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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行

2023-09-11范庆奇

清明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太红薯爷爷

范庆奇

爷爷死了。那天我正在医院里上班。

我赶紧打车回去。车刚进县城,我就接到了电话,是同村的一个堂哥。他问我到哪了,我说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见到堂哥的时候,他脚下有七八个烟头,我才发现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我想哭,但又觉得不是很悲伤,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前几天打电话,爷爷还跟我说月底想来城里一趟,顺便买点治腰椎病的药。药我已经买好了,就在手提包里。

堂哥随口问我,你女朋友怎么没来?快结婚了吧?我想了想,我和刘艺都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就说,她忙,以后再说吧。

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院子里坐满了嗑瓜子聊天的人,看见我回来了,都停下嘴来,和我打招呼。我的三个姑姑几乎是同时冲出来,她们红着眼睛望着我。大姑说,你怎么现在才到啊?你爷爷还等你来收拾呢。我两步跨进爷爷的卧室。因为不透气,又照不到太阳,屋里散发着浓浓的霉味。

三岁之前我都是和爷爷一起睡,爷爷的卧室阴暗潮湿,被子摸上去像是被水淋过,总是冷冰冰的。卧室的墙壁上挂着用塑料袋套好的腌腊肉,床底下放着装油和卤腐的罐子。

爷爷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手指比被子还冰。我掀开被子,爷爷身上熟悉的烟味就飘了过来。我喜欢这味道,它能让我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和堂哥把爺爷抬到堂屋,在二爹的指导下开始为爷爷擦身。二爹嘴里念叨着爷爷的生平,从爷爷小时候读书到中年我爹横死,直到今天他离世。等我给爷爷擦完身,二爹也念完了,我们配合得很好,像是经历过很多次一样。

擦洗完身体,大姑从衣柜里翻出爷爷最体面的新衣服,我替爷爷换上。穿上新衣服的爷爷像过年一样,仿佛在说,又熬过了一个年头。我和堂哥把爷爷抱进棺材里,爷爷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棺材里显得很弱小,他生前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死的时候会是如此轻飘。

办事那天,我来不及哭,只顾忙着在人群中颠进颠出。我一面招呼厨房里做菜的婶婶们,一面又要招呼客人坐席吃饭,还要麻烦堂哥带人砍几棵青松来搭灵门,顺便交代记账的表弟当心仔细。我进进出出,出出进进,见谁都打招呼,见谁都发烟。人群中有个女人的身影,神色略显慌张,也不和人说话,远远地躲在外圈的人堆里。她是谁?我家有这个亲戚吗?我停了停,正寻思着,唢呐声就响起来了。

哀伤的乐调塞满了院子,屋里屋外,一大片一大片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起来,我急忙回屋,生怕眼泪会跟着飘起来。

天黑后,我把所有的亲戚送走,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我和躺在棺材里的爷爷。月亮爬上来,我似乎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窗口盯着我们两个看,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让所有的星星都黑了下去,黑沉沉的,比爷爷的黑漆棺材还要黑。

爷爷下葬那天,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低着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吓飞了栖息的野鸟。扬起的锄头落下,夕阳为爷爷披上金色的衣裳,连同他辛酸的一生,都被泥土深深封藏。

葬礼结束后,我回过头去找那个女人,她已经消失不见了,好像我昨天和今天看见的身影只是出自臆想,或者是因为我没有休息好,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从墓地回到家,我翻开礼单,在第二页的尾部分明看到一个叫龙瑶的名字。当我看见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跟我有一种巨大的关系,这种关系马上就要接上,甚至已经接上了。

我从来没有哭过,就连我爹死,我妈跑了,我都没有哭过。那天早上,爷爷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把我从床上提起来,说,今天带你去坪寨。我一下哭了——那天的瞌睡太大了,我根本起不来。

爷爷厉声说,起来,去吃饭。我便不敢再睡,不情愿地穿上裤子。我赌气,没有吃饭。爷爷指了指板壁下的两个背篓,说,大的我背,里面装的是烟叶;小的你背,里面装了点腊肉,还有一点油。

跟在爷爷身后,我出发了,这时天还没有亮,远处的山像是影子,几颗明亮的星星挂在影子的上方。爷爷说,不要走岔了,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他嘴里咬着烟袋,说话很使劲。

这条路我知道,以前去白药村背过煤炭。我超过爷爷,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看他,但心里很得意,谁让他不准我睡觉,还吼了我。爷爷和我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见他快要追上来,就加快步伐;见他停下来休息,我才停下来。我心里拧着一股劲,爷爷则看着我笑,我更来气了,走得更快,就是要让他撵不上我。这样的情形持续到白药村就改变了,我心里想加快步伐,可腿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爷爷追上我,说,走路就像吃饭,要慢慢来,走快了伤人,吃快了噎人。

我没有理他,学着他把背篓放在地埂上,坐下来休息。他挪过来,坐在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我老了,都说人过六十六,力气抖去半背篓。说完,他点着了一卷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就像是他的叹息声。

吃完一卷烟,爷爷又跟我说,小时候打你,是我不对。你爹走掉了,我打你也是为你好。是的,他在我小时候打过我一次,我和村里的孩子闹矛盾,等爷爷赶来,问都不问就打了我一顿,我一直记着这件事。我说,人家骂我没人养。爷爷说,我知道。

我没有说一句话,背着背篓继续上路了。爷爷在身后吐出一口浓痰,说了声,慢慢走,路还远着呢,不要急。

我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

路越来越窄,山越来越高,下坡又上坡,上坡又下坡,岔路也多了起来,爷爷走在了我前面。他边走边说,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更难走。到了一个叫甘田村的地方,他嘿嘿笑着说,过了这个村,路才叫难走呢!以前上坪寨换粮食的时候都会在甘田村休息一晚,那时候路陡,背的东西多,不像现在这么轻松,可以一股子劲赶到坪寨。

村口的拐枣树旁是一直往上的石阶,清一色由石灰岩铺就,因为年代久远,石板上的錾痕已经磨平了,石块缝隙处长满了青苔。爷爷叮嘱我走在石块的前半边,不要踩到青苔,不然很容易摔跤。我边走边数,一共有五百三十四级台阶,最后一级要低一点。

爬上台阶,我们进入大山,爷爷说,接下来的路要打起精神来。

我们沿着从山顶逶迤而下的小道小心地走着,从高处往低处走,特别要放慢脚步,不然很容易滚下山去。我们进入了一片茂密的丛林,所谓的路早已被疯狂生长的植物占领了,头顶的天空是细碎的,根本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天空,甚至不见一朵漂浮的白云。这里的气候和外面截然不同,潮湿的热气从我的裤腿里往上冒,在身体里游移,我忍不住想要脱衣服,太热了。

爷爷放慢了速度,看得出来他也很热,头上挂着汗珠。但他说,不能脱衣服,树林里有数不清的虫子,特别是蚂蟥,它们会钻进你的肉里,吸你的血。爷爷在一棵树边停了下来,说这是一棵好乌木,砍成两截,一截用来做锄头手把,一截用来做洋镐手把。他边说边从背篓里掏出篾刀,只用了五刀,树就倒了。树皮是青色的,树心却和煤炭一个颜色,有精细的纹路。修掉枝丫,把树藏在草丛里,爷爷说,等回来的时候背回家去。他的高兴已经挂在了脸上。

