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历史概念的理论阐释与当代意义
2023-09-11付文军
付文军
关键词 马克思 历史 唯物史观 政治经济学批判 人类文明新形态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7-0068-11
历史概念在马克思思想的整体图景中有着“无可争议的根本性意义”,① 这一判定是学界的共识。直观地看,历史不仅是马克思所着重关注的领域,更是历史唯物主义当仁不让的核心议题。深入马克思思想内部,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在马克思思想中的位置——深刻回应“历史之谜”是马克思最为重要的工作任务,考究历史的存在方式或样态是时代赋予马克思的重点课题。即便如此,“马克思本人并没写过多少历史论著”,②以致世人关于历史概念的理解“却不是无可争议的”。③ 理论界在对历史概念进行学理阐释的过程中存在着两种倾向:一种是沿循旧唯物主义的思路而将自然与历史分门别类地加以考察,与自然相关的诸多问题自然地就被排除在历史之外,历史是纯粹的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另一种则是谨遵黑格尔主义的旧制而做了统合自然和历史的尝试,但这种尝试依然是在思辨的领地中展开的逻辑推演。“‘历史生成视野’的缺失”①必然会使众人所论及的历史与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可见,这两种阐释思路都只是完成了对历史的片面理解,从而无法真正把握历史的真谛。回到马克思考辨历史的过程,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在对旧唯物主义和思辨主义的批判中逐渐确立了科学的唯物主义立场,形成了科学的辩证思维方法,继而展示了科学的历史概念,向世人展示了名副其实的“历史科学”。
一、历史的形而上学阐释范式及其“永恒论”意图
既然身处历史长河之中,自然就要对历史有所省思。“人们很早就有了历史观念,并对人类历史进行哲学思考,几乎每一个文明都不例外。”②在通常意义上,历史既包括一系列既往事件的发生与展开——“过去人类各种活动的全体”,又包括对这些事件的编撰与呈现——“我们现在用它们来构造的叙述和说明”。③ 在马克思之前,哲学家们和经济学家们纷纷展开了对历史问题的自我解读。
思辨地考察历史要着力寻找历史的“理性”,对历史的哲思就要“对历史事件的详细过程写出这样一种叙述,要表示出来它那‘真正的’意义和‘本质的’合理性”。④在神学盛行的时代,历史被视为一种有始有终的完备性存在。到了近代机械论的时代,这一历史理念则备受推崇。康德在神学和理性主义的双重影响之下完成了对历史的图绘,作为大自然“隐秘计划”的历史是有其终极目的的,“一种造物的所有自然禀赋都注定有朝一日完全地并且合乎目的地展开”。⑤ 就此看来,人在历史的进程中扮演着“工具人”的角色,人不过是实现大自然“隐秘计划”的手段而已,人借用大自然所赋予他的理性禀赋和实践活动而逐渐完成了历史的任务。究其实,康德的历史目的论所强调的是一种终结思维。“只是就世间的理性存在者合乎其存在的终极目的而言,世界的绵延才有一种价值,但如果这个终极目的无法达成,创造本身就对他们来说显得没有目的。”⑥ 就如观剧,若剧无结局,便很难从中看出任何理性的意图和目的。理性存在者的终极目的就是理性意图的彰显,就是自然之意和神灵之意。康德抛出“终极目的”实则是要证成其“万物终结”的论调,终极目的实现之时就是万物终结之日,就是全部人类历史在神灵和自然的安排之下的循环和更新。康德的“终结”不仅预示着历史在时间序列上的完结,还表征着历史目的的最终实现——人类回归于理性,回归于上帝的指引之下。
黑格尔将思辨的历史诠释路线推向极致。“与惯常的唯心主义形象相反,黑格尔最愿意打交道的是当下的事物,而不是在纯粹主观的领域去构想人类应然的生存状态。因为黑格尔相信,精神的当前形式包含着过去的一切阶段,而关于精神的发展历史的理解最终也是为了印证当下的合理性。”⑦在黑格尔的思路里,精神兼具存在(Sein)和生成(Werden)的双重面相,精神联通了过往和当下。理性就此成了世界的“主宰”,⑧精神就是历史的内容,整个世界历史就呈现为一个围绕理性运转的“合理的过程”。⑨“历史发展中的唯一必然性就是自由在人类意识中通向自我实现的进程,理性在历史中的展开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的必然性。”⑩历史在黑格尔那里是发展着的,不过这种发展只是理性(或绝对精神)的运动而已。理性以自由为本性并在运动过程中趋向完满,整个世界历史就是自由的实现,就是理性在时间中的绵延。由是观之,黑格尔不再为历史的表面而迷惑,他强调要深刻省察歷史的内在机理及其背后动力,“但是它不在历史本身中寻找这种动力,反而从外面,从哲学的意识形态把这种动力输入历史”。① 黑格尔的思辨道路所要树立的是理性的绝对权威,继而为现有制度辩护。黑格尔要建构一种“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②这是一种更为纯熟的终结思维。
