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功德碑

2023-09-11夏天敏

清明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家

夏天敏

近乡情更怯,栓娃是不知道啥意思的,但快走到村口时,他还是明显地感到心慌。他不是逃犯,也没干过放火投毒、丢人家娃娃进水井的事,他只是在这个村里生存不下去,背井离乡到外面混了十几年的人,这原本没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有混不下去的时候,混不下去就走。混得好了,携家带口,衣锦还乡,混得差了,就滞留他乡,甚至永远都不回来,就这么回事。

栓娃早就不是娃,他叫王栓娃,如果有娃,他应该是娃的爷爷,但他仍然是娃,五十多岁的人仍然是娃,就可以想见他是个孤身老汉。光凭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可怜,可有啥办法,他生来如此,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五十多岁的栓娃站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块巨石上,石头很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去的,他觉得站在巨石上视野开阔,胸襟也博大起来。

爬下巨石,他忙用手掸身上的灰尘,前后左右地扯衣服。是的,他今天穿了一整套的新衣服,一件银灰色的夹克,一条黑色的长裤,脚上的皮鞋油亮无比。不过那皮鞋才走一小段路就皱巴了,鞋面和鞋底已经有了分离的迹象。这套行头是他在城里的地摊上买的,他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服装,整个人缩手缩脚,十分别扭,但他还是要穿。十几年没回家了,他要让村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有人从矮树丛中闪出来,说,这是谁啊,来走亲戚?穿得恁光鲜。他看了他一阵儿,互相都没认出来,他又揉了揉眼,定定地看了看说,刘家祥,你是刘家祥?你咋变成驼背了,个子咋跟我差不多高了呢?他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想这还是那个打街坊,骂邻居,专门欺负老实人,仰头向天,横着走路,见鸡踢鸡,见狗踹狗的刘家祥吗?

刘家祥咧着嘴快要哭了,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消失了十几年的王栓娃,现在竟然人模狗样了,他从前哪穿过新衣服?任何时候栓娃都穿着没纽扣的破烂不堪的烂棉袄,天热时敞着胸,天冷了用细麻绳从腰间一系了事,裤腿总是一只高一只低。他啥时穿过皮鞋?笑话,他那雙鞋,暂且叫鞋吧,两只两样,鞋帮和鞋底早已分开,他用细胶线把它们连脚绑在一起,趿拉着走。十几年过去,老母鸡变鸭,王栓娃变成了老麻鸭。

王栓娃从衣袋里摸出一盒“金沙江”,还没启封,小心翼翼地撕纸,弹出一支给刘家祥,刘家祥接过烟,拿在鼻子前贪婪地闻了闻,说,不地道,我那些年抽的比这味纯。栓娃说,鸭子死了嘴硬,我看你烟口袋里是碎烟丝哩。拿去,这包烟都给你。刘家祥说,栓娃老弟,你这些年去哪里了?不是说你死在外面的桥洞里了吗?栓娃说,放屁,老子没死,老子活得比你伸展,倒是你咋变成个驼子了?刘家祥核桃样的脸上尽是苦涩,说从岩上摔下去,落了一身残疾了。你看这路,多少年都这样子,哪年不摔死几只羊,连牛也有摔死了的。栓娃说,我是好多年没走了哩,以后也走不了多久,管它哩。刘家祥说,娃娃们还要走,子孙还要走的。栓娃说,先管好你自己,你看你成啥样了,比我当年还落魄。

两人叙着话,一路走到了栓娃的老屋前,老房子还在,房子背后就是一堵险岩,长满了藤蔓荆棘,房子周围的树有的枯了,有的还蓬勃着,落叶枯枝荒芜,黢黑的房顶从中间塌陷了,门墙也不见了,才走到门口,嗖地从屋里窜出个黑影,眨眼就不见了。栓娃想连黄鼠狼都来做窝了,真是悲哀啊。

刘家祥说,你这房子是不能住了,到我那里挤挤吧。栓娃说我有自己的房子,凭啥和你挤。刘家祥说,那我叫几个老弟兄来帮你拾掇一下,你多年没在家了,乡里乡亲的帮下忙也是应该的。栓娃豪气地说,忙就不用帮了,我承受不起。当年我在村里不仅没人帮忙,打个工做个活,也只有你们一半的工钱,有时连饭也不管饱,你们吃饱了剩下的残汤剩水才轮到我。刘家祥尴尬地笑,说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啥?你也不想想当年你是啥样子,凭你那个样子让你干点杂活,给你碗饭吃就算不错了,你还要咋的?

听说栓娃回来了,村里好些人都来了,他们很惊奇,这个栓娃还活着,不仅活着,看样子还活得挺滋润。瞧瞧,人家这身穿戴里外全是新的,夹克衫不说了,还穿皮鞋,还戴一顶鸭舌帽……人们来不及看他别扭的搭配,来不及看他的身高和奇特的相貌产生的怪异的效果,人们主要惊奇于他的突然的“暴富”。

栓娃新郎官似的红光满面,他拿出旅行袋中的瓜子、奶糖、炒花生让大家吃,还掏出“金沙江”挨个给大家发,连小娃娃也没漏。黑黢黢、乱糟糟的屋里挤满大人小孩,大家有些过意不去,说,我们帮你拾掇拾掇吧。他说不用,我先对付着住一晚上,明天请大家来。他说记住啊,我是要开工钱的,不要工钱的就不要来了,我是按规矩办事的。大家晓得他有钱了,但不晓得有多少钱?但看他财大气粗的样子,猜测他钱不少。王栓娃会有钱?他的钱是怎么来的?过去几十年他连饭都吃不饱,从来没穿过一件囫囵的衣裳,除非他去偷去抢。但大家都排除了这种可能,这人矮小且丑陋,简直就是《水浒传》里的三寸丁谷树皮,去和狗抢屎,都会被狗推倒,偷吗?更不用说,他会偷吗?那是要技术的,丢个东西在地下他哆哆嗦嗦半天捡不起来,这么笨的人能偷吗?那么这钱是咋来的,总不会有人认他当干儿子,这也不可能,他的样子猥琐且丑陋,这不是恶心自己吗?想不清楚就不想,不管是天上掉的、大风吹来的、随水漂来的,总之王栓娃是有钱了。

第二天清早,栓娃起了个大早,环顾一下屋子,屋子确实是太破败、太陈旧、太肮脏了,墙倾梁斜、房顶塌陷不说,屋里的各种杂物、茅草、垃圾堆得脚都下不去,蜘蛛网结满房梁,老鼠游行似的穿梭。其实,自己拾掇一下也是可以的,但他不想动手,他要看别人动手,他要享受看别人劳动、监督别人劳动的快活。

刘家祥屁颠屁颠地来了,他说,我不能再喊你栓娃了,昨晚我回去和我妈讲起你,还把你给的糖拿给她吃,她说,这娃出息了,我早就看出他会出息的。你和他是亲戚呢,你二大爹的亲三叔的大表嫂的小姑子的小舅子和他是一辈,论辈分栓娃是你的表叔呢,乱啥都不能乱了辈分,我得叫你表叔呢。栓娃一头雾水,他从来不晓得有这样一门亲戚,绕来绕去他被绕蒙了,就算有,这乱麻麻的也理不清楚。栓娃高兴极了,有人喊他表叔,他也算老辈子了。他这一辈子何曾有人喊过他表叔,他不是没当过表叔,家族中真的有几个该喊他表叔的,可谁也没喊过,连比他小的都喊他栓娃,过去没觉得什么,好像他就只是栓娃,他也心安理得。现在被刘家祥这么一叫,他内心的尊严复苏了,有了当长辈的感觉。当长辈就是好啊,当长辈可以骂人,可以骂比自己年龄大的小辈给老子滚远点,谁如果在发烟,就说拿支烟来,给老子点上……

