兰把小芬关在屋子里,狠狠地打了一顿,连带小芬带回来的那盆丑菊也被李玉兰踩成了一摊烂泥。打完之后,李玉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得稀里哗啦。

小芬是李玉兰的第二个孩子。小芬出生以后,陈玲玲的父亲回来过一次,那时,李玉兰已经躲回了娘家。陈玲玲的父亲带着陈玲玲追到李玉兰娘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床被子塌在了石头上似的,四野里冷寂寂的没一点儿亮光。

陈玲玲的父亲在无边的黑里敲响了李玉兰娘家的门,一阵狂风暴雨的嘶吼过后,陈玲玲跟在父亲身后回了家,和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无边而彻底的黑夜。那之后,陈玲玲的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一年两年地打一次电话,李玉兰接了他也不说话,等陈玲玲在电话这头喂了一声,他才闲闲地问过几句就挂了。从此以后,陈玲玲再没有喊过李玉兰一声妈。

李玉兰也和陈玲玲父亲提过离婚的事,陈玲玲父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长年累月地见不着人,不光如此,村子里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说,他又换地方了,据说这次是新疆,下一次人家回来又说,好像最近去了内蒙古,总之,全国那么些个地方,他们每回来一次,陈玲玲的父亲就在他们的嘴里进行一次大转移,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因此,李玉兰要和陈玲玲父亲离婚的事也就石沉大海似的往岁月最深里掉。村子里见了她们一家三个女人,谁都显得无比理直气壮,连那些嘲弄和嫌恶都表现得格外干净。

李玉兰私底下为小芬哭过无数次。不过,谁也说不准那些哭究竟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小芬。每次哭完之后,李玉兰都揉了揉脸,眼睛眨啊眨,喝醉了似的,倒一下又一下。这么些年,李玉兰的委屈已经消了多半,当然,这是把小芬抱养给别人家作养女的前提下。不管村里人如何非议,只要小芬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她李玉兰还是理直气壮地做小芬的姨。然而,现在是一天也躲不掉了。这样一想,李玉兰在心里重新对小芬生出了无数的怨恨。

在有小芬以前,李玉兰一家的日子过得平实而简单,种地收粮,再养几头牲口,跟来凤场所有的庄稼户一样,李玉兰是他们中的又一个翻版。然而,偏偏有了小芬。

事情是从陈玲玲父亲出去打工后起了变化的。陈玲玲父亲是来凤场第一批走出去的人。跟陈玲玲父亲一起离开来凤场的,还有无数的白天和夜晚。最开始,李玉兰三五个月还能收到一封陈玲玲父亲的信,渐渐地,一年两年,不光信没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在哪里。

小芬父亲是邻村人,李玉兰地里活计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很乐意帮点小忙。这些小忙,通常是需要下大力气的,比如挑水啊,担粪啊,把地里掰下来的玉米、割倒的麦子背回家啊等等。这个男人一天干下的活,李玉兰得干四五天,慢慢地,李玉兰开始把他请到家里,吃顿饭或者喝半瓶酒,几次感谢和客气之后,两个人好成了一家人。李玉兰的肚皮就是在这些不分你我的时间里鼓起来的。

李玉兰的肚皮一天天鼓起来,这个男人却不见了。村子里闲言碎语比海深比山高,全沉甸甸地压在了李玉兰和陈玲玲身上。李玉兰绝过几次食,在娘家人苦大仇深的照顾下,好歹活了下来,再后来,小芬就出生了。

这就是你的命。李玉兰的娘说。

李玉兰接受了她的命,却无法接受小芬。因此,在小芬出生后不到三个月里,她便悄悄找了一户人家把小芬送了出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孩子要妈妈是天性。养父家离李玉兰家不远,小芬很小就在养父那里确认了她的母亲是李玉兰。最开始,小芬去找李玉兰只是单纯地想看看妈妈,后来,小芬只要在养父那里待不住了便总要往李玉兰家里跑。养父慢慢地灰了心,对小芬也冷淡下去了。

