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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共(布)在华革命委员会研究评析

2023-09-09黄爱军

苏区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共产国际陈独秀档案资料

黄爱军

提要:俄共(布)在华革命委员会有关档案公布后,学术界围绕革命委员会的性质及其与中共早期组织的关系展开了热烈讨论,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观点。主要观点可归纳为中共早期组织、社会主义者同盟或其领导机构、隶属于俄共(布)组织系统、共产国际在华一级机关、维经斯基和陈独秀联络与协调方式等方面。这些观点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但均值得商榷。革命委员会不同于中共早期组织,且与中共早期组织没有直接关系,它是共产国际及其代表为实现在中国建立一个隶属于俄共(布)系统、受俄共(布)领导或掌控的中国共产党而催生的组织形态。中国共产党人坚持独立自主建党,厌恶或排斥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建党路线及实践,致使以革命委员会为基础的建党活动无疾而终。

1920年4月维经斯基一行来华,肩负着在中国创建无产阶级政党的使命。(1)《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就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国外东亚民族中的工作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莫斯科),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0页。维经斯基在中国取得的最重要的工作成果,就是在上海、北京等地成立了由俄共(布)党员领导、中国革命者参加的革命委员会。(2)有的文献将革命委员会译为“革命局”。见《维经斯基给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的信》(1920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1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31—35页。参加革命委员会的中国革命者,既有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亦有无政府主义者。上海革命委员会是各地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中心,其工作内容与中共上海发起组(以下简称“发起组”)的工作内容高度契合。上世纪90年代所涉俄共(布)在华革命委员会档案公布前,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有革命委员会的存在。最早使用俄文版《联共(布)、共产国际和中国》(文献,1920—1925)中公布的档案资料对革命委员会进行研究的大陆学者,是著名党史专家杨奎松(3)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随着中文版《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1卷的问世,一批学者参加进来,主要围绕革命委员会的性质及其与中共早期组织的关系展开了热烈讨论,提出了各种不同观点。主要观点可归纳为:一是将革命委员会等同于中共早期组织;二是把革命委员会与社会主义者同盟联系在一起,认为革命委员会就是社会主义者同盟或是其领导机构;三是认为革命委员会是俄共(布)在华党员的组织,隶属于俄共(布)组织系统;四是认为上海革命委员会是共产国际在华一级机关;五是认为上海革命委员会是维经斯基和陈独秀联络、协调的方式。本文拟就这些观点作一评析。

一、革命委员会是否为中共早期组织

将革命委员会等同于中共早期组织,这是不少学者所持之观点(4)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85页;周利生:《上海“革命局”就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第103页;沈海波:《关于中共早期组织与“革命局”的史实辨析》,《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15页;[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页;黄修荣、黄黎:《中国共产党创建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327页;张玉菡:《从组织推动到亮相共产国际舞台——苏俄、共产国际远东工作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27页。。主要理由可归纳为:其一,上海革命委员会与发起组成立时的人数相同,均为5人(5)沈海波:《关于中共早期组织与“革命局”的史实辨析》,《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3辑,第216页.。其二,人们所熟知的发起组的工作内容,与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工作内容一致。其三,各地革命委员会成立的顺序与各地中共早期组织成立的顺序一致(6)参见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85页。。其四,张太雷向共产国际三大提交的书面报告(以下简称“张太雷报告”)所涉有关内容,与上海革命委员会的活动一致(7)参见周利生:《上海“革命局”就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第104页。。

金立人、谢荫明、田子渝、李丹阳、刘建一等均持不同看法。谢荫明将二者的不同归为两点:其一,革命委员会主要由俄共(布)党员组成和领导,革命委员会的设立,使这些俄共(布)在华党员得以组织起来。其二,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时间早于中共早期组织(8)谢荫明:《俄共(布)在华革命局与中国共产主义小组》,《北京党史》2000年第5期,第10—11页。。这两点,笔者均认为与实际情形不符。其一,革命委员会虽然由俄共(布)党员领导,但并非由俄共(布)党员组成,如上海革命委员会的五人中,只有俄共(布)党员维经斯基一人(9)《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29页。;广州革命委员会的九人中,只有两名俄共(布)党员(10)《广州共产党的报告》(192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三,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页。。又如李丹阳、刘建一所列举:有俄共党员的地方并不都有革命委员会、并非所有俄共在华党员都参加了革命委员会(11)李丹阳、刘建一:《“革命局”辨析》,《史学集刊》2004年第3期,第42页。。其二,上海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时间不是1920年5月,而是1920年6月9日至8月17日间。因为维经斯基6月9日的信中,未涉及革命委员会方面的内容(12)参见田子渝:《也谈中共上海发起组与上海“革命局”》,《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296页。。发起组成立的时间不是1920年8月,而是1920年6月中旬或之前。历史文献记载,发起组成立于1920年年中(13)《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存于1921年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8页。,即1920年6至7月间。结合俞秀松日记记载、施存统回忆及赴日时间,发起组成立的时间不会迟于1920年6月中旬。另据施存统、俞秀松回忆,发起组是经过两次会议才成立的,第一次会议的时间不会迟于1920年5月(14)见《日记(节录)》(1920年6—7月)、《自传》(1930年1月1日),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俞秀松纪念文集》,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230—231页;施复亮:《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1956年12月),《“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4—35页。。也就是说,发起、酝酿成立发起组的时间不会迟于1920年5月。总之,上海革命委员会成立早于发起组的说法不能成立。

