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东行”与明日朝交涉*
——以万历二十一年的《沈惟敬书帖》为线索
2023-09-11郑洁西罗子玉
郑洁西 罗子玉
一、前言
在明朝抗倭援朝的万历朝鲜战争期间(1592―1598),援朝明军将士与朝鲜领议政柳成龙之间有过不少通信往来,其中由明军将士王必迪等人所撰作的四十五份书帖原件后来被汇辑为《唐将书帖》乾坤两册,是一部非常珍贵的一手域外汉籍文书史料。《唐将书帖》虽然历时四百二十余年,但却幸运地被柳成龙所属的丰山柳氏家族保存了下来。
关于《唐将书帖》,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曾由日本统治朝鲜的“朝鲜总督府”影印出版过,当时的史学名家中村荣孝对之做了录文和解题,但学界对《唐将书帖》并未引起重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学者对之做过实质性的学术探讨。我国学者杨海英近年撰写了《书<唐将书帖>后》(1)杨海英:《书<唐将书帖>后》,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编委会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第七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415—460页。一文,其以《唐将书帖》为线索,证以朝鲜史料和国内的宗谱资料,考察了其中十二位书帖撰作者的相关信息,着重考察了这些撰作者在万历朝鲜战争中的相关史事,复原了四百年前有关这场战争的一些珍贵场景,极富开创意义。但因受限于史料,作者主要对骆尚志、王必迪、吴惟忠、邵应忠等四名南兵将官、教练的考证较为详实,对其他撰作者的考证则相对简略;对四名南兵将官、教练的其他史事挖掘较为全面,对书帖文本内容以及文本中所涉史事的考察则相对简略。
本文主要受《书<唐将书帖>后》一文的启发,以《唐将书帖》中尚未引起学界关注的明朝使者沈惟敬“东行”期间所撰作的一份书帖为线索,尝试探讨万历二十一、二年间明朝与朝鲜、日本之间的一次重要交涉活动。
二、《沈惟敬书帖》与沈惟敬“东行”
《唐将书帖》乾册第十八号是明朝对日外交活动的首席代表沈惟敬写给柳成龙的一份书帖原件。这份书帖有一百个字能够辨识,另有两处文字漫漶残缺难以识别,根据漫漶面积以及文字布局、字体大小,推算这两处均有四字。兹移录其内容如下:
兹者东行,非不才身事。促装数日而未获一好马,纵有数匹,皆残羸不堪,如此冰道难行,恐非事体。欲情布国君,似涉轻亵。辜为告戒,速催好马。幸幸!
侍生沈惟敬拜
外烦一启,再得通事二名应用。前送陪臣,又为更易,今者形类伛偻,不堪为□□□□才干者来。
政府柳老□□□□(2)[明]王必迪等:《唐将书帖》第18号书帖,朝鲜史编修会编:《朝鲜史料丛刊》第4,汉城:“朝鲜总督府”,1934年。
沈惟敬是万历朝鲜战争期间的一个重要人物,其在当时以辩才之长成为明朝对日交涉活动的首席代表,其后又先后以明朝宣谕使、册封副使的身份奉使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在当时的东亚国际关系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历史地位。(3)郑洁西:《沈惟敬的籍贯家世、生卒年日及其早年经历》,载《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年第3期,第63—67页。
《沈惟敬书帖》以楷书书写,字体虽然端庄,但运笔稍显钝拙,左右两边的文字都有向中间倾斜的趋向,显见作者的书法功底并不深厚。《唐将书帖》其他撰作者的题署文字一般位于书帖开头下端或者书帖正文之后,但此帖却位于帖内正文中的空白处,可见其书写时也是较为随意的。书帖中有两处文字漫漶残缺难以辨识,但不影响整体判读。书帖正文分两部分,沈惟敬在第一部分讲朝方提供的马匹“皆残羸不堪”,因为“冰道难行”,骑用劣马无疑会影响行程,所以向朝方需索“好马”,第二部分则要求朝方再配给通事两名,另外还不满于“形类伛偻”的陪臣,希望朝方能够更换有“才干者”。之所以要求多配备两名通事,其一方面当是因为事涉明日朝三方多语种交涉,另一方面恐担心长途远行期间有通事生病不能随行。而陪臣一般指品秩较高的朝鲜大臣,其在明朝重臣、大将或使节到达朝鲜后往往以“接伴使”的名义跟随其行动,沈惟敬要求随带“才干者”的接伴使,其目的显然在于远行之时便于与朝鲜地方政府的接洽之用。需索“好马”方面,沈惟敬曾经考虑过“情布国君”,但又觉得“似涉轻亵”,其实际上是避开朝鲜国王而专请柳成龙帮忙解决。但通事和陪臣事关重大,朝鲜群臣不得擅行调配,所以其请求柳成龙在收到这份书帖后能够出具一份驰启将此事转呈朝鲜国王,由朝鲜国王出面予以解决。沈惟敬在书帖中特地强调其此次“东行”“非不才身事”,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明鲜两国的公事,希望朝方能从大局出发,给予适当解决。
中村荣孝推测《沈惟敬书帖》中的“东行”可能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冬天,目的地则有可能为釜山,但他只提出看法,并未进行任何考辨。(4)[日]中村荣孝:《唐將書帖·唐將詩畫帖解說》,第10页。从字面上看,“东行”当为东向远行,其目的地则有可能为日军曾经盘踞过的平壤、王京(在今首尔一带)或釜山一带,而据“冰道难行”这一气候情况来看,其通信时间应该在严冬之际,但具体是哪一年帖中并无相关信息,一时难以判定,需据现有史料进行考辨。而据朝方的《宣祖实录》等相关史料的记载,可以考见沈惟敬在万历朝鲜战争期间的大致活动情况,知其在朝鲜的“东行”共有如下七次:
第一次。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沈惟敬由明入朝,经义州“东行”至平壤城郊,与据守平壤的侵朝日将小西行长在乾伏山(一作“乾麓山”)下首行交涉。(5)郑洁西、陈曙鹏:《沈惟敬初入日营交涉事考》,载《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86—93页。
第二次。万历二十年十一月,沈惟敬再次由明入朝,经义州“东行”进入平壤城内与小西行长再行交涉。(6)郑洁西、陈曙鹏:《沈惟敬初入日营交涉事考》,第86—93页。
第三次。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沈惟敬随提督李如松的征剿大军经义州“东行”至平壤城下,亲历正月初八日的平壤大捷。(7)郑洁西:《跨境人员、情报网络、封贡危机:万历朝鲜战争与16世纪末的东亚》,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88—189页。
第四次。万历二十一年三月、四月,因小西行长提出议和请求,沈惟敬受首任朝鲜经略宋应昌的委派,多次“东行”往返于侵朝日军所据守的王京,随后以明方人质的身份被日军裹挟“东行”南下釜山。(8)张子平:《万历援朝战争初期明日和谈活动的再探讨——以万历二十一年的“龙山谈判”为中心》,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7—28页。
第五次。万历二十一年闰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月底,沈惟敬再受经略宋应昌委派,经王京“东行”至釜山一带的日军军营(因该日军军营地连熊川县和釜山镇,故有“熊川营”和“釜山营”两称)索要丰臣秀吉降表。(9)《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癸未,《李朝实录》第27册,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698页。《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庚寅,第703页。《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朝鲜史编修会编:《朝鲜史料丛刊》第7,汉城:“朝鲜总督府”,1935年。
第六次。万历二十三年(1595)四月,沈惟敬奉明神宗敕谕,经王京“东行”至釜山一带,向屯聚该处的驻朝日军宣谕明神宗册封丰臣秀吉的敕命,并要求日军作速撤兵回国。(10)[韩]孙成旭:《壬辰战争期间册封使李宗城逃亡再考》,载《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85页。
第七次。万历二十五年(1597)二月,因为册封丰臣秀吉的失败,沈惟敬暂留王京,后奉明神宗圣旨自王京再次“东行”至釜山一带与日军继续交涉。(11)《宣祖实录(第三)》卷85,宣祖三十年二月丙戌,《李朝实录》第廿九册,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28—29页。参见郑洁西、杨向艳:《万历二十五年的石星、沈惟敬案——以萧大亨<刑部奏议>为中心》,载《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3期,第136页。
在沈惟敬七次“东行”活动中,第一次发生在八月仲秋,第四次则在三月、四月春夏之交,第六次在四月初夏,第七次在二月仲春,都不是朝鲜“冰道难行”的严冬时节,故《沈惟敬书帖》不可能撰作于这四次“东行”期间。沈惟敬第三次“东行”时在正月初春,朝鲜南部无疑已经悄然入春,朝鲜北部则仍有可能尚处于“冰道难行”的严冬时节,但沈惟敬此次“东行”并非远行,亦非单独的个人行动,而是随提督李如松的征剿大军同行往攻平壤,其没有单独向朝鲜方面索要好马、通事、陪臣的必要,故《沈惟敬书帖》也不可能撰作于此次“东行”期间。沈惟敬的第二次和第五次“东行”分别发生于十一月和闰十一月、十二月,确实都是朝鲜“冰道难行”的严冬时节,从气候状况来看,《沈惟敬书帖》撰作于这两次“东行”期间的可能性相对较大。
再按沈惟敬的第二次“东行”,其此次“东行”系前一次“东行”的后续,沈惟敬在之前的首次“东行”中仅仅“率家丁三四人”“奋不顾身”地直入“剑光如雪”的日军军营,说动小西行长五十日不出城池,(12)[朝鲜王朝]柳成龙:《西厓先生文集》卷16,《记壬辰以后请兵事》,《韩国文集丛刊》第72辑,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07页。堪为豪壮之举,得到了朝鲜举国上下的一致赞叹(13)[朝鲜王朝]朴东亮:《寄斋史草》下,《壬辰日录》,朝鮮古書刊行會編:《朝鮮群書大系》正第12,《大東野乘》卷52,東京:朝鮮古書刊行會,1910年,第301页。,逃窜到明鲜边境义州的朝鲜国王甚至不顾其自身困境向其赠送亲骑的“内厩马”以示感激,(14)《宣祖实录(第一)》卷30,宣祖二十五年九月丙寅,第379页。故朝方在沈惟敬此次“东行”中肯定会尽力配合而绝无故意刁难的可能。再者,此次“东行”的目的地为平壤,离义州仅四百余里,沈惟敬此行自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十九日由义州出发,六天后的二十五日即抵平壤城下,(15)《宣祖实录(第一)》卷32,宣祖二十五年十一月丙戌,第416页。单从马匹供应角度来看,理应由明朝方面负责,其并无向颠沛流离的朝鲜流亡朝廷索要的必要,且朝鲜朝廷当时在通事、陪臣等人力方面的资源亦极度匮乏,故《沈惟敬书帖》也很难具备撰作于此次“东行”期间的可能性。
