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戏曲声

文 徐柏文

1972年的深秋，微风瑟瑟，凉意袭侵。公路两旁的树叶已泛黄，不时有叶片旋转飘零下来，撒在前行的路上，阳光照来，一片金黄。

那年，我不满18 岁，高中刚毕业，便随村里一群人一起去深挖与山东临清市倚临的大运河。

我们拉着排子车，弯腰弓背，一路奔波，一路汗水。黄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临西县与临清市交界的大运河先锋桥北不远处河畔，在那里安营扎寨。我们住的是半阴半阳“干打垒”式的简陋工棚。劳累之后，有个挡风遮雨歇息的地方，总比露天宿营强多了。

在挖河的工地上，我苦读着走向社会的第一课，书写着人生的第一篇章。挖河的日子里，我和大伙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每天像机器一样循环运转。

这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课，所书写的人生第一篇章，它虽苦涩，但也渗透着一丝新鲜，一抹新奇，我迅速完成了一名学生向一名河工的转变。干活时，感觉很累，很吃力，但坚持勇敢面对，从不退缩。青春是被裹挟于美好的年华，我怀揣对未来无彩斑斓的憧憬，心中充满了朝气；我也在苦闷中追寻着生活的乐趣。

挖河的工地上，人山人海。我边低头拉车，边听着工地高高的大木杆上喇叭播放的样板戏，声音悦耳、动听，掩盖了拖拉机碾压坝堤时的轰鸣。因为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爱好，使我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听得入迷，苦中寻乐。沉重蹒跚的步子瞬间也轻松了些许，精神上的愉悦缓解了劳累与疲惫。

那年代，城乡流行演唱现代京剧样板戏。我所在的村子也同其他地方一样，成立了业余文艺宣传队。我在乐队学过拉京胡，在不长的时间里，成功排演了《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两出戏，常被周围村邀请演出，还曾准备排练《红色娘子军》选场。

此刻，汗流浃背的我痴迷地听着喇叭里传来的京剧声，手持铁锹，思绪万千，我仰望蓝天、白云。在朵朵云层间，群雁飞翔，秋风吹来，浮云掠过，它矫健的身姿和略带凄凉的鸣叫声使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思。

工程完成过半后，公社带队的负责人宣布放假一天。河友们都很欣喜。上午，大家睡觉歇息；午后，便三三两两离开工棚，自由活动去了。

我和我村的几人约定去运河东岸的临清市转转。我们过了先锋桥，便去爬临清塔，逛临清市区。

我从小生长在农村，未曾见过什么世面。初到市区，满眼繁华，目光所至，皆为新奇，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里，与落后的农村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我们随着街上的人流，逛了百货商场去了公园，连大街小巷也留下了我们的足迹，顿觉浑浑然，好像对岸河畔沉重的排子车、简陋的工棚与自己无缘了。经人提议，我们还去了澡堂子，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热水澡，雾气缭绕中，我隐约看到河友们的肩膀和脊背上有拉车时被绳索勒下的道道红痕，我并不能看到自己的肩背，应该也是如此吧……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夜幕降临，我们匆匆回返。走在一条不太宽的弯道街旁时，一阵鼓乐琴鸣吸引了我。驻足观望，但见街道北侧一礼堂门前的凳子上斜靠着一块广告牌子。

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我凑前观望，上面用彩笔写着：“今晚7 点半，临清市京剧团演出现代京剧样板戏：《红色娘子军》。”

我怦然心动。心想，这是市级京剧团演出，想必好看又好听，表演水平一定会比我们村宣传队高很多，机会难得，何不一饱眼福，去观赏看看，回去也好为村文艺宣传队的排练提出一些参考建议……

我的遐思被剧场里锣鼓声打断。抬眼望去，河友已消失在朦胧夜色里，只剩我孤身一人。天已渐黑，离群的我顿时感到一丝慌乱而害怕。但，对京剧的热爱和对城市文化生活的向往，使我毅然决然走向售票窗口，狠下心花了一角二分钱（那是农村一个劳力一天劳动的工分值）买了戏票，进入了热闹喧嚣的剧场。

剧场内，灯光闪烁，人声嘈杂，绛红色的幕布低垂着。观众坐在木排椅上，从前到后，由低到高，一排排整齐有序，大家都在等着演出开始。走道上，不时有小孩子嬉闹着跑来跑去。

我找到座位号，默默坐下。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漂亮的女报幕员从幕中间闪亮登场。她字正腔圆地报完节目，帷幕便缓缓拉开，一阵铿锵的锣鼓响过，京剧《红色娘子军》正式开演。

刚才还喧嚣的剧场，立刻清静下来，人们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观看舞台上演员的精彩表演。小庞、洪常青、吴清华、女连长、南霸天等剧中人物相继出场，演绎着剧中故事。

因为热爱乐器，我也在关注舞台一侧乐队的演奏。京胡领奏，二胡、月琴等乐器伴奏，与舞台上演员表演配合得天衣无缝，美妙极了。

京剧《红色娘子军》，是那个年代8 个样板戏之一，当时还没有拍成电影公映，我只是在收音机中听过。剧中人物吴清华，是由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杜近芳扮演的，其中“永葆这战斗青春”唱段是这出戏的精华与灵魂，杜近芳老师以其精湛深厚的艺术功底，将这一唱段演绎成为经典中的经典、名曲中的名曲。

舞台上，扮演吴清华的女演员，也正在倾力表演“永葆这战斗青春”这一大段演唱，其演唱风格很像杜近芳老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她唱道：“……拿起枪跟着党，冲锋陷阵，为的是解放亿万受苦人，只想着为自己报仇雪恨，算什么红色娘子军……”她优美的舞台形象，婉转深情的唱腔，令台下观众掌声不断。舞台一侧的字幕条幅，不断变换显示着演员演唱的戏词，让观众明确了解演唱的内容。此时，我完全被剧情和演员的精彩表演深深吸引，其完美的表演艺术震撼了我，以致演出结束，观众开始离席时，我还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沉浸于剧情和演员的表演里……

走出剧院，阵阵凉风吹来，我凭着来时的记忆，一人在漆黑的深夜里，努力仔细地辨别回去的路，踉踉跄跄地寻找着我的工棚。

蜿蜒古老的大运河啊，或许未曾记住过去随波翻腾的每粒细沙，在那不太清澈的河水里，曾流淌汇聚过我17 岁时苦涩的青春汗水；临清那座陈旧的影剧院，早已不复存在，但曾经从那里飞出的婉转优美的声音，亦伴随过我的回眸与念想。那京剧的清音，在蔚蓝的天空永远回响，令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