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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生绡

2023-09-11阿盟

清明 2023年5期
关键词:皮影戏天生佛像

阿盟

第一章    緗  色

我八岁那年,爷爷突然走了。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一直笼罩着悲伤的气氛。每个人都不开心,尤其是爹。他变得少言寡语,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看爷爷生前制作的皮影。娘也不敢去叨扰爹,只是将做好的饭菜放在门口,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始终不见爹吃。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些皮影,有时会看着发愣。

爹说:“爷爷虽然走了,可他却把最珍爱的皮影留给了我们,皮影就是一种念想,看见这皮影,就如同看见爷爷。每一个皮影小人身上,都留有爷爷的温度。人活着一定要有念想,这念想可以是人、是物、是任何能让你睹物思亲的东西。心里有了人,才能继续活下去。难过时,有人陪伴;烦恼时,有人倾诉;伤心时,有人安慰。心里住着那么一个人,生活就会有憧憬,精神就会有支柱,哪怕再苦再累,都觉得幸福。”

爹还说等到他百年之后,会把他的念想和爷爷的念想一同留给我,让我没事就拿出念想看看,这样就不会忘了他们。我哭着告诉爹,我不要念想,我不要你们离开我。

说起皮影的传承,还要追溯到爷爷的爷爷那辈儿。那时候的演出,条件更加简陋。在人人都为一口饭发愁的年代,手艺人不会仅为提高演技而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和排练皮影戏,导致当时班子里的成员需要吹拉弹唱身兼数职来维持生活。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哪里有演出,哪里就是他们临时的家。

爹这些年并没有忘记家族的传承,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坚守。他不仅每日练习吊嗓,还与时俱进谱写了顺应时代的新剧。

十月一过,北风呼呼地吹着这片土地,洋槐树上的花瓣早已不知踪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曳着。我虽然把背心短裤换成了长衣长裤,但山村里早晚的温差还是会让我冷得发抖。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多穿点,不听话,是不是着凉了?”娘虽嘴不饶人,可话里话外却透露着心疼。

“没事儿,就打了个喷嚏。”

“你爹也是的,这像小孩脸似的天儿,让你起个大早练什么功?”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爹。

“这时候不练啥时候练?等他变完声练?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各地走戏了。就你家孩子金贵,知道冷热?那练功是啥?练功就是磨练意志,得学会吃苦,都像你这么护着,那还得了?我小时候……”

“得得得,一说练功你就话多,我不管了。”娘自知理亏,转身进了屋。

爷爷去世后,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走出来。从那以后,他变得不再爱笑,变得胆小,脸上总挂着说不明白的愁楚。

“天生,爹一想到哪天自己会突然没了就害怕,如果那时候你唱功没练好,耍影没学成,咱老祖宗的基业就没啦!”

爹管这叫传承,他说这是咱家的传承,也是文化的传承。一个家庭如果没了传承,人心会散;一个国家如果没了传承,民族会散。我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他在说谎,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临近春节,村里的喜庆气氛愈加浓厚,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对于我这个爱凑热闹的人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节日。这会儿,娘正准备带我去赶集,除了要置办年货,还要为我买件过年的新衣。

集市上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从南方专程过来卖艺的杂技人。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父子二人,头顶着瓷坛,嘴吹着火球,那高超的技术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刚跑出屋门,就看见爹带着戏班子的一群人在认真地排练新剧目。往年的春节前后是爹最为忙碌的时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除了大年初一的庙会,还有正月十五的元宵节。爹没工夫搭理我,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拉着娘急匆匆出门了。

村里的小路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提着竹篓,有人背着竹筐,他们辛勤劳动了一整年,只为能在年前的大集上满载而归,犒劳犒劳肚子。一家人围坐在炕头,吃一顿年夜饭,说几句祝福语,为来年的丰收加油打气。

娘是个自来熟,见谁都能聊上几句,刚到集市口,就遇见了隔壁后院的蔡婶。

“他婶子,我听说老刘家的四姑娘在县城里嫁了个当官的?”

“可不是嘛,给老刘家争了不少脸呐,这小丫头片子,打小我就看她有出息。”

“你还别说,这女娃子小时候我还抱过呢,那长得……”

娘又开始念大咒,我朝娘要了两毛钱,随后钻进了集市。

“天生,别乱跑!钱省着点花,我一会儿就去寻你。”

娘的叮嘱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集市里挤满了前来置办年货的人,路两旁的小商贩们在乐此不疲地高声叫卖着。有卖春联的,卖公鸡的,卖菜的,卖衣服的,还有一家卖肉的案板上挂着个大猪头。我买了两串糖葫芦,这是冬天独有的小吃,我吃一串,给娘留一串。那红灿灿的糖葫芦咬在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忽然,我的小鼻子嗅到了一股香气,街对面一位老大娘正卖着烤红薯,我穿过人群来到烤炉旁,情不自禁地用鼻子猛力吸了几下。

“真香呀!”

“孩子,来一个?刚烤熟的红薯,咬上一口甜滋儿!”

“多少钱?”我咂吧嘴问道。

“两分钱。看!瓤儿里还流着油哩。”

“给!我要个大的!”我递给她两分钱。

“吹一吹再吃,别烫着嘴!”老大娘笑眯眯地说道。

要不是这红薯烫嘴,我真恨不得咬上一大口。手里的红薯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透过白气,我看到不远处围着很多人,还不时有敲锣的声响。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父老乡亲们,各位叔叔婶子们,我们父女二人从南方远道而来,初到贵宝地,因身无钱财,故在此卖艺,还望各位能发发慈悲,赐我们二人回乡的路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吆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藕荷色的碎花棉袄,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肉嘟嘟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她身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没有头发的壮汉,剑眉虎眼鹰钩鼻,表情严肃地看着大伙。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冒着白气。只见他手拿长矛,矛尖对着脖子,矛把儿对着地,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像块黄岩石。他大喊一声“呵!”那长矛像柳条般被轻易地折断了,全场爆发出阵阵掌声,我也跟着拍手叫好。

那壯汉朝大伙摆摆手,又拿出一把剑,大伙都以为他准备用剑耍一段武术,但他却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竟将剑慢慢地从嘴插入到肚子里,围观的人全都吓坏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没有一个鼓掌的,更没有一个叫好的,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去掩饰内心的恐惧,我傻愣在原地,张着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女孩手里拿着白瓷碗开始绕着全场走,大伙纷纷掏出零钱放在碗里,更有甚者直接将钱仍在壮汉脚边。女孩走到我面前,我掏兜一摸,猛然想起刚刚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了,我红着脸将那串留给母亲的糖葫芦递给她,她愣了一下,随后接过糖葫芦对我笑了笑。

“你这熊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顿找!”我突然感觉耳朵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抬头一看竟是娘。