田子渝将二者的不同归为:成立时间、人员构成、领导者、工作内容等方面(15)田子渝:《也谈中共上海发起组与上海“革命局”》,《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296—297页。。笔者对此比较认同,这里仅作一点补充:如果二者是同一的组织,当事人留下的大量回忆资料,不可能不流露出革命委员会的某些蛛丝马迹。但在涉及革命委员会有关档案资料公布前,人们完全不知道革命委员会的存在。

李丹阳、刘建一二人的观点与田子渝的观点接近,但对其关于二者工作内容重合原因的分析(16)李丹阳、刘建一:《“革命局”辨析》,《史学集刊》2004年第3期,第46—48页。,笔者则不能苟同。上海革命委员会与发起组工作内容的一致,只能说明二者的确存在工作内容的重叠或交叉,而工作内容的重叠或交叉,又与二者在人员构成方面的重叠或交叉有关,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社会主义青年团与二者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社会主义青年团是中共早期组织领导建立起来的,如发起组委派最年轻的成员俞秀松组织了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17)《自传》(1930年1月1日),《俞秀松纪念文集》,第231页。,当时党员不管年龄大小,均参加了团组织。当时党团不分党团一体,党的许多活动都以团的名义出现(18)施复亮:《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1956年12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前后的一些情况》,《“一大”前后》二,第36、73页。,人们熟知的发起组的机关刊物《共产党》月刊,亦是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19)《中国代表团在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21年7月),《俞秀松纪念文集》,第200页。。而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建立,又是革命委员会推动和作用的产物,且刚刚建立的青年团的代表参加了各地的革命委员会(20)《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就本部组织与活动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12月2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31—32、84页。。

最后,就所涉有关问题作点补充与说明。第一,各地革命委员会成立的顺序与各地中共早期组织成立的顺序是否一致我们姑且不论,但二者成立的时间、地点的不同则显而易见。上海革命委员会与发起组成立的时间的不同,田子渝、李丹阳、刘建一的研究成果已有论及,这里不再赘述。北京革命委员会与中共北京早期组织,一个成立于1920年8月17日之前(21)《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30页。,一个成立于1920年10月(22)《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1921年),《“一大”前后》三,第5页。。被维经斯基派往广州建立革命委员会的斯托扬诺维奇,于1920年年底建立了广州革命委员会,而中共广州早期组织成立的时间是1921年年初。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广州革命委员会被无政府主义者所占据,中共广州早期组织发起人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均拒绝参加(23)《广州共产党的报告》(1921年),《“一大”前后》三,第10—11页。。天津建有革命委员会(24)《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就本部组织与活动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12月2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83页。,但没有中共早期组织。长沙、济南两地有中共早期组织,但均没有革命委员会。

第二,张太雷报告所涉内容与上海革命委员会活动的一致,不能成为印证材料,因为张太雷报告是张太雷和远东书记处负责人舒米亚茨基共同完成的(25)《[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主席团与中国支部及杨好德同志联席会议记录第1号》(1921年7月20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53页。。由于张太雷并非中共早期组织的主要当事人,更由于他在1921年年初已前往俄国,其报告所涉及的中国共产主义组织方面的材料,应主要来自远东书记处,其中无疑会含有革命委员会方面的材料(26)笔者曾在一篇小文中,专门对“张太雷报告”材料来源问题进行了一点考证。见拙作:《〈张太雷在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书面报告〉材料来源考——兼谈1921年“三月会议”是否存在》,《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8期,第123—124页。。更为重要的是,该报告中提到的中国共产主义组织,与中共早期组织根本不可能是同一的组织,因为二者在人员构成、地域分布、成立时间、名称等方面均有所不同。

第三,张玉菡对二者在人员构成和分布地点的不同作了两个方面解读,一是维经斯基与李达等人因站位和视角不同而产生的不同认识;二是与对苏俄人员工作的了解深度以及维经斯基走后中国共产主义工作的继续发展有关(27)张玉菡:《从组织推动到亮相共产国际舞台——苏俄、共产国际远东工作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27页。。笔者认为此解读难以成立。其一,李达、施存统、包惠僧等人的回忆,均肯定了维经斯基在中共创建中的作用(28)李达:《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1955年8月2日)、施复亮:《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1956年12月)、包惠僧:《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前后的回忆》(1953年8、9月),《“一大”前后》二,第6—7、34、311—312页。。如果苏俄人员参加了中共早期组织,他们的回忆没有必要将苏俄人员排除在外。其二,《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记载,上海发起组成立于1920年年中,到中共“一大”前,共发展了六个小组。根据代表来自北京、汉口、广州、长沙、济南、日本、上海七地来分析,这六个小组应不包括上海发起组,而是指北京、汉口、广州、长沙、济南、日本等地的早期组织。因为是上海发起组“逐渐扩大其活动范围,现在已有六个小组”(29)《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存于1921年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8页。。上述六个小组中,没有天津小组。其三,中共早期组织虽然组织机构不健全,但属于同一个组织体系则无疑问,是发起组通过派人或通讯联络的方式,指导了各地早期组织的建立,且发起组与各地早期组织间的通讯联系热络。如北京、长沙早期组织就收到过上海发起组寄去的《共产党宣言》、《经济学谈话》、青年团章程、《共产党》月刊等(30)《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1921年),《“一大”前后》三,第8页;《张文亮日记(摘录)》(1920年9—12月),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共产主义小组》下,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518页。。另外,中共“一大”花了两天时间,“听取了各地代表关于其活动及一般情况的报告”(31)《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存于1921年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8页。。李达、包惠僧、张国焘作为上海、武汉、北京早期组织负责人,对各地早期组织的情况应比较熟悉。

