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住黑暗的闸门
2023-09-10孙欣悦
《风筝》最初于1925年2月2日发表在《语丝》周刊第十二期,是对1919年9月9日发表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的《自言自语》第七节《我的兄弟》的改编重写。时隔六年,两度书写,足以证明鲁迅对这场“精神的虐杀”的耿耿于怀。折断、踏扁风筝是千百年来长者对幼者游戏等正常权利的压迫,惊惶和瑟缩是失语的儿童长期以来的状态。打破这种受害者变施暴者、施暴者继续造成新的受害者的循环往复,打破千百年来忽视乃至压迫儿童的积弊才是鲁迅寻求的真正“宽恕”,也是复苏陈朽中国的一条生路。
一、游戏:儿童的风筝飘扬在春日的晴空
“我”寻求宽恕的主要原因来自于:在接受了西方较为先进的儿童思想洗礼后认识到幼时折断、踏扁小兄弟风筝行为的错误性。在儿童观已经趋向合理的今天,游戏和儿童两者之间的联系是自然合理的,游戏之于儿童可以说是天赋人权,游戏与儿童的认识发展、社会性发展和健全人格发展密切相关,是儿童除吃饭、睡觉等的另一必要活动。
儿童身处在满是成人的世界里是孤独的。客观世界是成年人用自己的规则和语言建立的世界,充斥着儿童不能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的元素。儿童为了适应这个陌生的、神秘的世界,也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和行为逻辑创造出一套自己的规则和语言,游戏就是这种儿童规则和语言存在的领域之一。
游戏也是儿童适应成人世界并且逐渐向成人转变的重要途径,“孩子的游戏为愿望所决定:事实上是唯一的一个愿望——它在他的成长中起着作用——期待长大成人的愿望”。[1]101儿童不可能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也不是生硬地、简单粗暴地转变为大人,他们和成人世界是逐步对接的,游戏就是实现二者对接的方式之一。游戏是他们对成人世界的模仿,也是一种独特的理解方式,帮助他们打通两个世界的阻隔,逐步向成人转化。
因此,儿童在游戏中适应这个由成人主宰的世界,剥夺儿童游戏的权利就是在摧毁孩子们的世界,不顾发展的阶段性,将其过早地孤立于隔膜而冰冷的成人世界中。这无疑是罔顾儿童成长和发展规律的,会对其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与摧残。
但是受传统思想的影响,“玩物丧志”的观念深入人心,成年人以及像“我”一样受到成人规训的少年往往将玩耍和游戏视为洪水猛兽,并且将这种观念贯彻到对儿童的要求与教育中。
我的小兄弟“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2]182,而与其形成对比的是,“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2]182小兄弟的这些行为是符合儿童的游戏天性的,而“我”的思想更接近于成人。对处于幼稚和成熟交界处的“我”来说,急于通过蔑视游戏、摒弃游戏的方式摆脱幼者的身份以及显示自己的成熟,向着大人们的规训靠拢,甚至通过破坏小兄弟的游戏行为来实践自己的价值观。
“我”肯定也有过喜爱游戏、热衷游戏的时期,但是“我”身为长子,父亲早逝意味着“我”需要尽早蜕变成大人以承担更多家庭的责任,所以接受了更多长者的教诲,被灌输了更多成人的思想价值。在这种思想的洗礼之下,自然而然地认为风筝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也有过和小兄弟一样热爱游戏的孩童时期,并且将这种观念强加到小兄弟身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自己经历无意识的重蹈覆辙。“我”在觉醒后才恍然意识到传统封建教育对儿童心灵的毒害是潜移默化且堂而皇之的,而更多的人是当局者迷,一代代人深陷在这个机制中使其运转不息,使得这种无形之中的毒害已经延续了千百年。
对于游戏和玩乐行为的压迫无异于一种“精神的抹杀”,鲁迅对于这种行为是深有体会且深恶痛绝的。在《朝花夕拾》的《五猖会》一篇中,开头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迎神赛会的热闹,“我”也笑着跳着,兴致勃勃地准备出门看会。但是父亲在准备出门的关头给孩子泼冷水:“‘去拿你的书来。……‘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2]264虽然在经历了煎熬的背诵后如愿去看会了,但是“我”完全丧失了玩乐的愉悦。虽然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但是足以管窥封建家长的绝对权威对于儿童追求快乐的权利的扼杀,或许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被自己的父亲要求背书的,或许父亲当年被这样要求后也感觉到失落,但是长期处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父亲已经完全被同化,不仅忘记自己受到摧残的成长经历,甚至接着成为这种教育方式的继承者和执行者,他自然而然地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孩子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假如“我”没有经历现代思想的洗礼而觉醒,那么这种残忍而病态的教育理念就会这样代代传承下来。