“哎呀呀,娘,轻点扯。疼——”围观的大伙一阵哄笑,我被娘硬生生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娘就嚷嚷着让我赶快起床。昨晚是大年三十,全家人熬夜到凌晨——农村称为守岁。我有些犯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呆坐着。

“天生,怎么还没穿衣服,再不走就赶不上庙会了。”娘有些不耐烦了。

离村子大约十几公里的山上有座寺庙。山叫介凉山,山上的庙叫皇鼎庙。据说这座寺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有一众苦行僧,从山西五台山行至此地,见此山环境秀美,景色幽雅,山顶常伴有金色光照,实乃大吉,就决定在此修建庙宇,之后由当地县官出资,整修寺庙,改名为皇鼎寺。

我很不情愿地套上娘买的新衣,红底褐色圆形点缀的棉袄,穿在身上就像一只梅花鹿,娘却觉得这样喜庆,有过年的味道,我也只好依了她。

爹和戏班子的人很早就去庙会了,他们要赶在众人到来之前将戏台子和白幕搭好。等我和娘坐车到达山顶时,庙会早就开始了。与年前的大集相比,庙会上的人更多,卖货的品种也更多,除了一些常见的年俗山货之外,还有庙会上特有的东西。有寓意吉祥的红绳、传统老字号的泥人、十二生肖的糖人和求子求福的香火。

娘给了我一块钱,让我自己买点什么,她要去皮影戏台那儿帮忙,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

“给我来个糖人。”我指了指插在案板边的龙形糖人。“就要个大龙吧。”

“小孩儿,你得转这个指针,指到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我搓搓手,用力转了下指针,那木质的指针在画有十二生肖的转盘上飞速旋转着,最后慢慢停在画有猪的格子上。

“真晦气。”我撇撇嘴小声嘟囔道。

“祝您财源广进、幸福安康,送您金猪一个!”摊主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我也来一个。”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孩声,我一扭头,是之前卖艺的女孩。她朝我笑了笑,手指轻轻一转,指针最后真的停在画着龙的格子上。

“这女娃子运气真好,祝您财源……”摊主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在这儿?”我上下打量着,她还穿着那天的藕荷色的碎花棉袄。

“我陪阿爹来逛庙会,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告诉她,我爹是耍皮影的艺人,她说她最喜欢看的就是皮影戏,她还让我教她唱戏,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技艺。

“给,金龙做好了。”

她拿起金龙糖人,转身递给我。

“这是你的大金龙。”

“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金龙,再说这金龙太大了,我吃不完,把你的金猪给我,咱俩换!”她又冲我笑了笑。

我们俩各自拿着对方的糖人吃着,又逛了会儿庙会,我还买了一个孙悟空泥人送给她。

“对了,我叫天生,你叫什么?”

“我叫念儿。”

“念儿?好奇怪的名字。”

“爹一直想要个男孩,就给我起名叫念儿。”

我偷偷看了看她,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很羡慕你。”我咬着糖人吧唧着嘴。

“羡慕什么?”

“羡慕你能进寺庙。”

“你……没进过寺庙?”念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娘不让我进。”

“走!我带你进去。”

念儿拉着我就往寺庙里走,我有些犹豫,但碍于面子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寺庙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四处都能闻到香火的味道,那些上香的人跪在几米高的金色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嘟囔着。我看着那比家里房顶还高的大佛像,全身的汗毛竖起,不禁打了个哆嗦。

突然,我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挣脱开念儿的手往外跑,念儿在后面追着问。

“我娘,我娘!”

我跑到大殿后面,爬上一个不高的院墙翻了出去,就在落地的一刹那,突然踩到了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脚下一滑,身体滚落到一旁。

“哎哟——”我叫出了声。

念儿也翻过围墙,赶忙跑到我身旁,她轻轻地搀挽起我,脚踝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印,所幸没有流血。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刚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前方草丛里黑乎乎的东西。

念儿扶起我,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半米多长,用黑色袋子包裹的东西,袋子外面还用麻绳系着。

“你说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先打开看看。”

念儿解开系在外面的绳子,又扒开袋子,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尊金色佛像,那佛像的面部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里怎么会有尊佛像?”我抬头看向念儿。

念儿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佛像,我俩好像心领神会般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是偷的?”

“铛——铛——铛——”

寺庙的钟声响了。寺院里有人高声呐喊:“不好了!寺庙里的金佛像被偷了!”

难道眼前的金佛像就是被偷的那个?我的心跳得很快,担心被别人误认为是小偷,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连忙拉着念儿往外跑。待跑到寺庙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娘站在石阶上四处张望,娘一定是在寻我。我转头告诉念儿,明天在庙会集合。

我没将腿上的伤告诉娘,没说自己进过寺庙,更没说发现佛像的事。那天夜里我始终睡不着,我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偷佛像,佛像又是被什么人所偷,晚上会不会被人拿走,我应不应该告诉娘和爹佛像的事,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醒来,急匆匆爬起来穿好衣服,嚷着让娘快点带我去庙会。汽车在山野林间穿行着,车窗外一排排松树飞速地后退,我从未如此渴望能早点到达庙会。车到站后,我跑下车,还没听完娘的话就钻进人头攒动的庙会中。

“哎!这孩子。钱还没给你呢。”

娘的话早就被我抛在脑后,我踮起脚尖东张西望寻着念儿,可始终见不到她的人影,我有些焦急,念儿是不是忘记了昨天的约定。

“天生!”

我的肩膀不知被谁轻轻地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念儿站在对面歪着头对我笑着,那模样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好久。”我有些生气。

“去看佛像了。”

“佛像还在?”

“在!那尊大佛像可真沉呐,我根本抱不动它。”

我将念儿拉到四周没人的地方。“你说,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偷庙里的佛像。”

“我猜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或者是两个人。”念儿从兜里掏出两块糖,“给你!”

“那他们为什么要偷佛像?”我将糖放入口中,并没有咂摸出什么滋味。

“我听阿爹说过,佛像外面包着一层金子,我想他们大概是为了卖钱。”

“那他们为啥把佛像扔在草丛里?”

“嗯……也许贼怕别人看见,等人少的时候就会去搬佛像,比如,比如说今晚。”

“今晚?”