《沈惟敬书帖》惟有可能撰作于其远赴釜山一带的熊川营索要丰臣秀吉降表的第五次“东行”期间。在此次“东行”中,沈惟敬自万历二十一年(1593)闰十一月初三日入王京,(16)《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癸未,第698页。逗留至初十日面会朝鲜国王,随后即行南下,(17)《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庚寅,第703页。途中耗时近一个半月后,最终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抵达熊川营。(18)《事大文軌》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沈惟敬此行时际隆冬,天寒地冻,道阻且长,其从辽东走到王京已有不少消耗,而早已还都王京的朝鲜朝廷元气有所恢复,人力、物力相对充实,其无疑能够给予沈惟敬较为充分的补给,沈惟敬在此地向朝方索要好马合乎情理,而通事的拨付与陪臣的更换都需要获得朝鲜国王的允准,所以推断这份书帖应该就撰作于当年闰十一月初三日至初十日沈惟敬在王京与朝方交涉的这数天之内。
三、沈惟敬“东行”的原因
关于沈惟敬此次“东行”的原因,经略宋应昌在万历二十一年(1592)十二月的一道奏疏中解释为其遵兵部之议差遣沈惟敬到日军军营“讲论封贡”,(19)[明]宋应昌撰,郑洁西、张颖点校:《经略复国要编》卷13,《慎留撤酌经权疏》,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75页。但当时留驻朝鲜的明军副总兵戚金却说“经略、提督……使俺往于大丘,待沈惟敬来,同时下去于庆尚道,入于贼中,见倭降表,然后撤兵入归”(20)《宣祖实录(第一)》卷44,宣祖二十六年十一月戊辰,第684页。,可见宋应昌派遣沈惟敬“东行”的真正目的是向日方索要丰臣秀吉的“降表”。
事实上,宋应昌早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初双方刚开始正式议和时就向日方提出了“尽还朝鲜故土,并还两王嗣以及陪臣等,归报关白上章谢罪”(21)[明]宋应昌撰,郑洁西、张颖点校:《经略复国要编》卷7,《宣谕平行长》,第218页。三个条件。结果到了当年六月,沈惟敬从釜山带日本使者内藤如安前来请求封贡时,果真带来了一份《倭酋奏本》(22)《宣祖实录(第一)》卷41,宣祖二十六年八月甲申,第617页。。这份《倭酋奏本》与两百多年前成文的日本征西将军怀良亲王上呈明太祖的《戒严王思行成表》(23)《明太祖实录》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朔,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1755页。《戒严王思行成表》全文见录于[明]李言恭、郝杰编撰,汪向荣、严大中校注:《日本考》卷5,《文辞·戒严王思行成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1—234页。相似度极高,其以《戒严王思行成表》为蓝本,但换用了《戒严王思行成表》中的部分词句、个别人名重新点缀而成,名义上以“臣”自称向明朝请和,却妄论“岂中华而有主,焉夷狄而无君”“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臣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大有与明朝分庭抗礼的架势,其在文末提出“不如罢刀兵,而讲和为上”“年年来进,岁岁来朝”,实际上要求通过停战与明朝确定年年通贡关系。
明太祖严斥《戒严王思行成表》“词语不诚”(24)《明太祖实录》卷105,洪武九年四月甲申朔,第1755页。,这份《倭酋奏本》自然也免不了同样的问题。朝方就认为这份《倭酋奏本》原自“中原出来小记”,完全不合明方规制。(25)《宣祖实录(第一)》卷41,宣祖二十六年八月甲申,第617页。所以宋应昌根本不可能将这份《倭酋奏本》转呈明神宗,故其后来又派都司谭宗仁再入熊川营,向负责对明交涉的日将小西行长索要合乎规制的“大阁殿下(丰臣秀吉)表文”,并要求日军“收兵对马”。(26)《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甲申,第699页。但小西行长却拒绝以谭宗仁为交涉对手,其于当年十一月十五日致信沈惟敬,要求沈惟敬亲自出马到熊川营议处此事。小西行长在信中指责沈惟敬在此前的议和交涉活动中多有“违约”先例,列数其七次“言变”,特别不满于明朝将其派出的讲和使者“小将飞驒守”即内藤如安长期留置在王京、平壤却不送往北京,使得交涉“徒送光景”而毫无进展。而明朝此次只派都司谭宗仁来索要丰臣秀吉降表,沈惟敬却又不亲来相见,不符合日本“克始克终”的“道法”,声称沈惟敬若不亲来,威胁日方“出兵马者必矣”。至于丰臣秀吉的表文,“除麾下之外,别度与谁”,只能相授给沈惟敬,故其扣留谭宗仁,要求沈惟敬速来当面“相议”。(27)《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甲申,第698—699页。