刘家祥说,表叔你不要动,这房子要怎样拾掇你跟我讲,你讲个大概,譬如是大修、拆卸还是部分修补,我会安排人。栓娃想这更好,有人来安排、监督,他不就是老板了吗?刘家祥不就是监工了吗?老板只管提要求,其他的交给监工去做,不仅省事,还有派头。

栓娃说本来是想拆了重建的,但工程大,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先修补吧。房顶塌了,是要弄好的,要不然下雨就没法住了。坏了的梁和椽子是要换的,找两个木工,南墙斜了,找几个泥工,屋里的地面坑洼太大,换成水泥地面吧。破家烂什太多了,你看用得上的捡去吧。刘家祥努力地挺了挺他佝偻的腰,很有气派地说,行,表叔,按你说的办,保你满意。

刘家祥去找人了。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栓娃感慨万千,这人过去何等威风,走路带风,身躯高大,力大无比。他当过小队长,每天天一亮拿着哨子,高声大嗓地叫大家去出工,栓娃尤其怕他。栓娃身躯矮小,被刘家祥编入妇女儿童队伍,这原本没啥不好,问题是他只拿其他社员一半的工分,要知道那时他已经二十岁。栓娃做活是不吝力气的,喊他挖沟他就挖沟,喊他挑肥他就挑肥,可刘家祥还是百般刁难他。那次修台地,栓娃和一个膘肥体壮的婆娘抬石头,石头很大很沉,栓娃是咬紧牙关抬的,刘家祥见了,说停下,他走过去把绳子朝栓娃这里移了一大截,说男子汉大丈夫,你好意思和婆娘一样吗?石头本身就重,绳子一移,栓娃吃不消了,咬着牙抬起来,走了几步,觉得脚飘腿软眼冒金星,趔趄着直晃悠。那女人不忍心,说,移过来吧。刘家祥说移什么移,你如果是蹲着屙尿的你就移。栓娃又气又急,咬着牙又抬了起来,结果闪了腰,躺了半个月都没见好。

村里有啥红白喜事,全村人都要去帮忙,不管是红事白事,刘家祥都是总指挥、总调度,他给栓娃派的总是别人不愿意做的活,死了人要开席,他让栓娃去踩炭,踩炭是将散煤和上水加上泥,用脚踩得和窑泥一样,冬天下着水毛凌,赤脚踩泥像踩冰碴子,慢一点他就骂,你看你这个三寸丁,老子拉头老母猪来也比你能干。吃饭时大家都上了酒桌,唯独没有他,尽管那时大家都穷,穿得也窝囊,可大家仍然嫌弃他,他看到有空位刚要坐,有人就说,去去去,这里有人了。他刚离开,那人就说你看他那样子,他坐在这儿我们还能吃得下饭吗?另外一桌一个老人说来和我挤一挤吧,加个凳子。他畏畏缩缩地坐下去,菜还没上齐,大家的筷子就伸出去了,急风暴雨一顿乱搅,他刚把筷子伸出去,才夹到一块肥肉,马上就有人将他的筷子打落,说翻什么翻,你也不嫌你的筷子不干净,尽是口水别人咋吃。栓娃反驳说,你们不也在翻吗?那人说别人是别人,哪个像你这样脏,你看你那衣裳,泡盆水够肥三亩地了。

栓娃悻悻地走了,他端碗白饭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去蹲着吃,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栓娃家在村上是寒门孤弱的,他爹一身是病,又无父兄姊妹支撑,快四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后来村里来了个流浪女,村里长辈就撮合着栓娃他爹将她收留了,大家凑了点钱买点锅碗家什,买点绒毯被子,也就成了婚。

栓娃出生时又瘦又小,村里的人说,见过丑的没有见过这么丑的。

矮且丑使他受尽了欺凌,村里的同伴从来不和他玩,每天傍晚打谷场上热闹异常,小伙伴们抓老鹰、捉小鸡、捉迷藏、斗鸡啥的都没有他,他怯怯地、孤独地站在一旁,有时实在缺人,就让他当坏人,大家追捕,扔石子,一哄而上把他压在地上。他也很快乐,终于有人愿意理他,哪怕是被欺负。

他最怕的是黄昏降临,村里传来一阵阵呼儿唤女的声音,王牛儿,你死哪儿去了?还不来吃饭,饭都冷了。张小英,死鬼娃娃还没玩够,再不来我们就吃完了,你回来舔碗。刘大毛,小狗日的,你还没玩饿?等会儿有屁给你吃。各种各样的呼唤声透着亲情和关爱,唯独没人呼唤他,他像孤魂野鬼样游荡,任凭大家投来可怜而又鄙视的目光。

刘家祥找的人来了,两个木工、三个泥水匠、四个小工,这几个人的技术在村里都是一流的。刘家祥果然熟悉,他们各自拿着工具,站着听刘家祥的安排。此刻的刘家祥,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佝偻的腰尽力挺直,驼着的背虽然直不起来,但也尽量地挺,他的脸上褪去了灰暗和苦涩,一下神气起来,有如当年安排生产队的活路,气势不凡。他说,黄木匠、李师傅、张二梗、孙晓泉你们先拆这堵墙,这堵墙斜得很了,随时会垮下来,不排除隐患,是修不好的。他对几个小工说,你们去挖土和泥,泥要稠,要加上切碎的稻草才有筋骨。刘师傅去备料,你去村东头老犟驴家谈下价,把他家今年存下的新稻草买来,铺房顶要用。刘师傅说,去谈可以,但老犟驴抠得很,我怕谈不好,栓娃叔不高兴哩。刘家祥说,叫你去谈你就去谈,这里我做主,栓娃叔全权委托我哩。刘师傅说,还是你跟着去吧,多个人不吃亏,刘家祥说,多大个事,这点零碎钱,我表叔还会在意?我说行就行,你放心去吧。栓娃站在旁边,这好像不是他在翻修房子,倒成了刘家祥在做主了。栓娃心里不高兴,叫你来是来帮忙的,不是让你代替主人的,老子自己不会做主人吗?窝囊了一辈子,不就是图个风光、图个当家做主的感觉吗?