二、革命委员会与中共早期组织的关系

杨奎松、金立人、田子渝三人的观点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革命委员会与社会主义者同盟联系在一起。但对革命委员会与中共早期组织的关系,三人的观点又各异甚至对立。

杨奎松将发起组的创建描述为一个过程:最初产生的是一个足以显示其包容并蓄特点的“社会主义者同盟”,并派生出其领导核心或指导中心的上海革命委员会,上海革命委员会向发起组的转变,经历了几个月时间,其转变的界限是1920年11月《中国共产党宣言》的制定和11月7日《共产党》月刊的出版。换句话说,上海革命委员会是发起组最初的组织形态。各地的中共早期组织均由当地的社会主义者同盟或革命委员会分裂并转变而来(32)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86页。。韩国学者徐相文的观点类似,认为上海革命委员会,就是人们所说的发起组的见之档案资料的名称,它具有建党准备委员会的性质,是中共的前身,是中共最初的组织。参加该组织的成员将建党工作进一步深入,大约是在三个月之后,即11月上旬进而“正式”成立了中国共产党(33)徐相文著,范琦慧译:《中国共产党建党问题的再商榷》,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筹备处编:《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4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页。。

如前所述,革命委员会与中共早期组织不太可能是同一的组织,上海革命委员会向发起组或中国共产党转变的情况当然不可能发生。关于发起组的原名,有关资料出现过“社会共产党”(34)《日记(节录)》(1920年6—7月),《俞秀松纪念文集》,第132页。“社会党”(35)《对于时局的我见》(1920年9月1日),《陈独秀文章选编》中,三联书店出版社1984年版,第12页。“共产党”等名称。陈独秀还就党的名称是叫社会党,还是叫共产党,自己一时不能决定,写信征询北京李大钊、张申府的意见(36)张申府:《建党初期的一些情况》(1979年9月17日)、《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情况的回忆》(1977年3月、1978年9月),《“一大”前后》二,第220、548页。,但从未见有革命委员会这一名称。上海发起组成立的时间不仅早于上海革命委员会建立的时间,而且早于社会主义者联盟建立的1920年7月19日(37)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84页。。

金立人一方面认为,革命委员会是“社会主义者同盟”的领导机构,这与杨奎松的观点类似;一方面又认为,革命委员会就是社会主义者同盟;金立人还认为,革命委员会与发起组没有直接关系,并提出了“两种思路及实践”“两股力量”说,即维经斯基与陈独秀两股力量独自开展建党活动(38)金立人:《中共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若干史实考》下,《党的文献》1998年第1期,第87页;《创建中国共产党:维经斯基的误导与陈独秀的正确》,《上海党史与党建》2010年9月号,第10—11页。。

田子渝认为,革命委员会是包括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联合的具有统一战线性质的机构,发起组曾作为上海革命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参加了它的全部工作。同时又认为,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坚持独立自主建党,一开始就以建立共产党为目标,并提出了与“两种思路及实践”“两股力量”说类似的“两条线”说,即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与共产国际有两种不同的建党路线(39)田子渝:《也谈中共上海发起组与上海“革命局”》,《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198页。。

对于“两种思路及实践”“两股力量”“两条线”说,笔者更倾向于“两种思路及实践”“两股力量”说,认为“两条线”说与发起组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重要成员的说法存在矛盾之处。

按照俄共(布)严密且高度集中的组织原则及制度,如果中共建党的最初活动的确存在共产国际和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两条不同的建党路线,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的建党活动就不可能得到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认同与支持,发起组也就不太可能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并参加其工作;如果发起组曾作为上海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并参加了它的全部工作,即意味着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对中共早期组织的认同与支持,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坚持独立自主建党之说则难以成立。再者,如前面所述,上海革命委员会与发起组工作内容的一致,张太雷报告所涉内容与上海革命委员会活动的一致,均不足以证明上海革命委员会就是发起组,同样不足以证明发起组曾作为上海革命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并参加了它的全部工作。另外,中国先进分子对其他政党、团体所具有的排他性心态(40)《1921年关于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的决议》(1921年),《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2页。,意味着发起组参加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可能性极小。

无论是“两种思路及实践”“两股力量”说,还是“两条线”说,均突出了中共创建的独立自主性。笔者对此高度认同,并且认为维经斯基不仅未参与发起组的创建活动,甚至在发起组成立后的一个时段极有可能并不知晓其存在。我们可作几点具体分析:第一,如前所述,陈独秀等坚持独立自主建党,不可能得到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认同与支持。第二,张国焘回忆留下了陈独秀等独立自主建党方面的有关线索。按照张国焘回忆的说法,他在1920年7至8月曾在陈独秀家居住约40余天,二人就建党问题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星期,期间没有维经斯基的身影。在40余天里,张国焘知道的陈独秀与维经斯基的聚谈仅一次,并推测陈独秀是受了维经费斯基影响才定下立即组织中国共产党的决心,“等到他认为在上海、北京和其他各地大致都可以发动组织中共小组的时候,再正式通知维经斯基,他有把握可以发动组织中国共产党,而维经斯基也就向他表示共产国际将予支持。”(41)见《张国焘回忆中国共产党“一大”前后》(1971年),《“一大”前后》二,第142页。第三,《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这篇重要历史文献,提到了马林和尼克尔斯基,但没有提及维经斯基(42)《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存于1921年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8页。。第四,1921年4月21日索科洛夫给俄共领导人的报告,首次出现中共早期组织有关信息(43)《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关于广州政府的报告》(1921年4月21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1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59页。,在此之前俄共(布)、共产国际有关档案资料均未出现过中共早期组织方面的信息。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共产国际及其代表根本就不知晓中共早期组织的存在,一是有意不提或回避中共早期组织有关情况。