我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或者说是几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铤而走险地把这么重的佛像偷出来,他经历过什么,是否是个家境贫寒需要帮助的人,可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偷东西。

“咱们去抓贼吧?”念儿突然说道。

“抓贼?可我们只是俩小孩。”我对念儿的提议表示怀疑。

“怕什么,贼都怕喊,我们只要看见贼去搬佛像就大声喊,这样逛庙会的人就会过来把他抓住。”

我半信半疑地跟着念儿又回到后山的那片草丛,那尊佛像果然还在那儿,我俩躲在半人高的草稞子中观察着,从上午等到了下午,又从下午等到了黄昏,可始终不见有人来取佛像。

“贼今天会不会不来了?”我小声问念儿。

“再等等,或许贼一会儿就会来。”念儿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的肚子此刻正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着,念儿将怀里揣着的半块馒头递给我。我刚要张嘴,就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我俩急忙压低身子,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头戴黑色头套,身后背着大包的人,弓着腰慢慢地走向佛像,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他蹲下身子,用手擦了擦佛像上的泥土。我和念儿刚要起身大喊“抓贼!”草稞子的另一侧就窜出几个大人,他们一拥而上将那人狠狠地摁在地上。

“别动!警察!”

我俩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赶忙蹲下身子,念儿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在出汗。就在警察慢慢地摘掉那人的头套的一瞬间,我看见念儿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爹?”

警察看了一眼念儿,随即下令:“将嫌疑犯带走!”

“爹?怎么会是……爹!”念儿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念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念儿哭喊着追着,我跟在念儿后面跑着。

“念儿,别怪爹!别怪爹!”念儿的爹一边回头一边喊着。

念儿爹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警察们架着他的双肩走着,庙会上的人将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議论纷纷。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娘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娘!念儿她……”我用手指了指还在奔跑的念儿。

“啥念不念的,那贼的崽子还能是好人吗?将来一准儿也是个贼。”

“念儿她不是贼!”我恶狠狠地瞪着娘。

“你这小子还学会顶嘴,走!跟我回家!”娘边说边扯着我的耳朵。

我回头看着念儿,眼里不停地流泪,我听见念儿在呼喊着她爹,那声音渐渐变小,最后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我再也没见过念儿,听娘说她爹因盗窃罪被判入狱,寺庙的住持收留了念儿,而念儿为了替她爹赎罪剃发当了尼姑。我有几次想冲进寺庙见见念儿,可每次走到门口都停下了脚步。我不愿见到没头发的念儿,我想或许念儿也不想让我见到没有头发的她。

第二章    荼  白

“各位观众,在这欢乐的除夕,中央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祝您阖家幸福、万事如意、春节愉快!今天晚上,本台采用现场实况直播的方式……”

娘说吃过饺子才算是真的过年。我没有胃口,只用嘴咬了几口饺子边。明儿又是一年一次的庙会,一想到庙会就会想起去年遇到的念儿,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爹又和戏班子的人去排练新的剧目,最近几个月他总是早出晚归,我偷听过几次他和娘的对话。

“孩子他娘,你说怪不怪,村东头的王老疙瘩,往外省倒腾山货挣了大钱。前晌,买回一台小电影,叫什么电视机,说是以后天天坐炕头就能看电影了。”

“有这事?”娘不解地问。

“这不,王老疙瘩每晚都把那小电视抱到院子里放,村里人都去看呐。”

“放啥电影啊?那电影到底是个啥东西?”娘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也没见过,听城里回来的四哥说,那电影里又有枪又有炮的,那打仗跟真的似的,还能听见声,可好看了。”

“是吗?我可不喜欢那打打杀杀的东西。”

“我是担心……真要是一放电影,那皮影戏还会有人看吗?”

“瞎说!”娘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儿,“咋就不会有人看了?那是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再说那演得再好,能有你耍得好?那声儿再好听,还能有你唱得好听?”

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娘,我不吃了,今天有点累,先去睡了。”

“哎,这孩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没告诉娘,我想起了念儿,我怕她说念儿的坏话,说她是贼。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念儿,她拉着我在林间奔跑,她又长出了头发,两个羊角辫一上一下地跳跃着,她还穿着那件藕荷色的碎花袄。突然,她松开了我的手,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我有点追不上她,她变得很轻盈,随风飘动着,我大喊她的名字,她并没有等我,只是回头看着我,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歪着头冲我微笑,她变得有些模糊,直至被风吹散。

“天生!该起床了。”

我慢慢地睁开眼,周围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就连熟悉的娘也变得模糊了。我想起床,可全身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我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尽全力挤出了一声:“娘——”

“都几点了还赖床,今儿你爹要耍新……哎呀!怎么了天生,额头这么烫,你别吓娘啊!”

我听见外屋里娘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娘一边找,嘴里还嘟囔着,那声音断断续续。

“关键时候药还没了,这个点儿大夫肯定去逛庙会了。你爹又不在家,肯定是昨晚着凉了。”娘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抓着娘的手想安慰她,可嗓子却像那烧火的煤炉般干涩,只能勉强地又挤出一声:“娘——”

“用土方子试试!”

娘找出爹藏的白酒,用棉花蘸着白酒,将我的额头、脖子、胳肢窝、手心脚心全部擦拭了一遍,又将几床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娘满脸水珠看着我,我分不清那是累的汗珠,还是流的泪珠。

“发发汗,娘再去给你弄碗姜水喝。”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黑了。我没睁开眼,假装还在熟睡,很远就听见爹踩在雪里沉重的脚步声。爹一进门嘴里就喋喋不休地嚷嚷着。

“他娘,他娘,今儿个咋没去帮忙啊?这大雪天我们老哥儿几个……啥,生病了?”爹越来越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轻点,天生还没醒呢。”娘轻言轻语地说道。

“咋回事?我看他昨晚还好好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爹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额头上。

“你啥时候真正关心过?”娘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委屈。“昨晚天生就没怎么吃饭,早早去睡了,今早我看他还没起来,一摸头脑门儿都烫手,家里的退烧药没了,那小宋大夫肯定去庙会了,你还不在家,这给我急的,真要烧出个好歹可咋整……”

我听见娘在小声抽泣着,爹也不再言语,我感到非常愧疚,鼻子一阵酸楚,眼泪顺着眼角默默地流着。我睁开眼睛,轻轻地唤着:“娘——”

“天生,天生醒啦!”娘转身偷偷地擦拭眼泪。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爹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自从爷爷去世之后,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爹脸上的笑容了。

“爹——”我又轻唤了一声,眼泪始终止不住地流着。

娘用脸贴了贴我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爹也紧紧抓着我的手,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子。

“你真是吓死娘了,还好我知道用土办法降温,要不然……”说着说着娘又要掉眼泪。

“好了好了,天生现在也没事了。”爹好奇地转头问娘,“啥土办法?”

“我用白酒擦他腋下和手脚,又盖了几床棉被出汗……”

“白酒,你从哪弄的白酒?”