众人正要分头行动,栓娃突然叫住他们,转回,我还没有讲话,你们就去整,这里谁是主人?整不好哪个负责?众人面面相觑,见他面红耳赤很生气的样子,也不明白咋回事。他说,站过来站过来,排好队,不要稀稀拉拉的,刚才的精神头哪里去了?你们没吃晌午饭?听好,干好了,我请你们喝酒,吃羊肉汤锅。大家高兴起来,好,好,有羊肉汤锅吃,还有干不好的?他说要重新分工,刚才我听了分工不合理,没有根据你们的特长来分。记好,你们按我分的工各理其事,刘家祥惊愕,不是才分过吗?我在村里几十年,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请我执掌,村里哪个人能干什么,哪个有什么特长我清清楚楚,你这样整不是乱套了吗?栓娃见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就高兴,说,乱什么套?我说咋样就咋样?这是我修房,我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你问他们乱不乱套?众人都说不乱套,这样安排合理得很,一个年轻人说,栓娃叔,想不到你出去这些年,样样活计都精通,你这样一分工,正符合每个人的长处,我有力气,做小工正好,我那点木工活是三脚猫,上不得台面的。另一个说,我扎稻草的手艺也一般,让我去铺房顶肯定铺不好,铺得凸的凸,凹的凹,不是害人吗?刘家祥听了气得跳起来,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你们会说人话吗?只要有钱有好处,啥话都敢说,啥事都敢做,你们还是人吗?众人见他发了脾气都不吭声了。栓娃心里高興,你不是能得很吗?多少年只见你一个人上蹿下跳,神气活现,啥都听你的,谁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今天咋不灵了?你就没想过过去在你手里我过的是啥日子?做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分,还要受凌辱,你安排我和村里的婆娘们一起做活,还说我一个站着屙尿的人比不过蹲着屙的人,还叫那些婆娘和我比哪个尿得高……

栓娃说,你也不要不高兴,这是我在翻修房子,你不要弄错了。刘家祥梗着脖子说,晓得是你翻修房子,但是你请我来不是听我指挥吗?栓娃说,谁说让你指挥了?我自己出钱修房子我不会指挥?你当我是憨包、白痴?我是看你可怜给你点活做,混口饭吃,你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刘家祥气得脸色苍白,手抖得不行,他说,老子不干了,老子穷得新鲜,饿得志气,不耐烦在你家里混饭吃。说完就走了,走了几步还不忘转过身说,你们就听他的,看他能弄出啥新鲜玩意来。

刘家祥走远了,众人按照栓娃的安排拿出工具准备做活,栓娃说,等等,别忙,刚才刘家祥安排的你们还记得吗?众人说,记得。他说,好,记得就好。现在我宣布我安排的作废,大家还是按他的安排各理其事,有人说,为啥呢?你的安排不是挺好的吗?刘家祥懂个啥,从前他在村里耀武扬威,捏着五指充六指,现在他还想像过去一样,没门。有人说,这个狗日的,滚岩滚成罗锅,三弯三翘没个人形,自己没点数,还想找过去的感觉。栓娃叔不理他,我们听你的。

栓娃想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呀!大家都这样的德行,叫人寒心呀!他说,不要嚼牙巴骨了,我咋说你们咋做,就按刘家祥分的工各理其事,他的安排是对的,他对村里的每个人都了如指掌,对各种活路也熟悉得很。我只是气不过他还是改不掉以前的脾气,还是那样自以为是。大家一听,忙说,是哩,是哩,栓娃叔说得对,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不过他安排的倒真的是合理的。栓娃说,合理个屁,你们没得主见,我咋说你们就咋说?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你是老板,不听你的听谁的?房子是你翻修的,钱是你出的,不认你认谁。

栓娃听了五味杂陈,这世道、这人心,咋会变成这样了。想想也就释然了,钱啊,有钱真好,有钱就有面子,就有尊严,孙子就会变成爷爷。正想着,刘家祥又来了。他嘟囔着对栓娃说,我想好了,还是来给你干活,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我的工钱你看着给吧,我不会有意见哩。栓娃知道他少不了这份差事,现在没有人请他干活,他也干不了啥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眼看要过年了,连点过年钱都没有,这日子就真的过不去了。栓娃本来不想要他,他确实不是干活的料,自从跌了那一跤,他背也驼了,腰也佝偻了,走路都一步三喘,他的长处是当工头,他确实有这个经验,有这个能力,但现在他连打杂的活都没有,更不要梦想当工头了。

天黑收工,栓娃背着手验收当天的工程,刘家祥找的这几个人手艺确实不错,活也做得认真,他承诺了当天的工钱当天结算,这让他们非常兴奋。现在活难找,干了活就给钱的好事是少有的。栓娃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指指点点,说些“这墙还要砌得更直,上面这两排砖还要拉直;房顶是技术活,哪里铺不好就会积水,就会沤烂稻草,中间那部分还要加些厚度才够”的话,其实他是很满意的,只是不找点毛病不讲点啥显示不出身份。他拿出一沓崭新的票子,要给大家付当天的工钱,其实他也知道要不了多少钱,每个人的工钱就是那么点,但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让他们围着自己,惊羡不已的感觉,喜欢看他们吐着唾沫左一遍右一遍数钱的感觉,喜欢听他们讲些感谢、感激的话,哪怕那些话不是出自真心。

房子经过修葺,焕然一新了,虽然不如新盖的房子那么气派,那么讲究,但和以前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刘家祥和其他人也劝过栓娃新盖房子,他想我为啥要盖房呢?别人盖房是为了子孙后代,千秋万代的基业,我一个孤寡老汉盖了也住不了几年,盖给谁住呢?老屋修葺一下,仍然新崭崭亮堂堂的,新翻的稻草顶齐齐整整,散发着稻草的香味,冬暖夏凉,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新砌的墙壁,刷得雪白,还漆了齐腰高的绿色墙裙,喜气洋洋,明亮耀眼,地下没铺瓷砖,在乡下还是水泥地面好,又防潮又防滑,可用水冲、扫帚扫,光滑整洁,一尘不染,哪里不好呢?

刘家祥现在是很随和的了,修房子时栓娃给了他难堪,以为他会生气,但他还是回来了。谁能想得到当初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如今也能这样忍气吞声。

刘家祥只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嫁到坝区去了,坝子虽然出产好些,但他女儿却很能生,嫁去几年就生了五个娃娃,随时需要娘家接济,前些年他还有能力接济他们,自从他从岩上摔伤,成了残疾后,自顾不暇,加上老伴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一步三喘,早上起来喘得昏天黑地,啥也干不了,喂猪、煮饭都得刘家祥来,日子就难过了。

刘家祥人倒是真勤快,到栓娃这里见啥做啥,水没有了,他驼着背去挑,他走得艰难,磕磕绊绊,一挑水挑到家也只剩一半了。看着他热汗涔涔,气都喘不匀的样子,栓娃说,不要挑了,你跟我差不多,也是个残疾人了,我用不了多少,用得多我会请人挑的。刘家祥说,小事,小事,走急了,要不然满满一挑没问题的。栓娃扫地,刘家祥夺过扫帚,说,你咋能干这些事,你是体面人,这些事是下人干的,你见过哪个老板抹桌洗碗?你自己不自尊,别人就会小瞧你。栓娃说我是啥老板?我跟你一样是做苦力的。刘家祥说你别装了,我也不找你借钱。我这双眼虽然灰蒙蒙的,看人还是看得很准的。从那天见你第一眼起,我就晓得你发财了,还发了不小的财。栓娃心中一惊,你这是乱猜,你是看我穿得光鲜,还提着一个大旅行箱,其实那身行头值得多少钱?都是农贸市场的地摊买的。多少年没回家穿光鲜点,免得被人看不起。那个旅行箱也是地摊货,值不了几个钱,只是方便提东西,里面也没啥,瓜子、糖果、茶叶,烂衣烂衫一堆。说着还把放在墙角的旅行箱提过来,打开,说你看,你看,有啥子嘛,尽是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我捡了来,舍不得丢,带回来了。刘家祥想,你这是蒙小娃娃哩,哪个会把真金白银放这里面,拿回来不藏好,那就真是傻子了。

栓娃真的发了笔横财,如果不是飞来横财,栓娃这种人一辈子只能勉强活着,而且隨着年龄增大,日子会愈发艰难,活下去都是问题。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以往的日子,栓娃心里酸涩,干涸的眼眶会涌出一些泪水。他离开村子在外面啥都干过,他去建筑工地找活干,总是被人嘲笑,你站起来还没三泡牛屎高,挑砂浆你挑得起吗?挑到半空中掉下来摔死咋办?

