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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针路簿方言词语解读:数百年未解之谜

2023-07-25王亦铮王连茂

海交史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航海方言词语

王亦铮 王连茂

一、闽南针路簿方言词语浅识

如所周知,我国对针路簿之类民间航海文献的相关研究,乃发端于两部闽南针路簿的发现与出版。这两部收藏于英国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名为《顺风相送》与《指南正法》的旧抄本,上世纪30年代被中国学者向达抄录回国,后经校注合刊为《两种海道针经》,于196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据考证,两书约分别成于16世纪与18世纪初期(1)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序言”,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4页。,是“中国流传至今最早最完整的针路簿”,也是“研究明清之际中国航海术和海外交通、贸易史的重要文献”(2)焦天龙总编:《针路蓝缕——牛津大学珍藏明代海图及外销瓷》,香港:中华书局,2015年,第58页。。

是书之出版,不仅使此类民间文献的价值得到充分的肯定,也为中国航海史研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向达先生为此书撰写的《<两种海道针经>序言》以及对中外地名所做的考释,也被视为这一新领域研究的典范之作。

半个多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十余年,学界由此兴起的相关研究更形成热潮,成果颇丰。陈佳荣、朱鉴秋主编的《中国历代海路针经》(3)陈佳荣、朱鉴秋主编:《中国历代海路针经》,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2016年。和刘义杰的专著《〈顺风相送〉研究》(4)刘义杰:《<顺风相送>研究》,大连: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2017年。,堪称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与此同时,在国内以及国外图书馆,又相继发现了一批不同类型的珍贵文献,也很值得关注。除了数量繁多的针路簿、更路簿抄本外,还有极为罕见的单幅彩色航海图和以图为主附有中文注记的航海图册等,均为这一航海史宝库增添了重要的资源。如有69幅墨线图加注文的章巽《古航海图考释》(5)章巽:《古航海图考释》,大连: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2017年。、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收藏的单幅彩色《明代东西洋航海图》(6)该图由《海交史研究》最先刊发于2011年第1期,同期并刊登钱江撰写的《一幅新近发现的明朝中叶彩绘航海图》一文,第1—31页。、耶鲁大学斯德林纪念图书馆收藏的有122页中文图说的《清代东南洋航海图》图册(7)钱江、陈佳荣:《牛津藏〈明代东西洋航海图〉姐妹作——耶鲁藏〈清代东南洋航海图〉推介》,载《海交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1—101页。。这些新发现最让人惊喜的是,经权威学者考证,牛津航海图与耶鲁航海图册所透露的种种信息,均可认定为出自闽南方言区的作品;而1956年章巽先生在上海旧书摊购得的清代古航海图册,其注记的所有地名写法与方言词语,笔者均已从清代泉州针路簿找到对应的例子,同样证实系闽南外流之物。所有这些,无不彰显闽南民间航海文献的发达与多样化,及其重要的历史价值。

针路簿的相关研究虽已取得诸多成绩,然其广度与深度仍有所欠缺。单丽将这些研究粗略归纳为两大类型:“一类是以单部针经作为探究对象,就针经的作者、成书年代、内容等进行阐释;另一类为通论性研究,即以目前所发现的或史料记载的针经作为研究群体,对针经的称谓、分类、存世形态及结构模式等问题进行综合梳理。”(8)单丽:《异源杂流:海道针经的撰述与流传》,载《海交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118页。该评述虽不尽周详,但研究层面上的局限性还是显而易见的。

例如,针路簿有许多有关航海技术的记录,“都是那些火长们长年出入于惊涛骇浪中所积累起来的经验”(9)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序言”,第10页。,无一不是研究我国传统航海技术史的珍贵资料,本应成为关注的焦点和争相利用的资源。可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一领域的研究要冷落得多,少有学者致力于运用这些难得的资料,去探究传统航海技术方面的诸多问题。至若针路簿大量的方言词语,究竟蕴含着哪些地方性的航海知识与经验,更未见学界对之进行过必要的讨论或诠释。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失。