除了思辨哲学秉持着终结思维外,经济学也是如此。以斯密和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派”以探究“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下如何获得财富”③ 为使命,并竭力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系列关系上升为范畴、规律。经济学家的工作就在于论证这些社会经济的规律和范畴比旧时代的规律和范畴更有助于财富的生产这一命题,自然地,一系列诸如分工、信用、货币等资本主义的规律和范畴就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和优越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就作为“固定的、不变的、永恒的范畴”④而被广为宣传和接受。如此,这些复杂关系的生成过程或历史运动就被忽视了。以蒲鲁东为代表的“新生代”学人发现了古典派的问题,想给世人“说明所有这些范畴、原理、规律、观念、思想的形成情况和来历”,⑤ 但囿于形而上学思维模式的窠臼而无法呈现出真实的历史及其运动过程。在对工业运动、社会关系的诠释中,蒲鲁东如法炮制了黑格尔的思路而用逻辑必然性去解释经济必然性。整个社会经济运动就沦为抽象形态的运动、纯粹形式层面的运动,现实的历史和经济活动过程就是按照观念、范畴的“历史顺序”展开。究其根本,这种退回到思维领域来演绎历史进程的做法与思辨哲学别无二致:通过逻辑梳理和理论建构而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打造为“天然”而不受时间影响的永恒存在,将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规律铸造成“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以至于“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⑥ 人类历史发展到资本主义时代就行将终结,因为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天然合理的存在,而无需任何改变。
无论是思辨哲学,还是古典经济学,二者都完成了对历史的诠释和理解。思辨哲学及其后继者驻足“精神世界”(或“迷蒙的天国”)而找寻着世界的理性,最终陷入神秘主义的窠臼中而无法自拔;古典经济学及其发言人聚焦于“个人利益”(特别是“赚钱”)而寻求着牟利之方,它也迅速成为“唯利是图者所喜爱的科学”,⑦并打造了一个不受时间影响的社会规律及其天然形态。究其实质,这两种考察历史的方式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抽象,或是将历史描述为在抽象的王国中进行抽象的思辨活动,或是将历史呈现为在具体经济活动中展开的抽象逻辑演绎。虽然二者的视角和侧重点各有差异,但他们的目的都殊途同归——为官方辩护,论证现有社会制度的合理性。马克思洞察到了这两种历史诠释学的形而上学实质并展开了实质性批判。思辨哲学无视“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⑧以抽象发展的“能动的方面”⑨来把握一切社会历史现象,而将历史活动视作“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⑩这是对历史的一种颠倒式的理解,这是一种“意识决定生活”的考察思路。马克思对此作了精准评述,“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和在他的自然哲学中一样,也是儿子生出母亲,精神产生自然界,基督教产生非基督教,结果产生起源”。瑏瑡古典经济学注意到了客体的重要性并展开了对它的直观性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关系就被打造成一个永恒不变的、合乎理性的存在,与之相关的一切社会经济范畴也就此成了固定不变的、变动不居的范畴,这暴露出古典经济学家们对虚幻永恒性的“偏好”。马克思对以蒲鲁东为代表的这些人的做法表达了不屑,认为他们“乐于用编造神话的办法,来对一种他不知道历史来源的经济关系的起源作历史哲学的说明,说什么亚当或普罗米修斯已经有了现成的想法,后来这种想法就被实行了等等。再没有比这类想入非非的陈词滥调更加枯燥乏味的了”。瑏瑢在对思辨哲学和古典经济学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批判中,马克思精准地揭露了他们的“永恒论”意图和“辩护士”身份。也正是在这种批判或揭露过程中,马克思开启了科学考察历史的方法和道路。
二、马克思的生成性历史观与“历史科学”的建构
马克思扭转了理论界对历史的误识并开创了对历史的科学诠释之路。对于马克思而言,历史不再是思辨的运动过程,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坚实結晶体,而是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性存在。以唯物史观为方法论,马克思深入到世界历史进程中而精准地揭露了人类从“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缘由与根据,实现了“历史视野中的‘现实’”和“现实意义上的‘历史’”的有机统一,充分展示了历史的“生成性意蕴”。① 简言之,马克思“深入到事实背后的那些基础概念的逻辑结构里去”,②并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种统合“历史”和“现实”的生成性历史观,建构了属于他自己的“历史科学”,从而妥善回应了“历史之谜”。
1.历史考察机制的逻辑移位
在对传统历史观的批判中,马克思先后摒弃了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而逐步匡正了历史考察的范式。具体说来,马克思通过对神学证成、思辨抽象和理性和解等问题的强力驳斥而完成了历史考察机制的逻辑转换,继而扬弃了“以逻辑思辨的方式探求历史过程及其规律”③的做法。