他说试下嘛,不是兴试工吗?我干上三天,如果不行就走人,一分钱都不要的。包工头被他缠不过,只好答应了他,但只给他一半的工钱。一半就一半吧,先干了再说。

那时候修房子水泥砂浆都是人工挑上去的,楼层也不高,大多五六层,用大型机械不划算。钢管搭的支架一层一层密密麻麻,依势而上,人走在上面像一群群蚂蚁,一个跟一个慢慢蠕动。栓娃挑的灰浆和那些女人一样多,这些从农村来的女人大都身强体壮,即使瘦小的也是耐力很好,力气很大,是工地上的重要劳动力。工人们大多自己带饭来吃,一个长方形的铝饭盒,里面是炒菜、米饭还有肉,工地上有火,一块大铁板下是熊熊燃烧的木柴,无数个铝饭盒放在上面滋滋作响,热气腾腾,他们热火朝天地吃着,还互相拨拉菜。这个时候是栓娃最难受的时候,浑身酸疼,饥肠辘辘,饭菜的香味刺激着他,口水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工地上的一个工友见栓娃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他带的饭也只够自己吃,就叫住栓娃,说,我这里有点钱,你拿去买点饭吃,不吃饭咋干活呢?领了钱你再还我。栓娃千恩万谢,在这个时候借他钱真的是救他的命呀,他说我领了钱一定多还你点。那人说借多少还多少就行。

栓娃住在工棚里,吃得很简单,只求吃饱不求吃好,有时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了事。他很想好好地吃一顿肉,那种油汪汪、肥腻腻的蒜苗炒的回锅肉,来个大盘的,风卷残云、稀里哗啦、痛快淋漓地吃一通,他想得口水直流。可他不能吃,他要坚持到发工资。他想慢慢地熬,慢慢地攒钱,回村时他一定要有一笔钱,风光体面地回去,让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月栓娃领到了他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次钱,虽然包工头把他的工资档次排在那些婆娘之后,但他还是心满意足。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去一个小馆子好好地炒一大盘回锅肉,要一大碗清汤、一大碗米饭,好好犒劳自己。

但他最终还是没去吃那盘回锅肉,他得攒更多的钱,血汗赚来的钱,他一分都舍不得花。

由于工期紧,工头安排了几个人夜里打突击,天要亮的时候栓娃才往工棚走,一起加班的工友早已进入梦乡,栓娃头昏昏沉沉的,脚轻轻飘飘的,像这样走路都成问题,还挑啥砂浆呢?他想休息一天,走到工棚那里又返回了,他得攒钱。于是,他又走向施工的楼,挑起砂浆,他让铲砂浆的少铲一点,今天头晕。

工头看见栓娃,叫他回去休息,才干了一夜,这样的重体力活,哪能连轴转呢?栓娃坚持说自己可以,工头嘱咐了几句也没再多说。

栓娃的头始终是昏昏沉沉的,脚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脚手架是钢管搭的,一层接一层,螺旋上升。他才上了两层人就虚脱得不行,刚想停下歇一会儿,后面的人又在催促,快走,别挡道。他勉强走了几步,突然眼冒金星,四周旋转起来,跌了下去。

还好,他刚爬了两层,还好,他跌在了下面的一堆沙子上。大家惊呼,工友忙去救他,见他眼睛睁着,还在转动,说,你狗日的命大呀,还能走吗?脚没断吧?他试着站起来,疼得钻心,但还能站起来,脚没断,只是脚踝扭伤了,肿得像猪蹄。

工友们把他抬回工棚,一个会推拿接骨的工友找了瓶酒来,含了一口喷在他的伤处,说,按好。栓娃背后站了人,按住他的脖子,前面有人按住他的腿,只听咔嚓一声,栓娃大叫起来,大汗淋漓,像水洗了一般。

栓娃不能在工地挑砂浆了,他本来就矮小瘦弱,脚扭伤后更是寸步难行,他需要静养,需要吃好、休息好,但他哪有这个条件?工友们心好,有人为他去买药,有人给他打饭,还有人让家里人煨了鸡汤送来。他感动到眼泪汪汪,但他再也挑不起灰浆。领了工钱,他茫然地拄著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工地外有一个村子,村子不大,有的人家建起了新房,高大亮堂,也有不少人家仍是土墙瓦房,门前是猪圈、牛棚,堆满柴草。栓娃茫然地走,停在了一间土墙茅草顶的房子前,这种房子在乡下也是很少见的了。他正踌躇着,这家的女主人出来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老婆婆以为他是上门乞讨的,说,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说着转身进门,随即拿了几个洋芋,两个煮熟的苞谷棒。栓娃很感激,说,大妈我不是来要吃的,我是在前面那个工地打工的,脚扭伤了,一时回不了家,我想在你家休养几天,你看可以吗?老婆婆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虽矮小猥琐,但面目善良,不是凶狠之人,问他,你家在哪里?咋不回家呢?他说,家也不算远,也就百十里路,但我家只有我一人,回去也无人照顾。老婆婆说,你等我问一下我家老头子。她刚要回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出来了,他说,我听见你们的话了,你无家可回,怪可怜的,就在我家将就住几天吧,只是我家贫寒,你不要嫌弃。

栓娃随他们进了屋,这家人也真是贫寒,房屋年久失修,房顶上的茅草顶凹陷,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还有一道道雨水冲刷出的水痕,屋里堆满杂物,有成捆的纸壳、水泥袋,成袋的塑料瓶、易拉罐,塞得满满当当,屋中间吊着一盏15瓦的电灯,灯光昏暗,暗影重重。像所有坝区人家一样,家家都有一个火塘,火塘边靠墙支着木板,就是凳子了。栓娃见火塘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红花棉袄,一头浓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只是灯光太暗,看不清她的容颜。老头说这是我女儿秀姑。秀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将身子挪了挪。栓娃发现她挪动很困难,他想她可能身体不大方便。

老两口将一张裂了口的、看不出颜色的小方桌支上。不一会儿,炒洋芋、酸菜红豆汤被端上了桌,老婆婆还专门为他炒了两个鸡蛋,炸了一碗洋芋片。栓娃很久没吃过这么热乎的饭菜了,老两口不断地叫他吃,还让秀姑给客人夹菜。秀姑不好意思,只说,我用过的筷子,客人嫌弃。他说,嫌弃啥,农村人哪有那么讲究。秀姑看了他一眼夹了一些炒洋芋给栓娃。栓娃接过菜,他俩的脸都红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他,更何况是一个姑娘,栓娃心里热乎乎的。旋即,他的心又凉下来,他想是自己想多了,人家也许只是礼貌性的微笑,是见到生人的羞涩。