毋庸讳言,造成这种缺失的根本原因,即在于许多方言词语的难以解释,故而无从进行研究。其实,我们所面对的,乃是数百年来一直悬而未解的难题。早在明代万历年间,撰著《东西洋考》的漳州大文人张燮就已坦言:“舶人旧有航海《针经》,皆俚俗未易辨说。”(10)[明]张燮:《东西洋考》,“凡例”,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0页。他引用的针路簿资料,“水醒水忌”会被误为“水星水忌”或“水星水醒”(11)[明]张燮:《东西洋考》卷9,“舟师考”,第188页。谢方先生点校时注曰:小标题“水醒水忌,原作水星水忌,《惜阴轩丛书》《丛书集成》本作‘水星水醒’,均误。据下文,应为‘水醒水忌’故改。”,恐怕也是此类俚俗词语的困惑所致。

闽南针路簿的方言词语层出不穷,其数当以千百计。如:獭入、相扯、扯嘴相耽、礁办、水办、迫列、看山步、开改、拜舵、在舵、退在、涨在、寻郊、水直、梭水、断水、断腰、敲船、漏船、头起、船身高低、硬缭、牵落、生开、入流、出流、开杆、倚杆、到杆、寻招、寄椗、坠洋、切抛、食砣沙涂等等,未经解读,的确均不知所云。它业已成了针路簿研究的一大障碍,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这些方言词语之所以如此难懂,是因为它并非闽南民间流行的日常用语,而是当地航海者群体不断创造出来的专门词汇,并融合着他们在长期实践中不断形成的各种独特的航海科技概念,故极难理解。其词汇之构成,看似粗俗怪异,却是口语化的各种概念名称,均简约、生动而又具象。或用以形容山形水势的变化情状,或指代特定情况下的驾驶技术,如潮水退尽或满潮处于静止状态时称“退在”或“涨在”,顺风行船称“漏船”,短时间停泊称“寄椗”,紧急情况下停船称“坠洋”等等。其概念与现今不同,即连该群体之外的闽南人,学问再高也难以破解其中的奥秘。

还可以相信,这些方言词语必定是以口授的方式被世代存续下来的,即便在针路簿文本形成之后,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为以教科书传授的方式。这一点无疑很重要,因为只有口口相传,才使这些方言词语以原始的状态保存下来,避免了在演绎成文字的过程中被差异化。

不管如何,还是应该庆幸这些方言词语被记录了下来,否则我们将无从知道,历史上的闽南航海者曾经创造出多少航海词语。笔者通过比对不同时期的针路簿还发现,随着传统航海技术的不断完善和针路簿记录的渐趋细致化,此类词语也愈加丰富。而且,后期的针路簿总是在沿用前期词语的基础上,又有许多新的创造。所有这些,都能为研究我国传统航海技术发展历程提供重要的佐证。

章巽先生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在主编《中国航海科技史》一书的“前言”中曾指出:“我国古代的航海科技的很多概念,同现今所用的概念大不一样,由于时代相隔太远,对古代所用概念的涵义,往往不容易搞清楚,存在不少疑点……这类问题,都有待于我们去深入研究。”(13)章巽主编:《中国航海科技史》“前言”,北京:海洋出版社,1991年,第4页。

汪前进先生也提出加强航海名词研究的必要性。他认为:“过去对于针路簿的研究主要侧重于对航海路线与具体地名的研究,而对于针路簿中的航海名词研究较少,尤其是航海名词术语系统研究更少”。不过,他的论文只是将《指南正法》的词语进行分类,并未作任何解释。至于把研究的目的说成是“为全面系统地对中国传统航海名词术语史的研究做探索性的铺垫”(14)汪前进:《清代针路簿——<指南正法>中的航海名词术语系统》,见焦天龙主编:《明代海洋贸易、航海术和水下考古研究新进展》,香港:中华书局,2015年,第141—203页。,笔者不敢苟同。因为此类词语的研究应重在解读,只有揭开其神秘的面纱,才能彻底解决这一数百年悬而未解的难题,为中国航海科技史的深化研究排除障碍。

二、方言词语解读的真实性问题

毫无疑问,闽南针路簿方言词语的解读,惟有求真,才能体现其真正的学术价值。因此,解读的根本准则应当是,能够切实还原这些词语涵义的本真,并揭示所蕴含的各种地方性航海知识,为研究者提供准确无误的诠释性资料。

其实,不少事例早已表明,那些经由历代读书人抄录下来的针路簿所存在的诸多错误,以及现代学者因出于主观臆想,对某些词语所做的错误注释,都是因为对此类地方性航海知识普遍缺乏认知的结果。仅以两个常见词为例:

一是“开杆帆”(k′ui1kuã2p′a5),又称“开杆”;一是“倚杆帆”(ua2kuã2p′a5),又称“倚杆”。简言之,“开杆”即指帆在右舷,张离桅杆;“倚杆”即指帆在左舷,贴靠桅杆。这是航行中操纵船帆以利用风力大小的重要技术词汇。何种情况下须“开杆”或“倚杆”,针路簿均有载明。向达先生校注的《两种海道针经(乙)指南正法》(188页),却误为“开捍”与“倚捍”。原以为是向先生抄录时的笔误,后经查对牛津大学藏本影印件,始知系原抄本之错。问题是,此书屡经修订再版,迄今却无人指谬。

没想到该词语的类似错误,竟又出现于清咸丰六年(1856)厦门军方雕版印刷的针路簿。这是当年督办厦门军务并授福建水师提督的同安人李廷钰与同僚校刊的一册舶人的针路簿,取名《海疆要录必究》。文中的“倚杆帆”居然被误为“倚汗帆”(15)[清]《海疆要录必究》,李廷钰等校刊,咸丰丙辰年镌,梅鹿仙舫藏板,第47页。,错得更加离谱。2012年出版的《厦门海疆文献辑注》(16)《厦门海疆文献辑注》,厦门市图书馆编,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下称《辑注》)收录此文时,也照样因错就错,不知勘误。

此类讹误在各种针路簿中比比皆是,甚至连《两种海道针经》这样优秀的抄本也未能幸免,它起码反映了历代文人对这些方言词语大多茫然无知。然而,另一种危害性更大的,则是新出现的一些词语注释的严重失实。这些错误解释多因注者望文生义所致,易为不识者接受,且被作为援引的依据,从而视假为真,以讹传讹。仍以《辑注》为例。

由于这种误解,也导致了句读的混乱。如“甲子澳”以下的一段文字本应是:“屿仔外有甲子栏礁一座,生甚开,对栏外过甲子澳口……”,却错断为“屿仔外有甲子栏礁一座,生甚,开对栏外。过甲子澳口……”(第82页)句子变得支离破碎,无从解释。

(2)“办”(pan7)。

“办”是针路簿频繁出现的一个借音字。其方言本字应作“范”,意即楷式、模样、样式。据《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注:“范”文读为hun,白读为bn。闽南话有“人~lángbàn(人样儿)”、“比~bibàn(比样式)”(17)《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汉语方言研究室主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8页。等。不明白这一点,当然无法理解针路簿一大堆带“办”字的词语含义。如“山办”指的是观察物标山峰形态的变化情状,“礁办”即是礁石所在位置与形状,“水办”乃船所到之处水的深浅与潮水涨落的程度,“出水办”指礁石出水的水位,“到办”是船到达正确的位置,等等。

注者显然不知“办”字应取其音义,而非字义,于是判断为相似的“辨”字之笔误(18)“办”繁体字为“辦”。,遂将书中的“办”字统统擅改为“辨”,变成“水辨”“礁辨”等,完全歪曲了它的本意,实属重大失误。(第75、101、112页)

(3)“敲”(k′au7)。

《中国航海史》对该词语有如下的解释:

掉樯驶风,是海船将全航程中分解成若干航段行驶。在每一个局部航段中,海船从受逆风的条件下,将船身调整到受横向风吹力的位置,实行打偏驶风。驶完一个航段达到进入下一折线航段时,调转船首使另一舷横向受风,继续打偏航行。因其要在不同航段左、右舷轮换受风,要在180°内掉换帆面位置,整个帆面要绕桅樯转动,便把这种驶风技术称为“掉樯”,又可叫做“掉戗”。(19)彭德清主编:《中国航海史》(古代航海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第95页。

(4)“玍”(lan7)。

同书“石浦”提到一地名叫“牛栏机”,即浙江象山县半招列岛的牛栏基岛。编者注曰:“‘栏’字原字作‘玍’,今据上文改作‘栏’。”(第109页)“玍”普通话读gǎ,意为乖僻、调皮,为何会替换栏字而写做“牛玍机”呢?原来,泉州民间把它作为阳具的代用字,并约定俗成读为lan7,其音恰与“栏”近似,故有此写法。《辑注》恢复其本字固然没错,但同书中的“台回澎湖”有岛屿称“玍抛屿”,就不好擅改了,因“玍抛”在泉州民间指的是“阴囊”。其他针路簿还有“台玍”者,系指浙江台山列岛的雨伞礁,以其形似,遂被泉籍行船人如此称呼。清代以来,此字仅流行于泉州一地,虽属市井之民的粗言野语,但也偶见于文人著作,如光绪三十三年(1907)泉州举人杨德生用方言土语撰作的《畅所欲言》,就有20多处出现该字及其组词。以此当可相信,凡有此字的针路簿,必皆出自泉人之手。