小芬被送回来那年正满十二岁。后来,李玉兰再打她,她就跑,每跑一次,便三天五天地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李玉兰也不管,她总会回来的,不回来她还能去哪里呢?直到小芬十六岁那年,村子里同小芬一般大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走,李玉兰才开始急了。小芬大了。然而,这么多年,因为种种原因,小芬的户口一直没办下来。李玉兰明白这事的重要,不管怎样,她都得尽快把这事办了。

没过几天,小芬便适应了园区的一切,除了上班。每天她去得最晚走得最早,干活的时候心不在手上,眼睛先刷刷地在厂里转几个圈,转完之后,才懒懒地把衣服样子往缝纫机上放。在一片嗡嗡声中,唯独小芬的缝纫机响得噔噔的,一声隔一声,拖得山长水远总也连不成一片。

吴斌天天拿眼睛守着小芬。小芬站起来甩几下胳膊,他也站起来抖抖腿,小芬出去换口气,他也跟在后面嚷嚷着,要工作更要身体,该歇歇就得歇歇。不到三天,吴斌就摸清了小芬的脾气,临到下班,便提前五分钟做完手上的活坐在缝纫机前等,一到下班时间,保准半秒钟不待,从从容容地跟在小芬身后,笑嘻嘻地问,今天想去哪里逛?

刚开始时,小芬还避,别别扭扭地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每到这时候,吴斌就自己拿了主意,做报告似的对小芬说,那就去购物中心。小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今天是公园,明天是步行街,吴斌往哪里走,她的双腿就想也不想地跟着吴斌走。就这样,除了小芬刚到广州的第一晚,余下的几个夜晚,小芬一个都没有落下,全踩在了广州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明晃晃的灯火里。

夜晚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在愉快的夜晚的对比下,白天车间里的日子简直成了又一个村庄里生活的翻版,一种熟悉的隐秘的渴望再一次从小芬的身体里醒过来。小芬躺在床上动了动腿,侧着身子歪头看着灰白的墙壁出神。她曾经无数次地离家出走,又无数次地回到她的村庄。小芬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像是哭又像是笑。其实,那哪里是她的村庄呢?李玉兰那里不是,养父那里不是,哪里都不是。可是,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而人又总要有一个去处,就像人总要有一个姓,丑菊不是也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吗?小芬没有去处,就像她没有姓一样。

小芬从很小就知道,她是多余的。

李玉兰说,当初怎么就生了你。

陈玲玲说,天天除了惹麻烦还会干啥,滚远点。

小芬在来凤场的漫长岁月里,两个女人一人一句,全拿她当敌人对待。她离家出走日益频繁,每一次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而每一次又不得不回去。

小芬的每一次离家出走,走得静悄悄也回得静悄悄,走也好回也好,村里人全当看戏似的,等下一次见着她的时候,笑一通就算对她的表示了。后来,他们连笑都懒于笑了。李玉兰也是,最初还坚持不懈地在小芬的每一次离家出走后,歇斯底里地把她打一顿。后来,连李玉兰都不愿再费半点力气了,她爱走走,爱回回吧。

小芬呜呜地嗯了几声,眼珠子翻过来又翻过去。宿舍里窗台上那只小钟走得嗒嗒的,马蹄子踏地似的从远方奔过来,搅得小芬的脑袋嗡嗡的。那盆丑菊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看过了,她也不再问它们为什么,吴斌对她好就成。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好。

小芬决定跟吴斌出去挣大钱是在她来服装厂后的第十天,那时,她和吴斌已经算是在一起了。在一起这个讲法比较笼统,不过倒也准确,两个人成天地混在一起,干了些什么只有天知道。换个地方是小芬提出来的,她说,哎,吴斌,不想在这儿干了。吴斌眨眨眼说,那就不干。

小芬离开服装厂的时候,那盆丑菊正开得蓬蓬勃勃,黄艳艳浓灿灿,那些花朵顶在那一摊绿叶子上面要燃起来似的,这是小芬养过的开得最好的一盆丑菊,比小芬当年在书上看到的开得还要好。

小芬并没有注意到窗台上开密了的丑菊,她很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在嘭的一声关门声中,那盆丑菊的明丽也被上了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只剩下大把大把的叶子,久久地在晃晃荡荡的空气中震颤。

小芬失去音信的第三年,李玉兰去了陈玲玲那里。那时,陈玲玲依旧在原来的厂里打工,还成了家。

李玉兰在电话里说,玲玲,给我也找个活吧。

陈玲玲问,不种地了?