感受到一缕清风的时候,我知道是走出山林了。可走出来一看,又要往山上爬。路还是很难走,草太深了,不知道草下是地面还是悬空,走起来要用棍子探路。爷爷说,再加把劲,到前面就可以休息歇晌午了。

我已经累得麻木了,感觉脚不是自己的,它们只是在机械地重复抬腿下落的动作。爷爷指了指山坡上的羊群说,你看,那个叫不回家的羊,出生在山上,有人要买就在山上现杀,一生都无家可回。

我們运气好,恰巧赶上有人来买羊。杀羊的是个老人,比爷爷的年纪还大。他在手里放了一把玉米粒,嘴里喊着号子,有只大公羊就甩着大屁股顶着弯曲的大角过来吃玉米粒。老人抚摸着羊的额头,嘴里说乖乖吃,多吃点。待大羊吃得起劲,趁它不注意,便从怀里掏出绳子套在羊脖子上,使劲一拉。老人用一把弯刀从羊的屁股往腹部拉,又转到头部和背部,接着在四肢各划一刀,用力一拽,只留下一张空羊皮,连一点筋肉都没有粘在皮上。等他忙完,回过头说,老李,你又去坪寨啦,今年还带了一个帮手嘛!一会儿就在这吃点东西,我整一锅羊杂汤。

山上没有作料,老人就从草丛里拔来几棵草,洗干净放进锅里。他说,这是嘘嘘药,补元气的,好东西。我问他,你不回家吗?他指指羊群,说,它们就是家。羊杂汤炖好了,我顾不得羊膻气,大口吃着羊杂。不远处就是羊群,它们正在吃草,偶尔抬头看我。吃完饭,爷爷从背篓里取出两把烟叶给老人,说,你留着抽,我要走了,不然天黑赶不到坪寨。老人站起来,说,再坐几分钟嘛,不急。爷爷说,不坐了,天晚了。老人说,下面的石头路不好走,前段时间,有几个小娃娃去洞里掰石乳,掉进去连尸首都没有找上来。那片石头年年都要死人,你们慢点,找着老脚印子走。

我们往山下走去,路上的石头奇形怪状,没有树木,也没有草。不久出现了一条江,爷爷说,这是桃江,沿着江往上走就到坪寨了。岩石路特别硌脚,我的脚底板生疼,就把力量聚集在脚后跟,下坡的时候差点摔倒,幸亏抓住了一块石头。高处的山上不时有石头滚下来,脚下是碎石子,走不快,一面要注意头顶,一面要注意脚下,我生怕自己会一屁股跌坐在石头上。

离江不远的山坡上有条路,我们就是从那里去坪寨。我能看见桃江清冽的江水,在傍晚的阳光照射下,铺了一层金粉。

我的优点是鼻子灵,灵到闻得出不同人身上的气味。甘草和细辛我一闻就能辨别出来,老师和同学都说我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中医大夫。

葬礼这几天我累坏了,浑身疼,感觉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眼前常常出现葬礼的场景,还有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这天我带病人去缴费,一扭头,感觉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就在附近,我们擦肩而过,我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对,就是那种气味,我不会闻错的。

一整个下午我都神游太虚,心思根本不在抓药上,就连我的鼻子也失去了效用,老是隐隐地闻到那女人的气味。那个女人,她到底在哪儿?

天擦黑的时候我接到刘艺的电话,她说,我们分手吧!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句话,我们已经好久无话可说了。刘艺闪烁地说,我们还是不合适,我太强势,你又太软弱,不是一路人。我朝清冷的空气点点头说,气温下降了,记得早晚添衣服。

我和刘艺从大学就谈起了恋爱,军训结束,她拿着一盒巧克力冲到我面前,说,我要追你,因为你是学院高考分数第一名,我是第二名。说完话,她就走了,只留下我拿着巧克力在原地发愣。

她追我这件事在学校闹了好一阵,直到我们在一起才慢慢被淡忘。她很强势,我们在一起后,吃什么,去哪玩,都是她说了算,我从来不用管,也管不了,只要照做就行。有段时间,我被同学带着玩网游,耽误了学习,期末考试有一科不及格。出成绩那天,她把我骂了一顿,我一句话都不敢还口。那个假期她看着我复习,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补考不及格就分手。我和她在一起总有点莫名的恐惧,现在想来,当时如果因为挂科分手,也未必是坏事。

单位工作忙,我也没工夫瞎想。翌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我从上班一直忙到中午,下了班,直奔医院食堂。当我走近窗口时,仿佛又闻到了那个女人的气味。她来过食堂,我们再次擦肩而过。我在葱姜椒蒜的刺鼻味道里分辨着她,感觉自己就要找到她了,可是四处望去,仍旧一片茫茫。

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出现。回家的路上,我难堪地想,是不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我的鼻子似乎不放过我,我总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不过她到底是不是龙瑶呢?我不敢肯定,这么多年了,连气味都变得陌生了。

我和爷爷沿着桃江逆流而上,小路上铺着很厚的一层沙子,连草丛里都是,细细的,像泥瓦匠砌墙用的龙口沙。我们上方不时有碎石坠落,还有几只吸风鹰在空中盘旋。这条路没有前面的路陡,却很窄,有些地方人要面对岩石,脸贴着石壁走,把背篓朝向外,紧紧抠住岩石,脚下则是簌簌下落的细沙。我们都不敢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葬身江水。

我强忍着肩膀和小腿的酸痛,鼓励自己,再坚持坚持就到了,到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时,远处出现了豆大的黄光,我顿觉整个人轻快不少。村子出现了,十来所石头房子,清一色都是打磨平整的石灰岩,建得很高,顶上铺红色瓦片,隔远看是棕色。我问爷爷是不是坪寨到了,他说不是,这是梁家村,江对面才是。

我们从村子中间穿过。村里人喜欢种白蜡树,村子外面有一大片,村子里面也有几排,整齐地列在房子前面,有几棵已经比房子还高了。人们坐在满是鸟屎和黑果子的树下聊天,看见我们,停止了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有个老人问了句,卖烟的?爷爷说,卖烟的。那个人又说,多少钱一斤?爷爷把背篓靠在埂子上,说,八块不嫌多,七块不嫌少,东西轻巧,不压秤。说着从背篓里扯下几匹烟叶,给树下的男人一人一匹,拱拱手说,得闲来找你们聊。爷爷笑呵呵地带着我朝江边走去。

一路都是下坡,不知山上哪里发源了一股水,渍满了路。路面的土泡软了,踩上去打滑。越往江底走越热,我看见路旁有几丛野芭蕉。它们长得很瘦弱,估计都不会结果子。

有流水声,爷爷说,要到这边来,这里才过得去。他把我带到一块大石头上,月亮挂在空中,照着黑黝黝的山谷,我已经看不清这块石头到底有多大了。桃江就在我前面,我也看不清江长什么样。爷爷朝江对面喊了一声,老三,把溜索放过来。对面回应了一声,哎,等着。

我这才看见江上横悬着一根铁索,嗖嗖几声,铁索剧烈晃动起来,一个用木板组装的四方形木筐来到眼前。木筐和铁索摩擦着发出呜呜的声音,爷爷说,你先上去。

我望着抖来抖去的筐子,有些害怕,试了好几次才爬进去。在江上,看不清江水是清还是浊,我只敢把脸别到一边,看看四周的山。整个山谷除了流水声,偶尔夹杂几声鸟儿的夜啼,江底被肃穆的群山合抱,所有的声音在这里都变小了,不然会惊醒睡着的生物。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江对面,这边的江面被屋外木杆上的灯照亮了,很平静,有细细的波纹,灯光下的半扇江水和远处月光照射下的江水形成了层次递减的美丽景象。