(5)“垵”(uã1)。

同书“琼州海口”载:“自琼州海口起,至沿垵北上尽山止。”编者只注:“垵,闽南方言指称形如马鞍的山地。多用于地名”(第75页),不知另有更重要的含义。笔者在第三部分有详细解释,这里不赘。

以上事例说明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此类方言词语的解读,“望文生义”无疑是最为忌讳也最危险的做法。文人们唯有改变思维方式,走出书斋,到田野中向老一辈航海者虚心求教,才能使这些方言词语的解读展现出真实的面貌。

三、基于田野调查的方言词语解读

2014年,笔者点校17万字的《清代泉州针路簿三种》(20)该书包含《源永兴宝号航海针簿》《山海明鉴针路》《石湖郭氏清代针路簿抄本》三种,标点本收入陈佳荣、朱鉴秋主编:《中国历代海路针经》,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675—867页。时已意识到,仅凭断句标点,而大量的方言词语和地名没有加注,根本无法通晓针路簿的内容。只有出版注释本,才能全面揭开这些数百年未解的词语之谜,为研究工作提供所需的帮助。

此三种泉州针路簿系清代中后期的代表性作品,文献价值极高。其内容俱以国内航线为主,南至海南岛,北至辽东半岛,东至台澎,尤以台海航路的记述最称详尽,是这一时期在统一格局下两岸海上贸易盛况的真实写照。其字数与地名之多、各种方言词语之丰富,又均为他本所不及。于是,笔者即努力于该文本繁难的注释工作。

(一)“陆标导航”的词语

(1)“看山步”(kuã3suã1p7)。

针路簿用以表示这种关系形态的词语有:獭出(t′ua3ts′ut4)(物标拉开距离)、獭入(t′ua3lip8)(物标距离拉密)、搭(ta4)(物标重叠)、耽(tam7)(物标对接或部分交叉重叠)、合(hap8)(物标重叠)、相吞(sã1t′un1)(物标互相遮盖的过程)、相扯(sã1t′e1)(物标部分互相重叠)等等。至于物标之间目测距离的约数,则多以船上工具或船体的大小为尺度,虽不精确,但凭藉其实践经验,也很实用。如:

①“一枝竹篙位”:竹篙是测量水深的工具之一,长约5—6米。

②“一枝扁挑开”:扁挑即扁担,一般1米多长。

④“三四个船身位”:即三四艘船的长度。

⑥“一帆阔”:即一张帆的宽度。

《顺风相送》与《指南正法》均未见“看山步”一词,但对航行中所遇见的一些重要物标如山峰或岛屿,也生动描述了“远看”与“近看”的各种形态,如比拟为“大船牵杉板”“蜈蜞样”“橄榄样”“笔架样”“香炉样”“印样”“船帆样”“鸡笼样”等等。比较之下,“看山步”的定位与导航技术显然更为成熟,标志着这一时期传统航海技术的进步。

过虎头山行数十里即至蛟门。大抵海中有山对峙,其间有水道可以通舟者,皆谓之门。(22)[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4,《海道一》 ,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

(3)“鼻”(p′i7)。

泉州针路簿对“鼻”的记载还细分为鼻头、鼻尖、鼻兜(鼻的边缘)、鼻顶、鼻尾、鼻鹄(鼻梁)、大鼻、鼻外、鼻内、鼻下、鼻南、鼻北等,乃指这一物标的某个具体部位,或表示方位。举凡航道的辨认、泊地的选择、沉礁的位置、海水的深浅等等,往往以鼻为基点做出判断,所载皆详备。如航行于洋隔门一带海域:

再看直山步,桶盘屿北面鼻头耽铁钉屿正身。北面鼻头内可寄流,不可太倚。鼻内浅,都是沙泥地……从北面过者,横山鼻外有中门礁一块,不可太倚……再看横山步,大妈祖宫搭密鼻头。大妈祖宫大出鼻头,是内面过。(23)见《源永兴宝号航海针簿》。