共产国际及其代表与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两条不同的建党路线,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田子渝、金立人二人的观点,可归结为建党依靠对象、目标的不同:前者建党依靠对象是形形色色社会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者,后者建党依靠对象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前者建立的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联盟,后者建立的是无产阶级政党(44)金立人:《中共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若干史实考》下,《党的文献》1998年第1期,第88页;田子渝:《也谈中共上海发起组与上海“革命局”》,《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198—299页。。笔者认为,建党依靠对象、目标的不同,仅仅是表面上的区别,而非二者之间本质上的区别。二者之间的本质区别是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先思考一个问题,就是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为什么要坚持独立自主建党?金立人将其归结为:维经斯基的误导与陈独秀的正确。维经斯基之误,就是对无政府主义者情有独钟,将无政府主义者作为依靠对象。维经斯基之误,根源于其“没有读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不知道俄共对无政府主义者的态度”(45)金立人:《创建中国共产党:维经斯基的误导与陈独秀的正确》,《上海党史与党建》2010年9月号,第10—12页。。果真如此,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对中共创建所起的推动和帮助作用就说不通(46)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9页。。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在给中国送来马克思主义和俄国成功的革命经验外,还给我们送来了俄国无产阶级政党建设的整套理论和成功经验。1920年9月,蔡和森在给毛泽东的信中,明确提出“组织与俄一致的(原理方法都一致)共产党”(47)蔡林彬:《蔡林彬给毛泽东》(1920年9月16日),《“一大”前后》一,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0页。。陈独秀在《共产党》月刊短言中亦指出:“要想把我们的同胞从奴隶境遇中完全救出,非由生产劳动者全体结合起来,用革命的手段打倒本国外国—切资本阶级,跟着俄国的共产党一同试验新的生产方法不可。”(48)《〈共产党〉第一号短言》(1920年11月7日),《“一大”前后》一,第46页。由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时间很短,对于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而言,创建一个新型的无产阶级政党这一全新的事业,“在思想上的准备、理论上的修养是不够的,是比较幼稚的”(49)《答宋亮同志》(1941年7月13日),《刘少奇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页。的情况可想而知。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带来的,除了必不可少的活动经费外,就是马克思主义及其建党理论。如维经斯基来华后成立的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出版处,组织出版了《共产党宣言》《什么是共产党》《俄国共产主义青年运动》和15种小册子等。情报处组建了“华俄通讯社”,并向31家中国报纸供给资料(50)《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29页。。这对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来说,无疑恰似雪中送炭。诚如张国焘回忆所说:“陈先生向我说到我们与共产国际的关系的重要性。他慨叹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基础薄弱,至今连马克思的资本论都没有中文译本。他认为我们要做的工作十分繁重,如果能与共产国际建立关系,无论在马克思的理论上和这一运动的实际经验上都可以得到莫大的帮助。他又提到,如果共产国际能够派一位得力代表做我们的顾问,我们也将获益不少。”(51)《张国焘回忆中国共产党“一大”前后》(1971年),《“一大”前后》二,第142页。显然,在建立无产阶级政党这件事上,先生只能是共产国际及其代表,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还只能是学生,甚至还只是初入学堂的小学生。如共产党名称的确定,就源自维经斯基的意见(52)张申府:《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情况的回忆》(1977年3月、1978年9月),《“一大”前后》二,第548页。。中共创建的实际情形,也反映了这种先生与学生的关系。如维经斯基来华前,陈独秀、李达钊、李汉俊等中国先进分子虽已有了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思想,但真正着手进行组织建党一事,则是发生在维经斯基来华后的1920年5月(53)参见拙作:《上海发起组创建有关的几个问题》,《北京化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第2页。。既然如此,为什么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还要坚持独立自主建党?笔者认为,坚持独立自主建党,目的是为了使所建立的中国共产党能够自己作主。换句话说,按照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建党路线建立的中国共产党,就必定是不能自己作主的党,这也正是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建党路线无疾而终症结之所在。

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坚持独立自主建党,意味着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很难找到真正的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作为建党依靠对象。换句话说,共产国际及其代表之所以要以无政府主义者或形形色色社会主义者作为建党依靠对象,并非其主观所愿,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无奈。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建党路线,意味着其建党依靠对象必须以接受俄共(布)领导为前提,这必然引起独立自主意识极强的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的反感甚或拒绝,中共广州早期组织成员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拒绝参加广州革命委员会的史实,就是最好的例证(54)《广州共产党的报告》(1921年),《“一大”前后》三,第10页。。实际上,除了区声白、黄凌霜等无政府主义者外,张东荪、江亢虎、姚作宾、黄介民等,均成了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联系对象(55)张国焘:《关于中共成立前后情况的讲稿》,《百年潮》2002年第2期,第54页;《关于大革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1943年12月20日至21日),《王若飞文集》,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页。。