木筐还在摇晃,我不敢下,脚伸出去又缩回来,伸出去又缩回来。我总觉得,只要我站起来,筐子就会翻倒,把我盖住。磨蹭了好一会儿,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你别怕,扶着轻轻一跳就下来了。接着,有一只手扶住我的右手,一只手捏住我的左臂。我闭着眼睛,心一横,跳下木筐,整个人前倾着摔下去,膝盖磕在地上。女孩把我扶起来,笑着说,你胆子好小。她笑起来的声音和江水一样好听,潺潺流进我的耳朵里、心坎上。我抬眼看见了她,不,应该说是先看见了她眉间的那颗痣——那颗痣长得很稀奇,藏在细黑的眉毛中间,不左不右,偏偏在正当中。

我不悦地说了句,我是第一次坐嘛。她说,五岁的小娃娃第一次坐也不這样。我把头扭过去,不想和她说话。她起身进了屋,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陶罐。擦点这个吧,擦上就不疼了。她说着揭开盖子,把罐里的药水倒了一些在盖子上。她用食指蘸药水抹在我的膝盖上,问我,你还疼吗?我说,不疼了。她的手指是凉的,我的心热了,暖烘烘的。

我和她并排坐在一根粗大的枯木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爷爷和她爹坐在江边抽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很有节奏感,江风吹过,带着旱烟浓浓的味道。爷爷有一只旱烟袋,随身揣在口袋里,要抽烟的时候就掏出来点上。那个叫老三的没有用旱烟袋,他把烟叶放在嘴上哈气,等软了就卷起来直接点着放进嘴里。他的手指都熏黄了。

老三问,这个小伙子就是你的孙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是了嘛,生下来那会儿还想什么时候带得大,谁想到瞎混胡混就是十多年了。爷爷问,那个小女娃是你姑娘?

老三说,是了嘛,守着一条江就是一辈子,一处都去不成,一处都不想去。

抽着烟,他们好像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

我在枯木下找了几颗石块,拿在手里掂了掂,咻一声,石块飞向江面,打出三个水漂。女孩也跳下枯木,找了几颗石块。她比划一下,我还没有看清,石块已经跳出江面,打出了五个水漂。我被羞辱了,打水漂还不如一个女孩子,要知道,在我们村我可是最会打水漂的。

鸡叫了,爷爷站起身对老三说,走了,改天再来。

我们背着背篓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回头看桃江——女孩坐在枯木上,她在望我,我也在望她,只是我在黑暗里,她看不见我的脸。

我忘了问她叫什么,也忘了告诉她,我叫李特。

我给病人送药的时候,正好碰上个医闹。男人开车撞到一个女孩,把人送到医院后就没再出现。女孩是外地的,不敢和家里人说,这么多天上厕所都是旁边病床的人帮忙。要不是医院打电话警告男人,让他快点来缴费,估计他会一直躲着。争执的原因是医生在没有取得他同意的前提下擅自给女孩治疗,他觉得他有理由不缴费,超出他预算的那部分应该由医院承担。我在人群里越听越气愤,趁群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医生和男人的争执上,我插进去,一脚踢在男人的屁股上。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退到了人群之外,他回头继续争执,又被人踢了,这次不是我,也不知道是谁。

我心里很高兴,快步走到楼梯口,一转身,恍惚间再次闻到了那个女人的气味——她似乎刚从这个楼梯经过。我连忙跑上楼去逐层寻找,遗憾的是依旧没有结果。那淡淡的气味渐渐消失了,我又一次错失了和她相遇的机会。

外面起风了,梧桐树的叶子被大风刮得到处都是,在冷清的街上肆意狂舞。我站在医院大楼的走廊上,看着窗外飘飞的落叶,不自觉地紧了紧衣服,把脖子缩进领口。

东西向岔开的两条走廊里空荡荡的,冷风从纱窗细密的小孔里挤进来,灌满医院的每个角落。东向的顶灯光色昏黄,西向的顶灯光色清冷。我是先看见东向走廊尽头的座椅上有个人影,才闻见冷风刮过来的气味的,对,就是她,不会错了。我朝昏黄的走廊喊了一声——龙瑶?那人影应声道,哎,来了。声音顺着暗光扩散出来,人也走到了明暗交接的地方,一半身体是昏黄的,一半身体是明亮的。我们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她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从纱窗灌进来的风一股比一股强,这么大的风仿佛是要吹散什么。半分多钟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回了昏暗的地方,我站在亮处裹了裹衣服,往前走了几步,尽量靠近她。她迟疑地问,你是这里的医生?我指指眉间说,怎么不见了?她说,算命的讲那颗痣长得不好,摘了才会交好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闪着落寞,可能她想要的好运还没有等到。

我问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她说,上班。我点点头,说我也在这上班。这句话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该说——她看了眼我身上的白大褂,低下头,好像在地上找什么。我们又沉默了。这时我们两个人不知不覺都站在了昏黄的灯光里,她终于抬起头说,我们不一样。我笑着说,为了吃饭,都一样。我们朝座椅挪了几步。她说,我是夜间陪护,你是医生,我们不一样的。挪到座椅边的时候,她说还有事,得回病房了。我半悬着屁股,说要不再坐会儿?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竟然感觉不到冷,但身上又有点发抖,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什么。我问她住在哪儿,她说西片区。我说那里视野开阔。她说,早上能看到太阳升起,晚上能看到夕阳落下,美极了。我说,挺好。她腼腆地说,我要回病房了,你身上的白大褂真好看。我依依不舍地说,好,夜间陪护挺累的,照顾好自己。她不自然地笑笑说,习惯了。

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聊天时用的是普通话,我也被她带得说起了普通话。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那颗痣可惜了,那么让人难忘。

这里有和甘田村一样的石板台阶,我和爷爷走了十来分钟,见半山腰有了灯光,渐渐由一点变成一团,由一团变成了房子。爷爷指着黑漆漆的前方说,这个村子叫大海子,十几户人家,算不大不小的村子。我问爷爷,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平,为什么叫大海子?爷爷说,不平才要叫嘛,他们也只能想想了。

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天黑就睡觉,偌大的山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窗户透亮。我们爬上小山的顶坡,把背篓放在路边歇气,几声狗吠传过来。爷爷的嘴上冒起火星,他在抽旱烟。狗吠声很快就被山风吹散,刚刚被声音撕开的夜空又愈合上,只有山下桃江的流水哗哗不停,山里更孤冷了。

爷爷敲响一所很小的房子,咚咚的声音又引来几声狗吠。嘎吱,一个矮瘦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屋里昏暗的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爷爷进了房子,把背篓放在地上,让我喊那个老人“老太”。他又对老人说,大姨爹,这个就是我那没得爹妈的小孙子。老人看看我说,不容易啊。