(4)“改”(kai2)。

闽南话读kai2,这是个很独特的借音字。泉州人将人体的腹股沟呼为“改沟”或“改”,在针路簿中被用以指山峰的峡谷或鞍状坳口。“看山步”时,原被遮蔽的“改”逐渐露出的大小程度,被形容为“开改”或“小开改”“大开改”“开大人字改”,俱是重要的物标。如:

秀涂抛办,峰山搭白屿改好抛。

外箬后……北面有大礁一块,水满打浪。看山步,鸠鸟头密门。看横山步,麒麟山尖小开改正身。

砽屿……敲船内面过,夜间敲船,礁亦无准。可看黄岐有一大山改。看大山开大人字改,是内面过者,敲船就不防矣。

(二)驾船技术的词语

(1)“头起”(t′au5k′i2)。

“头起”的说法最早见于《指南正法》,但仅有一例:“入港俱是沙坛头,头起,沙崙北边入,妙也。”(160页。按:沙坛与沙崙俱是隆起的沙汕,不为海水淹没)泉州针路簿还有“不可太头起”的说法,即是不能转太大弯的意思。

(2)“倒船”(to2tsun5)。

此外,在航道狭小处倒船,称“打短”“短倒”或“小倒船”。因为距离短,必须不断转向。

(3)“寄流”(kia3lau5)。

“寄流”一词不见于《顺风相送》,而《指南正法》则出现数例,有寄流、寄椗、寄北风、寄南风等几种说法。在泉州三种针路簿中,这种记载更见普遍,除“可寄南风”“好寄北风”等外,还有专指“小船可寄南流”,均说明虽是短时间停泊,但与风向、流向及船只大小关系甚大。

(4)“漏船”(lau7tsun5)与“牵舵”(k′an1tuã3)。

“漏船”千万别误解为船漏水了,而是顺风顺水疾驶的意思。漏是借音字,闽南话的读音与普通话“烙”相同,方言本字无考。针路簿又有“漏落”“漏落船去”的说法,均指向南顺风行驶的船舶。

“牵舵”是调整船的航向。针路簿还有“牵落”“牵开”“不可牵舵大落”“小牵落”等词语,指的都是必须根据具体情况掌控船只变向的幅度。本地航海者还习惯于往北称“上头”,往南称“落头”,“上落头”则指称行驶于南北航线。

“漏船”一词未见于《顺风相送》与《指南正法》。两书已见有“牵舵”5例,但3例写作“牵舡”,显系“牵舵”之笔误。

(5)“坠洋”(tui3i5)。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寄流称“坠洋”,比如遇逆流须短时间停泊。

(6)“在舵”(tsai7tuã3)。

又称“在门舵”或“在扇舵”,指福船在正常航行中,舵放到最低点。如进入浅水港湾,舵位则必须升高一半,称“半扇舵”。平底船因结构不同,船过舵就过,不必如此。

(三)操帆技术的词语

缭是系结于帆幕横杆上的绳索,又称缭索、帆篙索或帆脚索,用以操纵帆的受风角度。“硬缭”一词在《指南正法》出现4次,除1次记“船头认未定硬缭”外,另3次均记“东南风硬缭”“风北硬缭”,其意甚明。

(2)“出一缭”(ts′ut4tsit8liau5)。

又称“出缭”,即是将缭索略微放松一些。

(3)“八字缭”(pue3li7liau5)。

在正顺风的情况下放松所有缭索,使帆与船成90°,此时头帆与中帆成大八字,称“八字缭”。

(四)海流与潮汐的词语

指潮水快退干时的水流。

(3)“春天水大洘干”。

春天下午的水位最低,故称“大洘干”。俗语“春晡冬早”,指的就是这一天文大潮。晡即下午,早即早上。

(4)“流短”(lau5te2)。

指退潮与涨潮交替之际,流水的时间很短。

(5)流西直”(lau5sai1tit8)。

“直”除了表示直线、垂直及所组成的其他词汇外,闽南语还保留了古代用以表示了结、终止的词义。如“官司直了”“事情处理条直了”等。针路簿多处提到水直或不直,便是指潮水已经停止流动或还在流动。“流西直”即是向东流的潮水已经处于静止状态。