吃完饭,老头叫栓娃脱了鞋,让老太婆去打水给他泡脚,栓娃脱了鞋,露出浮肿发黑的脚裸,老头说,你这脚再这样下去就完了,虽然脱臼的地方接上了,但韧带伤得太厉害了。

你这几天要尽量少动,我给你包点草药,很快就好。说着找出草药和药酒,在栓娃洗净的脚踝处涂抹了药酒,然后使劲搓,直搓得血脉畅通,皮肤由黑转红。老头又找出一块白布,裹了草药敷在栓娃的伤处,那草药似乎是炭火,贴在患处热气一股一股地往里钻。老头说好了,见效了,明天接着敷。

第二天,老两口给栓娃做了吃的就出门去了,栓娃早晨起来看见一个女人拄着凳子在院里忙碌,仔细一看,不就是昨晚那个姑娘吗?他叹息一声,天呀,咋就不能给人一个完好?姑娘穿着桃红色的上衣,藏青色的裤子,头发黝黑而茂密。她的脸略显苍白,可能是很少出去的缘故,眼睛不算大,但细长而妩媚,鼻子也小巧而可爱,尤其是嘴,薄薄的嘴皮向上翘着,像是在微笑。他的心像湖水一样漾开。姑娘的身体无法直立,脚伸不直,背弯曲,行走就靠双手撑在凳子上,一点一点挪动。但她很勤快,能做的她都做了。她拄着凳子在院里喂鸡、喂鸭,竟然还喂了两头猪,喂完鸡鸭她开始剁猪食,两头猪是很能吃的,栓娃起来看见她时,她已经剁了满满一大盆猪食。现在,她要把猪食挪到屋里的火塘上去煮,盆又大又沉,她一只手撑着凳子,一只手拽住盆沿,一点一点地挪,挪得很吃力,脸都涨红了,喘着粗气,栓娃赶紧过去帮忙,他虽然脚扭伤了,行动不便,但毕竟比她强很多。她说咋能让你挪,你的脚也受伤了,千万不要再伤着。他说不碍事,不碍事,注意点就行了。他也是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一只手拽住盆沿,这盆猪食虽然多,但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如果脚没扭伤,他抬起来就走,丝毫不费力的。但毕竟是扭伤了,他挪的时候不仅吃力,而且牵动到韧带,疼得他皱着眉头,差点号出声来。她见他这样子,忙让他放手。他仍坚持去拽。她去扒他的手,粗糙却柔软的手紧紧覆盖在栓娃的手上,他的心跳了起来,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碰到异性的手,他的脸红了,她的脸也开始发烫。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这个简单的接触,触动了他们人生中沉睡已久的最原始的感情,让他们心底起了波澜。沉静了一会儿,还是栓娃打破了沉默,说,你让开一点,我把它挪进去。

他将猪食盆挪到门槛边,把猪食盆一端抬高,然后进到门槛里,再将另一端放下来,快要完成时,猪食盆倾斜下来,碰到了他的脚踝,他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涌了出来。她见了,忙来帮他按住脚踝,又拿凳子让他坐下,急得几乎要哭了。她把他的脚抱在怀里,他的内心激动起来,抱住她的头猛地亲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吻,吻得慌乱,吻得急促,吻得毫无章法,只恨不得把一生的亏欠弥补回来。她呢,慌张中本能地推他、扯他,带着哭腔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栓娃停下了亲吻的动作,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愿意吗?姑娘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得到了允许的栓娃吻得更热烈了,姑娘就任他去亲了,亲着亲着,她也动起情来,脸色潮红,全身颤抖,张开嘴主动迎合他,他们就这样迎来他们苦难人生的第一次爱情。

栓娃的脚基本好了,这段时间他不仅得到了这户人家老人的精心治疗,还得到了残疾女儿的精心关爱,她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做给他吃,梁上的老腊肉,圈里的鸡和鸡蛋都做给他吃了,他脸色红润起来,身体比以前好多了。

他决定走了,他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他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反而给他们增添了很大的负担,他和那个姑娘感情越来越深,但他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不仅不能使他们的生活好起来,反而会使他们更加困难。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总得挣到钱,才有理由来到他们家。

告别是艰难的,栓娃悄悄地把钱拿给姑娘,姑娘发现了。她说,你出去好好干,有钱无钱都回来,有钱好,无钱我们一起熬……

他茫然地出去,到处去寻活做,到了好几个工地,人家都不要,嫌他个子矮小,身单力薄。

眼看袋里的钱快要用完,工作依旧没有着落。这天栓娃在河边漫无目的地闲逛,正是盛夏季节,天气燥热,蝉声不绝,连日来的奔波让他十分疲倦,不知不觉在一棵大柳树下睡着了。这是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平时河床狭窄,沙滩宽阔,常有人在河边浅水处嬉戏。

突然一个女人发了疯似的号叫吵醒了栓娃,她撕心裂肺地喊,荣儿,荣儿,荣儿啊。一边喊一边往河里冲。栓娃知道这人一跳进水里就完蛋了,此时,水流湍急,不要说是女人,水性不好的男人也准完蛋。他拼命跑过去,一把将那女人拽回,那女人哭号着说孩子掉河里了,栓娃往河里一瞧,只见一个小黑点随水而下,他来不及多想,纵身跳进水里,很快就追上了那个黑点,他抓住了他的头发,接着换手抓住衣领,这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已经被水呛晕了,还好不会挣扎。栓娃没有急着出水,顺着水势游到一个平缓的地方,爬上岸。趕忙开始按压小男孩的肚子,让他吐出喝进去的水,又往孩子嘴里吹气,早年栓娃见过村里大夫就是这么救活落水的邻居的,不一会儿孩子醒了过来……

之前在河边哭号的女人顺着河岸找到了他们,激动地哭起来,大哥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荣儿要是出事了我也活不成了,我咋向主人交代呀。原来她是一个老板雇的保姆,天气热小孩叫嚷着要到河边玩……

她一定要请栓娃去和她的老板见一面,栓娃拗不过只好随着她去了,荣儿的爸爸是一个开矿的老板,前些年发了财,修了一幢很大的别墅,可是人生总不会十全十美,尽管他明里暗里有好几个老婆,可只生下刘荣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倒,含在嘴里怕化掉,集千恩万宠于一身。

刘老板从二楼下来,面容憔悴,精神倦怠,走路都要人扶,他听了事情经过,对面前这个矮小的男人千恩万谢,忙叫人去拿钱给他。栓娃坚决不要,他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是积德,他这辈子已经是这样子了,他希望来世能过得体面些,有尊严些。

刘老板请他吃饭,来陪他吃饭的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刘老板说得罪几位领导和几个弟兄了,今晚我要请这位兄弟坐主位,今天要不是他,我的娃儿就没有了,他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报答不了他的大恩大德……

得知栓娃单身,现在没有去处,刘老板诚恳地邀请他住在自家的别墅里,栓娃很高兴,他说我也做不了啥,就算了吧。刘老板说你就看看门,管管花,也没有多少事,能做多少算多少,工钱嘛,我会考虑的……