三、革命委员会是否隶属于俄共(布)组织系统

谢荫明、马连儒二人的观点比较接近,二人均认为革命委员会是俄共(布)在华党员的组织,隶属于俄共(布)组织系统。但二人对革命委员会与中共早期组织关系的表述又略有不同。谢荫明认为,中共早期组织部分成员曾参加过革命委员会的组织和活动,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与中共早期组织的工作有区别,又相衔接(56)谢荫明:《俄共(布)在华革命局与中国共产主义小组》,《北京党史》2000年第5期,第10、12页。。马连儒则认为,建立革命委员会的重要目的,在于联络中国本地重要的共产主义分子,在中共创建中形成一个领导核心(57)马连儒:《风云际会:中国共产党创始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页。。

笔者高度认同二人将革命委员会纳入俄共(布)组织系统的观点,但不赞同二人将革命委员会视为俄共(布)推动中共创建的组织中心或领导核心的观点,因为这与前面论及的中国共产党人独立自主建党的论点相矛盾。笔者认为,成立革命委员会的确与俄共(布)在中国的建党工作有关,是俄共在中国建党所采取的重要组织步骤。但俄共(布)通过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方式所要建立的共产党,并不是人们所熟知的中国共产党,而是一个由俄共(布)党员领导或主导的、实际隶属于俄共(布)的中国共产党。我们可作点具体考察。

1920年8月17日维经斯基致东方民族部的信中,提到其在华工作取得的重要成果,就是成立了由俄共(布)党员领导的上海、北京两地的革命委员会,并计划在天津、广州、汉口等中国工业城市建立类似的革命委员会(58)《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29—33页。。维经斯基在华取得的工作成果,很快得到了其上级领导威廉斯基的肯定。1920年9月1日威廉斯基向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说:“中国支部的工作进展比较顺利。各支部依靠工人和学生组织,为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汉口、南京和其他地区共产主义组织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近期内就应该举行一次代表大会,以完成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建党工作。”(59)《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就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国外东亚民族中的工作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40页。将维经斯斯的信与威廉斯基的报告进行比较不难发现,威廉斯基报告中的“中国支部”“各支部”,相对应的就是维经斯基信中的上海革命委员会和各地的革命委员会。威廉斯基报告中提到的奠定了共产主义组织基础的六地,除南京外,其余五地与维经斯基信中提到的已经成立或准备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地方一致。威廉斯基报告中提到的近期内就应该举行一次代表大会,由于当时成立中共早期组织的地方只有上海一地,此次代表大会只能是各地革命委员会的代表大会,在此基础上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只能是俄共(布)党员领导或主导的党。由于当时除上海、北京两地外,其他地方的革命委员会尚在筹建中,近期内召开一次各地革命委员会的代表大会的时机并不成熟,此种代表大会也就只好一再延期。1920年11月13日的东方民族部会议、11月23日东方民族部致外交人民委员部等的电报,均提及召开“中国共产主义者的代表大会”的问题(60)《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会议记录》(1920年11月13日)、《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主席助理加蓬致外交人民委员部、加拉罕、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克列斯京斯基、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科别茨基的加密电报副本》(1920年11月23日发24日收),《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67、70页。。鉴于共产国际有关档案尚未出现中共早期组织方面的信息,且广州、济南、长沙等地的中共早期组织尚未成立(61)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第62—63页。,此种代表大会只可能是各地革命委员会的代表大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1月23日东方民族部致外交人民委员部等的电报中,将建立一个俄共(布)领导或掌控的中国共产党的意图说得十分明了。该报告将东方民族部各处力求同时完成的工作归纳为:第一,吸收东方和蒙古的优秀人才参加我们的工作,把东方的全部工作集中于党组织。第二,把我们的机构推广到东方各国人民中去。最后,把东方各国人民中的积极分子团结在我们周围,以保证几近独一无二地影响东方发生的所有重大革命(62)《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主席助理加蓬致外交人民委员部、加拉罕、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克列斯京斯基、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科别茨基的加密电报副本》(1920年11月23日发24日收),《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70页。。笔者认为,维经斯基在中国所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不仅符合这三方面的规定,甚至可以说就是按照这些规定在华开展工作(63)在此前威廉斯基的报告中,已将俄共(布)在远东的工作原则归纳为:“通过有计划地吸收当地广大的劳动群众参加党的建设,力求把现有的组织工作扩展到他们中间去。”见《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就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国外东亚民族中的工作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42页。。该报告还以朝鲜代表大会为例加以说明:“例如,9月底在鄂木斯克举行的朝鲜代表大会,就是完全在我们控制下进行的:代表大会主席团、大会选出的宣传委员会、党中央委员也几乎都是我们的干部。”随后即提到召开中国共产主义组织代表大会问题(64)《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主席助理加蓬致外交人民委员部、加拉罕、俄共(布)中央委员会、克列斯京斯基、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科别茨基的加密电报副本》(1920年11月23日发24日收),《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70页。。不难判断,经由此种共产主义组织代表大会成立的中国共产党,只能是隶属于俄共(布)、甚至依附于俄共(布)的党。

既然成立革命委员会是俄共(布)在中国建立一个隶属于俄共(布)的党的组织形态,而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又坚持独立自主建党,意味着革命委员会就不太可能与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有直接的关联。