(6)流北水”(lau5pak4tsui2)。

本地航海者对流向的说法是反向的。如“流北水”即指水由北往南流;“流东”即由东往西流;“流西”即由西往东流;“流南”即由南往北流。

(7)驶出流”(sai2ts′ut4lau5)。

退潮时顺流驶出岙口。

(8)“驶入流”(sai2lip8lau5)。

涨潮时顺流驶入岙口。

(9)“驶入流尾”(sai2lip8lau5be2)。

快满潮时,趁着还有水流驶入岙口。

航路中的屿仔(小岛屿)、礁石或沙汕,凡是没有看到出水打浪之处,即称之为“断水”,这里往往就是航道口。夜间航行,因看不清断水之处有的是隆起的沙汕,以致误撞沙汕而搁浅的事故时有发生。

(11)“株流逆行”(tu1lau5giak8hi5)。

“株流”闽南话读tu1 lau5,即逆流而行。作为借音字,不该以“株”(zhū)替代,应作“诛”,与普通话的“都”同音。闽南话还有“诛风”一词,意即顶着迎面而来的风。

(12)“洗南流”(sue2lam5lau5)。

泉州俗语有“洗过去”的说法,意即从边上迅捷而过。“洗南流”乃是趁着向北流的潮水未结束前,快速驶过去。

船顺流、顺风行驶。

(14)“大流洘干,大船打柁,小船无碍矣”。

意即大潮退尽时,此处因有沉礁,大船吃水深,容易触碰船舵,而小船吃水浅则无碍。

(15)“初三十八犯船”。

农历初三和十八是天文大潮的时间,船只在这两个日子经过南关尾会有危险,因为鼻尾下礁石的浪比平时大得多,而且礁外还有一块沉水礁,容易出事。

(16)“宜驶过七八分南流,上接入流”。

所谓七八分南流,指往北流的潮水已过去70%-80%的时间,趁退潮尚未结束(称“南流尾”),此时驶出积谷门航道,即可接上返潮,顺流驶入下一个港口鲎壳。针路簿多处提到的这种“出流接入流”,正是利用潮水的涨退以掌控进出港时间的重要经验。

(17)“洋山水返,无抛暗时”。

洋山涨潮时,夜晚不能在此泊船。“暗时”即夜晚。

(五)沙汕与礁石的词语

(1)“沙汕”(sua1suã3)。

又作“沙线”。指直线形的沙滩,远处看似一条线。汕与线闽南话俱读suã3,故二字时常混用。

海底多由碎石成直线形,故又称“硬汕”,抛船时容易损坏椗索。针路簿有的地方写做“产”,因旧时代泉州人称产妇的房间为“产房”(suã2pa5),读音与汕近似。又有以字代之,均指石汕。

也写作“白沙堵”,是沙色较白的沙滩。

指东西虎礁分布于海面上的零碎礁石。

(5)“老古”(lau7k2)。

即海底珊瑚礁,一种锋利的石头。南宋《诸蕃志》称此为“卤股之石”,元代《岛夷志略》亦然。明清以来文人的著作和民间针路簿则多异写为老古、老果、老枯等,文读与卤股(l2k2)音同。杨博文先生校注《诸蕃志》中认为,“卤股石、老古石殆马来语rongkol之对音,犹曰‘族聚’也,系指一种热带海洋植物—珊瑚。”(24)[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卷上,《三屿·蒲哩噜》,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43—146页。其实,我国澎湖列岛就有很多,当地居民盖房子时,常用这种打捞的石头做建筑材料,称“撬老古起厝”(25)张捷:《船家宝——澎湖耆老海洋口述史》,澎湖县政府文化局编印,2010年,第165页。。“卤股”(l2k2)之名应即宋代沿用下来的称呼。

(6)“流礁”(lau5tsiau1)。

又称“流水礁”,即海底沉礁。潮水退尽仍不见出水,还会打浪,很危险。“礁”字在闽南语中也读作 ta1。

水下锋利如剑的老古石。《指南正法》已见记载。

(9)“拳石”(kun5tsio8)。

(10)“冇礁”(p′ã3tsiau1)。

指疏松不坚实的礁石。“冇”闽南语读如普通话“怕”。《闽方言考》引《戚林八音》:“冇,空虚也,音如胖。”(26)陈瑞熙:《泉州方言词语类编》,泉州市退离休教育工作者协会编,2002年,第86页。