“你说呢?”娘瞪了一眼爹。

“用就用吧,只要天生没事,用啥都行。”爹朝我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娘当时用的是爹珍藏了多年的白酒,他一直没舍得喝,是要准备等我结婚时才拿出来的。娘说其实爹心里也在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我,他只是嘴上不会说,更不会表达,他平时对我凶,让我起早练功,是对我有所期待,等我长大了或者等我也成了父亲,也许就会理解他的苦衷。我虽然听不懂娘说的话,但却感受到了我在爹心中的重要,那满脸的笑容里充满了对我的宠溺。

初夏时节,窗外的树木长得那么翠绿繁茂,阳光淘气地在树枝间翩翩起舞。树在阳光里垂下头像一群受到批评的孩子,小河里的水似乎进入了梦境,平缓而宁静,仿佛在一个清晰而又透明的梦里。梦见水中的鱼在蓝天和白云间游荡,梦见小河周围的花草在熟睡。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们正在院子里吃饭,爹去开了门,寒暄了几句,又领着那人进了门。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戴着个眼镜,左手手臂上还带了块白布。

“叫齐叔。”

“齐叔好!”我忙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

“是小齊啊,坐,坐,我去给你沏茶水。”娘起身去了后厨。

“别忙了嫂子,我说完就走。”齐叔笑着看着我。“是天生吧,这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你这是?”爹指了指绑在齐叔胳膊上的白布。

“是我爹,他去世了。”

“老齐叔去世了!啥时候的事儿啊?”娘这时从后厨端着热茶出来了,我也赶紧凑了过来。

“昨晚。我爹生前没病没灾的,能吃能喝,最后也没遭罪,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算是喜丧。”

“啥是喜丧?”我歪着头问齐叔。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娘赶紧制止我。

“喜丧就是生前没麻烦儿女,让子女省心,到了寿尽岁数自己就走了。一生活得潇洒,就算是走了,也让人觉得是件喜事,不是悲伤的事。”

“齐爷爷和你爷爷之前是好友,他俩年轻的时候就一起喝酒,后来齐爷爷被你叔接到城里了就很少见面,这回老哥儿俩在那边能好好聚一聚了。”爹补充道。

“哥,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我爹办个隆重点的丧事,老人都念旧,想落叶归根,所以想请你唱一出皮影戏,价钱好说。”

“这白事还能唱戏?”爹有些疑惑。

“能,咱这是喜丧,那城里正时兴这个哩。”齐叔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既不放哀乐,也不披麻戴孝,我会找个哭嫂。”

齐叔和爹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爹送完齐叔后坐在凳子上陷入了沉思。

“他爹,这白事唱戏,我担心乡亲们会说三道四。”娘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小齐有求于我,咱不能坐视不管,再说齐叔和咱爸关系好,我不能不帮啊!”

“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被乡亲们戳着脊梁骨骂!”

出殡那天,我和爹的戏班子一起到了场。娘说身体不舒服,没有一同前来,我知道娘脸皮薄,是怕遭到白眼。

果然,现场没有哀乐,没有人披麻戴孝,齐叔领着家眷站在一侧,一个和娘年龄相仿的妇女跪在灵棚前,只有她头戴白布身穿孝服。

我猜她一定是齐叔口中的哭嫂。她清丽消瘦,眼神哀婉,在老人的遗像前上香、下跪、磕头,尽到孝子的一切礼节。一声“爹啊!儿想你了!”声音高亢凄凉,让天空都仿佛失去了颜色,也让现场的我有种幽幽的伤感。

“她以前是县剧团的,还是个名角。”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可不是吗?哭得跟自家人似的,真是什么钱都敢挣。”

“你没听说吗?自打她丈夫去世后,不知从哪又领回来几个娃子。”

“还真有这事儿?啧啧啧,可不是个好女人。”

哭嫂起身脱掉了丧服和白布,齐叔满意地给了她一沓子钱,只见她像变戏法似的,笑着脸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钱。我皱着眉头,心中顿时起了愤怒。爹的戏要开演了,我跑到哭嫂面前,朝她喊了句:“坏女人!”就跑开了。

看戏的人果然比往日的要少得多,他们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并没有在意台上在演些什么。我听不清他们在嘟囔什么,不过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准是没什么好话。

喜丧要办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见了那个哭嫂,面对大家的议论,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坦然自若地重复着昨天的流程。她哭得如此逼真,而数钱的时候却又是一副喜眉笑眼的表情,她不仅是个坏女人,而且还是个厚脸皮的坏女人。

她数完钱后就离开了,我偷偷跟着她,她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用挣来的钱买了菜,买了肉,又进副食店里买了些糖果。

“孩子,你跟着我干吗?”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

“我……”我被她突然转身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藏哪里,“不用你管!”

“喏,给你几块糖果,”她伸手抓了一把糖果递给我。“拿着吧。”

我推开她的手。“我才不要你的糖果呢,你是个坏女人!”我朝她吼着。

我以为她会过来揍我,可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蹲下身默默地捡散落一地的糖果。我刚要转身就被她叫住了。

“孩子,你跟我来。”她笑着朝我招手。

我有些胆怯,可却还是表现得像个小男子汉般对她说:“去就去!”

我跟着她走进七扭八拐的胡同里,经过了祠堂、我家、栓柱家的老房子,又从胡同里走了出来,最后停在了一处更加低矮破旧的房子前。

她轻轻地推开门,从里面一下子跑出来五个小孩子,三男两女,年纪和我相仿,他们嘴里叫着:“娘回来啦!”

“这个小朋友是谁?”其中一个女孩躲在她身后歪着头看我。

“他是咱家的小客人,快邀请我们的小客人进屋吧。”她的语气变得很温柔。

他们拉着我进了门,我看见其中一个屋子的床上躺着一位老奶奶,她虽然面容消瘦、满脸皱纹,但看起来却十分有精气神儿。她冲我微笑着,我连忙点点头。

我们在一张有些泛黄的木桌前坐下,哭嫂把买的水果切成小块分给我们,五个小孩同时起身又将他们碗里的水果分给我一些,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惊讶,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看了眼他们五个,又看看哭嫂,惭愧地低下头。我心里有些疑惑,坏女人怎么会教孩子懂事儿呢?

“娘,我今天学会了一首古诗。”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说道。

“我也会,我也会。”其他几个跟着附和道。

“好好好,一个一个来,大壮,你先背。”哭嫂笑着说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背得真好,那有谁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是写农民伯伯种粮食辛苦,告诉我们要节约粮食。”一个头扎马尾辫的女孩抢答道。

“小玉说得对,咱们以后都要好好吃饭,不能浪费一粒米。”说完,她又朝我笑了笑。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她越是冲我笑,我越感觉惭愧,我拿了一块水果放入口中,那甜甜的滋味像蜜糖般。吃完后,我和大家道了别,哭嫂送我到门口。

“孩子,你叫什么?”