就研究视域而言,马克思强调“要把神学问题化为世俗问题”以完成“用历史来说明迷信”④的任务。在对“犹太人问题”的讨论过程中,布鲁诺·鲍威尔错误地将“犹太人问题”这一关乎政治的重大社会课题演绎成了纯而又纯的神学问题。面对犹太人所信奉的宗教与基督教之间的尖锐对立状况,鲍威尔深知“只要国家还是基督教国家,犹太人还是犹太人,这两者中的一方就不可能解放另一方,另一方也不可能得到解放”。⑤基于此,鲍威尔针对犹太人的解放问题提出了一个貌似可行的方案,即犹太人和基督徒分别放弃各自所坚守的宗教。这实际上是将“犹太人问题”这一严肃的社会政治问题简化为宗教问题的操作程式,属于流于表象的短视之见。当然,鲍威尔如此操作的目的在于他聚焦于基督教国家的批判,而规避了对国家这一现实存在本身的批判。纵使鲍威尔携“双刃的批判”——“既是对基督教神学的批判,又是对犹太教神学的批判”⑥——而倍受追捧且显得游刃有余,但毕竟依旧是在神学领域游移而无力从根本上改变现状。马克思深知鲍威尔的问题,他提出要将“神学问题”降格为“世俗问题”,将研讨问题的视域从迷蒙的天国转入粗糙的尘世当中。一切人类历史及其问题都不是由宗教(或上帝)所给定的,而是由现实力量所共同铸就的。就此,历史不再是“神学”的预设之物,对于历史的把握也不必依仗“天国”的启示,而应该着眼于实际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产生活。“世界曾由于黑格尔而变成为哲学的,变成为一个精神的王国,而如今,哲学则由于马克思而变为世俗的,变为政治经济学,变为马克思主义。”⑦青年马克思就注意到了要着眼于现实生活并“向德国制度开火”,⑧唯物史观的确立则理据充分地确证了物质生产之于人类历史的基础性和决定性意义,这也为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以解答“历史之谜”提供了重要的指引。
就研究的领域而论,马克思完成了从“逻辑思辨”到“现实生活”的转变,并着重考察了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关系问题。无论是黑格尔,还是他的后继者,纵然费尽心力来完成对历史的理论阐释,但始终都未曾离开过“哲学”的基地,都始终带有难以抹除的“神秘主义”色调。在思辨哲学的思路里,逻辑必然性始终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思辨演绎的逻辑成为世界的主宰和历史的主导,历史就是精神(或理性)的自我推演和自我发展,一切都不过是理念的外化而已。在对黑格尔及其后继者的批判中,马克思发现了理性主导历史的方案是以抽象为前提,历史中的人不过是抽象精神的承担者。这种思辨主义方案不过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①不过是“关于精神和物质、上帝和世界相对立的基督教日耳曼教条的思辨表现”。② 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哲学家要探究历史的真谛,至多能够完成对“人类彼岸精神的历史”的梳理和演绎。马克思则不同,他要研究的是“此岸史”,要研究的是人类活动及其造就的自然史、社会史、认识史。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提出他们所要分析的前提不是臆想之物,而是完全可以用经验的方法来确认的现实个人及其物质生活条件。立足于现实生活,马克思开启了从人们的吃、喝、住、穿等物质生活本身出发来诠释历史的新道路。这一思路直接完成了对精神至上、天意神启等思辨论调的颠覆性改造,也完成了对形而上学历史观的致命一击。对于马克思来说,历史就是“现实史”,“精神史”也是由现实决定并反映现实的。
就历史的动力来说,马克思抛弃了“理性和解”的方案而诉诸“革命实践”,引领了历史变革的方向。面对一系列二元对峙的状况,思辨哲学家提出了一系列和解举措。比如黑格尔提出要通过精神演绎来化解对立、通过理性整合来弥合分歧,鲍威尔强调要在宗教视域内实现犹太人的和解。古典经济学家们也力图化解各种对立情绪,他们借用逻辑必然性和运用绝对主义原则来解决问题的方式也暴露出形而上学本性。在马克思之前,理论家们纷纷求诸理性和思辨,创造了一条和解的历史道路。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思是反对理性和解思路的,感性的实践活动才是社会发展的根据所在。更为具体地说,近现代工商业实践是人类跨进世界历史的关键。在现代工商业实践格局中,劳动和资本始终处于对立状态,资本全方位宰控着劳动。被戴上彻底锁链的劳动者处于朝不保夕的局势之中,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跟随着资本而苟且偷生,肉体受尽折磨,精神遭到摧残。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工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饿死,就是斗争”。③ 面临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与压榨,马克思发出了推翻私有制和剥夺剥夺者的革命倡议。“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④这是马克思历史观的核心要义所在。作为一名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革命家,马克思“一直在革命政治中起着不可思议的然而却是强大的作用”。⑤
马克思开掘了一条考究历史的新路径,即“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⑥ 历史不再是超脱于人们日常生活的存在,也不再是处于世界之外或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历史恰恰就是人们生产生活过程的产物。
2.历史的现实根基与实践内核