屋子正中间是个火塘,火上煮着东西,热气从锅盖的边沿冒出来。房间里没有卧室,也没有床铺,只有一盘竹楼梯可以爬上二楼。四边的墙壁是用錾子敲出来的石板,錾痕像是爬行的虫子,石缝里有很多蜘蛛,白灰色的蛛丝卷成一圈一圈的,很像爷爷背来的旱烟。西面墙角放着大水缸和不辨颜色的橱柜,还有几个盆盆罐罐;东面堆着煤炭,炭块围成圈,里面是炭灰;南面有个竹子编的大篓,里面盛着玉米和红薯;北面离灯光远一点,看不清是什么,只有咕咕咕的声音。我问老太,那是什么声音?老太说,鸡叫。鸡?屋里怎么会有鸡呢!老太说这些鸡没有去处,他就把它们放进屋了。爷爷说,老太是找不到人说话。

老太起身从橱柜里摸出四个粗陶大碗和两双筷子,又从最里层掏出一瓶苞谷酒。可能是太饿了,我吃了两碗苞谷饭,还有一碗豆花。老太把几个干辣椒扔进火塘里,几秒钟就闻到辣椒香。他把辣椒扒拉出来揉碎,放进豆花碗里。老太缩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老,老得像一座根雕。他的头发全白了,眼睛凹陷进去,上身套一件黑棉衣,衣摆拖在地上,下身是灰色的棉裤,瘦弱的四肢在宽大的衣服里有点滑稽。

爷爷问老太身体什么样,老太说,还走得动,就是去年九月份去地里种红薯摔了一跤,脚踝肿了一个多月,幸亏有邻居帮忙。爷爷说,那就好,年纪大了,能吃能动就好。爷爷没有劝老太不要种地,不种地吃什么呢?爷爷把我背篓里的腊肉和猪油拿出来,又从他的背篓里拿出几把旱烟。老太千恩万谢地说他抽差的就行了,爷爷说里面有好有差,掺着抽。老太眯着眼睛说,习惯了抽差的,好的抽起来没力道。爷爷也不搭话,把旱烟放在橱柜上,说那里高一点,不回潮。

爷爷和老太拉家常,说我大姨娘怕是走了十来年了吧?老太说,是哟,上回带你这个小孙子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读书嘛,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唉,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不鬼整,我家小娃也不会死掉。爷爷说,都过去了,几十年前的事就不要讲啦,哪个叫你抽大烟坨坨呢,把好好的家搞散了。我感觉冷森森的,往火塘边靠了靠,还是有点冷。他们沉默了好久,火塘里的火暗淡下来,鸡又叫了几声。老太叹口气说,天要亮了,快去睡觉吧!

早上我醒来时,老太和爷爷都不见了,屋外只有在找虫子吃的鸡。

老太家上面不远处有栋房子露出房檐,我就顺着石板路往上走。路边种着一些蔬菜,走过一丛竹子,就是那所石板房。外墙上画满了花花绿绿的图案,有鸟兽虫鱼,花草树木,还有些看不懂的图案。墙上挖了洞,种着花,有菊花、牡丹花、海棠花,还有几株四处乱爬的石莲。这所房子里也没有人,但屋外扫得干干净净,估计主人是上山干活去了。

我离开那所房子,沿着石板路继续往前走。隔不远又是一所房子,和前面那所一样,墙上也画满了图案,还挖了洞种着各种花草。我很好奇,就加快速度想去看看别的房子是不是也一样。

果然都是一样的。我绕了一圈回到老太家,才发现他家的墙上也画着图案,只是常年没有清扫墙上的灰尘,本来就淡化的图案不细看很难发现。

顺着出村的路走,我在村口看见了爷爷和老太,他们在一块坡地上挖东西,走近看才知道是在挖红薯。爷爷挖出来的红薯有我吃饭的碗那么大,圆滚滚的。我从爷爷手里接过锄头,一锄头就挖出了六个大红薯。爷爷说这地方的沙土最适合种红薯。我在前面挖,爷爷和老太在后面捡,挖了不大的一块地,就装满了背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红薯,我拿起一个,在锄头上一砍就生吃起来。

我吃红薯的时候,那个眉间有颗痣的女孩就在我刚刚挖红薯的位置看我。红薯还没有嚼碎我就咽了下去,她看着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没嚼碎的红薯噎了我一下。老太朝她招招手,她跳下地埂,跑了过来。老太说,小瑶呀,你拿点回家跟你爹吃。她接过红薯放在地埂上,加入爷爷他们的队伍,捡红薯。

我在前面挖,后面变成了三个人捡。爷爷说红薯烧了才好吃,老太说他家房子前面的空地就可以烧。女孩抱着红薯和老太打招呼,说要回家。老太说不要急嘛,等红薯烧出来吃一个再走。

我和女孩负责抱柴,爷爷生火,熊熊的火舌头左右漂移,我和她退到了离火堆有点远的石板上坐着。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说,你知道了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玩着手里的石子。她有些生氣地说,刚才你老太明明叫了呀。哦,原来她叫小瑶啊!

我指着前面的山问她,你爬上去过吗?那个山好高啊,感觉要顶破天了。要是站在山上,肯定看得很远。她说,我爹不让去。我说,没想到你是个乖孩子。她呵呵一笑,说我皮着呢,村里的男孩子都怕我。我也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去爬山怎么样?她眨眨眼,说,别让我爹知道就行。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真的是龙瑶,是我很早以前就认识的那个龙瑶!

街上没有人了,落叶堆在街边,我踩着树叶走路,嚓嚓声碎了一地。回到家后,龙瑶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我回忆以前的她,想象现在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此后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就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我连续吃了十几天外卖,忽然想去菜市场买点菜自己做一顿,改善一下生活。出门前我在便条上写好了要买的食材:排骨、山药和葱姜蒜。

菜市场太吵,走到卖肉的地方就听到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肉摊前排了几个人,最前面的那个人正在和满脸横肉的卖家还价。我走近几步才看清那个跟卖家专心讲价的人就是龙瑶,她用普通话说便宜点,卖家用方言说不能再便宜了,这个菜市场就属他家最便宜。一来二去,卖家就是不松口,龙瑶看看手里的肉,最终还是放下了。

她回头的时候刚好看见我,尴尬地笑笑说,你也来买肉?我说买点排骨炖汤。她点点头,说我刚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了。我让她等一下。从肉摊挤出来的时候,我手里除了两斤排骨,还多了一块肉。我递给她说,这块肉挺新鲜的。她推辞不要。我把肉硬塞在她手里,说,我就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我们并肩走出菜市场,在别人看来,我和她大概就是逛菜市场的小夫妻,还是很持家的那种。我们就这样走到了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我问她在医院干多久了。她说也没多久,就是夜间陪护伤心劳神,你看,我是不是比你老多了?我摇摇头,对她说,你一点都不老。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天?