“天生。”我低著头没敢看她。

“多好听的名字,如果他还活着,也应该和你一样大了。”哭嫂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谁?”我稍微抬起头看着她。

她并没有看向我,流着泪自顾自地说着。她告诉我,她曾经有个孩子,同样是个男孩,她丈夫出车祸那天他也在车上,她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又在一次排练中腿部受伤成了瘸子,她咬着牙坚强活着,那躺在床上的是她丈夫的娘。她无奈地选择了当哭嫂,每次痛哭的时候,只因想起了早已离去的双亲。

“天生,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这几个孩子是我领养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没有告诉孩子们,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亲娘,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我没有说话,狠狠地点了点头。告别了哭嫂,我一个人默默地往家走,转头看去,哭嫂仍站在门口,微笑着朝我挥着手。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消瘦的脸上,她仿佛会发光,那金色的光芒照进我的心里,我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眼泪疯狂地涌出,我突然想到去年跟念儿在寺庙里看到的佛像,哭嫂像是一位慈悲心肠的金菩萨!

第三章    百草霜

“学皮影要像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要端住,别抖!”

虽说已经进入秋天,可正午的毒太阳一如既往的热。天空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地面像着了火,四周的一切变得很安静,好像都在躲避这炽热的太阳。我擎着皮影,额头的汗珠顺着脖子流淌。爹拿着木棍,时不时地过来敲敲我的手。

“差不多行了,孩子也站了半个多时辰了,这天热死个人。”娘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扇风。

“老毛病又犯了?”爹伸手将木棍递给娘,“要不你来?”

“我哪儿会教这个呀。”娘嘟囔着就往屋里走,经过爹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他一眼。“孩子要是中暑了,我可跟你没完。”

自打上次见到哭嫂,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这期间我凭着记忆去找过几次,可每次都是大门紧锁,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去她家的第二天,他们就搬走了。

这一年的时间,我长高了一个头,导致我大腿内侧的皮肤上多出了几道疤痕,弯弯曲曲像一条条蚯蚓。我很高兴自己长了个子,娘却有些犯愁,之前的衣服大多都不能再穿,我也终于摆脱了那身万年不变的梅花鹿,转而变成了金钱豹。

在我的印象中,爹一直是个严厉的一家之主,靠手艺供我们吃穿。他板起脸来,我们娘儿俩就忐忑不安。爹平日里少言寡语,除了对皮影感兴趣之外,他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我一直觉得爹是一个好面子、热心肠的人。可当我看到他遭受着白眼却依然一脸笑容地接过齐叔钱的时候,爹的形象在我幼小的心中彻底改变了。我有些嫌弃他,不愿再跟他学皮影戏,我甚至怀疑他口中的传承是否是真的传承。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快到中秋,离村里放电影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爹这几个月天天和戏班子的人鼓弄新剧本,起早贪黑的总见不着人,他没时间管我练功,我倒落了个清闲。听娘说爹为了这次中秋的表演下足了功夫,不仅将《司马光砸缸》重新编成了新剧目,还精心制作了新的皮影人物。

“你爹这次特有劲头,他早就想和那新时兴的电影比量比量了。”娘一边掐着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倒也不是真要比个输赢,他这么多年唱出的观众缘,那看的人还能少喽?”

“放的啥电影?”

“好像是个战争片,就那打打杀杀的。叫啥《追捕》,还是外国片。放啥都不行,只要你爹那小人儿一耍,小词儿一唱,大伙儿一准儿会来,我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说来奇怪,中秋的月亮又圆又亮。一阵阵的微风轻抚我的面颊,吹散了我的刘海。我坐在祠堂的广场上,借着月色看着爹和戏班子的人在忙碌,有在搭戲台、挂白幕,有在调弦音、吊嗓子,爹拎着皮影反复查看影人的动作,他们没有沟通,没有眼神上的交流,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子劲儿,等待迸发的那一刻。就连一向话多的娘,此刻也在默默地打扫广场。

突然,一声低沉的鸣笛声划破了这静谧的夜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远处的村口出现了两束光,那光忽远忽近、忽明忽暗,伴随着阵阵的轰隆声——那是拉着放映机的汽车。

村里来了稀奇物,一群孩子手拿着风车追着汽车跑,嘴里不停地喊着:“大汽车!大汽车!”我跑到路边踮起脚,两道刺眼的光束照在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汽车疾驰而过,那车轮带起的尘土呛得我直咳嗽。我在心里咒骂着,那车却停住,慢悠悠地重新倒了回来。一个身穿蓝色衣服,满脸络腮胡子的胖子摇下车窗,他眯着眼看了看台上的大伙,又斜眼瞅瞅我。

“嘿,小子,新修的文化广场怎么走?”胖子叼着烟卷,露出一口大黄牙。

我回头看向爹,他正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皮影,我对刚刚尘土的事有些情绪,胡乱地用手一指。

“往那儿走?”胖子的圆脑袋转向我手指的方向,从侧面看真像庙会案板上摆的大猪头。“这小子挺有意思,不爱说话。”

坐在副驾的瘦猴抻着脖看了看我。“也许是个哑巴。”俩人哄笑着摇起车窗,在我的怒视中扬长而去。

演出的时间一点点地临近,这偌大的广场却空无一人。娘有些着急,背着爹跑到路边招揽看客。路上的行人倒是不少,他们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牵着孩子,急匆匆地走过广场。好不容易有几个主动和娘搭话的,还是问去文化广场的路该怎么走。

“老李大哥,来看皮影戏啊?新写的剧本……哎……别走啊!”

“胜子,来看新剧啊?前面有好座儿。”

“老四,看看你哥写的新剧,有免费茶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娘如此卖力地吆喝,不,应该叫请求。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大多数人的摆手拒绝,有的人连眼皮都不抬,直接径直走过,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小媳妇像看见了瘟神似的躲着娘走。

“他婶子!”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走过的蔡婶。“领着小外孙子进去看看,新写的剧本叫《司马光砸缸》是个教育孩儿的故事,这大外孙子一准儿爱看。”

“姥姥,我要看电影。”那小孩躲在蔡婶身后诺诺地说着。

“你看,这孩子……”蔡婶红着脸有些难为情。

“你这是在干啥子?”爹怒吼着冲了过来,“他婶子,让您见笑了,快领着外孙儿去看电影吧。”爹低着头扬了扬手。

“那我就……”蔡婶冲娘笑了笑,拉着外孙子急匆匆地走了。

“你这是要干啥?”爹看着娘,那眼神既让人胆怯,又让人怜悯。

“干啥干啥,你说我要干啥,这么大的广场一个人都没有,我心里着急!”娘的眼圈里含着泪花。

“那也不能强拉人看!这成啥了,土匪?强盗?”

“我不管了。”

娘捂着脸跑开了。爹望着娘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走过我身旁,抬眼看了看我。“你也要去看电影?”