另外,谢荫明、马连儒二人的有关论述,还有几点值得商榷:第一,革命委员会终结的时间在1921年年初,而非1920年8至9月。其突出的标志是:首先,1921年年初,维经斯基与陈独秀一同前往广州,二人经过热烈讨论,认为必须摆脱无政府主义者,于是无政府主义者退出了党(实为广州革命委员会——笔者注)(65)《广州共产党的报告》(1921年),《“一大”前后》三,第11页。。广州革命委员会的终结,意味着维经斯基放弃了以革命委员会为组织基础成立中国共产党的建党路线,亦意味着各地革命委员会活动的终结。其次,1921年年初维经斯基离开中国前,希望中共早期组织极早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式宣告中国共产党的成立(66)《张国焘回忆中国共产党“一大”前后》(1971年),《“一大”前后》二,第159页。,这意味着维经斯基放弃原有的建党路线的同时,转而认同并积极支持中共早期组织,这应是中共“一大”得以顺利召开,并在正式成立后迅速与共产国际建立起密切联系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原因。再次,1921年4月21日索科洛夫给俄共领导人的报告中,第一次出现了有关中共早期组织方面的信息(67)《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关于广州政府的报告》(1921年4月21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1卷,第59页。,这不仅意味着中共早期组织进入了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视野,更意味着中共早期组织得到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认同。对中共早期组织的认同,无疑意味着原有建党路线的终结。第二,革命委员会的终结与中共各地早期组织的建立无直接关系。中共早期组织的工作与革命委员会的工作之间无衔接关系,更不存在中共早期组织代替了革命委员会的工作。笔者认为,革命委员会终结的原因,是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建立一个隶属于俄共(布)的建党思路和实践与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坚持独立自主建党的必然结果。第三,中共各地早期组织的出现,就国际因素而言,不是共产国际、俄共(布)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的产物,而是共产国际、俄共(布)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的副产品。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对中共创建所起的推动和帮助作用,最直接的可能主要体现在思想理论、经费支持等方面,而非组织的创建。

四、革命委员会是否为共产国际在华一级机关

李丹阳、刘建一认为,上海革命委员会是共产国际的在华一级机关,是直属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具体负责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机构,是中共早期组织的领导机构,其他城市的革命委员会则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分支机构。上海革命委员会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指导中国的建党和建团工作(68)李丹阳、刘建一:《“革命局”辨析》,《史学集刊》2004年第3期,第38、43页。。黄修荣、黄黎亦持此看法(69)黄修荣、黄黎:《中国共产党创建史》,第328页。。