“从马克思哲学新世界观的原初语境来看,马克思在哲学总体上确定的这个‘历史’并非单单是一种狭义的社会历史领域,同时还具有一种更重要的哲学本体性规定。”⑦马克思历史概念的超越性在于它精准地抓住了历史的生发源,并以此深刻阐发了历史的生成机制。“唯物史观确证了世界历史现实生成和演进的客观性与实践性意蕴”,⑧历史就此不再由神意先定,亦不按照线性模式固定发展,而是随着现实生产生活而不断延展的过程。在马克思那里,历史是带有生成性意义的范畴,这是对传统形而上学历史观的根本性超越。这种超越不仅具有重大的学术(或科学)意义,还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简而论之,马克思的历史观就是一种批判的、革命的历史观。马克思的生成性历史观是沿着两条路线展开的:一是以唯物史观为方法论从一般意义上回应了人类社会历史的“来龙去脉”,即以现实个人及其感性对象性活动为基础,在主体和客体的关联互动中完成对一般历史状况的整体性、原则性阐明;二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武器完成了对资本主义这一特殊状况的实质性批判,即聚焦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对劳动和资本关系的政治经济学剖析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暂时性”和未来共产主义的可能性、暂时性。这并非两条平行线,二者相辅相成,共同致力于解答“历史之谜”。
实践是历史的根基和内核,或言之,实践就是历史的发生学根据和本体论基础。“历史观的生成性特质强调在实践中求解现实问题。”①在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中,马克思不仅明确批判了仅立足客体而分析“对象、现实、感性”的直观、消极缺陷,还强力驳斥了只从主体层面诠释“对象、现实、感性”的抽象、主观问题。旧唯物主义深陷客体领域而不涉及对社会历史等问题的干预与诠释,唯心主义则从主体中生长出为现实辩护的经验论主张,二者显然都是无益于精准把握历史的。马克思确立了科学的实践观,充分认识到人类社会的本质就是实践性的。“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②在实质而根本的意义上,“历史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是主体连续不断的建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的生成过程,是‘人改造自然’与‘人改造人’的过程”。③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为我们展示了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等级的所有制等人类历史的具體社会经济形式,还为我们展示了人类原初历史的四重关系: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物质资料的再生产(或满足新需要的生产)、人口生产(或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生产。可见,马克思极其准确地抓住了历史的根脉——“人们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种物质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这种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它不需要用任何政治的或宗教的呓语特意把人们维系在一起”。④ 历史就是一种特殊的物质联系,这种特殊关系是由每一时段的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⑤历史也遵循同样的原则。经验显示,作为各个世代依次交替的历史就是人们按照前人所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生产力、技术、资源、环境和文化等来改变旧局面、创造新局面的过程。在实质而根本的意义上,历史就是一个在实际生活中不断成型的过程,需要吃、喝、穿的个人均能对这种历史行动加以证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极简洁而清楚地表达了这一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⑦ 这既确认了实践原则(或生产原则)在历史中的决定意义,又凸显了经济必然性在历史过程中的关键性位置。经济必然性在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中产生,“在与政治、文化等社会因素的相互作用中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也必然在历史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得以实现。在实践及其相互作用的基础上,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找到了对经济必然性的合理理解。经济必然性是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内在原则”。⑧