游戏成为区分成人和儿童的分水岭,传统教育过早地切断了儿童与游戏的联系,甚至使用了粗暴的手段。“我”对小兄弟做出的“折断”和“踏扁”风筝的行为以及父亲在看会前让“我”背书的举动无疑是旧式家长摒弃儿童游戏行为的典型。由此形成的就是被催熟的儿童:在本该天真玩乐的年纪过早被剥夺游戏的权利,被家长抹杀儿童的天性,不顾发展的自然阶段,昼夜不停地向着成人的标准前进。“公园里面,外国孩子聚沙成为圆堆,横插上两条短树干,这明明是在创造铁甲炮车了,而中国孩子是青白的、瘦瘦的脸,躲在大人的背后,羞怯地、惊异地看着,身上穿着一件斯文之极的长衫。”[3]508而且“一到大路上,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了。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4]561鲁迅所说“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5]139可以说是这种教育模式下的社会写照。
二、儿童本位:让失语的儿童开口说话
“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國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2]183,在文章发表之前的1917年至1921年正是中国儿童文学真正觉醒与发展的时期,随着对当时西方思想全方位地深入引介,美国教育学家杜威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前三天来华讲学,其“儿童本位论”顺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在中国传播,儿童问题随着妇女解放而受到重视,沿袭已久的陈旧儿童观得到了改变。
1918年,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就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呐喊,在此之后的1919年11月,他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进一步提出了“幼者本位”的概念,明确展示了这种认识上的变化:“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5]138人们认识到要廓清阴霾,批判扼杀儿童精神、禁锢儿童发展的封建制度,大力提高儿童社会地位,才能改善儿童的生活环境,成长为新国民。
中国传统的儿童观念对于儿童是漠视乃至于压迫的。“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地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6]完全没有把儿童当作值得尊重和理解的独立个体来看。长者本位的思想下,家长认为自己的见识水平远高于幼者,便漠视儿童的想法和天性,罔顾儿童的意愿,以自己的判断来支配和操纵儿童,还以为是为了孩子好。因此会有“很愤怒他瞒了我的眼睛”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2]183这样的描写。而最悲哀的是这些行为都是自以为是地以“为了你好”为前提的,这种人类天性中庇佑幼者的爱被异化,成为束缚儿童成长的枷锁。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4]561长者本来应该给予幼者的庇佑和呵护变成了摧折与虐杀,无数和小兄弟一样的儿童本应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却是“惊惶”的、“失了色瑟缩着”,儿童的严冬已经笼罩了太久。
不仅中国,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儿童都是被忽视、被遗忘甚至在不经意间被折磨和残害的,儿童的价值、力量和天性没有被充分意识到,儿童的权利更是处于长期丧失的状态。对于儿童来说,人类的历史像是一部默片,儿童无法发声,也无法扮演好他们应该扮演的角色,发挥他们本可以发挥的价值。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整个社会都不关心儿童,出生的儿童属于家庭,父权是他们所拥有的唯一保障,不同儿童根据家庭所拥有的资源处在参差不齐的生长环境中。儿童的权利没有人去争取,更得不到法律和社会的保护,小兄弟放风筝的自由可以被随意剥夺,而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随着世界妇女解放运动和儿童解放运动的发展,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得到了改善。长期失语的儿童终于站到了舞台上,不再被捂住嘴巴,他们不仅要说话,还要大声笑、要尖叫、要歌唱,发出独属于儿童的声音。