我们进了一家咖啡馆。我问她喝什么,她说都行,平常很少来这些地方。我要了两杯玛奇朵,桃心形状的泡沫悬浮在杯口,勺子碰上去图案就散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喝,是不是不喜欢?她说图案挺好看的,想多看会儿。我搅着咖啡,忍不住低声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喝了一口咖啡,身体往后靠了靠,仿佛得找个支点,才能把过往讲出来。

她说她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就买了医学书自己看,到私立医院做护士,工资不高,但她喜欢穿白大褂的感觉。可是政策越来越严,她没有正规学校的毕业证,就被医院辞退了。从医院出来,她卖过菜,开过服装店,都亏本了,攒的钱赔光了不说,还欠下几万块。她越讲越激动,声音大了起来,身体往前倾,伏在桌子上,吧台的服务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朝这边看了看。

我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口中讲述的龙瑶那么陌生,就像我们第一天认识,只向彼此说过“你好”两个字。

杯中的玛奇朵已经凉了,我问她,龙瑶你还想吃点什么吗?她说不用了,很贵的,划不来。我说用不了多少钱,随即招呼服务员拿来两份新品蛋糕。看到餐盘上的小票,她瞪大眼睛说,太贵了,我看护一晚上才够吃两个蛋糕!我打断她的惊讶,说没关系,不算贵。她说怎么会不贵呢?在菜市场这么多钱能买几大提!我想说点什么,始终张不开嘴——要是以前,我可能会抱住她,给她一些安慰。

从咖啡馆出来,街上人影幢幢,人们穿得很臃肿,走起路来像可达鸭。我说冬天要来了,她说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是啊,去年的雪挺大的,把树枝都压断了不少,小孩子堆雪人,放炮仗,环卫工在后面边扫边骂。她说去年没有堆雪人,不过在陪护那天晚上,她是亲眼看着雪花落下来的,先是一粒一粒的,然后是一片一片的,眨眼的工夫住院部大楼下面就堆了一层雪,那雪比病房里的床单还要白。就是那天晚上,她陪护的老人去世了。她说着说着就哭了,雪太大,遮住了她的眼睛,没想到一转头,人就走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年纪大了,死亡来得往往很突然。她停止了哭泣,笑着说自己真搞笑,在大街上丢洋相。我说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她说拎着猪肉去看电影成什么样子,况且晚上还要上班。我想想也是,就说白天看也行。

路灯渐次亮了起来,立冬后天黑得很快。她看了看时间,说得走了。我说路上慢点,下次聊天其实可以讲方言。她不自然地笑笑说好,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龙瑶在路上蜿蜿蜒蜒地走,慢慢变成了小黑点。爷爷拨弄火堆里的红薯,说,这个小姑娘不错,做活麻利,讲话客气。老太插进来说,就是嘛,小瑶在我们村里很讨人喜欢。

红薯烤熟后火堆被摊开,爷爷舀来一瓢水泼上去,说这样烧剩的柴就不浪费,木炭还能做饭烤火。我们坐在屋外的石板上,他们两个抽烟,我则用石子在石板上乱写乱画。夜色开始由山顶压过来,早晨的浓雾还没有消散,夜晚的冷雾就从山林里生出来,可能是从一棵奶浆树的树冠间长出来的,也可能是从闹鸡花蓬松低矮的细枝里飘出来的。望着望着,远处的山就消失了,我刚刚在地上划过的石板有了露水打湿的痕迹。老太挥舞着枯瘦的手说,今天晚上杀鸡吃。

杀鸡拔毛砍成小块装入瓦罐,一袋旱烟的工夫就完成了。老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包草药,说放进去一起煮肉好吃。我认得嘘嘘药,在高山草地上煮羊肉时吃过。老太让我去今天挖红薯的地埂上喊小瑶爷俩,来家里一起吃鸡。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大,星星也很多,我站在地埂边就能看见桃江粼粼的波光。我不好意思开口大声喊,轻轻喊了一声,龙瑶,我老太喊你和你爹来家吃饭。声音太小,连村子里的狗都没有反应,我只好加大了声音继续喊,龙瑶,我老太喊你和你爹来家吃饭。还是不够大,我越喊越大声,龙瑶,来我老太家吃饭,等着你哦。

我身后的狗叫声和对面山上传来的回声交叠在一起,一时间好像是很多个我带着一群狗在迎接龙瑶。很快对面就出现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她朝我招手说,要得,一会儿就来。

我没有立即回家,坐在地埂上等着龙瑶和她爹,可来的只有龙瑶——她爹腰病犯了,吃不成公鸡肉。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吃,她说公鸡肉是发物。我又问她怎么知道是公鸡肉,她说猜都不用猜,一准是。

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在月光下,地埂边的草叶上出了露水,手不小心碰到感觉凉丝丝的,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她的脚步很轻盈,一跳一跳的,像走在棉花上,我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在地里。

她问杀的鸡很大吗?我说应该是挺大的。她又问,难道你没有跟着杀?我说,跟着的。她笑着说,呸,怕是杀鸡的时候你躲出去了,吃鸡时你又跑回来了吧!

我没有搭话,知道说不过她。

龙瑶进屋就去帮忙盛菜,像是在自家一样。饭菜上了桌,老太说屋里窄,索性把桌子搬到屋外,月亮挺大的,在月光下喝酒吃饭也挺不错。

老太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忙摇头。龙瑶端起碗,把盖住碗底的酒一口就喝干了,喝完还看看我。我当然不能示弱,端起酒碗,一大口下肚。当时感觉还没怎么样,只是喉咙里辣,没几分钟脑袋就有点晕了。

我和龙瑶端了饭菜到旁边吃,爷爷和老太喝酒聊天,他们聊的话题我们都不关心,无非是庄稼收成不好,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母牛居然一次下了两头牛犊子。我和龙瑶听着发笑,她突然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反问她,那你呢?她说,当医生。她说出医生两个字的时候干脆有力,没有一点犹豫。我说,我也想做医生。

月亮偏到了山的另一边,我送龙瑶回家。她走出去好几步又折回来说,你不是想去爬山吗?明天我带你去。说完她小跑着走远了,留下身后长长的影子和望着长长影子出神的我。

我和龙瑶约好在村口见面,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里。她说怕是会下雨,要不改天再去。我说不要紧,冬天的雨下不大。我们嘻嘻哈哈地出发了。

起初的半小时还好,我体力跟得上。半小时后我身上开始冒虚汗,脚也使不上劲来,唉,这座山这么难爬!龙瑶说要爬到山顶最少得两个小时,上山的小路很久没人走了,走起来是很绊脚的。

山林的树木不算高大,但很密,从细密的树丛间向下看去,山脚的村庄变小了,零散分布在坡地上,桃江也变小了,但似乎曲曲弯弯更长了。龙瑶爬得很快,我拼命在后面追赶,故意和她说话,想拉慢她的速度。我问为什么她爹不让她爬这座山,她说这座山死过人。我说哪座山没死过人,她说这座山摔死过好几个挖药的人。哦,我记得爷爷说过,这个村子的一项重要收入就是上山挖药。

我们继续往上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小雨。一开始我们浑不在意,没想到雨一直下,路也变得很泥泞。我打了退堂鼓,说要不往回走?她说你不想去山顶了?我挠挠后脑壳说,想,不过以后还有机会。我没想到,后来再没有和她同游爬上山顶的机会。

下山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想学医,我说我鼻子灵,以前看过一本小说,主人公的鼻子很灵,后来就靠这个特长做了有名的医生。我问她为什么想学医,她说,她妈是拉肚子拉死的,学了医,就能不再出现这样的悲剧。拉肚子死人,我第一次听说,但她说话时认真的态度又不容我不信。

下了山,龙瑶说不好意思,没有把你带上山。我说我能想象山顶的样子,上面开满野花,花间还有几块大石头,站在石头上往高处看,山上边还是山。

这天早上我起晚了,连早点都没来得及买,小跑着赶到医院。在拐进门诊大楼的时候我看见了龙瑶,她正拎着包垂着头往医院外面走。我边跑边和她打招呼,她看见我,强打起精神,捋了捋衣服。她说你才来上班吗?我说起晚了,昨天晚上做了很多关于以前的梦。