可知,沈惟敬此次“东行”,既奉了宋应昌的军令,又应对了小西行长的来函。
四、朝鲜对沈惟敬“东行”的态度及其应对
沈惟敬此次“东行”确如其在书帖中所言“非不才身事”,是迫不得已的奉命之行。作为明朝的藩属国和战争的当事国,朝鲜无疑具有协助沈惟敬“东行”的天然义务,但其在好马、通事、陪臣三方面似乎都没有做出合理应对,这使得沈惟敬落处尴尬境地。沈惟敬肩负使行重任,朝方本来应该礼待有加,但却如此漫不经心,显然事出有因。
事实上,其他明军将士到达王京后,朝鲜国王一般都会在第一时间予以接见,但沈惟敬到达王京后,朝鲜国王却迟迟不肯接见,其故意冷落的迹象已经相当明显。
沈惟敬遭到冷遇恐怕与朝鲜反对议和的一贯态度有关。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以降,明日双方开始正式议和,但朝鲜一直持强烈反对态度。沈惟敬因为以明方首席对日交涉代表的身份介入了这场明日议和活动而遭朝方厌恶,其在朝鲜的评价急转直下,由原先被盛赞的“何状男子,做如此事业”(28)[朝鲜王朝]朴东亮:《寄斋史草》下,《壬辰日录》,第301页。,一下子蜕变为被朝鲜举国上下一致指责和唾弃的“奸人”(29)沈惟敬的“奸人”之诟反复出现于《宣祖实录》中,如宣祖二十六年五月己卯、七月戊午,宣祖二十七年二月丁巳、六月甲子等诸条均有记录,在此不一一指陈。和“贼”(30)《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乙酉,第700页。。沈惟敬此次“东行”就发生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之下,其接下来的对朝交涉极其不受待见。当年闰十一月初三日,沈惟敬将入王京之际,先派通事李愉去通声气,告知朝方其活动计划,有求见朝鲜国王的意向,希望对方能够妥为善处。朝鲜国王的反应却颇为失态,其对于沈惟敬此行“极为痛愤”,只令备边司“察处”,自己则持回避态度。(31)《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癸未,第698页。朝鲜的承政院、弘文馆、备边司三个相关部门都认为朝鲜国王的情绪表露太过明显,建议其对沈惟敬予以适当接待,但国王却只是派人“一问安”后“更不问安”,遑论予以接见。沈惟敬本人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其亦托病不出。承政院、弘文馆、备边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认为朝鲜国王此举不妥,反复向其施压,建议其尽早接见沈惟敬。朝鲜国王最初回复承政院称“频频问安可也”,只想将就应付一下沈惟敬的“已病”,打算派人“频频问安”,却丝毫不提接见之事。弘文馆认为沈惟敬此行“机关尤大”,备边司也认为朝鲜国王对其他明军将领都亲自接见,“而此独不接,形色太露”,希望朝鲜国王不要在礼节上太过敷衍,能对沈惟敬待之以礼。但朝鲜国王以“大义”为托词严加拒绝,要求备边司再行合议提出其他方案。备边司合议后仍然认为朝鲜国王对沈惟敬应马上予以接见,但与此前提法有所不同的是,其以“主和者经略、提督,此则特被驱使往来者耳”为解,尽量将朝鲜国王的不满情绪转移到沈惟敬背后的真正“主和者”经略宋应昌、提督李如松身上,最终说动朝鲜国王,使其答应“勉强从之”。(32)《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乙酉,第699—700页。朝鲜国王最终在闰十一月初十日接见了沈惟敬,以较低规格的“茶礼”做了接待。双方仅就此行情况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而已。(33)《宣祖实录(第一)》卷45,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庚寅,第703页。
沈惟敬求见国王一面尚且如此之难,要让朝方在好马、通事、陪臣三方面做出较为合理的应对显然绝非易事。柳成龙和朝鲜国王具体如何应对《沈惟敬书帖》,因未见其他相关记录而不得其详,但从后续情形或可窥豹一斑。沈惟敬此次“东行”的通事史籍所载仅见李愉一人,其所希求的“再得通事二名”恐遭朝方驳回,沈惟敬的接伴使最终是金润国,其声望不显,《宣祖实录》中亦鲜有其活动记录,也很难说得上是有“才干者”。沈惟敬在索求“好马”问题上虽然有意避开朝鲜国王而专请于柳成龙,但柳成龙行事的背后很有可能会有朝鲜国王的意向。沈惟敬面见国王后即行南下,途中耗时近一个半月,最终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方才抵达熊川营。(34)《事大文轨》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时际隆冬,确实“冰道难行”,但王京至釜山约千里路程,倘有好马,耗时当不至如此之久,可见朝方给沈惟敬配备的马匹也未必说得上是好马,(35)沈惟敬拿到丰臣秀吉降表后只耗时半月左右即抵王京,可见日方给沈惟敬配备的马匹明显要好过朝方。其甚至有马匹中途倒毙而不得不徒步前行的可能。《沈惟敬书帖》收效甚微,朝方在沈惟敬致帖后似乎并未作出合理应对,反而仍有故意给他设置某些障碍的嫌疑。