我无意识地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臭小子。”爹没再多说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站在广场中间大喊道:“老哥几个,开弄!”

琴声响起,鼓声雷鸣,台上的大伙都在欢喜地表演,好像台下坐满了观众。这里没有掌声,没有赞美声,只有一个孤独的我坐在对面空旷的广场上,看着那被耍得行云流水般的影人,听着那高亢激昂的曲调,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爹的嗓子依旧是那么的洪亮,洪亮中又带着些许哀伤。句句唱词回荡在广场中,像一根根锋利无比的钢针穿透皮肤,刺进我的心脏。我逃出广场,一个人在村里游荡,边走边哭,边哭边唱:

大地上景色鲜,

花香鸟语蝶舞蝉联。

飞的比翼鸟,

开的并蒂莲……

文化广场上坐满了人,大家沉浸于新事物所带来的刺激和神秘,不时地跟随着电影银幕上男女主角的台词而欢呼雀跃。那些欢呼声,本该出现在祠堂的广场上!

“啪!”

雪白的银幕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全场的观众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小兔崽子……”我被一只巨手从幕布后拎了出来。“这小兔崽子,趁我俩上茅厕的时候把放映机的电线剪断了。”

“这不是那个哑巴吗?”瘦猴提着裤子跑来。

“我不是哑巴!”我蹬着双腿想挣脱束缚。

“哎哟,原来你会说话呀。”胖子将我丢在地上。“你这小孩儿坏得很,问路还给指错了方向。”

大伙围拢过来,我像一个即将要被审判的犯人似的站在中间,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嫌弃,看到了厌恶,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不是天生吗?他为啥干这种事?”

“唉,还不是为了他爹的皮影戏,我听说今晚没一个人去看。”

“收钱的时候脸都乐开了花,那红事的戏唱到白事上,缺不缺德……”

“这是谁家的小孩?”胖子高声喊道。“没人认的话,我可送到派出所了,他犯的可是故意损坏财物罪。”

“别别,怎么还给乱扣帽子。”蔡婶从人缝中挤出,“我认识他,我去找他爹娘来。”

不一会儿,爹板着脸领着戏班子的人赶来,他向胖子了解完事情的经过之后,连忙微笑着双手合十,不断地向胖子抱拳作揖,还将胖子拉到一旁,贴着耳根子说了几句悄悄话。

“好说,好说,那我们也不再追究责任了。”爹一定向胖子允诺了什么才让他笑得那么得意。

“没完,没完!”之前抱着孩子绕道走的小媳妇儿从人群中站出来,“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就是!这放外国电影在咱们村可是头一遭,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给它盼来。”一个体型和胖子差不多的胖女人喘着粗气说道。

“大家先别激动,我给大伙连演三天,瓜子茶水管够!”爹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咱可不听!”那小媳妇扯着嗓子叫着,“那唱白事的戲再唱给我们,我怕染上晦气。”

“是啊,是啊!你那皮影戏能有这电影好看?”大伙附和着。

爹将我狠狠拽到银幕前,又找来一根木棍。

“跪下!”

扑通一声,我跪在爹的面前。

“看你干的好事,说你错了没?”爹当着大伙儿厉声喝道。

“我没错!”那挺拔的小腰,坚定的表情神似一名受过训练的士兵。

“犟嘴!该打!”

爹手中的柳条恨恨地抽在我身上,一下、两下……我没有躲避,没有叫喊,甚至没感受到一丝疼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顺着面颊默默地流淌,流进我的嘴里,那是苦涩的味道。

“别打了!”娘闻讯赶到,她哭着乞求着爹,像一把大伞保护着我。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这个夜晚最终以我的受罚和娘的哭喊草草收场,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自家的炕上,后背像火烧般钻心地疼。隔壁的屋里亮着灯,我咬牙起身,透过门缝看见爹和娘正摆弄着影人。

“你真下得去手,那小身板咋能经得住你这般打。”

“唉,这孩子真倔,就认个错嘛。”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爹在叹气,娘说爹的身体里住着一股“气”,那“气”不出去,才让爹总板着脸。这“气”一出,爹的脸上是不是能多一点笑容,如果真是那样,我祈祷爹能多一些唉声叹气。

“这股子倔劲还真是遗传了你。”娘没好气地说道,“果真不知道他为啥那样做?”

“我是他老子,还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爹的语气开始变得温柔,“再怎么样也不能干损人利己的事!”

原来爹一直明白我的委屈,我忽然觉得爹的形象变得有些模糊,模糊中带着亲切。

“真不应该答应小齐家的事,红事的戏唱到白事,能不遭白眼吗?”娘有些抱怨。

“我知道大家一时接受不了,可戏班子的老伙计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他们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跟着我混口饭呐。”

娘拍着爹的后背,好像在安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决定了?”娘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唉,这个时代变喽,变得太快,我们这老一辈儿都快跟不上啦,这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也快被抛弃了。我不担心皮影,它毕竟只是个物件儿能留存下来。被抛弃的是我们这些能拉会唱、能雕会刻的手艺人呐!”

爹不再言语,他将影人整齐地放入木箱中锁好。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娘在低声啜泣,他看着木箱呆呆地站了许久。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爹的脸上,他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又带着哀伤,这一刻我才发现那映在墙上的身影已不再挺拔。

第四章    竹  青

我已经一年多没再听过爹唱皮影戏了。自从村里有了文化站,每到周末太阳一落,广场上就会整齐地出现一排排坐在小板凳上翘首以盼的人。那电影好像有种魔力,竟能俘获娘的心,爹也在娘的怂恿下逐渐迷上了电影,甚至会主动拉着我去。

从我家去文化广场一定会经过祠堂,现在的祠堂已不再举办任何红白喜事,那里杂草丛生、红墙斑驳,一副破落的样子,彻底成为流浪猫狗的乐园。起初,爹会站住脚步看着祠堂发愣,嘴里还不时地叹气。我不知道他的叹气是因为看到祠堂的破败还是念起唱戏的辉煌,或是两者都有。渐渐地,爹不再停下脚步,好像那段时光被他从记忆中抽离,一同锁进了当年那个木箱子中。

爹有双巧手,在他不再登台的这段日子做起了木匠,靠打些零工养活我们。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可爹再没板过脸,他变得和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一定是我的祈祷起了效果,爹身体里的“气”消失了。更何况他的手艺又赢回了大家的尊重。

只是,爹再也没提起过皮影戏,也没再强迫我早起练功,我反而会觉得不那么自在。渐渐地,我开始厌倦这样的生活,厌倦这种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日子。

立秋刚过,空气里透着一丝丝凉意。娘今天要领着我去买几件过冬的棉衣,刚出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村文化站的告示栏前站满了人。

“县里的电视台要办一期百姓春晚。”一个高个子男人招呼着,“大伙儿谁有才艺,欢迎大家踊跃报名,通过的人还能在电视上露脸儿呐!”