我们站在人流中间,像是两块不识时务的石头。我问她怎么现在才下班,她说她看护的那位老人昨晚闹了一宿,儿媳妇早上来晚了,她就得守着老人。我说挺辛苦的,回去好好休息。她说回去不一定睡得着,你……我感觉她还有话,但她没有再开口。人群在我们身边川流不息,她走出几步,我喊她,她回头看我,我说等我下班,去看电影。她点了点头,无声地笑了。

抓药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龙瑶,嗯,看电影……糟了,我忘记和她交换联系方式了!我还忘记了和她说说昨天晚上夢到以前我们在坪寨的事。

中午下班我去上次遇见她的地方,走进病房,问里面的人认不认识龙瑶,他们说不知道。我愁死了,本来下午轮休,龙瑶白天也有时间,约着看电影是最合适的了。想来想去,我灵机一动。记得她说过住在西片区,我拦了辆车直奔西片区。

西片区的房子是新修的自建房,居民成分很复杂,严格来说不算是小区,有一道铁栏杆搭起来的牌坊,上面写着“鸡街新区”。新区没有保安,从牌坊往里走,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子,炸洋芋、烤章鱼、卖水果、修手机、批发服装,活脱脱一个简陋的集市。我一进牌坊,就有人问我要不要买东西,旁边的商贩都投来渴望的目光。我挨着问他们知不知道龙瑶,他们回复我,不买东西找什么人哪!

我在那片新区瞎转悠,从进口转到出口,来回转了几遍。走出鸡街新区时,我看到太阳正好在对面的山上挂着半张脸。立冬后的白昼越来越短了,落日带着金质的光芒照耀在这片混杂的土地上,如龙瑶所说,这里能看见这座城市最美的夕阳。

回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我从住院大楼一楼开始找,终于在七楼的神经外科走廊里找到了龙瑶。她正坐在走廊里发呆,两只手的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我走到她身边,她看见地上的人影才抬起头,惊讶地说没想到我会找到她。我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她摇摇头说,得上班。我说找人顶班,钱我给。她说不是钱的事,怕雇主不高兴。我拉着她去了病房,直接向她的雇主说明情况。老人家起初不愿意,我说我是这个医院的医生,龙瑶今天晚上有很重要的事。讲了好一会儿,他才同意找人顶班。龙瑶笑笑说,医生就是好。过后我才意识到,她话里有话。

住院楼前的棕榈树叶子沙沙作响,巨大的叶片投在地上的阴影和路灯照耀下的地面形成了明暗不同的两种质地。我们面对面站在奇怪的光影里,龙瑶说没想到你会来,我说不能失约。我们像情侣一样去电影院买了爆米花和奶茶,我端着两杯奶茶,她捧着爆米花。至于看什么电影,她说都行,就随机选了一部。电影院里没什么人,倒数第二排有两对情侣坐在角落里,我和她坐在倒数第一排的中间。

装爆米花的桶有点大,没办法放进座位两端设计的扶手孔里,我就一直端着。灯光暗下去,龙瑶的目光一直盯着银幕,我跟她说吃爆米花,她伸手拿了几粒捏在手上,却没有送进嘴里。前面的两对情侣根本不在乎后面的我们,他们在各自的身上摸索着什么,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心里火辣辣的。电影没滋没味,我心里很乱,龙瑶倒觉得影片不错,老是捂嘴笑,我好几次想伸手去拉她的手,可是轻轻触及一下又缩回来,浑身燥热难当。电影院里太黑了,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里看清她的轮廓。

电影放到尾声,她还捂着嘴,我说这么好笑吗?仔细看才发现她的身体在抖动,原来她是捂着嘴哭,哭得那么让人不知所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电影里的女主角太可怜,为爱放弃了生命。说实话我从电影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只好安慰她,都是假的。

从电影院出来,我带她去夜市吃了宵夜。不知为何,原本很热闹的夜市那天晚上却很冷清。我和她坐在我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前,卖烧烤的大姐招呼我,李医生新交了个女朋友呀!我尴尬地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吃完东西在路边等车,她说要不要去她住的地方看看?我几乎立即答应了她,那声干脆响亮的应答把她和我都吓着了。

接近午夜的鸡街新区阒寂无人,只有几只野猫在垃圾箱里翻找残羹剩饭。她带我走进一道偏僻的铁门,白天我来找她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她会住在这里。她开玩笑地说地方简陋,让我不要嫌弃。我说我住的地方也不好,只要能住人就不错。

房间在顶层,爬到门口我已经喘不过气。她倒是气息平缓地打开门,左手边是一个白色的鞋柜,鞋柜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几朵菊花,客厅的玻璃茶几上也有一瓶花,是玫瑰。我说,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插花啊?她笑着说,花多好看,不高兴的时候看看,心情就好了。

她忙着给我泡茶,我趁机瞄了瞄房间,可以说非常简陋。房间里没有卫生间,做饭就在客厅,抽油烟机是老式的,一摊油污滴落在地上。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张折叠桌,两把塑料椅子。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房间里很冷,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烤火器,估计夏暖冬凉。一时间我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悲凉,鼻子酸酸的。

从窗户望出去,房子背后是一大片荒地,听说不久之后会修建一批高档楼房,还要把西河的水引过来建一座人工湖。我们聊着不明所以的天,有时聊得很激动,有时聊着聊着就沉默了,都望着窗外。

凌晨一点多我起身要走,她说要不就在她家将就一晚,时间很晚了。我犹疑了几秒,还是说,不了,明天有早班。我把门轻轻带上,逃跑似的下了楼。其实明天早上轮休,我莫名地怅惘着,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永久地失去了什么,说不清,就是心里很惆怅。鸡街新区的月亮比城区大,挂在空中白亮亮的,晃人眼睛。

老太家的红薯挖完了,我和爷爷帮他把红薯搬到屋子的角落,先用大个头的红薯圈个圆圈,再把剩下的红薯倒进去,这样不仅可以防止红薯水分丢失,还方便老太随时取用。

天还没有亮,我和爷爷就出了门。他说江底街离大海子村有点远,得早点出发,才能赶在中午前到达。头天晚上我和爷爷把红薯上割下来的藤蔓铺在烟叶上,又喷上一层水——防止烟叶太脆,途中损坏烟叶尖。

一条不知从哪座山涧里发源而出的大水把大山切开,江的左面是云南,右面是贵州。后来又不知是哪个文人来看过这条大水,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桃江。江岸边有细软的沙子,灰色的鹅卵石平铺在岸边。爷爷说他以前来坪寨换粮的时候,在江里捉过比碗口还粗的鱼,现在没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伤感。

从老太家出发,下到江边,沿着桃江一直走,在一个叫崖脚寨的地方,桃江来了个断崖式的下滑,几百米高的水帘横铺在空中,就像一块铺天盖地的白纸,很是壮观。山腰有条小路下到江底,山上的树木替换成了山下的仙人掌,几米高的仙人掌像长满刺的卫士般,站得到处都是,有些还结了红红的仙人果。

江底很平坦,聚集了一些比较大的村庄,江底街就在村落中央。东西南北四条街已经挤满了人,别看是偏远的小街,布局却很有序。卖蔬菜和水果的在西街,卖衣服裤子和杂货的在北街,开饭馆和贩牛马的在南街,卖烟叶和背篓簸箕的在东街。我问爷爷为什么开饭馆的和贩牛马的在一起,不臭吗?爷爷说,能买卖牛马这种大型牲口的,是街上最有钱的一批人,也只有他们会舍得花钱下馆子。