五、围绕丰臣秀吉降表的明日朝交涉
虽然沈惟敬在与朝方的交涉上不甚顺畅,但其在随后与日方的交涉上却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很快就在次年(1594)正月二十日前拿到了丰臣秀吉写给明神宗的一份表文。(36)《事大文轨》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回咨(万历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为论述方便起见,先移录其内容:
万历二十一年十二月日,日本前关伯臣平秀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上言称谢者。伏以上圣普照之明,无微不悉;下国幽隐之典,自求则鸣。兹沥卑悰,布干天听。恭惟皇帝陛下,天佑一德,日靖四方。皇建极而舞干羽于两阶,圣武昭而来远人于万国。天恩浩荡,遍及遐迩之苍生;日本献微,咸作天朝之赤子。屡托朝鲜以转达,竟为秘匿而不闻。控诉无门,饮恨有自。不得已而构怨,非无谓而用兵。且朝鲜诈伪存心,乃尔虚渎宸听;若日本忠贞自许,敢为迎刃王师?游击沈惟敬忠告谕明,而平壤愿让;丰臣行长等输诚向化,而界限不逾。讵谓(37)“讵谓”原作“诈谓”,不通。“诈”与“讵”形近易误,当为传抄或刊印之误,径改。朝鲜反间,构起战争,虽致我卒死伤,终无怀报。第王京惟敬,旧章复申,日本诸将,初心不易。还城郭,献刍粮,益见输诚之悃;送储臣,归土地,用伸恭顺之心。今差一将小西飞驒守,陈布赤心,冀得天朝龙章恩赐,以为日本镇国恩荣。伏望陛下,廓日月照临之光,弘天地覆载之量,比照旧例,特赐册封藩王名号。臣秀吉,感知遇之洪休,增重鼎吕;答高深之大造,岂爱发肤?世作藩篱之臣,永献海邦之贡。祈皇基丕着于千年,祝圣寿延绵于万岁。臣秀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以闻。(38)《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李朝实录》第廿八册,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第22页。这份降表在《宣祖实录》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其文字准确程度不如这个版本,但篇首的成文时间细化到了“万历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见《宣祖实录(第二)》卷51,宣祖二十七年五月辛丑,第78页。
丰臣秀吉的这份表文在明朝和朝鲜文献里被称为“降表”,不过在《大明会典》中未见“降表”之说,按照书写格式,其实际上应归入“谢恩表文”一类,(39)《大明会典》卷75,《表笺仪式》,《续修四库全书》第7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75—378页。但明方将之看作“降表”,学界亦通称之为“丰臣秀吉降表”,故本文仍采其说。这份降表以骈体文撰作而成,先以“日本前关伯臣平秀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上言称谢者”开篇,继用“伏以……恭惟皇帝陛下……”等套语分述情由,末以“臣秀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以闻”等辞句束尾,完全符合《大明会典》规定的“谢恩表文”的文辞和格式。(40)《大明会典》卷75,《表笺仪式》,第375—378页。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文书档案图鉴》,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32页。降表内容主要涉及朝鲜的战争责任和日本的请封求贡两个方面。其中战争责任方面,降表称日本有意请托朝鲜向明朝转达其“献微”以“作天朝之赤子”的诚意,但朝鲜却“秘匿而不闻”,使得日本“控诉无门,饮恨有自”,其出兵侵略朝鲜系出“不得已而构怨”“非无谓而用兵”;其后又因朝鲜的“诈伪存心”和“反间”而造成了日本与明朝之间的“误战”。在这份降表中,日本是不敢“迎刃王师”的“忠贞”之国,丰臣秀吉是“输诚向化”的“恭顺”藩臣,作为战争发起方的日本不但将身上的战争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反而严厉谴责起朝鲜的战争责任来。显然,这份降表构思精巧,立意深刻,一方面毫不吝惜对明朝的溢美赞誉之辞,另一方面完美地塑造了日本的“输诚向化”“陈布赤心”的“忠贞”“恭顺”形象,但对朝鲜却极尽丑化、污蔑之辞,将其描绘为“诈伪存心”“反间”为谋的刁劣形象。丰臣秀吉降表赞誉明朝,美化自身,贬恶朝鲜,有着拉近日本与明朝关系,分化明朝与朝鲜关系的明显用意,其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较为成熟的外交战略思维,其对明交涉在字面上下足了功夫。