“在电视上露脸?”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啥样的算才艺?”一个捧着脸盆的大婶问道。

“大婶儿,您有啥特长?”

“特长?”大婶想了想,“我一天能洗三十件衣服,算不算特长?”

在场的大伙哄堂大笑,那高个子男人也背过身去偷着乐了几下。

“大婶儿,洗衣服不算特长,像那些吹拉弹唱,要是会变个戏法那就更好了。”

“变戏法?俺可不会。”大婶儿在又一次的哄笑中悻悻离去。

“要说咱们村有才艺的,那要数天生爹唱的皮影,想当年那也是……”

“小点声,天生娘在。”

一个小伙刚要侃侃而谈,就被身旁的同伴制止住。娘没有说话,她看了看说话的小伙,又看看我,拉着我快速离开了。娘走得很快,像心里藏着事儿,我的手腕被她攥得有些疼。

“娘!”

“不许再提这件事!”

我拉住娘指了指身后:“咱错过了服装店。”

娘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你瞧娘这记性。”

“娘,要不要告诉爹?”我试探着问道。

“唉……咋说呢,我听你爹唱了二十多年的皮影戏,突然不唱了,我这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娘说这句话时眼角含着泪,“我又担心……”

“担心爹那股子‘气回来,担心他又板着脸。”

“你这小脑袋瓜啥都瞒不住。”娘擦了擦眼泪说,“你长大了,明白娘的心思。”

傍晚,爹一进家门,我就闻到他全身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屑味。饭桌上,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今天做工的事,我安静地嚼着米饭,娘也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爹,我和娘今天路过文化站,那告示板上……”

“我看到了。”爹有意打断我的话,“好好吃饭,大人的事儿你少掺和。”

“我长大了。”这是我头一次敢这么理直气壮地顶撞爹,我赶忙补充一句:“我娘说的。”

爹没说话,他看了看我,又看向娘。娘正瞪着我,嘴里嘀咕着什么。

“天生这孩子也是好心,他想让你去参加县里的百姓春晚。”

“你娘说你长大了。”爹没理会娘,“来!给我唱一段。”

我起身站定,双臂抬平,好像手中握着三根木签。

“唱段什么?”

“唱段你拿手的。”

三人结义在桃园,

白马乌牛谢苍天。

大破黄巾显威名,

屡建奇功表凌烟。

三弟与贼去交战,

定与他人决雌雄。

……

爹的表情从开始的不屑慢慢变成惊讶,最后竟闭着眼靠着椅背,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像在欣赏一位大师的杰作。

一曲唱罢,爹满意地朝我鼓掌,娘还在因为惊叹而半张着嘴巴。

“好個《三英战吕布》,你小子啥时候学会华阴老腔的?”

“大概半年前我偷听您唱过一次,从那时开始,我早晨去后山吊嗓子,下午去河边练唱词。”

“怪不得你最近晒得这么黑。”娘像一位破解了谜案的老侦探。

“天生,这件事我会考虑考虑的。”

我知道,爹口中的考虑还是拒绝。报名的截止日就快到了,爹始终没有参加的想法。我决定主动出击,先替爹报上名,来个先斩后奏。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文化站还没开门,我踮着脚扒着窗户往里瞅。

“你找谁?”

我转过身,是之前那个高个子。这个人的个子真高,我要仰着脖子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给我爹报名。”我仰着头说道。

高个子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爹人呢?”

“他……他有事没来,让我帮他先报上。”

“那不成,报名必须本人亲自来,这是规定。”高个子打开门,我赶紧跟了进去。

“那我要报名。”

“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禁止报名,这也是规定。”

我皱着眉头有些生气,“怎么这么多规定?”

“这都是上级的指示,我也只能照办。”他摊摊手表现出很难办。

“上级是哪儿?”

“看!”他指着墙上的照片,“县城里的电视台。”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人坐车去县城。昨晚我犹豫了很久,才狠下心,砸碎已经攒了五年的存钱罐。清晨我趁爹娘熟睡时,揣着硬币买了一张去往县城的车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最后停在了一个广场上,这个广场比祠堂前的广场还要大。我揣着沉甸甸的硬币下了车,那些硬币在裤兜里哗啦哗啦响着,周围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县城里新鲜事物可真多呀!除了那些比电线杆子还要高的大楼之外,马路上还跑着各种汽车。虽然汽车在我们村已经不是稀奇物件,可一下子能看到这么多,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脑袋瓜随着一辆辆汽车来回摆动。

一辆面包车上走下来几个穿着奇装异服,长着蓝眼睛黄头发的怪人,看着像《西游记》插图上的妖怪。他们背着包,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乖乖地跟着一个头戴红色帽子,手拿红色旗子的女人走进了写着“动物园”的地方。我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一群吃动物的妖怪。

“铃铃铃——”

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铃声,我连忙转身,是一位骑着带篷三轮车的老大爷。他戴着灰色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

“孩子,你要去哪儿?坐我的车带你兜风,五毛钱全城跑!”

“我要去电视台。”

“去电视台干啥?”

在车上我向老大爷诉说着事情的原委。老大爷说他从小是看皮影戏长大的,对皮影戏有种特殊的感情,那是他的童年。我自告奋勇唱了一段《五峰会》,老大爷竖起大拇指直夸我唱得好。

“孩子,到电视台了。”老大爷停在了一处高楼旁。

“给您钱。”我伸手递出五个硬币。

老大爷冲我摆摆手。

“刚刚已经给了,那段皮影戏就是最好的报酬。”老大爷的眼圈红了。“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定要让你爹重新唱响,不能把咱老祖宗的传统给弄丢了!”

我朝他挥手道别,他鼓励我喊道:“加油孩子!我会守在电视机前看你爹的演出。”

我转过身偷偷抹泪,老大爷的鼓励让我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喜爱皮影戏的人。

我刚迈步准备进入大楼,一个穿着像警察服装的矮胖子将我拦住,他长得很像之前的放映员,只是没有胡子。

“小孩儿,你找谁?”他说着一口外地口音。

“我……”我以为他要抓我。“我来给爹报名,参加百姓春晚。”

“你爹人呢?”

