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中的中国文化元素
2023-09-10宋一诺
儒学的发展不仅为中国传统文化奠定了根基,对日本的文明进程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夏目漱石作为日本的汉学大师,不仅精通中国文化,更使他的作品处处浸润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本文以夏目漱石的早期作品《哥儿》为例,以江户儒学的发展以及武士道的形成为背景,探讨《哥儿》中所蕴含的中国文化元素,从而发现夏目漱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为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做出进一步的贡献。
受到地缘关系的影响,中日文化交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从徐福的舰队首次登陆日本,到隋唐时期广泛的文化、贸易往来,日本对中国文化的接受几乎渗透在各个主要领域,从社会物质文化到政治精神文化,都有中国文化的身影。作为日本的国民作家,夏目漱石自幼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对中国文化的喜爱使他的作品处处透露着中国文化的缩影。而《哥儿》作为他早期作品中极具批判性的小说,更是带有独特的中国文化痕迹。
一、江户儒学与西学东渐
儒家文化作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传统的核心文化根基,从公元5世纪起便正式传入日本,并曾在江户幕府时代发展延续至鼎盛时期。庆长八年(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开创德川幕府,为了维护德川幕府长期统治下的政权基础,德川家康对外实行闭关锁国新政,对内奉行武断派政治,在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的思想支撑下,儒学成为这一时期的官学,受到统治阶级的热烈追捧。
经过王政复古大号令及戊辰战争,1868年明治政府诞生。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社会快速崛起,为了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日本政府开始改革落后的封建制度,引进西方近代工业技术,并且为了达到“文明开化”“脱亚入欧”的目标,明治政府开始舍弃东方传统思想。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幼接受汉学教育的夏目漱石依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夏目漱石自幼学习汉学,尽管他也曾远赴西洋,深受西洋文化的影响,但汉文学始终是他难以割舍的文学基础。夏目漱石的汉文学研究是极为深厚的,他从小在二松学舍学习汉学,通读中国古籍,在《论语》《唐诗》等诸多汉学经典中学习中国古人的处世智慧。这些汉学作品曾作为夏目漱石学习汉学的早期启蒙,为他个人日后深入地研究近代汉学传统以及后期作品之创作发展奠定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明治时期西学东渐,面对当时日本人民坚信的向西方进行学习是正确的、进步的现象,夏目漱石认为这样的所谓开化尽管重要,但根本上不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开化,是一种受到压迫后不自然的发展状态,飞速发展的物质进步背后隐藏的是当时日本人的精神悲哀。面对以往的江戶儒学以及儒学中的道德伦理在当下的社会中受到的严重冲击,夏目漱石深恶痛绝,并执着地对其进行揭露。
夏目漱石在《哥儿》中一方面批判了当时传统社会受到的西化冲击,比如片假名单词的产生和日语英语化现象的出现,作品中“红衬衫”经常引用《帝国文学》杂志里的片假名来作为自己学识渊博的证明,总是说着附庸风雅的话语来得到身边人的奉承。英语化的口语已经渗入到人们的日常中,人们打招呼总会不自觉地蹦出几句英语,而“老秧南瓜”的未婚妻更是被称为“玛利亚”。此外作品中也体现了西方风俗对日本社会的影响,比如哥儿在旅店居住时由于一开始没有付小费而受到了旅店的怠慢,社会上的拜金风气盛行,以至于“玛利亚”抛弃了“老秧南瓜”而转投了“红衬衫”的怀抱。