除了文辞和格式,丰臣秀吉降表在捺印和封缄方面也合乎明朝规制。按《大明会典》的规定,表文正文需有两处捺印,一处为领述语上方所贴的黄帖(上书“进上谢恩表文”)下方,一处在表文文末“年月日”位置上,其具有防伪功效。按小西行长在后来写给第三任朝鲜经略(以蓟辽总督兼任)孙鑛的禀帖中称丰臣秀吉降表的“文书印信,岂容假借”(41)[明]慎懋赏:《四夷馆记(中)》不分卷,《答蓟辽孙总督》(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玄览堂丛书》2辑21,台北:正中书局,1985年,第182页。,可见这份丰臣秀吉降表确有正规的“印信”。据米谷均的研究,丰臣秀吉在当时写给“高山国”(即今台湾)和吕宋总督的国书中所用的“印信”为“丰臣”两字图章,(42)[日]米谷均:《豊臣秀吉の「日本国王」冊封の意義》,[日]山本博文、堀新、曽根勇二編:《豊臣政権の正体》第10章,東京:柏書房,2014年,第287—288页。推测这份丰臣秀吉降表所用的“印信”有可能也是这枚“丰臣”图章。此外,明朝规定“(表文)封皮上用黄帖,上所书如前,黄帖下用印,印下写‘具官臣某上进谨封’,于‘上进谨封’字上用印”(43)《大明会典》卷75,《表笺仪式》,第379页。,可知表文需封缄保密,其在上呈皇帝之前对外界并不公开。丰臣秀吉降表无疑应该遵循这个规定,其表文外当有“封皮”,并用“黄帖”密封,“黄帖”上所写的文字,按规制以及这份降表开篇的文字内容,应该是“日本前关伯臣平秀吉上进谨封”十三字,捺印的位置则当在“上进谨封”四字上。
尽管有封缄保密规定,沈惟敬的接伴使金润国仍然通过非常规手段很快就将丰臣秀吉降表的内容誊抄驰报朝鲜国王。(44)《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页。降表中的措辞无疑令朝鲜国王心生反感,其对承政院称“此书如我国人文法”,从文辞角度怀疑此表的真实性问题,承政院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称“此文法体制,明非倭奴所为,我国与天朝人所为,则似难的指矣”(45)《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页。,认为表文文法精当、体制合规,绝非日本人所能撰作,有朝鲜人或明朝人帮忙假作的可能。朝鲜朝廷后来还在二月十二日的朝会上专就丰臣秀吉降表的真伪问题进行了讨论,提出了“我国科举人所制”“被掳儒生所为”“汪鸣胡辈作之”三种“假表”之说。(46)《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辛酉,第23页。
在此次朝会后不久,朝鲜国王派出了以许筬为代表的陈奏使节团远赴北京交涉,专以“攻破沈惟敬所赍倭表假作之情”(47)《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癸酉,第29—30页。。其在上呈明神宗的《倭情奏文》中称:
其所谓降表,非臣所目睹,未知作何辞说,而但既称秀吉已还国都,则其往取赍返,直在两旬之内,又何其速耶?(48)《事大文轨》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
朝鲜国王虽然早已因为金润国的驰启获悉了丰臣秀吉降表的内容,但其在《倭情奏文》中却执称自己并未看到降表,不知道表内“辞说”,对降表内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避免就其内容发表任何见解,但却在降表的收取时间上大做文章。其认为丰臣秀吉当时已经回到深处腹地的“国都”而并不在朝鲜对岸的名护屋,沈惟敬派人去京都“往取赍返”只在二十天之内,速度过快,难以令人信服。
朝鲜国王在《倭情奏文》所用的“往取赍返”四字确实很有一番用心。事实上,朝方在当时所得到的相关情报并无沈惟敬到达熊川营后派人去京都“往取”降表的说法。在当年正月,沈惟敬接伴使金润国专门就索要丰臣秀吉降表之事给朝鲜国王上过一道驰启,该驰启被套引于朝鲜国王在当年二月同时写给辽东巡抚、巡按、蓟辽总督、辽东都司的一份《回咨》,其称“参将沈上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进入贼营,本年正月二十日回还,二十四日到八莒县。臣访得贼酋递呈表文,待候封贡”(49)《事大文轨》卷8,《回咨(万历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显然与《倭情奏文》里的“往取赍返”之说发生了龃龉。可知,沈惟敬在当时并未派人去京都“往取”降表,降表系由丰臣秀吉直接向沈惟敬逗留所在的熊川营“递呈”。沈惟敬的通事李愉在当时上呈庆尚道观察使韩孝纯的呈文中也称“贼酋秀吉”先在“国都”“修降表”,然后派人“递送熊川县贼营参将下处”,(50)《事大文轨》卷8,《倭情奏文(万历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只有表文的“递送”之说而并无“往取赍返”之说。韩孝纯接到李愉呈文后专门写了一份驰启,将李愉提供的情报转呈朝鲜国王。所以朝鲜国王所收到的两份关于丰臣秀吉降表传递情况的情报都是“递送”之说,而绝非“往取赍返”之说,但其在上呈明神宗的《倭情奏文》里却将之擅改为“往取赍返”之说,无疑在为力主“假表”之说张本。日方有意用丰臣秀吉降表分化明鲜关系,朝鲜国王虽然已经得到了这份降表的誊文,却又不能在明神宗面前点破,其只能回避对降表内容发表任何见解,尽量在其收取时间上做出文章,以“假表”之说干扰明日交涉。朝鲜国王《倭情奏文》里的这一细节确有深意。