对此观点,笔者不能苟同。第一,成立上海、北京等地的革命委员会,是维经斯基来华后取得的最重要工作成果。上海革命委员会隶属的机构,应于维经斯基隶属的机构一致。资料显示,维经斯基来华初期隶属于俄共(布)远东局符拉迪沃斯托克处,后隶属于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70)《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就本部组织与活动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12月21日)、《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致吴廷康的电报》(1920年9月30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80、29、49页。。无论是远东局还是东方民族部,都属于俄共(布)系统,而非共产国际系统。第二,隶属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东亚书记处可能并不存在,我们可作几点具体分析:其一,有关东亚书记处的记载,仅见于威廉斯基1920年9月1日致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信和报告中,此外再无东亚书记处方面的记载,其中包括负责成立东亚书记处的维经斯基1920年6月和8月的两封信和全面介绍俄共(布)在远东有组织开展活动情况的东方民族部1920年12月21日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71)《吴廷康致佚名者的信》(1920年6月9日)、《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就本部组织与活动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12月2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6—8、29—33、80—88页。。其二,威廉斯基的信和报告中关于东亚书记处的记载已说清楚了两个方面的情况:一是东亚书记处是尚未得到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承认的组织上的计划(72)《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致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信》(1920年9月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37页。。既然是计划,则意味着并非已经落实;既然需要得到承认,则意味着威廉斯基写信之时,东亚书记处尚未成为隶属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机构。二是东亚书记处是俄共(布)远东局符拉迪沃斯托克处负责人威廉斯基(维经斯基来华工作的直接负责人——引者注)为了工作的需要组建的一个临时集体领导中心,并将其称为“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73)《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就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国外东亚民族中的工作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40页。。威廉斯基隶属于俄共(布)系统,其负责组建的这个临时领导中心,不可能是来自共产国际执委会方面的授权,他之所以冠以“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大名,只不过是为了便于在东亚国家开展工作。冠以“共产国际”的头衔,很容易使人们从字面来理解它的意思,即认为东亚书记处隶属于共产国际执委会。笔者认为,“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名称,属于典型的名不符实。其三,当事人的有关回忆,均没有涉及东亚书记处方面的内容。如果东亚书记处的确是发起组的领导机构,且维经斯基又是这个机构的重要负责人,当事人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其四,当事人的有关回忆,大多认为维经斯基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如周佛海、李达、施存统、沈雁冰、张国焘、罗章龙、张申府、包惠僧、刘公培等人的回忆(74)《周佛海回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筹)编:《上海革命史研究资料》,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21页;李达:《关于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几个问题》(1954年2月23日)、施复亮:《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1956年12月)、沈雁冰:《回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1957年4月)、《张国焘回忆中国共产党“一大”前后》(1971年)、罗章龙:《回忆党的创立时期的几个问题》(1978年4月—9月)、张申府:《建党初期的一些情况》(1979年9月17日)、包惠僧:《共产党第一次代表会议前后的回忆》(1953年8、9月)、陈公培:《回忆党的发起组和赴法勤工俭学等情况》,《“一大”前后》二,第1、34、46、141—142、195、220、303、564页。。明明是俄共(布)代表,何以又给了人们国际代表的印象?这当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笔者认为,如同威廉斯基将维经斯基在华工作机构称之“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类似,维经斯基为了在华工作的便利,极有可能以共产国际代表自居。第三,俞秀松《自传》中所说的“陈独秀他被委派负责四个大城市(上海除外)成立我们的组织。”笔者认为,这个委派陈独秀的机构,就是发起组,而不是东亚书记处或其下属的专门负责中国革命工作的上海革命委员会。陈独秀作为发起组的书记,其活动同样要受到党组织纪律的规范和约束,不太可能凌驾于党组织之上。1920年底陈独秀赴广州、委托李汉俊负责发起组工作、推荐包惠僧出席“一大”等,均应属于组织行为,决非是陈独秀个人行为。第四,如果上海革命委员会是中共早期组织的领导机构,其他城市的革命委员会又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分支机构的说法成立,则舒米亚茨基信中提到的“中国六个省的中国共产主义组织”,就不太可能是指中国境内的六个中共早期组织。因为长沙、济南两地均无革命委员会,且中共早期组织从未听闻过有“省级组织”的名称。更为重要的是,在舒米亚茨基1921年1月21日信之前的有关档案资料中,没有关于中共早期组织方面的记载;中共广州、济南早期组织迟至1921年春才成立(75)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1卷(上),第62—63页。。笔者认为,舒米亚茨基的信中提到的“中国六个省的中国共产主义组织”,应是前面提到的威廉斯基报告中所列出的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汉口、南京等六地的共产主义组织(76)《威廉斯基—西比利亚科夫就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国外东亚民族中的工作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0年9月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40页。。二者不仅数目相等,且除南京外,其他五地均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也可能是张太雷报告中的共产主义组织,虽然数目不完全一致,但该报告使用了“省级地方党组织”的字样。第五,上海革命委员会不太可能是中共早期组织的领导机构,还突出体现在:其一,前面提到的广州革命委员会,不仅不是中共广州早期组织的领导机构,且与中共广州早期组织无组织关系。其二,革命委员会与中共早期组织分布区域差异很大。天津有革命委员会,但却无中共早期组织;长沙、济南及海外的东京、巴黎有中共早期组织,但却没有革命委员会。第六,上海作为中国共产党发起建党的中心,这个中心只可能是发起组,而不可能是上海革命委员会;发起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核心人物是陈独秀,而非维经斯基。以下四则史料可兹证明:其一,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给蔡和森的信中写道:“党一层,陈仲甫先生等已在进行组织”(77)《给蔡和森的信》(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其二,1921年4月周佛海给施存统的信中说:“昨日接独秀来信说:与上海、湖北、北京各处的同志协商,命你我二人作为驻日代表,联络日本同志。”(78)[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第289页。其三,1921年4月21日索科洛夫给俄共领导人的报告中说:“我从上海动身前,中国共产党人在积极筹备召开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会上要选举产生中央委员会。迄今党的实际领导权还在中央机关刊物《新青年》杂志编辑部手里。这个杂志是由我们资助在上海用中文出版的,主编是陈独秀教授,当地人称他是‘中国的卢那察尔斯基’,即天才的政论家和善于发动群众的宣传员。”(79)《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关于广州政府的报告》(1921年4月21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1卷,第59页。其四,经由中共“一大”通过的《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记载,1920年年中上海发起组成立时,“领导人是声望很高的《新青年》的主编陈同志”(80)《中国的共产党代表大会》(存于1921年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68页。。

五、维经斯基和陈独秀联络、协调的方式

任武雄通过对上海革命委员会成员的考察,认为除维经斯基外,其余四人是发起组重要成员的陈独秀、李汉俊、杨明斋和俞秀松,并由此认为上海革命委员会是维经斯基和发起组领导人与主要骨干的联络形式,是维经斯基和陈独秀联络、协调的方式(81)任武雄:《再谈关于上海革命局的成员问题》,《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页。。

对此观点,笔者不能苟同。其一,广州革命委员会的七名中国成员均由无政府主义者构成表明,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四名中国成员,不太可能均是共产主义者,其中应包括无政府主义者(82)参见田子渝:《也谈中共上海发起组与上海“革命局”》,《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第197页。。也就是说,上海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不太可能是由维经斯基与陈独秀、李汉俊、杨明斋、俞秀松等发起组重要成员所构成。其二,如果这种“联络形式”是一种组织形态或非正式组织形态,上海革命委员会应该具有发起组的领导或指导中心的属性,但谭平山等拒绝加入广州革命委员会则表明,陈独秀等中国先进分子对这种领导或指导中心是排斥的。如果这种“联络形式”是一种非组织形态,其存在则完全没有必要。维经斯基和陈独秀之间的联络、协调,完全可以通过邀请维经斯基参加或列席发起组会议的方式来解决。其三,1920年底陈独秀离沪赴粤,维经斯基先赴粤后返俄。如果上海革命委员会是维经斯基和陈独秀联络、协调的方式,在二人离沪后,上海革命委员会就应不复存在。而实际上,在陈独秀、维经斯基离沪后,上海革命委员会仍存续了一段时间,成员亦由五人减少为三人(83)参见李丹阳、刘建一:《“革命局”辨析》,《史学集刊》2004年第3期,第46页。。1921年1月21日舒米亚茨基在一封信中说:“事实上我们在上海的那个三人小组——革命委员会才是领导机关。”(84)《舒米亚茨基致科别茨基的信摘录》(1921年1月2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92页。其四,革命委员会具有完备的组织结构和形态。各地革命委员会均由俄共(布)党员负责组织和领导;上海革命委员会由五人组成,还有出版、情报鼓动、组织三个处(85)《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29页。;上海革命委员会,实际是与朝鲜革命委员会并行的中国革命委员会(86)《吴廷康致俄共(布)西伯利亚州局东方民族部的信》(1920年8月17日,上海),《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31页。,是各地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中心,各地革命委员会是上海革命委员会的分支机构(87)参见李丹阳、刘建一:《“革命局”辨析》,《史学集刊》2004年第3期,第40页。。另外,革命委员会或革命局的名称,亦说明其属于一种组织形态,而非“联络、协调的方式”这一非组织形态。