“他在家……他有事兒不能来,让我替他报名。”

“小孩儿不可以进,让你家大人来。”他向我做出禁止的手势。

“我讨厌胖子!”我差点说出口。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眼看着机会就在眼前,我趁他背身的时候想一个箭步冲进去,可谁知这胖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我,那力气大得让我动弹不得。

就在我俩僵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这地儿怎么会有人认识我?我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天生……”

身后不远处,一个头戴粉色发卡,身穿白色碎花裙的女人朝我招手,我挣脱出胖子的束缚跑到她面前。

“秀儿姐?”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秀儿姐原来也是跟我爹学唱皮影戏的,唱功很好,爹想认真培养她,后来,她和栓柱哥恋爱了,农村里没有恋爱这一说,一般都是家里订亲,结果,秀儿和栓柱哥私奔了,学戏也半途而废,后来一提到这事,我们都感到遗憾。

“天生!真的是你!你怎么……”秀儿姐看了眼胖子,“跟我到办公室。”

秀儿姐拉着我走进大楼,那矮胖子竟没有任何阻拦。他笔直地站着,还冲秀儿姐敬了个礼。秀儿姐领着我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墙角有个书架,旁边放着桌子,窗台上还养了一盆兰花。

“你这个小机灵鬼,给我讲讲为啥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我向秀儿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秀儿姐沉思了一会儿。

“天生,你待在这别动,我马上回来。”

我端着水杯环顾四周,不禁感叹道:“这屋子里的书可真多呀!”书架上、桌子上、窗台上,就连地上都堆满了书,看来秀儿姐变成了一个有学问的人。

“天生,我刚和台里的领导说了你的事儿。台里的领导非常赞同把皮影戏带回戏台搬到荧幕的这个想法,皮影戏的传承亦是千年传统文化的传承,像你爹这种难得的手艺人更应该大力宣传。”

之前没人看的皮影戏现在竟成了宝贝,既然是宝贝,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秀儿姐紧握着我的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感到很安心,好像时光又回到了数年前。我问秀儿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说当年电视台招聘演艺人员,她凭和爹学的皮影戏唱腔,就应聘进了电视台工作,栓柱哥通过县里的招兵考核顺利进入了部队。秀儿姐问我过得可好,我告诉她关于念儿的事儿,关于五个孩子的哭嫂,还有爹锁在箱子里的皮影。秀儿姐叹了口气,她转而告诉我:“别担心,我来说服你爹。”

车到站了,我领着秀儿姐回到家,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们急忙起身迎了过来。

“你这孩子,这一天跑哪儿去了?”娘看着我身旁的秀儿姐问道,“这姑娘是?”

“是我,婶子,我是秀儿。”

“秀儿?秀儿!”娘感到很震惊。“你咋回来了?”

秀儿姐向娘解释了来由,又讲述了这几年的经历,娘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好。

“婶子,我叔在家吗?”

“他出去做工了,晚一些回来。”娘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爹的说话声:“他娘,看我带啥回来了!”

爹哼着小曲儿进了门,手里拎着一条大鲤鱼。“哟!家里来客人啦!这位姑娘是?”爹上下端详着秀儿姐,“看着有点眼熟。”

“你再好生瞧瞧。”娘补充道。

“长得这么端庄,有点像……秀儿?是秀儿吗?几年不见这姑娘变样了。”爹将秀儿姐邀请进屋,“坐,自己回来的?”

“我和天生一起回来的。”

“天生?”爹疑惑地看着我。

“叔,我长话短说。”

爹像在听一部惊险刺激的评书,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紧锁眉头,一会儿又埋头思索。听完秀儿姐的话,爹沉思了一会儿,他起身将鱼递给娘。

“秀儿,这皮影戏……还有人看吗?”

“叔,我明白您的顾虑,国家现在有了新政策,要弘扬咱老一辈的传统文化,像戏曲、相声、快板、评书,包括您唱的皮影戏,这些都是从古至今一代代传承的瑰宝。国家想保护这些地方传统文化,其实是在保护像您这样的手艺人呐!如果弄丢了您手中的技艺,那些留存的老物件最后就只是个回忆。我还听说咱村的老祠堂要改成戏台子,让皮影戏成为全市的招牌,还能带动咱村的旅游业。”

秀儿姐的话让爹连连点头,爹不禁感叹道:“国家政策好,我也赶上好时候了!”

“叔,天生在车上就哭着告诉我,他也想为皮影戏做点什么。”

“天生。”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你一个人去的县城?”

“嗯。”我点点头,不敢看爹的眼睛。

“一个人去的电视台?”

“还碰见一个讨厌的胖子。”我努力扯开话题。

爹站起身向我走来,缓缓地抬起右手,我以为又要挨揍了,可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天生,爹很惭愧,谁说你做不了什么,难道还有比你一个人去县城,一个人去电视台更勇敢的事儿?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

爹说完就往门外跑,秀儿姐连忙叫住他。

“叔,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戏班子的老伙计,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演出那天,家里一大早就来了好多人,大伙得知皮影班子要上电视,都早早地前来祝贺,娘和我作為家属也被邀请去现场观看。虽然外面下着大雪,可屋子里却暖洋洋的。

一个青年穿过人群急急忙忙地跑进屋子,看样子他一定是有重要的急事。

“胜子,你咋来了?你爹呢?”爹一下子抛出两个问题。

“叔,我爹早晨不小心摔倒了,左胳膊不能动,他让我赶紧来告诉您。”

“严不严重?”爹急切地问。

“没啥大事儿,就是有点疼,需要静养几天。”

“没事就好。”爹长长舒了口气,“坏了!你爹上不了,那谁来跟我搭对手戏啊!”

原本喜悦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屋子里一阵躁动,少了一个人,等于戏班子这几个月白练了。爹蹲在地上闷不吭声,大伙都苦着脸,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天生。”爹突然喊我的名字,“你上!”

“我?”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就是你!”爹拍着我的肩膀,“走,爹带你上春晚!”

“那……我们唱什么?”

“我们就唱《三英战吕布》!”

我像做梦般跟着爹上了春晚的舞台,台上的聚光灯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向下看,台下竟然坐着几百位观众,还有两台黑漆漆的机器对着我。我仿佛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天生,你行的!”爹在我耳旁鼓励着我。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聚光灯熄灭,白幕亮起,我挺起胸膛,气沉丹田。

三人结义在桃园,

白马乌牛谢苍天。

大破黄巾显威名,

屡建奇功表凌烟。

三弟与贼去交战,

定与他人决雌雄。

……

白幕的这一边,是我和爹默契地耍起影儿,白幕的那一边,是观众们阵阵的掌声。我笑了,爹也笑了。我笑着哭了,爹也笑着流泪。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传承的含义,它是喜欢,是爱,是一种坚守,也是一份力量,是那些为了传统文化默默奉献的人,就比如坐在台下的娘和秀儿姐,守在电视机前的老大爷,还有默默读到此时的你们。

我的眼前变得模糊,那三尺白幕好像有了生命,变成了一张魔力飞毯慢慢飘起,飞毯上坐着三个影人儿,那是我和爹,还有过世的爷爷,那飞毯越飞越高,飞过了千家万户,穿越了秀丽山川,冲破云霄,飞向那浩瀚无垠的星河!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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