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筑自己理想的诗美境界
——序曹永红诗集《人间芳华》
2023-09-13梁志宏
文 梁志宏
五年前,诗人曹永红出版了处女诗集《又是一片秋红》,那是她写诗仅两三年,初上诗路的稚气之作。当时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把人生感怀诗意化》,评述她的诗作特点,主要是“以营造意象、意境的方式表达人生的感怀与感悟”。永红这几年一直在努力,平素每见她有新作发表,有时会点评几句,感觉到她在审美表达上的进步。时光匆匆,如今,永红捧出第二部诗集《人间芳华》,执意邀我作序,尽管我已老迈,笔力不逮,也应承下来,权当与作者进行一番诗意交流。
新诗在神州大地诞生已逾百年,如何传承与创新,是新时代诗歌的一道必答题。此番集中阅读的这部诗集,就是永红做出的回答。她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正确方向,循着“守正创新”的路标探索前行,画出了成长与进步的轨迹。我突出的感受是,诗人从时代变革的潮汐和日常生活的浪花中捕捉信息,情动于中,抒写真情与善爱;同时努力学习经典,提升审美表达能力,以传统和现代交融的手法,构筑着自己理想中的诗美境界。
正如书名《人间芳华》所昭示,打开诗人永红这部诗集,许多诗作充盈着日光与月光的抚耀、春华与秋芳纷纭而至的氛围,字里行间流溢着一种意蕴之美、人性的善爱之美。
组诗《太阳照耀汾河岸》显示了作者这一创作指向,来看《密码》一诗,以“阳光穿过白云……/给一座古城披上了蝉翼般的金纱”开题,作者以一棵小草贴近大地的肌肤设喻,描绘了城市的血脉和桥梁纵横、高楼鳞次栉比等实景,末节抒怀:
我的眼睛被转动的齿轮和沉甸甸的谷穗吸引
似乎在品读史诗般厚重的气象
告诉人们,日新月异的风景与
一朵浪花的声音,是我爱龙城的密码
齿轮和谷穗显然抬高了作品的诗意蕴涵,阳光下“日新月异的风景”为外象,“一朵浪花的声音”是心声,这些组合成为“我爱龙城的密码”。这一密码也为读者提供了一把钥匙,有助于打开诗人广阔并有几分神秘的诗意世界。爱改革开放日益富强的祖国,爱栖居的城市和故乡,爱身边一切美好的人和风物。善爱之心之美成为她的诗歌生成的内核。
组诗另一首《春绿柳溪》,抒发了乔迁新居的喜悦,冠名“幸福”的高层新楼屹立于汾河岸畔柳溪街口。诗人折一截柳枝为笛,吹一曲春歌,显得如此贴切。而隔着口罩,“隔着再远,也可以听到白衣天使的祝福”,寥寥一笔平添了抗击新冠疫情特殊时期的意味,也开阔了诗作的审美空间。作者不只是讴歌最可爱的人,也指出人与人和谐友爱共铸幸福的题旨。此外,永红还把笔触指向社会底层,如《卖菜的大叔》《快递小哥》等诗,对底层拼搏的人倾注了善爱之情,同样感人。
作者书写“人间芳华”,并非浮光掠影式的扫描,也非简单的溢美,而是表现人世间生活的纷繁嘈杂,抒写自己和百姓生存的喜乐与忧伤。笔者写这篇序文之时,正值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自然想到苏东坡的传世杰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对人间众生世相的形象富于哲理的描写,对人类美好生活的向往与祝福,可称教科书式的表述。回到诗人永红的笔下,在投注亮色、呈现美好的同时,也不乏表达挫折与忧伤的诗作,同样值得关注。
