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诚英:中国马铃薯之母
2023-09-09王梅芳
王梅芳
提到农学家,大家自然会想到“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有了袁隆平,中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将杂种优势应用于水稻生产的国家,也使稻米成为中国人的第一大主粮,并且完全实现了水稻种子的自主化。
对种子的研究,并不是袁隆平一个人在奋斗。早在袁隆平之前,中国就有一位“马铃薯之母”。她是植物遗传育种学家、中国首位农学女教授——曹诚英,她是沈阳农学院创办之初的17位教授之一,在沈阳农学院工作生活了17个年头。作为农大遗传育种学科的奠基人和捍卫者,作为北方马铃薯品种选育及栽培技术研究推广的主持人,她以一位学者的良知和胆魄,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曹诚英1902年3月出生于安徽省宣城市绩溪县上庄镇旺川村,旺川形如牛,卧于群山沃野,依山临水,古朴典雅,是古徽州千年古镇。旺川曹家在清朝多是徽商大贾,更有7位进士、21位举人、73位贡生。村里学堂、书屋众多,人文气息浓郁。村中有曹家祖先建立的“乐施好善”的牌坊。
曹诚英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徽商,在武汉做文房四宝、茶叶生意。曹诚英出生后第3天,被母亲送到乳母家寄养,这一送,断送了曹诚英与父亲见面的机会。曹诚英两岁时,父亲去世,她一生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曹诚英有三位姐姐、两位哥哥。大哥继承、扩大了家族企业,赚钱供弟弟妹妹读书。二哥曹诚克,学业有成,做过南开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工学院院长,作为一名享有盛名的专家、学者,新中国成立后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曾到天安门城楼参加观礼。曹诚英终其一生都得到哥哥的引领、照应。
曹诚英乳母家在绩溪县宅坦村,养父母胡杏奎夫妇是农民,曹诚英在这里长到5岁。春种秋收,夫妻俩把曹诚英放在箩筐里,带到田间地头,曹诚英便跟着养父母在田间玩耍,使她具有了乡村的生活经验。
5岁时,曹家要接曹诚英回旺川读书。曹诚英舍不得养父母,便去了养母家附近的上庄读书。上庄出了胡适、汪静之等文化名人。胡适后来成为曹诚英文学上、思想上的老师,汪静之是曹诚英的同学和一生的知己。
在上庄读书期间,曹诚英也时常住在养父母家,放学了会帮养父母做些农活,由此认识了各种农作物,具备了基本的劳动常识。与此同时,她目睹了这对朴实、善良、勤恳、生命力旺盛的农民夫妇,一刻不停地劳作,到年底,除了填饱肚子,几乎没有任何结余。曹诚英在日后致力于改良农业生产方式,就源于这段童年的经历,这使得这位富家小姐不娇气、甘于清贫,为她日后成为出类拔萃的农学家做好了铺垫。
1916年春天,14岁的曹诚英被大哥接到武汉上学,之前她已在家乡私塾系统地学习了传统文化经典以及音乐、美术等功课,她更喜欢文学,尤其喜欢古典诗词,老师评价她是“既侠义奔放又海涵情长”。
在武汉,曹诚英见识了大山之外的世界,并在同在武汉读书的二哥曹诚克的影响下,刻苦读书,认识到了学无止境的道理。
胸怀万里,放眼未来
曹诚英15岁时从武汉回到旺川,遵母之命,与幼时订亲的当地富家子弟胡冠英结婚了。婚后,她开始学习做家务,但她更愿意读书,经常读书到深夜,甚至一边做饭一边读书,把饭都烧糊了。
执着地坚持读书,终于改变了曹诚英的命运。16岁,曹诚英遇到胡适。当时已是北京大学教授的胡适回乡结婚,曹诚英做了新娘江冬秀的伴娘。胡适与众不同的才子气息吸引了曹诚英,她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应该向胡适学习,成为一个有学问、有主见、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于是给正在美国留学的二哥曹诚克写信,表达了自己想离家求学的愿望,恳求哥哥支持。在她的强烈要求下,1920年,哥哥安排曹诚英和丈夫一同到杭州上学,胡冠英入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曹诚英入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从此,她的人生翻开新的一页。
在学校期间,曹诚英、胡冠英同时参加汪静之、朱自清、叶圣陶、冯雪峰等作家组织成立的诗社——湖畔诗社,其间,曹诚英创作了大量诗作,得到胡适的支持和帮助。
次年,胡冠英回乡,曹诚英与丈夫分手了,二人无子女。从此,曹诚英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业中去了。1925年,曹诚英考入南京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前身)农艺系读书,确立了一生的钻研目标。
1931年,曹诚英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以研究棉花为主。1932年,曹诚英发表《棉籽成熟百分率与受精情况之關系》《中棉杂交势研究》两篇论文。文中数据为《我国杂种棉研究史略》引用,注明其为我国20世纪30年代棉花研究的重要成果,并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的农业杂志上发表。曹诚英开始在农学界崭露头角。
1934年,32岁的曹诚英在曹诚克与胡适的帮助下,由上海乘轮渡远赴美国,到康奈尔大学农学院主修遗传育种学,该校的农学专业在美国排名第一,在全美涉农的常青藤盟校中是规模最大的一个。曹诚英在美国研究的仍然是棉花,硕士论文题目是《棉花几种特质遗传学上的研究》。1937年,曹诚英获得硕士学位。
科技报国,海外归来
1937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曹诚英怀揣科教救国的理念,决定回国。她带着大量农学资料,乘轮船回国。乘轮船回国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带的行囊特别沉重:四大箱子全是书和自己的农学研究资料,从上海下船后只能托运回安徽。遗憾的是,这些珍贵资料在运输途中毁于战火。
曹诚英精心准备的农学研究资料丢失,一时让她无所适从,郁闷的曹诚英回乡探亲,对家乡人谈起农业科学、谈起改良品种,没想到,家乡人对这位留美硕士不以为然,反而说:“种田的事儿,还是你跟我们学好,何必跑到美国呢?”