(11)“半洋礁”(puã3i5tsiau1)。

此3部针路簿所记载的“半洋礁”很多,大多无名。北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4·海道有“半洋焦”条目,据云:“舟行过蓬莱山之后,水深碧色如玻璃,浪势益大。大洋中有石,曰半洋焦,舟触焦则覆溺,故篙师最畏之。”(27)[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4,《海道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可证“半洋焦”起码在北宋已如此称呼,并一直沿用下来。

(六)航标、航道、测深、航程的词语。

(1)“招”(tsiau1)。

在一些浅水港航道边插上竹子或杉木为航标,称“插招”,或单称“招”。有的招还有灯光装置。这是船舶进出港的重要标志。如福州五虎门“东面汕头有插招二三枝,正港”(《源永兴宝号航海针簿》)。又如要航抵台湾中港,必须“寻招而入港”。如果中港的“水办六七分(指满潮水位的60—70%),好入港。进港时,要先拜舵(即升高舵位,以防触舵),对(从)外头招边(第一根招的边上)而入,二三根招即抛椗(停泊)。若是满载出港,暝时(晚上)招点灯,带头出招(从第一根招出去)”(《山海明鉴针路》)。又据《石湖郭氏清代针路簿抄本》记载,在台湾大安港口“有插大花招石柱”,即招尾挂灯,还捆绑树枝、破衣裤等物。

(2)“打石柱”(p′a3tsio8)。

人工打制的石柱,立于礁石上作为航标。

(3)“水古”(tsui2k2)。

(4)“正路(tsiã3l7)、正航路(tsiã3ha5l7)、正港(tsiã3ka2)、正港沟(tsiã3ka2kau1)、正沟(tsiã3kau1)”。

正路即正确的航道,正港即所欲抵达的港口。这两个词语已常见于《顺风相送》与《指南正法》。不同的是,泉州针路簿又称航道为沟,正航道也称正港沟或正沟。

(5)“点水”(tiam2tsui2)与“打水”(p ′a3tsui2)。

船在浅航道时,用竹篙插到海底测量水深叫“点水”。竹篙长约5—6米,一插到底,简单便捷,故又称点篙、打篙、点水篙打办。这与《指南正法》记载的“用水鉤点”是一回事:“外任山,认毛蟹洲进港,可防浅沙,用水鉤点,南边进。”(28)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第19页。向达先生对此有详细考证,他说:“水浅处另用一种点竿打水,《海道经》里就有使用点竿的记载。现在内河航行的小火轮以及大帆船也有使用点竿打水的,作用和点竿一样。”(29)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序言”,第7页。

在深水区测量水深叫“打水”,使用的工具是“水砣”,又称绳驼、或写作掏、石匋、鋾等,用绳索系铅锤沉入水底,拉上来便可知水的深度;又因铅锤底部涂有牛油,从粘上来的沙泥碎石便看判知海底的地质情况。

(7)“垵”(u ã1)。

据《辞海》注,“垵”是播种时挖的小坑,亦用于地名。但在泉州,“垵”的用法及其概念却与众不同:

一是以“垵”为地名极为普遍。仅晋江一县就有37个(30)乾隆《泉州府志》卷5,《都里》。,而且大多集中于沿海一带乡村。从晋江南部至惠安崇武的航线上,见于针路簿的就有磁(围)头垵、施厝垵、高厝垵、丘厝垵、粪箕垵、井仔垵、垵头、西垵、郊垵、后墓垵、前垵、后垵等。这种现象在漳州则很少见(31)刘义杰先生认为“垵”是具有鲜明闽南特色的地名称谓,应无异议。但以此认定漳州是针路簿的诞生地,则不如泉州更符合这一说法。见刘义杰《〈顺风相送〉研究》,第303页。。

二是沿海一带乡村,“垵”往往指的就是岙(小港湾),故垵岙并称。如围头垵又称围头岙、垵头又称垵头岙、后墓垵又称后墓岙、前垵又称前垵岙等等。针路簿所谓“抛垵”,即是在这一岙口泊船。《源永兴宝号针簿》由厦门往北的针路,题为“厦门往北敲垵边”,就是沿着岙口边岸逆风北上的意思。

此外,尚需提及的是,笔者在叙述中已注意到,宋元时期的泉州作为世界大港,航海业高度发达,当时的一些航海词语,如“门”“半洋焦”“卤股(老古)”“放洋”等确实被存续下来,为后世针路簿所沿用。对于研究针路簿的起源、航海词语的传承,这无疑是个重要而有趣的问题。相信今后还会发现更多的实例来印证这个问题。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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