《邂逅与远方》一诗写人生路上的风雨兼程:“山一程,水一程/把风装进袖子/把云彩涂在脸上/两个身体里有风雨的人/一步一步扶向天涯”。《光阴的价值,是一种寂静的白》写父亲住院病危:“凋零与再生,签署着不可拒绝的协定/用所有的虚汗清洗发烧的词语”,作为女儿揪心的情状和无奈的心态清晰可见。《与己书》则是诗人内心焦虑的独白:“发源地的家族是乌云密布/日子过得呼吸急促/你受创、委屈、伤感,占据曾经”,然后表示:“放下几十年的沧桑——在一朵莲花中顿悟大慈大悲。”作者把佛礼当作走出困顿的唯一出口,尚需斟酌,但寻求自我救赎则是应当肯定的。
情景交融,物我互动,既是中华诗词,也是新诗历久弥新的艺术表现手法。永红对此心领神会,不少诗在呈现出一种情境之美的同时,而且还各得其妙。
四首小诗《月光》《场景》《唯有你》《莲花》较有代表性,诗简洁精粹而意味深长,不妨作为标本加以解析。
六行小诗《场景》如一幅特写画面:“在人群中,草木是有心的/此时,一切场景都是静的/一双渴望的眼睛里/你的羞怯,被一眼看穿/蜜蜂停在迎春花的蕊上/相拥着呼吸。”作者以“草木有心”立题,蜜蜂与花蕊相拥为意象,画外音显然是怀春之人对美好爱情的渴望。
十二行诗《月光》同样是借景抒怀,借月光倾吐内心复杂的情愫:“杏岭的月,一波一波地柔软/照着河水,在我的血脉里汹涌/在我的灵魂里开出饱满的花。”作者写月始终没有离开内心:“读着月光的告白/收藏那些与你过往的唯美/聆听月的吟咏/就算熟悉的路径被积雪覆盖/回家的步子还是那么轻盈。”在诗里月光被拟人化了,月光还成为一个隐喻,诗人的情思有着多重指向,亲情、爱情或者两者兼备,读者尽可展开多重的想象。
在《莲花》一诗中,同样用了拟人手法,虚实相间,境界更为开阔——莲花既在水里、阳光风雨中,也在《本草纲目》中,乃至平原山谷无所不在,末句“医治一再深陷淤泥中的尘世”,诗人笔下的莲花显然代表了人世间一种清廉友善的精神,如一道亮光打来,使境界得以升华。
我最看好的是《唯有你》,三节十行,三种意象既关联又一层层递进,“唯有你”——“让我向前采绿荫,向后收谷物”“在缝隙里带我走出巷口”、把梦想“演绎成干净的魂灵”,诗中的“你”或者是人生路上的贵人,或者为虚拟的缪斯诗神,有着足够的想象空间。
在新诗百年发展史上,一直存在“向内转”和“向外走”这两种基本倾向和生态,其实多数诗人的写作状态是“内外兼容”或“内外兼修”。不论向内还是向外,都离不开内心情感的表达。正如诺贝尔获奖诗人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的后记中说:“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深入到每一个人的生活和命运的核心……”永红深谙此道,将笔下的作品视为内心世界与情感的外化,表现在情景写作中,总是突出抒写内心的感触与情怀。
《故乡》一诗曾在诗歌圈获得好评。我以为首尾尤好,开头避开了回乡诗常见的写景,笔触一下子碰到了内心深处:
我灵魂深处沉积的泥土
无法用影子丈量故乡的身高
在这个春天,我想送给你一件礼物
那就是在鸟儿背上驮着的那片蓝
我首先读出了一个游子“近乡情更怯”,甚至还有点疏离故乡的内疚。蓝天飞鸟,按常规应该是故乡送给游子的礼物,作者却逆向表达,这里关键有一个“想”字,即是诗人向往的蓝天白云,这也就可以理解了。接下来几节,诗人由“天空蓝得,风都吹不动,吹不开,吹不散”,到“阳光靠在北墙上打盹/老眼昏花的村庄依然可以喊出我的小名”,再到忆想中当年的情景“院子里弥漫着五谷香气/外婆最拿手的小米粥南瓜饼……”,最后一句“喊吧,喊吧,我身体里的故乡”喊出了诗人故土难离的乡愁,对故乡难以消弭的深情。葛水平当年的小说成名作《喊山》,主人公在太行旷野那声苍凉悲切、裂谷穿云的呐喊,喊出了乡村底层人物不甘屈服的命运之魂,作家由此而荣获鲁迅文学奖。永红诗中这一喊的长处在于,既是个人瞬间生发的离情乡愁,又是世上游子普遍的生命体验,从而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