另一方面在于夏目漱石对教育界的批判。明治政府推行教育改革,颁布了《考育敕语》来向社会灌输军国主义思想,却忽视了传统的道德教育,使得当时的教育界出现了学生不尊重老师、老师也不尊重学生的现象。比如哥儿初次值班就遇到“蝗虫事件”,此后几个月更是与学生矛盾不断,并且在哥儿质问学生时,这些学生又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敢担起自己的责任。但这种冲突并没有得到同事和上级的理解,以“狗獾”“红衬衫”为首的教育官僚互相包庇,将矛头指向哥儿,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排挤同事、阿谀奉承导致盲从主义盛行,教育界丑恶现象接连不断。《哥儿》中的松山中学就是教育界丑恶现象的缩影,这里的教育者或是拉帮结伙,或是阿谀奉承,正直的教员被迫辞职,狡诈的小人却得到好处。“红衬衫”是作品中教育官僚的典型,他一出场就是一个表面上光鲜亮丽的主任形象,总是说着高深的话语,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气质,他的跟随者是美术老师“蹩脚帮”,他们二人总是狼狈为奸,在邀请哥儿一起去钓鱼时也是时不时说出几个俄罗斯作家的名字,以显示自己的知识面非常广泛,甚至当着哥儿的面悄悄议论哥儿,并和哥儿说“豪猪”的坏话,以此来挑拨哥儿和“豪猪”的关系。校长“狗獾”更是一个虚伪狡诈之人,他总是表面非常和善,却在暗中包庇“红衬衫”等人,面对哥儿被学生欺负一事只是自责,并将事情的源头指向哥儿没有做好为人师表的表率。
面对这种西学东渐对传统社会的冲击以及社会中出现的黑暗现象,夏目漱石试图在作品中以一个正直不阿的哥儿形象去应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冲击,传递自己内心的理想生存状态。哥儿不管是从自身的“江户儿”特征还是他身上的性格特点,无一不透露着中国文化的影子。
二、武士道与江户儿
武士制的最早历史雏形是近代日本在律令体制基础上所产生的发展起来的一个世袭武官,后来逐步发展成为日本民族文化和精神的代名词。“真正意义上的武士产生于平安时代后期。源平争霸时,源赖朝歼灭平氏,并于建久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创立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士政权——镰仓幕府。镰仓幕府的创立标志着武家政治的开始。”随着武士阶级的活跃,武士道也应运而生。
武士道的形成与儒学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江户时期作为儒学发展的鼎盛时期,对武士道的形成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中将日本武士道精神归结为如下八个重要方面,即义、勇、仁、礼、诚、名誉、忠义、克己,这些精神都可能与古代儒学中的伦理思想观念有较密切的关系。张万新在《日本武士道》中说,“严格地说来,在道德方面的约束上,孔孟之道才是武士道精神最丰富的源泉”。儒家所主张的“仁”“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观念渗透在武士道中,并转化为适应日本武士的精神; 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也为武士所接受,可以说“儒教成为全面地从理念方面来制约武士生活中举手投足的思想”。
作品中的哥儿也是日本传统武士的后裔,“不管怎样我以前还是个旗本,原来是清和源氏,属于多田的满仲名门之后,从身份上来讲就和这帮乡下人不同”。哥儿称自己的祖上是旗本,所谓旗本是江户时代武士的一个阶级,也就是指古代战场上的主将旗下的近卫武士。哥儿在作品中自称“江户儿”,所谓“江户儿”字面意思就是“出生在江户的人”,这个称呼起源于江户时代侠客式的人物形象,也是传统的武士精神在平民阶层的延续,指一种平民的游侠精神。
夏目漱石将哥儿塑造成了江户儿形象的典型。哥儿一方面有着敢作敢当的胸怀、正直的人生信条以及疾恶如仇的正义感,比如他面对自己的错误敢作敢当,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本心,不曾向“红衬衫”等人屈服,面对欺压与诬陷毅然决然进行反击,将自己的正义感展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他也具有盲目轻信、浅薄鲁莽的弱点,比如经常会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地域优越感,为自己是来自东京的人而感到骄傲,同时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掉入别人的陷阱中,使自己受到伤害。有学者指出,“哥儿”具有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的典型性格。哥儿虽然继承了“江户”的传统精神,但绝不是束缚在传统儒学的伦理教条下,他反映了现代社会内在需要的道德伦理,是夏目漱石内心道德的具体体现。
三、《哥儿》的深层伦理