三、觉醒:阻止受害者和施暴者相互转化的恶性循环
“我”在醒悟后寻求小兄弟的宽恕。这展示出鲁迅的自我剖析和自我反思精神,是觉醒的重要条件。而鲁迅更进一步,勇于承认错误,在行动上补救当年的过失,甚至更进一步将自己的错误公开示众,写成文章并发表以警醒自己,更要警醒世人。这是思想和行动上的双重觉醒。
“我”是受害者、施暴者和觉醒者三重身份的综合体。“我”首先是一个受害者。认为小兄弟喜欢风筝的行为是可鄙可耻的,这种认知源于封建礼教的传统教育。人在幼年时期是最容易被塑造的,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泯灭儿童天性的教育里,自然也成了这种思想的代言人和传播者:游戏属于不成熟的表现,痴迷于玩乐的孩子被认为是笑柄。其次,“我”也是一个施暴者。儿童的认知世界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们很容易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这个世界。当发现小兄弟对风筝的认知与自己大相径庭之后,“我”就用毁掉风筝的方式来实践自己的认知,以实现二者思想的统一。这虽然是儿童时期无意识的行为,但无疑是对小兄弟心灵的践踏。在接受现代西方先进儿童思想的洗礼后,“我”又发展成为一个觉醒者。“我”一方面认识到自己当年行为的粗暴和错误,同时又惊异于封建思想对儿童的精神虐杀是可以实现代际传播、造成受害者和施暴者二重身份循环的。如果没有觉醒者来切断这一循环,对于儿童的压迫将是无穷无尽的。正是这三重身份的交织造成“我”的自责与愧疚,同时也使“我”认识到觉醒的迫切性。
因此,“我”所寻求的“宽恕”不仅仅在于施暴者内心的安宁,更在于受害者的觉醒,使其不再成为新的施暴者,避免造成更多被精神虐杀的儿童。这份宽恕的重要意义在于:觉醒者的出现切断了千百年来受害者和施暴者不断转化的恶性循环链条,让觉醒者们“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5]133以觉醒者的努力解放儿童,这才是鲁迅所寻求的“宽恕”,这意味着新的希望。
然而小兄弟的忘却意味着要么他和当初的“我”一样成为被完全成人化的规训的产物,默认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要么不愿在和睦的氛围中煞风景地旧事重提,伤害兄弟感情。总之都是在思想上或者行动上没有实现真正的觉醒,不愿做出改变。因此“我”感到悲哀,为希望的破灭感到悲哀,为像自己一样的觉醒者的稀少而悲哀,为更多被折断风筝和更多被折断的儿童之心而感到悲哀。
鲁迅之所以感到悲哀,更是因为清楚地知道单只有觉醒者的努力还远远不够。只有将顽固派转化为觉醒者,才可能拥有更多解救孩子们、解救中国的力量,而不被頑固守旧的人拖后腿。
但即使是感到悲哀,鲁迅也没有因此就自欺欺人,假装已经到了温和的春日,而是选择直面严寒而不要粉饰春天。在虚假的春天中只会沉沦和迷失,只有身在严寒中才可能捕捉到第一缕春的信号。
四、结语
童年的情形,就是将来的命运。如果儿童延续千百年来封建社会中被压迫的命运,那么一代代的儿童成长起来后会自动成为这个压迫链条的一个零件,维持封建机器的运转。如果儿童快乐游戏等天性和教育、医疗等权利得不到保障,那么广大弱者正当生活的权利也永远得不到重视。鲁迅对于“救救孩子”的呐喊是为唤醒那些全然忘记被精神虐杀的人们,是为儿童争得生机,为国家命运争得生机。倘若施暴者和受害者相互转化的循环不能打破,人们就永远处在不自觉的“被吃”和“吃人”的循环中,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就继续处在黑暗之中,孩子们得不到解放,国家和民族也得不到解放。可是觉醒者数量之少、力量之弱,难以轻易撼动已经存在了千年的封建势力和封建观念的权威,这肃杀的严冬已经持续了太久,而世人早已意识不到温和春天的存在。因此,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作者简介:孙欣悦(1998—),女,山东泰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注释:
〔1〕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 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2〕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鲁迅.鲁迅全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周作人.儿童的文学[J].新青年,1920,12(8):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