那天,与永红交谈习诗体会,永红说,记得我曾提示她写诗要“半虚半实”。恩师马作楫在我大学时代也曾教我“写诗要虚虚实实”。虚实之说本来属于入门常识,她却记在心里运用自如,可见是个有心人。通览诗集《人间芳华》,看得出她在艺术表达上的努力,如上述一些诗作,注重意象营造和沉浸式情感体验,也注重语言的锤炼,她还追求艺术表达上的创新。一些作品由于创新之美而更胜一筹。
比如《一个人的体内》,作者在结构上,打破了通常的“线性思维”,而采用立体的散发式构思;在意象营造上,在三节中选用了三个鲜活的意象,看似互不关联却因与身体切合而并联起来,且富有象征和隐喻性,表达诗人对生命真切和深刻的感受。全诗如下:
秋菊,碰着我的额头
碰着我的呼吸
旋转
霞光
像完成一次既定的契约
照着我的身躯
我出发了,翻山越岭
草鞋一双又一双磨破
来历不明的风,一次次向我索取
长长的路上
体内的每一处淋巴都在倦怠
剩下的骨头也在修补
读诗需要感受,需要体悟,方能抵达读者的内心。秋菊意象隐喻人至霜秋,霞光意象隐喻时光一天天揭幕和落幕,第三节好理解,表达在人生这段路上跋涉的艰辛和笃定。作者一直在“求新”,选择有别于他人的意象,蕴含了自己深邃的体验,读来耐人寻味。
优秀作品需要通过诗性的语言表达完成,艺术水准的高低往往取决于语言诗性水平的高低。永红注重语言修辞,追求语言的形象化、陌生化。上述作品已见端倪,再看另外几首:
《熬药》是写为病中的老人熬药的情景,实际上在写熬日子、熬人生。“夕阳的砂锅越烧越黑/你的心忽然亮堂了许多”,于恰切和陌生的意象中透出了生的希望;下一节“用北斗七星做药引/用驱神避鬼的桃木做烧柴/实在不够,你真想把自己/填进去”,意象选择与隐喻手法叠加,北斗七星做药引喻指暗夜有方向,桃木为柴喻指驱逐病魔,而把自己填进去,可见其爱之深,其情之切。
《风筝》则以人们用惯了的风筝意象,写一个母亲对远行儿子的牵念。“心的这端/永远伫立着一个千年守望的身影”,似乎并无新意,出新的是“她知道,孤独扩大就是泪水/而把泪水点燃的是秋天深处的向日葵”。孤独与泪水是虚实转换,点燃泪水的竟是“秋天的向日葵”就显得神奇了。深秋的向日葵既象征成熟,也有几分多愁善感的意味。对诗歌语言的陌生化甚至冒险,应予鼓励,冒险能使创新和突破成为可能。
《中秋明月》一诗在语言和句式上又有新的变化,长短句随情绪的涌动而设置,显得饱满,节奏舒缓而有力度。比如最后一节:
“今夜,月光充盈,河水澄澈/我祈祷一轮明月/普照江河、山川、盆地/让这块土地上的动植物们披上欢乐吉祥/我要在故乡遍植桂花、五谷、牛羊、仁爱和笙歌/今夜,月光掏出了所有的银子/它多么悲悯”
语言虚实交替,意象开阔变幻,铺开月光之下一幅长卷,“尽情释放尘世的忧伤、感叹和期许”,最后思绪归结为月光多么悲悯,一种仁爱与慈悲的情怀油然而生。
看得出永红正在语言与意象的组合上发力,但有时也存在配置不当的现象。比如《钟楼街的又一味道》,开头一节:“岁月里,一条商贸血脉/搏动城市与季节的繁华/忆往年,它隐身于白云中歇息”,称一条街道隐身于白云,似乎不够贴切;如今改造后的钟楼街“又一次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而收尾“……身体变得空了/透明的感觉让人获得自由/像是走在云端”,显得与“熙攘的人流”冲突,意境紊乱了。追求新异,也需考虑一首诗在意境整体上的融合。希望永红在追求语言出新的同时,尽量避免语意不明和逻辑上的不畅失。
永红行走于诗坛不久,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前方的路还长,期待能够打开更为广阔的诗歌美学空间,创作出更多既有时代气息又具个性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