就这样栓娃住进了别墅,刘老板专门给他安排了房间,铺盖被褥全是新的,他的衣裤早已丢了,刘老板叫人给他买了好些好衣服,都说人靠衣装,他穿了新衣服,加上生活良好,心情快乐,脸色红润了,人精神了,看上去竟然有些顺眼了。

日子好了,栓娃更加想念那个姑娘了,天天晚上都在想,他想拿到工钱就去找她,可是刘老板不让他走。他说你安心地干吧,到年底我会给你钱的,到那时候你回去也有底气。

刘老板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前几年他患了肾衰竭,现在已经转成尿毒症,他在等待换肾,可合适的肾源一直没找到。

那天,老板娘将他请到客厅,说有事跟他商量,老板娘端了果盘,还亲手给他沏茶、切水果。他受宠若惊,忙说,有啥事您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老板娘说,老刘得了尿毒症,再不换肾人就没了。我们想请你跟老刘做个配型,如果合适,能不能请你考虑一下捐个肾。刘老板说,你救了我们孩子的命,我们给你八十万。至于配型和捐肾的事还是看你的意愿。栓娃听了,眼睛瞪得鸡蛋大,半天回不过神。脑子里瞬间只剩两件事。一是拿掉一个肾 ,对身体的影响大不大,会不会危及生命。二是八十万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那时候有几万元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乡里、县里还要给披大红花呢。见他木愣愣的半天回不过神,老板娘说,这事不急,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是我们荣儿的救命恩人,我们不会勉强你的……

栓娃心神不定地走出刘府豪宅,他到镇上,问了好些人,大多数人都不懂,有的说,取一个腰子不碍事的,对身体没得影响。有的说,腰子是人的命脉,取了死是死不掉,但就剩半条命了,各种病都会来,活不长的。他听了忐忑不安,惶惑不已。他决定去问医生,打小长大他很少去看医生,他挂了个号,在镇医院的门诊室,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将情况讲了,医生说取一个肾对身体没多大影响,肾的功能很强大,有一个肾就可以支撑身体。他听了放下心来,刚要走,医生又问是不是你要卖肾,肾是不能乱卖的。他说不是,不是,是我的一个亲戚托我问的。

既然取一个肾对身体影响不大,栓娃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经过一系列检查,栓娃和刘老板配型成功。手术后他的肾终于移到刘老板身上去了。手术很成功,刘老板很满意,他心里却不是滋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好的一个人少了一样东西,始终就不完整了,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也算个有钱人了,他又高兴起来。

休养一段时间后,栓娃辞别了刘老板一家,他想要立刻回到他心爱的姑娘身边去,他脚步轻快,满心欢喜,他终于成为一个拥有一大笔钱的人,他终于体面地、豪气万丈地回来了,他的恋人在等他,他要让她和她的父母过上好日子。然后,他还要回他的老家去,他要风光体面地回去,让全村人刮目相看。

当他回到那个村里,一个消息击晕了他,老人颤抖地告诉他姑娘死了,去河里放鸭子时被洪水冲走了……

他算了一下日期,那天正是他从河里救起荣儿的日子……

他留了一笔钱给老人,悲痛欲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村子。走之前,他去了那个和他有过短暂爱情的姑娘的坟上,坟堆很小,既无墓石也无墓碑,很快就会被风雨推平。他默默地坐了一上午,和她说了很多心里话,说着说着他就流泪了,也许是这个可怜的姑娘的身世引起他对自身的悲悯,他越想越伤心,由小声抽泣到放声大哭……

睡在修葺一新的房子里,栓娃心满意足,按说他是有能力盖新房子的,但他不愿意,他想自己孤身一人盖新房子干啥呢?无儿无女谁来继承?把破败的房子修葺好不也很舒服吗?现在他吃喝不愁,他的开销不大,多少年的苦日子让他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原来咋过现在还咋过。

如何处置这笔钱,栓娃确实没想过,做点什么好呢,也没想清楚,但他就是要让大家羡慕他,尊重他,让他找到尊严和荣耀。昨天他无意中听到一个人的话,让他心生悲凉,让他又回到屈辱的状态。这个人说再有钱又咋样,还不是断子绝孙的。这话让他一夜都没睡好,他想要找一个像样的老婆,凭他的年龄、身高和相貌这是不现实的,找个和他差不多的,肯定会受到村里人的嘲笑。他突然心血来潮,不如认个干儿子吧。本来可以过继一个的,但他担心他的钱,过继的也可以继承他的财产,不如认个干儿子,名义上的,就不必担心继承的事了。

栓娃把这个想法和刘家祥说了,刘家祥一拍大腿,说,我侄儿最合适,十五岁,不大不小。这个娃儿又懂事又有孝心。栓娃说,你不是说我是你表叔吗?这不乱套?刘家祥说,不碍事,各喊各的。这个娃娃栓娃是知道的,心里也满意,就同意了。

刘家祥说,虽然是认,但必要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让全村人都知道,栓娃说,那咋办呢?你知道我是不懂的。刘家祥说,办几桌席,把他一家和远亲近邻都请来。栓娃问,请全村人要办多少桌呢?刘家祥说,那要二十來桌,太铺张了。他说,办,就这样定了。栓娃平时也没多少机会显示自己,总不能成天在村里游来荡去,向人们炫耀吧,这正是机会,让他们看看自己今天的风光体面。刘家祥呢,巴不得他大操大办,规模越大人越多,他越威风体面,还会有进账。只是他心中不舒服,说真是小人,发了点财就不得了了,到处显摆。

要说刘家祥也真是有组织能力,他把村里的人按能力、特长做了分配,周三婶为首,率十多人专门负责打杂、洗碗、洗菜、收拾饭桌等,本家侄儿刘大云是厨师,由他牵头请白案、红案厨师共六人,其他打灶的、借家私的、端菜上饭的、招呼客人的一应俱全,他是总指挥、总协调。当然油水最大的采买也由他负责。

那天村里真是盛况空前,喜气洋洋。二十来张桌子依次排列,桌上摆着白酒、红酒、啤酒、香烟,几个大灶焰火熊熊,灶上的大甑子蒸着白米饭,几张案板上摆着肉和配菜。几个大厨各司其职,传菜的井然有序,大姑娘小媳妇,依次而上。刘家祥特意理了发,剃了胡须,穿一件大红的褂子,胸前还戴了朵小红花。人齐了,刘家祥站在高处喊,请大家坐好,不要动了,现在请我们的主角王栓娃上台,他是我们村最先出去闯荡,最有成就的人。现在他衣锦还乡了,认了我的侄儿刘学进当干儿子,特在今天举办宴会,请大家见证这件好事。下面乱嚷嚷的,有的撇嘴,哟,我还以为啥事,认个干儿子还这样铺张。有的说,人家钱多,不显摆咋行,像你认个干儿子也就是买个书包给三块钱。有的说,人家的钱想咋办咋办,只要他愿意,天天吃我都高兴。有人说,再有钱又能咋,还不是无儿无女孤寡一个……