李玉兰说,不种了,一年忙到头,落不下个啥,实在没劲。

李玉兰又说,过来我也帮帮你。

陈玲玲没有说话,却利落地给李玉兰找好了活。李玉兰去广州后,刚在工厂里安顿下来,就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小芬。李玉兰犹疑地问,原先,她在哪个厂子干?

陈玲玲说,哪个?

李玉兰说,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陈玲玲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李玉兰过来是找小芬来了。她歪着头想了想,把小芬当年干过的厂子说给了李玉兰听,末了加了几句,当年认识她的人都不在那里干了,本来也没几个人认识她。

李玉兰嗯了一声,一张脸上毫无波澜。

李玉兰没有去找小芬,说到底,真要找起来,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李玉兰能去的地方只有小芬曾经短暂待过的那个厂子,因此,一有空闲的时候,她就在那家厂子外面转悠,本来,她是很想做出偶尔路过的样子,却总是一副尴尬地笑着的表情,惹得不少过路人走出老远还要调过头来睃她两眼。倒是陈玲玲,时时留心着李玉兰的行踪,李玉兰干什么想什么,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半点情绪没有。

李玉兰心里清楚,找小芬的事不能跟陈玲玲提。她在陈玲玲面前提小芬算什么呢?当初就不该让小芬来广州,李玉兰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可是,光后悔有什么用呢?一点用也没有。

小芬失去音信的第一年,李玉兰还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她想,吃点苦头她就自己回来了。以前小芬不都是这样的吗?她总会回来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直到第三年,李玉兰才开始真正地慌了神,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呢?就她那样,不管在哪里,铁定受欺负。李玉兰越想越怕,越担心就越停不住地要往最坏的方向想,只能去找陈玲玲了。然而,一见了陈玲玲,李玉兰心里的小芬就怯了下去。李玉兰先自己噤了声,啥都不说了,只说自己来广州打工。

陈玲玲是在饭桌上告诉李玉兰自己准备离开广州的。那时,李玉兰来广州不过半年。

陈玲玲说,准备今年干满了就走。

李玉兰问,去哪里?

陈玲玲说,回婆家那边。

李玉兰哦一声,跟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陈玲玲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主动提出要跟李玉兰睡。到了晚上,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坐在床上,身子绷得僵僵的。

李玉兰说,过去那边了,凡事多长个心眼。

陈玲玲说,知道。

后来,就全是陈玲玲在说了。

陈玲玲说,知道你想找她,你要想找就找吧。

陈玲玲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接到过我爸的电话了。陈玲玲停了一下,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

陈玲玲渐渐有了微微的鼾声。李玉兰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她一次又一次地忍住了要翻个身子的想法,眼泪却顺着两只眼睛往耳边淌。从她生下小芬,陈玲玲再也没有跟她一起睡过,这是这么多年来,陈玲玲第一次跟她说这么多的话。她除了无数次地涌起想哭的冲动,剩下的就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自责,她对不起玲玲。

陈玲玲离开那天,李玉兰把她送到车站,临进站的时候,陈玲玲突然抱住李玉兰喊了一声,妈。李玉兰的身子颤了一下,很快回过神,紧紧地把陈玲玲抱住了,眼泪流了一脸,只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芬离开广州时,没有想过还会再回来凤场。

小芬是一个人回来的。短短几年时间,来凤场的变化很大,变化的倒不是那些街道,而是人。街还是横竖的两条,原来大开着的门面已经全部闭紧了,包括那个种花的老头,也包括那个在来凤场中间卖油麻圆的女人,在时间的扫荡中,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小芬把原来走过无数遍的来凤场重新走过两遍之后,就去了李玉兰的村庄。李玉兰的村庄比来凤场的变化还要大,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活气。小芬在李玉兰的房子前站了站,这座曾经短暂辉煌过的两层砖瓦小楼早已显出颓败的气象,灰色罩满了整栋房子,只在原来厨房的地方凹进去半边亮亮的天光。小芬离开时,把最后一眼留给了大门上的那把铁锁,铁锁锈得僵僵的,连带整栋小楼都在那一团小小的铁红色里僵住了。