我们在东街的街尾找了个位置,摆放好烟叶。卖烟叶的多是老人,他们不招揽生意,每个人手里一杆烟袋,自顾自地点上,抽起来。爷爷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烟袋。爷爷的烟袋是乌木雕的,烟袋孔的位置包了一层薄薄的黄铜,在时间的打磨下光滑闪亮。那管烟袋就是爷爷的门面,他抽烟的时候把烟袋嘴斜叼着,很有一些气派。

卖烟的人不用吆喝,买烟的人不用询问。需要买烟的人看见卖烟人嘴里吐出的烟圈,就知道烟好不好——好的烟叶,吐出的烟是一团一团的,就像云朵一样,飞到空中才会慢慢散开;不好的烟叶,吐出烟来立即就会散开,雾一样不成形状。其次是看烟叶的颜色。颜色黑黄的就是好烟,抽起来劲道足;颜色枯黄的就是坏烟,抽起来没有味道,还会麻嘴。最后是闻气味。好烟初闻刺鼻,停留几秒钟后就有清香的气味,还有醒神的功效;不好的煙闻着只有刺鼻的味道,闻久了还冲脑壳。在我们那个地方,有几百户人家种烟叶,但只有我爷爷的烟能满足这三个好条件。

街上卖烟的人有喊价七块的,有喊价八块的,唯独我爷爷喊价九块。纵使这样,向爷爷买烟的人还是多。旁边卖烟的同行也不恼,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我和爷爷背去的几十斤烟叶很快就卖完了,旁边卖烟的人拉着爷爷问他是怎么种的,还有些人把自己的烟叶拿给爷爷抽,希望爷爷能给一些建议。

爷爷说,就三个字,勤、土、热。一是不怕累,要勤快点去地里抓害虫,不要用杀虫剂。这我是知道的,爷爷去烟叶地里捉虫能捉到凌晨。二是种烟叶的地要肥。这肥不是用工业肥料压出来的,是农家肥,最好是鸡粪。三是选择种烟叶的土地要日照充足,不能是树荫地,不然烟叶是淡的,抽起来没劲道。爷爷讲得来了兴趣,听的人也入了迷,他们都不管自己的小摊了。我知道等爷爷讲完还得好一会儿,就向爷爷要了十块钱,自己逛街去了。

在北街的小摊上,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枚蝴蝶发卡——龙瑶戴在头上肯定好看。我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毫不犹豫地就买下了它。等我绕回去,爷爷还在讲他的种烟心得。我跟他说再不走就赶不回老太家吃晚饭了,他抬头望望天,这才拍拍屁股跟围观的人告别。

回到老太家已经是傍晚,夕阳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吃完饭我说想去江边玩玩,爷爷说大晚上去江边干什么?危险哩。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门。

这时月亮探出一点白边,下到江边的小路还看得见。我一直把手揣在口袋里,生怕把发卡弄丢,也担心别人看见我手里无故多出一个女孩子用的东西。这段下山的路异常难走,几分钟的路硬是走了半个小时。我心里很忐忑,一会儿说,要不回去吧,万一她不要发卡会很丢脸;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又说,怕什么,就是一个发卡,胆子大点嘛!再一个声音又说,只是送发卡这么简单吗?我走到龙瑶家附近,躲进一丛芭蕉后面。

龙瑶出来倒洗碗水,朝芭蕉丛这边看了一眼。我马上蹲下去,她没有发现我。她进了屋,没几分钟又拿着渔网出来。树枝做的针在她手里穿梭,像是针自己在动一样。我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我,吃了一惊。我蹲在她面前看她织渔网,她说,你去江底街买了什么?我不答,却问她渔网怎么织。她给我做示范,但我怎么都没办法把针和线缠绕成形。月亮升到我们头顶,月光下的龙瑶很温柔。见我学不会,她就手把手地教我。她伸手拉我的手时我缩了一下,她往前挪了一步,把我的手扯过去,我的手随着她的手在针和线之间游移。

渔网织完,月亮已经偏到后山上了。她把渔网拿回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煮熟的红薯。她把红薯递给我,问,你成绩怎么样?我说还行。她说她也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读医科大学没问题。我顺嘴说跟她一起努力,以后穿白大褂。她当真了,点点头说,一起努力,以后穿白大褂。

溜索被江风吹得摇晃不止,铁链碰撞发出的清脆金属声盖过了桃江的流水声。我和她躺倒在江边的一段枯木上,后脑勺枕着双手。她说,山里的月亮真好看。我说山里的树也很好看,还有很多好看的野花。她说她最喜欢把花苞折回家,插在玻璃瓶里,看着花朵一点点绽放。我闭着眼说,嗯,光想想都是很美好的事。

龙瑶她爹站在门口的亮光里喊她,江风越吹越冷,快点回家睡觉。就在她起身的时候,我把蝴蝶发卡塞进她手里。我飞快地说,在江底街就买了这个。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撒腿跑了。

十一

从龙瑶住的地方出来后,我只能步行回家——本就空旷的新区到了凌晨连一辆车都不会经过。快到家的时候我给龙瑶发信息,约她一起跨年。过了几分钟她才回复我两个字,好的。

那天晚上之后我对龙瑶有种说不出来的距离感,不是讨厌,就是感觉我和她之间有条沟壑,她跨不过来,我也跨不过去。我有些惭愧,这些年其实我很少想起她来,我本该抽空想想的,毕竟以前答应过回去找她。

还有四五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两天我都在谋划和龙瑶去哪里跨年。一开始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花山风景区就不错,从市区过去二十多里路,景区有几家不错的饭店,吃了饭还能去山上转转,泡泡温泉。就在我正要给龙瑶打电话说这事的时候,同事問我打算去哪跨年,我说花山风景区,连我们主任都笑了——他说这种冷清的地方是我这种老头子才去的,你们小年轻不是都喜欢灯红酒绿吗?旁边的同事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李医生早熟啊,还熟透了。

也是,冬天的花山风景区确实冷清,跨年这么热闹的节日应该找点人气旺的地方挤挤。晚上下班后我约龙瑶在医院门口的馆子吃饭。这家小馆子很地道,我来医院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饭,老板夫妻二人总是微笑着看向每个人。老板问我吃什么,我说和以前一样。龙瑶说你常来吗?我说离医院近,常来,他们家的火锅挺好吃的。她说她很少下馆子,基本都是回家做饭,看着花出去的钱心疼,那都是熬夜陪护换来的。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说你们挣钱是挺不容易的。她说就是嘛,我们挣的是辛苦钱,钱都是数着花的,生怕上个月的工资花不到这个月底就找不到活了。我说我上个月的工资也常常花不到这个月底。她说,那不一样的,你花光了不用慌,我们不行。

这句话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是啊,我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把我排除在外了。

跨年的前天晚上,我在灯下规划和龙瑶去星光广场该怎么玩,吃火锅、逛夜市、看电影,几个项目算下来时间刚刚好。我正得意自己的计划,刘艺给我打来电话。前两次我没接,第三次直接关机。过了好久我才重新开机,见刘艺给我打了九个电话,发了一条短信: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们复合吧。看到她的短信我愣住了——我打了个寒颤,好像被吓了一跳,又好像有所期盼。

零点前刘艺果然再次给我打来电话。这次我接通了,她先开口说,我就知道你还没有睡。我说我也知道你会再给我打电话。我们沉默了几秒,她说要不要见个面?就到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吧!我说,行。