刘家祥说,不要讲话了,现在请今天的主角王栓娃上台。栓娃今天穿得挺洋气,一套银灰色呢子西装,还打了领带,西装是刘老板送他的,量身定制,挺合身,他的头发也是新理的,胸口别了朵大红花。人靠衣装,真是不假,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出场,下面一片欢呼声,仿佛明星出场一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找回了他半辈子没得到过的荣耀和尊重。按照刘家祥的安排,他坐在正中那把硬木凳子上,挺胸昂首,接受干儿子刘学进的拜礼,刘学进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说,干爸,从今以后请您关照。栓娃说,没问题,没问题。刘学进又说,还要请您起个名。栓娃挠着脑袋,尴尬地笑。刘家祥说,这事不急,等你干爸想好了再取。栓娃附和道,对、对,等我想下。

当天晚上,栓娃兴奋得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小广场上人山人海的情景。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抱在怀里的婴儿,全都见证了他的体面。那场面何等壮观,是他这卑微的一生中最风光的一次。

他这种好心情第二天就被削减了,刘家祥来报账,厚厚的一沓发票,说是发票,其实就是些白纸条子,大笔的、小笔的,加起来有四万八千多,他的脸一下就白了,手都颤抖起来,他这一生贫困潦倒,一下花出去这么多钱,这简直就是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呀。刘家祥说,你不要心疼这点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钱是干啥的?钱是为人服务的,要不然钱就是一堆纸。你昨天这阵仗,方圆二三十里也没有过,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你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你这一生也值了。听他这样说,栓娃又高兴起来,想想也是,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这一辈子风光这么一次也是值得的。

但是在数钱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紧缩的,额上还是冒冷汗,手还是抖的,数了几遍也数不清楚。

他很想听到村里人对他的看法,但他是听不到的。他问刘家祥,刘家祥说的尽是好话,他半信半疑。

他一天到晚在村里游荡,村里人少,留在村里的除了干不起重活的老年人都下地去了,这些老年人倒是很客气,抬凳子来请他坐,拿出瓜子、花生给他吃,一个劲地夸他,说,人不可貌相呀,栓娃出去混几年混出名堂来了,翻房子办酒席,那得要多少钱呀,不是有钱得很的办不起呀。他说,托您老人家的福,我出去恁多年其实身上也没几文钱,只是想报答一下乡亲父老。老人说,你有多少钱我也不会跟你借,你放心,穷得新鲜,饿得硬气。这话噎得他再也讲不出话来。

也有些从远处飘来的声音,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断断续续聽不完整,但就是一个意思,说他是小人得志,发了点财就翘尾巴了,到处显摆,收个干儿子,搞出恁大动静,比人家当官的排场还要大。还听见有人说收就收吧,还要搭个高台,七八十岁的老人坐在下面,他高高在上,不像话呀……

栓娃心乱如麻,心情灰暗到极点,自己几十年在村里一直不受人待见,现在有了钱把全村的人请来白吃白喝,却被冷嘲热讽。他真后悔花了一大笔冤枉钱,这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救了一条命换来的,是自己的血肉,你们吃的是我的血肉呀……他大叫一声,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栓娃觉得待在村里实在无趣,想去乡里逛一逛。乡里离村有二十多里,路实在不好走,村里人只在过年采买年货时才去。走到村头,就是那个断崖,陡峭而狭窄,宽的地方只有一米,窄的地方人只能侧身而过,稍有不慎就会跌下深谷,刘家祥就是在这里把背跌驼的。

乡现在叫镇了,热闹得很,各种店铺一家接一家,各种小吃店、饭馆也密密麻麻。

栓娃正走着,突然遇到一个人,这人年龄和他差不多,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栓娃哥,你来赶场?稀罕、稀罕,咋就你一人?他说,你是?那人说,你认不得我,我认得你。你现在是名人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你们村出了个大富人,腰缠万贯,出手大方,请客请全村人,那天我恰好去我大舅家玩,被叫上了。那天我也真开了眼界了,全村几百号人一个不落,村里广场坐得密密麻麻,好酒好菜放开吃,听说花了十来万呢。那人眼里放出了羡慕的眼光,引得好几个人驻足。他说,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王栓娃,大名鼎鼎的富豪,你们见过请客请一个村的吗?你们见过那高档豪华的饮食吗?你们见过出手就给他干儿子十万元的吗?他说,哪里,哪里,酒席花了四万多,干儿子给了一千元。那人说,你别谦虚了,我亲眼看见的呢。他的话引来众人一片赞叹,大家纷纷称赞,有人还要请他去家里做客。那人说,人家咋会去你家里,要去也是去我家,我亲自吃过他的酒宴哩。说着就要来扯栓娃。栓娃心里很高兴,自满自得洋溢在他脸上,想想自己何时享受过这种待遇。于是豪情万丈,气势十足地一挥手,走,大家跟我去吃饭,选一家好点的饭店,我离开家乡好些年了,这也算是请家乡人聚一聚。大家欢呼起来,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然形象猥琐貌不出众,却是真人不露相,有大气魄、大气度的。

于是,呼啦啦的一群人向镇里最高档的一家餐馆去了,老板一看惊呆了,这是干啥?这么多人涌向他的餐厅,莫不是砸场子来了。等大家大呼小叫地说,老板,安排桌位,今天这位大哥请我们吃饭,老板看不出谁是大哥,有些急了,问谁是大哥?大家指着一个矮小而猥琐的人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栓娃大哥,他连全村人都请呢。老板心一下凉了,这人咋看咋不像有钱的老板,恐怕是个混混,带人来混吃混喝了。老板带着哭腔说,大哥,我这是小本生意,哪里有得罪你的地方请海涵,改日我登门谢罪。栓娃一听生气了,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把他当成丐帮帮主了。他拍着腰包说今天这饭吃定了,你尽管安排,少不了你一分。说着抽出十张百元大钞,说放心了吧,这是定钱,吃完再算。

餐厅里热闹非凡,众人纷纷找位子坐了,餐厅一楼几乎被这些完全不认识的人坐满了, 有的还在喊人,有的匆匆忙忙回去,让人占好位置,一家人匆匆赶来。一时间,七大姑、八大姨、爷爷、奶奶、婶婶、舅妈一片欢腾。还是那人聪明,他叫大家安静,说你们来吃饭要有礼貌,来了这么多人连哪个请吃饭都不知道,就对不起主人了。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下王栓娃大哥,他是我们本乡绝壁村的,发了财不忘乡亲,随时请大家做客,随时关心贫穷的人,以后大家有了困难可以去找他,当然不要狮子大开口,不到困难得很也不要去麻烦人家。今天人家到镇上来,豪爽得很,除了我都是不认识的人,来了都请,你们说栓娃大哥好不好?众人齐声说好。你们说栓娃大哥豪爽不豪爽?豪爽。众人齐声喊,气氛热烈,震天动地。

栓娃刚要坐下去,那人说,不忙,不忙。我还有话呢。请大家看好,我给栓娃大哥鞠躬,大家也一齐鞠躬。大家又齐刷刷站起来,连几个年纪大的也站了起来。那人说,我带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请大家坐下,请栓娃大哥宣布开席。

栓娃也不会讲啥,说,承蒙大家看得起我,我宣布开吃,放开吃,吃个痛快。话音一落,下面骚动起来,你叉过去,我叉过来,有人索性站起来,全方位出击,有人将碗伸到菜盘下,几乎将一盘菜全扫在自己碗里……