除了派许筬去北京陈奏“倭表假作之情”,朝鲜国王还试图以近乎“拘执”的形式“挽留”沈惟敬,故意让其“处处留滞”,不能“疾驱而去”,使明朝不致因为丰臣秀吉降表的快速传递而过早下达册封丰臣秀吉决议,为其申诉降表的“假表”之说争取时间。(51)《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己未,第23页。但许筬使节团使行途中受明方压力而被停行,(52)《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甲戌,第30页。明神宗最终没有收到朝鲜国王的这份奏文。
关于丰臣秀吉降表,北岛万次曾对之做过介绍,指出其内容的四方面要点,猜测该降表是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合谋的伪作,而此事秘不外宣,只有小西行长和沈惟敬两人知道。(53)[日]北岛万次:《壬辰倭乱における二つの和議条件とその風聞》,[日]北岛万次、孙承哲、桥本雄、村井章介编著:《日朝交流と相克の歴史》,东京:校仓书房,2009年,第270页。但其并未提供相关证据,立论理由尚需进一步完善。而这份降表的日方当事人小西行长在后来写给经略孙鑛的禀帖中则称“(来)书内又疑先日表文不真,似为过当”,信誓旦旦地表示“有国有君有礼有法者,文书印信,岂容假借,理无假借,复何辨哉”,(54)[明]慎懋赏:《四夷馆记(中)》不分卷,《答蓟辽孙总督》(万历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日),第182页。坚决咬定丰臣秀吉降表为真,又给这份降表的真伪问题平添了一层迷雾。总之,丰臣秀吉降表究竟是北岛万次所猜测的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合谋的伪作,还是朝鲜所认为的小西行长所撰作的“假表”,抑或是小西行长在事先获得丰臣秀吉授权后的“代作”,甚或是沈惟敬接伴使金润国、通事李愉所说的系由丰臣秀吉自京都“递送”而来的“真表”,因为相关史料不够充足,目前尚难判定。但对沈惟敬来说,其在当时确实完成了宋应昌交给他的索要丰臣秀吉降表的任务。
那么,沈惟敬带回来的这份丰臣秀吉降表后来下落如何?明朝对之又是如何处理的?
沈惟敬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正月二十日携带丰臣秀吉降表离开熊川营,其行前应当得到了日方的补给,途中仅耗时半个月即抵王京。(55)《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丁巳,第20页。降表的文本内容最先由沈惟敬接伴使金润国誊抄驰报朝鲜国王,(56)《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庚申,第22页。沈惟敬本人亦很快向明廷“传示倭表”,(57)按规定,表文撰作者在上表时还需出具一份名为“手本”的副本,文字内容与正本一样。沈惟敬事先向明廷“传示”的“倭表”很有可能是日方出具的“手本”。参见《大明会典》卷75,《表笺仪式》,第379页。表文副本至迟在当年三月传到北京。(58)[明]杨廷撰:《顾襄敏公年谱》,万历二十二年甲午三月,《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52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287页。兵部尚书石星在获悉拿到丰臣秀吉降表消息后马上上疏明神宗,建议让日使内藤如安赍捧降表入京接受译审。明神宗最初也允准了此议,之后由兵部移咨经略顾养谦,再由顾养谦下发宪帖给辽东都司责令执行此事,辽东都司则随后移咨朝鲜国王督促其配合。(59)《事大文轨》卷8,《都司恭报倭情咨(万历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但内藤如安的快速进京方案很快又因为明神宗罢行封贡之议而未能实施,降表正本在送达辽阳后仍然留滞不进。
事实上,丰臣秀吉降表在明日朝交涉中固然重要,但其仅仅停留于字面形式,驻朝日军的动向仍然在实质上牵动着东亚的整体局势。新任经略顾养谦获悉降表后的第一反应是要求日方即刻做出撤军的实际行动,其马上派游击周弘谟远赴釜山督促小西行长撤走全部日军。(60)《宣祖实录(第二)》卷48,宣祖二十七年二月壬申,第29页。在日军未做出实际撤兵行动之前,明廷内部仍有反对呼声,内藤如安进京方案首先在当年四月遭到了御史张允升等人的反对,(61)《明神宗实录》卷272,万历二十二年四月己酉朔,第5043页。继后在五月,来自福建的关于日本仍然企图进犯大明的负面情报传入北京,引起了明朝群臣的强烈反感,在明廷的九卿科道会议上,群臣多主“止绝封贡”之论,(62)《万历邸钞》,万历二十二年四月,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第829—830页。即使原先力主和议的经略顾养谦亦上题建议“倭使小西飞不必复审,表文亦不必至京”(63)[明]杨廷撰:《顾襄敏公年谱》,万历二十二年甲午六月,《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52册,第290页。,明神宗最终收回成命,下令罢行封贡之议,(64)《吏文誊录》四,《朝鲜国王准来咨该为倭情事(万历二十二年十一月)》,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原稿本。《万历邸钞》,万历二十二年四月,第830页。关于当时明神宗罢行封贡之事,参见三木聪:《万暦封倭考(その一):万暦二十二年五月の「封貢」中止をめぐって》,《北海道大学文学研究科紀要》第109号,2003年,第40—100页。将丰臣秀吉降表随同内藤如安暂时留置在了辽阳。