我打车到烧烤摊,她打的车也刚好到。见我们来,老板很诧异,招呼说你们两个可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我说是,都挺忙的。

烧烤上桌,刘艺说,我们复合吧,其实我们挺合适的。我吃了一串豆腐,没有烤好,有一面是煳的,吃在嘴里发苦。我把竹签丢进垃圾桶,没有接她的话。一直到烧烤吃完,我们都没有说话。临走时,刘艺说你想清楚了没有?我猛地一点头,说,复合吧!她说那一起跨年?我再次点点头。

我把刘艺送上车,然后从烧烤摊慢慢走回家,一路上呼喊着龙瑶的名字,对不起,龙瑶,对不起——在烧烤摊的时候,我脑子里飞速闪过和刘艺在一起的回忆,其实我很想记起和龙瑶在坪寨的事,可是我记不起来,偏偏和刘艺在一起的时光那么清晰。

跨年那天我轮休,龙瑶给我发信息说找人顶了班,又问我在哪里见面,我没有回复她。很奇怪,她也没有继续给我发信息。

我和刘艺去了星光广场。车子驶过挂满红灯笼的大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欢乐,人们换上新衣服,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说笑。

刘艺感觉到我有点不对劲,就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心口有点堵,可能是昨天晚上吃的烧烤太油腻。她说不会啊,烧烤还是和以前一样。刘艺带我上了星光广场旁边的一栋高楼,她说已经订了西餐,靠窗的位置,正对着跨年晚会的舞台。这么好的位置,一定要花不少钱,但似乎与我无关。楼下聚集的人群乌泱泱的,他们高声宣泄着对过去的不满,有人唱歌,有人表白,有人失恋,他们在色彩各异的灯光里跨年。刘艺问我是不是这段时间找了别的女人,我说没有。她笑着说,没事的,都是成年人。我看着她说,那你呢?她说,和你一样。

从我们坐的位置看去,城市林立的楼房就像对面东山上林立的墓碑,楼下舞动着身体的人们,我一个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有可能龙瑶就在他们中间,也可能她根本没有来。天空落雪了,我想象龙瑶亲眼看着雪花从眼前滑落,先是几粒,然后是一片,不一会儿星光广场就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广场上的人们狂欢得更厉害,他们打起了雪仗,在雪上打滚,龙瑶不知所终。

直到星光广场的人群散去,我都没有收到龙瑶的信息。在回去的路上,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删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二

我跑回老太家的时候,爷爷和老太已经睡了,屋里的火塘还有微弱的红光。我轻声爬上床,爷爷在黑暗中问我,干什么去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撒谎说就在外面的石板上坐着……话还没说完,爷爷就又睡着了。我睡不着,整个晚上都在想蝴蝶发卡。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去洗漱的时候却发现,龙瑶已经来了。她向爷爷和老太问好,然后对我说,要不要一起去捉鱼?我嘴里含着牙膏说,好。

早晨的桃江冒着白气,像是热腾腾的煮锅水,江风微弱,但很冷。我伸手试了下水,冰凉刺骨。龙瑶卷起裤腿就走进了浅水区,她说下水就好了,越怕越冷。我脱了鞋子,但没敢下水,她冲过来,把我拽进水里。她笑呵呵地说,鱼不会跳上岸去叫你捉,就是跳上去,怕是也不能吃——那么笨的鱼,吃了人会变憨的。她的笑声混杂在流水中,哗哗地从我脚边流过去。

她搬起一块石头朝水里砸去,说是早上的鱼行动缓慢,一石头下去总会砸中几条。正如她说的,鱼到处都是,但只有拇指粗,砸了半天还不够一碗。我问她,桃江里的鱼都这么小吗?她很不服气,说桃江里的鱼有碗口那么粗,这些都是长在浅水区的鲫壳鱼。她边说边往岸上走,要带我去捉大鱼,到底有多大,她自己也不敢说。

我们把砸晕的鲫壳鱼拎回家,她爹正在引渡一个女人过江。她跟她爹说中午炸鱼吃,她爹头都没有回,说你看着整就行了。中午吃的菜很丰盛,其中就有那半碗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吃完饭龙瑶带我去江边砍了几棵刺竹。这种竹子是野生的,江边随处可见,很细,但竹节间长有尖刺,砍的时候要格外注意。

我们把竹子拖回家,她把竹子劈开,用刀分成拇指宽的竹片。她说想要抓住大鱼就要用竹子编一块很大的篱笆。编篱笆我会,爷爷教过我。她说不是我编的那样,不是晒谷子,抓鱼的篱笆,越粗越好。

篱笆编好后她找来渔网,用麻线把渔網缝在篱笆周围。我和她把篱笆抬到江水宽阔的地方,搬来石头围成U字形的入水口。在围起来的水域中间,用石头砌成石堆,把篱笆放到石堆上,剩下的事就像诸葛亮借东风,只需要等——等傍晚刮江风,江水一层层冲刷过来,鱼就会搁浅在篱笆上,我们提着桶去捡就行。

水里的龙瑶就是一条鱼,她灵活得很,指挥着我搬石头,给她递渔网。我们把捉鱼的篱笆安置好,就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休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敢喝酒吗?我说没有酒怎么喝?她就带着我回了家。她爹正在屋外的树下抽烟,我和她溜进了里屋。她找来饮料瓶,在屋角那坛苞谷酒旁边,我和她一人倒酒,一人扶着饮料瓶,倒了半瓶。我把饮料瓶藏在衣服里,一溜烟跑回江边。她说苞谷酒香得很。

傍晚,我们从篱笆上取下了十几条鱼,大的有手腕粗,小的只有手指那么粗。我们在江边挖了一个坑,江里的水很快就渗进来,坑里的水比外面的清,可以把鱼放在坑里养起来。她用石头垒成三角形,又在里面放上捡来的柴。这些被水泡发过的干柴很好烧,烧到火炭有半坑,就把带烟的柴撤出来,在火炭上搭一块薄石板,将洗干净的鱼直接放在石板上。滋滋的水汽和炭火接触时冒出轻盈的白烟,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她望着我笑,我也望着她笑。鱼烤好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盐巴。她撒一点在鱼上,对我说,可以吃啦,愣着干什么!她把塑料瓶拧开,咕嘟喝了一小口,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小口。酒在我们手里传了十来次,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鱼,也是我喝过的最难忘的酒。

附近的干柴都捡完了,星星撒满天空。我们没有说话,时间太短,也不够说出想说的话。月亮格外的亮,我们坐在江边,看了很久的桃江,那些流不完的江水,已经替我们把该说的和想说的都用哗哗的方式讲了。

鸡叫声响了好几遍,她说,你走那天,我戴上你送我的蝴蝶发卡,去送你。我望着她点头。天还未明,我站在江边遥望,在雾蒙蒙的江边,看不到地平线,山连着山。

十三

过了几年,我回到大海子村,村里人跟我说,龙瑶好些年没回来了。

龙瑶她爹病死后,溜索就像一根破布条横在空中,一头连在龙瑶家塌毁的房子前,一头嵌在对面的石头里。我们以前坐过的地方满是荒草,抚平坐在地上,仿佛龙瑶此刻就在我身边,爷爷还没有去世,他和龙老三正抽着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混着潺潺的流水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桃江被四周蜷缩而来的黑暗带走了金质的箔片,不息的江水好像正从我的头顶流过,好冷,好冷。孤零零地站在山顶,我知道,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也找不到龙瑶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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