历史的生发与流转也与人密切相联,人是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⑨在马克思的写作和思路中,他“总是把历史发展放到一种与整个人类发展阶段有联系的长期框架中进行研究”。① 对于马克思而言,他要探讨的历史就是人所造就并生存于其中的历史,这种历史生成性其实就是人的自我生成。当然,马克思所论及的“人”是一个事关现实生产活动的总体性范畴,思辨哲学所推崇的想象的个人和鲁滨逊式的离群索居的个人并不在马克思所考察的范围之列。历史并不是毫无目的扩散的过程,也不是自我膨胀或自我扩张的过程,“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② 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活生生的人在现实活动中创造着历史。强调现实个人在历史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这也是马克思异于其他理论家的关键之点。站在社会化人类的立场之上,马克思高举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大旗为人民代言。历史的主体只能是从事现实活动的人,随着人们活动的深入,历史也就向前延展开来。人们活动的样式、人们的生存状态都与特定的历史密切关联在一起,“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③人类历史从原始社会进阶到资本主义时代,见证了各个时代的“群众活动”决定并创造历史的过程,也见证了“群众队伍”逐渐扩大的历程。资本主义时代是一个两极分化的时代,这不仅体现在财富占有方面,还在于无产者和资产者之间的分化。在资本主义时代,无产者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群众队伍”也得以迅速积聚并扩张开来,这些人数最多、贡献最大的无产者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力量。与其说马克思建构他的社会历史理论的动力源于其“革命政治学”,④不如说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与他的革命思想是一致的。马克思详述了“政治事件与社会变迁之间关系的问题”以及“人的能动作用的问题”,⑤其核心要旨就在于回应社会历史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问题。在人类社会长河中(尤其是在资本主义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历史本身就是审判官,而无产阶级就是执刑者”。⑥ 无产者作为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而自觉承担起改变现状、推进历史的重任,他们是“解开整个人类社会问题的钥匙”。⑦
3.历史的辩证蕴涵及其张力
马克思的历史概念有其独特的辩证叙事结构,这使得马克思的历史概念具有了复合性的特点。马克思力图以逻辑的方式呈现历史,历史的生成性本就是一种辩证性生成,是在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视域中的生成。可以说,对历史的辩证解剖是马克思历史概念的鲜明特色所在。纵观马克思关于历史的陈述,可以看到马克思在时间和空间、自然与社会、乡村和城市、过往和未来之间勾勒了历史的全景,并呈现了历史的张力。
历史是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织中成型的,即历史是人类活动在“时间上继起和空间上并存的过程”。⑧ 历史给人的首要印象就是时间的积淀,人们通常将古老之物都视为历史存在物。从时间维度上,马克思直接指出了历史乃各个“世代”前后接续的过程。人类社会先后历经“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自由个性”⑨三大历史阶段,就已然确证了历史在时间维度上的接续性问题。透过历史在时间层面表现出的先行后续关系,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推动历史的时间运作机制,人类历史是“由人类具体的当下的生产力的变革构成的”瑏瑠内在时间所推进的。同时,历史还是一个空间整合的过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的生产空间、生活空间和发展空间都发生了改变,人们不再局限于狭小的空间而自给自足,密切的社会经济关系将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们联系到了一起。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①成为常态。到了智能时代,万物互联的世界得以变为现实。由是观之,历史就是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织中不断推进的。
历史也是在“自然”和“社会”的交互中推进的,即历史直接体现为人与自然、社会深层交互作用的产物。历史属于自然和社会之间辩证的结果,归因于历史的实践根基。实践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作用过程,历史就是在这种作用过程中绽现的。在创造历史的实践中,自然界既是人所作用的对象,更是人的“作品”。在改造对象世界的活动中,人确证了自身,历史也就此开启。整个历史就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②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③马克思以工业为例对此作了说明,“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④ 当然,历史还带有鲜明的社会属性,离开人、离开社会来谈论历史也是毫无意义的。“社会与历史是两个联系紧密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表达。社会是历史的横断面,历史是社会的纵线条;历史在静态中的每一个点上表现为社会,社会在动态的时间延续中则表现为历史。”⑤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通常将社会和历史连用,并无刻意进行区分式理解的潜意识。在自然和社会的交互过程中,历史得以成型并随着这种交互作用的程度而不断延展开来。