李玉兰是在几天后回到村庄的。留在村里的最后一户人家几个电话一环扣一环地追到了李玉兰的电话,老头顺着他费尽口舌找到的那个号码把电话拨了出去,声音一扬一顿播新闻似的,他说,喂,那个小芬回来了。

老头爱说话,小芬在老头家等了李玉兰几天,老头就说了几天。老头说,陈玲玲老子能干,最先在村子里起了一栋两层的楼。老头说,要不是生了你,不知道你家的日子会好过成啥样。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芬一眼,接着说,有了你以后,陈玲玲老子再没在村子里露过面。后来,老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妈去找过你,没找到。

老头说这些的时候,脸色亮一阵暗一阵,演大戏似的。小芬听一阵恍惚一阵,隐约想起几年前李玉兰陪她去取身份证的那天,跟着,小芬就想起了李玉兰窄窄瘦瘦的黑脸。小芬闭一下眼睛,硬着心思想,她不是为了李玉兰回来的,她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姓啥。

离开服装厂后,小芬和吴斌还是继续待在广州,还是进厂,有时是家具厂,有时是玩具厂,有时是包装厂。每换一次工作,就换一个行业,不变的是,不管在哪个厂,他们始终干不长。开始是小芬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后来吴斌也待不住了,三个月五个月总要挪一个地方。他们一路换工作一路挪地方,最后挪到了吴斌的家乡。

吴斌许诺过小芬,他是一定要娶她的。问题出在小芬身上,不对,小芬想了想,很确切地认定问题出在吴斌那儿。去吴斌家乡以后,每次闹矛盾,小芬就走,吴斌哄过几次,渐渐地,也就怠倦了。他凶她,说,哪儿来的还滚哪儿去。小芬听出了吴斌话里的认真,笑得嘻嘻的,就像当年在来凤场受尽了委屈那样,越委屈,她越嘻嘻,一直笑得眼泪刷刷地滚下来。

后来,吴斌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从小芬的生活中消失了,小芬在他们租的那间屋子里守了足足一个月,最后,才嘻嘻笑着离开了。

哪儿来的哪儿去吧。小芬掏出身份证,在张小芬那三个字上摸了又摸,李玉兰、来凤场便轮番在她的眼前出现。

李玉兰回到村庄已经是傍晚了。她远远地见了蹲在地上的小芬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大嗓门把村庄吼得一震一震的。她说,你还知道回来?!她说,你怎么不死外面呀?!她说,你还回来干个啥?!李玉兰说着说着就不说了,自己哗啦一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小芬摸了摸头,装作不经意地搓着手慢慢地走到了李玉兰身边,李玉兰一下子收住了哭,抬着眼恨恨地盯着小芬,李玉兰的眼睛潮潮的,很快又有泪滚出来,一颗一颗地往地上掉。

小芬没有想到李玉兰居然会当着她的面哭,很奇怪的是,看到李玉兰哭的那个瞬间,她的心竟然也很快地动了一下,针尖刺着哪里似的隐隐作痛。

第二天,小芬也跟着李玉兰去了广州。火车上,李玉兰和小芬并排坐着,火车呜呜啦啦,刚从一个隧洞里跑出来又飞快地跑进了另一个隧洞。李玉兰就是在一片黑暗中把手机掏出来的,她噼噼啪啪地摁了一阵,突然就把手机支到了小芬面前。

李玉兰说,看,这丑菊开得多好。

小芬愣了一下,很快把眼睛凑了过去。照片上是一株丑菊,不算高,枝干细细的,看得出来花龄并不长。两朵丑菊正热烈地开着,不算大,却正是好时候。

李玉兰说,我去你原来干过的那个服装厂上班了。这株丑菊我养了大半年,第一次开花。

小芬呆了呆,喉咙里咕咕嘟嘟地一阵翻腾。小芬已经忘记了她为什么回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妈。小芬喊。

车厢里嗡嗡的,各种声音沸腾在一起,噼里啪啦的。李玉兰看着小芬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泪又一次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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