随着“西学东渐”的蔓延,夏目漱石发现了日本社会繁荣的物质生活下日渐衰弱的精神领域,“江户儿”不仅是他自身经历的体现,更是他所寄予的儒学伦理道德的缩影。哥儿的身上充分体现了儒家重义轻利的思想。哥儿的重义一方面是义气,这里就要提到日本的报恩传统。“恩”在日本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说,“‘恩的用法有很多种,其中有一个意思是共同的,那就是承受的负担、债务或者重负……一个人接受上辈或上级的恩,如果他不是从上辈、上级或者同辈那里受恩的,那就有一种不快的自卑感”。在《哥儿》中,哥儿曾因为信任“豪猪”而接受他一分五厘钱一杯冰水的恩惠,但自从哥儿相信了红衬衫搬弄是非的话,就认为豪猪不是正直的人,也就不值得哥儿对他感恩了,“被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请过客,忽然有一种耻辱感涌上心头……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也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能够低下头来欠别人人情才真正难得可贵呢”。于是第二天哥儿便把一分五厘钱还给了“豪猪”。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认为这是日本人很不可思议的一点,认为这种行为“在美国只有在染有流氓习气的青少年的犯罪记录或精神病患者的病例中才能找到”。
相反哥儿对阿清的态度就有所不同,这也出自于传统念旧的思想。“以前我跟阿清那儿借过三块钱,至今都没还她。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不是没钱还,而是从来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要还她……如果我时时刻刻想着这三块钱的话,也是对阿清的一种伤害……不是不拿她当回事,而是把阿清当成了我最亲密的人”。可以看出阿清在哥儿心中是值得感恩的人。哥儿从小与父母的关系就不好,可以说只有他家的女佣阿清对他疼爱有加,他将阿清看作自己精神上的支柱。“以前我们每天在一块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来到这儿以后,我才越发觉得阿清好。现在全日本也找不出几个有她这种品性的人”。可以说阿清的形象既是哥儿道义的体现,也是当时社会虚伪、丑恶的鲜明对照。
哥儿同时也是正义的象征,他的身上有一种蔑视一切黑暗的正义感。日本明治时期的教育改革使得教育专制强化,哥儿作为武士游侠的代表人物始终与黑暗势力进行抗争。哥儿在学校被学生捉弄、被教务主任“红衬衫”和校长“狗獾”压迫,亲眼见证了这些教育官僚欺压普通教员、互相包庇的行为,目睹了老实人“老秧南瓜”一步步被“红衬衫”骗到边缘地区以及“豪猪”被“红衬衫”陷害而被迫辞职的过程。但哥儿始终不愿对他们阿谀奉承,他选择辞职,离开这片不干净的土地,坚决与邪恶势力进行斗争,面对校长的威逼利诱不曾屈服,甚至最后和“豪猪”一起将“红衬衫”和“蹩脚帮”打了一顿。尽管他无法对整个大环境的黑暗进行颠覆,但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内心,按着自己的本性行动,实现了自身可贵的胜利。
哥儿这种对义的坚守是由他对一切利益毫不在乎的行为衬托出来的。哥儿从小就对一切物质和利益都不在乎,面对阿清为他想象将来的房子,他却说:“我才不稀罕这些呢。”哥儿从小有一种无所求的自然气质,在他的一生中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他的无欲无求:比如他和哥哥分家后哥哥只给了他六百元他也不在乎;工作后,在“红衬衫”陷害“豪猪”和哥儿并迫使“豪猪”辞职后,面对校长的挽留威胁,哥儿也毫不在乎,坚决跟着“豪猪”辞职。哥儿的身上凝结着夏目漱石自身的写照,同时也反映着夏目漱石内心向往的理想人格,在充满污浊的社会风气以及僵化黑暗的教育界,哥儿像一股清流走向社會浪潮,以一己之力与之进行对抗,尽管最后哥儿依旧不畏黑暗势力所屈服离开了四国,但他的正义制裁与信念坚守依旧给这个黑暗的社会带来了微弱的光亮。
四、结语
总之,深受汉文学影响的夏目漱石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融入了《哥儿》的作品中,这既是千百年来中日文化交流融合的见证,也是夏目漱石对自己所热爱的汉文学的坚持。哥儿接地气的江户儿形象与他内在的儒家伦理道德,也正是传统儒学影响源远流长的深刻证明。儒学历经千年的传承,在《哥儿》中化为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伦理道德,在新的时代依旧绽放着智慧的光芒。
作者简介:宋一诺(1998—),女,汉族,山东枣庄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