历史还是“乡村”和“城市”之间融合的过程,即历史在破除生产壁垒和革新生产方式后造就了“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⑥的局面。马克思在历史的视野中考察了城乡关系,乡村代表了以“手推磨”为典型的旧式生产方式,而城市则是以“蒸汽磨”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表征。“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和乡村的一种无差别的统一(真正的大城市在这里只能看做王公的营垒,看做真正的经济结构上的赘疣);中世纪(日耳曼时代)是从乡村这个历史的舞台出发的,然后,它的进一步发展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对立中进行的;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样,是城市鄉村化。”⑦就此看来,城市的出现及其对乡村的统治,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是先进生产方式对旧式生产方式的碾压、替代。城市的繁荣“使农业摆脱了中世纪的最初的粗陋状态”,⑧资本主义时代的大城市直接消灭了生产资料、劳动力和财产的分散状态,迅速实现了资本和资源的集中。当然,深受资本逻辑宰制或市场法则操持的城市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陷入重重困难,经济危机、人口危机和生存危机等系列危机频发,城市在迎来繁荣之后也陷入困境。城市和乡村之间达到新的、更高程度的融合是历史的趋势,历史也将在这种更高级别的城乡融合中不断前进。
历史亦是“过去”和“未来”的贯通,即历史并不单回望过去,回顾过往的目的恰在于展望未来并指导朝向未来的行动。在思考社会历史现象和问题时,马克思始终坚持一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或“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⑨的思路。这也就是一种通过未来结果反思过往历史的分析方式,马克思将其形象地比喻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⑩ 于认识而言,“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⑾于事实而论,“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理解古代生产方式提供了“钥匙”,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关系得以“一览无余”的时候,历史上的一切社会经济关系也就“一目了然”了,这也是马克思集中精力剖析资本主义的重要原因所在。当然,对于资本主义的剖析还旨在着眼未来,即在对资本主义的解剖中找到人类历史发展的未来走向与趋势。在对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理解中,马克思找到了通向未来理想社会——共产主义——的路径,并对其进行了初步展望。马克思始终是一位卓越的历史学家和深邃的哲学家,他站位更高、眼光更长远,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搭建了一条超越性的桥梁,完成了对历史的科学认知。
马克思通过抽绎时间和空间、自然与社会、乡村和城市、过往和未来等范畴的辩证关联而深刻确证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主体性和客观性相统一的实质。历史首先是人参与其中并塑造而成的,没有人的主观能动性就绝无历史可言,主体本身的能力大小、知识积淀、技能熟练程度、价值选择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主观因素的聚合等都会直接影响历史的创造。当然,人是形塑历史的主体或主力,但这种主体力量的发挥也不是随心所欲的,既要受到资源禀赋、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等因素的制约,还要受到主体运作规律、历史创造规律、自然发展规律和社会存在规律的制约。历史的创造需要兼顾主体和客体的辩证平衡,在实践中达至主体性发挥和客观规律性的统一,即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统一。唯此,方能汇聚创造历史的磅礴合力。就此而论,单向度否认历史的客观性或单纯高扬历史的主体性的观点和做法都是有失偏颇的。“主体性原则和客观性原则是社会历史发展中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两条基本原则,它们互相依赖、互相制约、互为前提。与这对范畴相对应或属于同一序列的范畴还有:能动性原则和受动性原则,内在尺度和外在尺度,价值尺度和科学尺度,为我关系和从他关系。”①简而言之,马克思“在自然、人和历史的关联统一视域中把握了历史的真义,以此开显了马克思历史观的科学性”。②