接着是敬酒,那人将一大杯酒倒满,说栓娃大哥,不是我吹嘘你,方圆几十里有钱的人也多,但没谁像你这样的慷慨大方、豪情仗义,放在过去,你就是梁山泊的首领宋江。你看今天这么多人对你尊敬、爱戴,这不是有钱人都能享受的,大家说对不对。大家齐声说对。那人说,我先喝为敬。说着一口将一杯酒喝了,那杯酒足足有三两,众人说,敬栓娃大哥,喝死也值。说着都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看得栓娃目瞪口呆,心里热乎乎的。

那天晚上,栓娃是睡在那人家里的,他醉得不省人事,怎么收的场,怎么被众人像送英雄一般呼啦啦地送到那人家里,栓娃全然不知。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那人亲自打了热水给栓娃洗脸,洗完脸,堂屋里已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

吃完饭,那人说,栓娃哥,我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栓娃说,你讲,你讲。那人说听说你父母早亡,从小孤身一人受尽欺辱,靠自己打拼才有今天。我也和你一样,上无父母双亲,下无兄弟姊妹,人丁单薄受尽欺负,不知可不可以认你作干哥?说着就要跪下来,栓娃忙扶着,说,这咋行,这咋行?赶紧起来,赶紧起来。那人说,你不答应,我就要跪下去。栓娃见他诚恳,答应了,受了他三个叩拜大礼。

临行前,那人不好意思地说,栓娃哥,本来不好意思讲的,怕你说我势利,拜你为兄是有目的的。栓娃说,既然是哥们儿弟兄,没有啥不好讲的。那人说,你看我这房子,上百年了,墙倾瓦斜,沟歪底漏,随时都会垮塌。我实在无力翻修,想跟大哥借点钱,翻修一下。栓娃心里七上八下,脸憋得紫红,比他跟别人借钱还紧张,他知道这钱借出去就不要想要回来了。要不借呢?这人对自己真是热情、尊重、巴心巴肝。再说,刚才还认了兄弟呢,想了想栓娃说,这样吧,我身上大概还有两三千元,你也不用还了,其余的你自己筹吧。虽然不尽如人意,那人还是千恩万谢,一直坚持着将他送回家了。

这以后,栓娃的日子一直不得安宁,村里的人不是这家来借钱,就是那家来借钱。村里人礼数多,虽然并不富裕,但大小事都要办席请客,规模有大有小,老人过生日,娃娃剃长毛,死者仙逝,娃娃出生过百日,以至于姑娘回门,小伙定亲都要请客。别人请客都是礼尚往来,今天我送你,明天你送我,大抵送出和收回差不了多少。而他呢,孤身一人,只有出沒有进。这也罢了,他送出去的必须比别人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多,谁叫你是有钱人呢。

栓娃心里郁闷,钱送出去了,收获的却是背后的责骂,有人说,越是有钱的人越抠,这点钱都好意思拿出手,你当是打发叫花子。有的说,听说他送别人是八百,送我就五百,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钱多钱少是小事,人都要面子的嘛。有一家人更可气,当着他的面摸了摸红包,说你拿回去吧,我们收不起你的钱,受不了你的福。直到他回去多塞了钱,那人才把红包收了。

借钱的事更让他烦心,光是刘家祥就借过好几次了,他借得理直气壮,他的侄儿拜他为干爹之后,他就以亲戚自居,一开口就借钱,弄得栓娃很不高兴。稍慢点,他就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天到处都在宣传你,说你的好,你走在村里,哪个不尊重,哪个不羡慕。他在心里说,尊重个屁,没得钱拿出去,哪个尊重你。就是拿出去了,背后嚼舌根的还少了吗?

借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真有困难,有的是觉得不借就是吃亏,借钱也会形成攀比,大家私下打听,借给谁多,借给谁少。多的洋洋自得;少的骂他势利。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王银翠拉着她七八岁的儿子来到栓娃家,见面就按着她儿子给栓娃磕头,说他叔,今天我儿子来拜你为干爹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栓娃正为收一个干儿子的事烦恼不已,赶紧拒绝了,王银翠说,你不收就一个都不要收,收刘家祥的侄儿不收我儿是说不过去的,这是明显欺负人。刘家祥过去在村里管事我受他的气,这几年跌伤了蔫了下去,自从他侄儿拜你为干爹之后,他又仗着你的势神气得很,一会儿把我的地埂刨了一溜,一会儿又说我家房檐伸到他的地界,拿竹竿把我的瓦捅了。昨天我家的粪桶不在了,我找了半天,发现在他家地头上,他不承认还要打我,你今天就收了我儿吧,我也借借你的光,看他以后还敢欺负我家。栓娃听了哭笑不得,自己历来是受人践踏、受人欺负的,现在居然有人“仗”自己去欺负别人了。他无法推托,只得收了。

他刚要回里屋,跪在地上的娃娃说,干爹,我的红包呢?他惊掉下巴,这显然是大人教的。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强迫认干爹还强迫要钱,他简直有些愤怒了,说认就认了,没有钱。那婆娘说,他干爹,认也认了,头也磕了,哪有不给的道理。钱是小事,这是礼数,刘家祥的侄儿子都给了,我儿子不给,是啥道理?他很不高兴,觉得活得窝囊,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哟……

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回村后的种种经历如同电影历历在目,有欣喜有自豪,有失望有哀伤,他渴求在这个让他受尽冷眼和屈辱的村子里获得尊敬和尊严,表面上是实现了,实际上都是虚假的,钱能使人表面尊敬你,实际是敷衍你、蒙骗你,这种虚假让他越来越厌烦,越来越心灰意冷。他想再这样下去,他有再多的钱也要耗完,与其这样,不如做一件实实在在的、有益于人的事,与其把名留在人们并不真实的嘴上,不如把名留在不会讲话的石头上,让人们真正铭记于心。

最终他想好了,留够自己养老的钱,把剩下的钱捐出去,为村里修一条路,这条路是村里的卡脖子路,村口的那堵绝壁,多少年来不知道摔死、摔残多少人和牲畜,外面的东西进不来,村里的东西运不出去,不把这条路修好,村里的人畜安全和经济就根本不会改善。

想着要拿出这么多钱,他不免心疼,这钱留着他后半辈子不仅吃穿不愁,还可以过得风光体面,但也有无穷的烦恼和忧患,况且,看着村里人摔伤他也痛心,路修好了,大家有钱了 ,娃娃可以到外面读书了,人的素质提高了,人也就变得善良、纯朴、厚道了。捐,干脆捐了,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村里为他立个功德碑,上面写着,这条路是村民王栓娃捐赠修建的。

想好这事,他的心踏实了,天都亮了,他才安然睡去,睡着就梦见路修通了,全村人兴高采烈,放鞭炮、扭秧歌,他披红挂彩,走到路头,一块崭新的石碑赫然在目,碑上的大字闪闪放光,仔细一看,是“功德碑”三个字。功德碑,功德碑,他喃喃地读着,笑着,醒了。

一年后,栓娃站在新修的路旁,抚摸着功德碑,心里无比舒展。

责任编辑   袁   媛

猜你喜欢

刘家
兵学商用人物
——刘家文
“救命”神器
刘家鱼铺
刘家祎 打破少年禁锢 诠释赤子灵动
羽翼
Natural ventilation and cooling system in Hong Kong
当 我 们 一 起 走 过
My Summer Holiday
妈妈的白发
阜新刘家区煤层气井调剖堵水研究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