但至时隔四个月之后的当年九月,明神宗却收到了朝鲜国王上呈的一道为丰臣秀吉题请封贡的奏本。(65)《明神宗实录》卷277,万历二十二年九月己丑,第5127—5128页。此奏是朝鲜国王迫于经略顾养谦胁迫而提出,其并无“为倭夷请封”的自主意向。参见李光涛:《万历二十三年封日本国王丰臣秀吉考》,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7年,第76—124页。这道奏本谓“倭贼等候封贡”属实,申诉本国“财已竭矣,力已殚矣”,难以自行为谋,担心封贡不成后有可能出现日军再次侵略朝鲜的“决裂之祸”,希望明朝对驻朝日军或施以征剿,或予以羁縻,两者必取其一,以保朝鲜安全。(66)《吏文誊录》四,《辽东都指挥使司为倭情事(万历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日)》。但明朝在当时已经决议撤兵回国,“征剿”并无可能,实际上可行的只能是“羁縻”之策,所以明神宗看到这道奏本后直言“朝鲜国王为倭夷请封以保社稷”,认定朝鲜国王是在为丰臣秀吉奏请“封贡”,因此决定重开对日交涉,(67)《明神宗实录》卷277,万历二十二年九月己丑,第5127—5128页。其在十月二十三日允准兵部覆题“许其予封”,(68)《明神宗实录》卷278,万历二十二年十月丁卯,第5145—5146页。其后又马上派人到辽阳招引内藤如安赍捧丰臣秀吉降表进京接受译审以确定许封事宜。因为原来强烈反对对日和谈的朝鲜国王亦为丰臣秀吉题请封贡,使得明朝不得不马上重新考虑东亚战和局势问题,其随即重开对日交涉,孙鑛奉明神宗圣旨以及兵部咨文,委派千总官李荣春于当年十一月十六日起程将内藤如安一行护送进京。(69)[明]孙如洵辑:《姚江孙月峰先生文集》卷2,《钦奉圣谕疏》,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3辑第91册,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51页。丰臣秀吉降表滞留辽阳长达半年之久,最终随内藤如安一道被带入北京。明朝朝廷接受丰臣秀吉降表的目的主要在于从文辞和格式上确定丰臣秀吉“恭顺无他”(70)《事大文轨》卷12,《都司钦奉圣旨先许倭封(万历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将之作为做出册封决议前的一个必要程序。
丰臣秀吉降表是明日朝交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除了需索方明朝和提供方日本,另一当事方朝鲜也介入其中,三方就该问题展开了一系列的交涉和博弈。降表问题反映了当时明日朝交涉的复杂情况,其对明朝最终做出册封决议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六、结语
本文以《唐将书帖》中的《沈惟敬书帖》为线索,探讨了万历朝鲜战争期间明朝与朝鲜、日本在万历二十一、二年间(1593―1594)的一次重要交涉活动。《沈惟敬书帖》中所见的“东行”,指的应该是沈惟敬七次“东行”活动中的第五次,时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闰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月底。沈惟敬在当时奉令经王京“东行”至熊川营索要丰臣秀吉降表。朝鲜作为明朝的藩属国,无疑有义务协助沈惟敬此次“东行”,但因其强烈反对议和的态度,所以无论是在好马、通事还是陪臣的问题上,都没有为之做好相应的合理安排,这使得沈惟敬落处尴尬境地。沈惟敬为此写了这份书帖给柳成龙,希望其能向朝鲜国王驰启代为斡旋,但收效甚微,朝鲜国王似乎在有意给沈惟敬此次“东行”设置某些障碍。沈惟敬在之后与日方的交涉上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顺利拿到了丰臣秀吉的降表。这份降表赞誉明朝,美化自身,贬恶朝鲜,有着分化明朝和朝鲜两国关系的意图,朝鲜国王随之提出了“假表”之说,并马上向明朝派出陈奏使节团。丰臣秀吉降表在明日朝交涉中固然重要,但其仅仅停留在字面形式上,驻朝日军的实际动向仍然在实质上牵动着东亚的整体局势。降表在送达辽阳后因为明朝罢行封贡的决议被暂时留置在当地而未能顺利送达北京,在当时并未发挥出相应的作用。时隔四个月之后,因为朝鲜国王上呈的一道为丰臣秀吉题请封贡的奏本,明神宗下旨表明许封意向,明朝重开对日交涉,丰臣秀吉降表最终随内藤如安被传送入京,对明朝最终做出册封丰臣秀吉决议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沈惟敬书帖》只是四十五份“唐将书帖”里的一份,其文虽短,但作为一手文书史料,其所涵盖的历史信息却相当准确而且丰富。以这份书帖为线索,通过对其文本内容的分析以及所涉史事的考证,可以近乎完整地还原万历朝鲜战争期间的这次重要交涉活动以及相关各方的利益博弈关系。
近年来,随着域外汉籍研究领域的不断拓展和东亚史研究的逐渐升温,越来越多的一手域外汉籍史料被发现和被利用,《沈惟敬书帖》只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发现、收集和整理这些史料,挖掘其深层次内涵,能补中国史籍记录之不足,有助于学人考辨历史细节,对进一步深入开展相关研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