恩格斯在多种场合都公开宣称马克思是一个“科学家”(准确地说是“历史科学家”),这当然是由于马克思以唯物史观为基础而创设了真正的“历史科学”。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就是“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③立足于现实个人的现实活动,着眼于“改变世界”的学术目标,辩证地呈现了历史的全景。当然,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所要解答的是“历史之谜”,要承担为人类文明指明方向的重任。这使得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具有了强烈的批判和革命特质,他要在对现状的批判中洞悉未来的前景。这也是作为“革命家”的马克思对于人类历史的卓越贡献。就此看来,马克思的双重身份——“科学家”和“革命家”——实则是一体的。
三、“大历史观”的整体性审视与人类文明的推进
马克思唯物且辩证地考察人类社会历史,“彰显了真理性与现实性相统一的历史哲学的生成性意义”。④ 马克思的历史观显露出了马克思深邃的哲学智慧和宏大的历史眼光,它在历史和逻辑的统一中完成了对人类发展状况的学理勘察并跻身科学之林。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发现,它不仅给资本主义永存论当头一击,更是直接引導了一场“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⑤的“世界革命和世界更新”。⑥ 马克思的历史观实际上就是一种“大历史观”,这种“大历史观”彰显了马克思的大格局、大视野。更为具体地,马克思的“大历史观”是置身于世界历史的科学发现,即马克思始终以世界眼光关注着人类发展的前景和命运,这是一种着眼于人类发展全程、全域的历史性审思。这种历史性思考强调要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大潮流、世界变化的大格局出发来把握历史前进的大方向。“了解历史才能看得远,理解历史才能走得远。”①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所推出的“大历史观”对我们摆正自身发展的方位、明晰奋斗方向和推进人类文明进程有着重大而深远的指导性意义。
一方面,我们正身处于“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②必须树立大历史观以把握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时代契机。在马克思的历史观中,他着重阐述了人类社会从历史迈向世界历史的逻辑与机理。世界历史是人类无法抗拒的必然趋势,尤其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各个民族的活动范围得以大大扩展,各个地区的原始封闭状况也得以消除,各国人民的普遍联系成为惯常,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性和普遍性的人所替代,这都是世界历史的必然现象。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揭示了以机器大工业为物质技术基础、以资本逻辑为核心法则的现代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在开辟世界市场、形成世界文学、民族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过程中所具有的基础性地位和变革功能”。③ 无数实践经验告诉我们,若要与世界接轨,不落后于时代,就要正视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并把握世界历史的发展机遇。“正像总体的历史不能不是世界历史一样,任何一个民族的或地域的历史性活动在本质上不能不参与到世界历史的总体进程之中,并成为它的组成部分。”④身处世界历史当中的我们,必须要树立大历史观以把握“人类发展大潮流”、分析“世界变化大格局”和引领“中国发展大历史”。⑤ 马克思的历史观对于我们融入世界历史至少有着两个层面的指导性意义:一是通过强调世界历史的必然性及其运转逻辑而让世人对世界历史的态度由抗拒转向接纳、融入。世界历史带来了广阔的市场、丰富的产品、频繁的贸易、先进的技术、廉价的原料和多样的文明,这些对于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生活质量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万物日渐成为一个由各种关联扭结成的共同体。二是马克思的历史观带有鲜明的批判性和革命性色彩,我们在融入世界历史的过程中也要时刻保持清醒。“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⑥整个世界历史也是由资本展示自身运行逻辑、牟利使命的时空载体,世界历史进程中所暴露出的劳资关系的尖锐矛盾、人与自然之间的危机状况、人与社会之间的异化情形、人与人自身世界的疏离等都已屡见不鲜。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相互交织的21世纪,当代马克思主义者责无旁贷地要“推进和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和历史的实际研究”,⑦尤其是要高扬马克思历史观的批判和革命旗帜,同新自由主义、数字资本主义、数字帝国主义等变形了的资本主义作坚决斗争。习近平总书记要求我们“站在世界历史的高度审视当今世界发展趋势和面临的重大问题”,⑧唯此我们才能摆正自身的位置,才能成为辩证审视世界历史大势,才能成为真正的时代引领者。