结语

近代以来,特别是辛亥革命以来,随着爱国主义、民主主义思想的传播与深入,中国先进分子的民族意识、自主意识、自强意识空前高涨,五四爱国运动更是把这种民族自主自强意识推向了一个历史高峰。在此背景下,从十月革命活生生实践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先进分子,虽然真诚希望与共产国际建立联系,但对共产国际及其代表凌驾于中国党之上的做派心存厌恶或排斥,加之当时政敌对陈独秀等与国际代表之间交往的诋毁、攻击,使他们的独立自主意识更加强烈(88)《我所知道的陈独秀》,《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0、367页。。虽然有学者对包惠僧关于陈独秀主张“不能要第三国际的钱”“不能受制于人”的回忆存有质疑(89)杨奎松:《共产国际为中共提供财政援助情况之考察》,《社会科学论坛》2004年第4期,第4页。,但笔者认为,包惠僧回忆所要表达的独立自主“组织党”“自己干”的意思不仅比较可信,且更贴近中共创建的实际。其一,李达、张国焘二人有类似的回忆。李达回忆,“一大”后不久,陈独秀回上海,专任党中央的书记,向马林汇报一次后就不去了。“后来他大发牛性,要对马林闹独立。他说,不要国际帮助,我们也可以独立干革命,我们干我们的,何必一定要与国际发生关系,这样他一连几个星期不出来与马林等会面。”(90)李达:《中国共产党的发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会经过的回忆》(1955年8月2日),《“一大”前后》二,第16页。张国焘在1929年的一篇讲稿中说:“对俄同志态度,独秀则主张不应听外国人之话。”“独秀又以为中国同志应有一致意见,骂国焘是国际代表的走狗。汉俊则以国际代表是顾问的性质,中国革命应由我们自己去干,国际助以经费是可以接受的。独秀以为国际代表不应干涉党的内政(如周佛海与国焘争执问题)。有一次独秀提出信稿,①说我们未加入第三国际,是否加入,尚待考虑。国际给我们的什么命令及议决案,只能供参考之资。②说国际代表侮辱我们同志,以后断绝一切关系。李达、佛海都赞成这种说法,我是反对的。拍案大闹。此信后来未送去。国际代表马林主张开除独秀党籍。”(91)张国焘:《关于中共成立前后情况的讲稿》,《百年潮》2002年第2期,第56页。其二,1921年年初维经斯基回国前与中共北京早期成员的座谈中,就当时中国共产主义者十分关心的共产国际与苏俄政府的关系、苏俄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作了详谈。其中特别提到:“中国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自己的事情,苏俄政府自然不能干预,而共产国际站在国际主义的立场上,当然予以支持。”“俄国共产党不过是共产国际的一员……共产国际一切决议都须经由多数通过才算有效,并不是俄共所能操纵的。”俄共“不会要求共产国际来适合苏俄的外交政策,也不会强迫其他各国共产党采取某种不适合于其本国要求的政策”。维经斯基的说法,应具有很强的目的性、针对性,因而得到中共北京早期组织成员的“普遍赞许”(92)《张国焘回忆中国共产党“一大”前后》(1971年),《“一大”前后》二,第157—158页。。其三,中共“一大”未建立与共产国际正式的组织关系(93)陈潭秋:《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回忆》(1936年),《“一大”前后》二,第291页。。“一大”通过的有关文件只作出了“联合第三国际”“党中央机关每月应向第三国际提出报告”等方面的规定(94)《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纲领(英文译稿)》(1921年)、《中国共产党关于(奋斗)目标的第一个决议(英文译稿)》(1921年),《“一大”前后》一,第9、17页。。其四,1922年7月马林的一份报告中明确记载,“党领导机关……不喜欢这种监护关系”(95)《马林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报告》(1922年7月11日),《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397页。。

强烈独立自主意识,是创建中国共产党群体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后来李达、李汉俊、陈望道、张申府、沈雁冰等中共缔造者们,在中共正式成立后不久先后脱离自己亲创的中国共产党的一个重要原因。沈雁冰晚年在回忆此事时就曾分析道:“自从离开家庭进入社会以来,我逐渐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遇事好寻根究底,好独立思考,不愿意随声附和。这种习惯,其实在我那一辈人中间也是很平常的”。他还对李汉俊脱党一事作出分析:“‘一大’以后,李汉俊与陈独秀、张国焘,也与国际代表,在建党问题上意见分歧,李的知识分子的高傲气质很重,坚持个人的独立见解,对一切听从国际代表的作法,很不以为然;争论结果,就负气脱党回武汉去了。”(96)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2、199页。

共产国际及其代表的建党路线及实践,为海外流行的“移植论”提供了一定的空间。中国共产党人坚持独立自主建党,为中共诞生历史必然性论题提供了新的论证,“移植论”可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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