另一方面,我们也正在以自身的实际行动深刻地“改变了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格局”,⑨必须树立大历史观以推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创造。我们融入世界历史,不是要被资本所操持的世界历史所同化,而是要在融入的过程中不断壮大自身的力量并寻求改变现状、引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方略。在马克思看来,世界历史是朝向共产主义的,共产主义才是真正能使人得以全面发展的自由王国,它才是“历史之谜”的“谜底”。共产主义是扬弃资本普遍性和社会异化情形的理想社会形态,它真正将人从各种束缚(主要是经济必然性的枷锁)中解放出来,而“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①人们也才得以各就其位、各尽所能、各得其所。这也符合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即从原始公有到私有制再到真正公有制的依次演进序列。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理论设想在俄国这一资本主义发展的薄弱链条上率先实践,苏联社会主义建设虽最终未能取得成功,作为探索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初次尝试却功不可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巨大成功充分彰显了社会主义的伟大力量、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和以人民为中心的基本立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辉煌成就正引领着时代潮流。中国共产党人带领中国人民“摸着石头过河”而成功走出了一条“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这是一条朝向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科学道路,它是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统一。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是“沿着马克思的理论的道路前进”②和坚持“走自己的路”③的有机结合,在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前提下,结合中国自身的实际,在守正创新中推动社会主义事业向前发展。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条正确的道路上,中国人民受欺负、受奴役、受压迫的旧格局迅速被改写,中国人民成为国家、社会和自己命运的主人,“十四亿多人口实现全面小康,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断变为现实”。④我们仅用短短几十年时间就完成了工业化的历程,“书写了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长期稳定两大奇迹新篇章”。⑤ 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人民正践行着马克思“改变世界”的历史承诺,原本“东方从属于西方”⑥的旧式历史格局也得以打破。这就“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⑦ 中国人民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致力于构建一个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和清洁美丽的世界历史发展图景,这充分展现了中国人民的世界胸襟和国际担当——树立大历史观,为世界人民、世界历史谋福利、做贡献,将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力量传播到世界各地以深刻地改变当下的历史,创造美好未来。
以大历史观来审视人类所面临的各种问题,这既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每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使命担当。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教育引导全党胸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树立大历史观,从历史长河、时代大潮、全球风云中分析演变机理、探究历史规律,提出因应的战略策略,增强工作的系统性、预见性、创造性”。⑧ 在风云际会的21世纪,我们应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性地位,坚持在理论创新和实践运用中推动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为实现共产主义这一远大目标而奋斗。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与传播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王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