战乱时期,一心想着科技报国的曹诚英处于颠沛流离之中,抱负无法施展。1937年秋,曹诚英去了安徽大学农学院任教授,成为我国第一位农学女教授。不久,曹诚英随学校躲避战争西迁至重庆。1938年,曹诚英又来到成都,在四川大学农学院农艺系任教,职位是特约教授。特约教授只拿课时费,这时的曹诚英,得了甲状腺过敏症,手术两次,课时费不够治病,贫病交加的她一边在大学执教培养人才,一边潜心遗传学研究。由于资料尽失,她只能凭着记忆,艰难而执着地进行遗传学研究。
1943年3月,曹诚英应聘到同样西迁到重庆的复旦大学农学院任教,教授园艺育种课程和植物遗传学。这时,曹诚英的工作才算固定下来,成为专职教授,薪水高了,生活安稳了,她便心无旁骛地投身到了专业研究当中。
研究中,曹诚英感到,农业要想高产,解决全民吃饭问题,首先必须有好的品种,好种出好苗。于是,她开始从棉花的研究转向了马铃薯的研究,对马铃薯的芽栽反复进行实验。自此,她一生都是一门心思地进行马铃薯研究。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复旦大学农学院搬回上海,曹诚英继续在复旦大学任教。但是,刚经历抗日战争的上海又被内战笼罩,即便是复旦大学,搞科研的条件仍不具备,曹诚英只有一架显微镜,没有土地,她便在宿舍楼前园地开辟出约两平米的试验田,搞马铃薯杂交实验。曹诚英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研究马铃薯品种的改良和杂交实验,成为复旦农学院的一景。
这项马铃薯杂交实验,曹诚英一直持续研究到1949年底,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成功了,并在东北各地推广。
远赴东北,土豆兴邦
1952年,全国高等学院院系进行大规模调整,中央教育部决定将复旦大学农学院除茶叶专修科外全部迁到沈阳,与东北农学院的一部分合并成立沈阳农学院。当时,50岁的曹诚英完全可以不去寒冷的东北,但留在上海就意味着离开农业教学与科研,何况她研究出来的马铃薯种子已经在东北推广了。于是,9月17日,曹诚英和复旦农学院600名师生告别了久居的上海,乘专列抵达沈阳,成为创办沈阳农学院的17位教授之一。
到达沈阳后,曹诚英看见了大片种植着她研究出来的马铃薯品种的土地。她特别高兴,说:“东北的自然条件正适合马铃薯的栽培,马铃薯不仅是一种营养良好的食品,还是制造淀粉和酒精的重要工业原料,马铃薯对逐步走向工业化的祖国将有很大的用处。”
欧洲各国把马铃薯称为“第二面包”,亚洲的朝鲜,人们也特别爱吃马铃薯,甚至琢磨出马铃薯的108种吃法。所以,马铃薯的品种改良是世界性的课题,曹诚英研究马铃薯遗传工程是领先世界的。
曹诚英来到东北,看见肥沃的黑土地可以研究马铃薯,并教作物栽培学,心情十分激动,她引用哥哥的话表达自己的心情:“在过去,对于一个没有家的人来说是悲惨的,但是现在不同了,祖国就是你的大家庭,科学事业就是你的爱人,许多同学就是你的子女。”曹诚英彷佛看见了东北大地上遍地是马铃薯花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祖国的热爱,让曹诚英激动不已,她有感而发,写下了《祖国爱我,我爱祖国》一文,发表在上海的《解放日报》上。
在新成立的沈阳农学院里,时任校长的张克威先生对曹诚英很敬重,称她为先生,在科研上给她最大的方便,她需要多少土地种植供她研究的马铃薯,就给多少,她需要助教,便先后给她派了四位。在生活上也很照顾她,那些同事、学生都跟曹诚英很亲,张克威也会在周日陪她打牌、吃饭。曹诚英也将学生当作自己的子女,谁有困难她就帮谁,有出嫁的学生,她还给准备嫁妆。
在沈阳农学院,工作人员的最高工资是360元,曹诚英工资也是较高的,每月240元,是普通教师的4倍多,这时候她有能力帮助别人,别人也回报她温暖和友谊。兴奋的曹诚英又写文章《革命家庭乐不胜》,叙述了她在沈阳农学院的美好生活,表达了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和厚待的感激,形容自己“温暖友爱,幸福无边”的生活状态,发表在1959年的《辽宁日报》上。
曹诚英在教学之余,主要从事马铃薯品种选育和栽培技术研究,学校在东陵实验农场离校门最近的地方划给她一块试验地,她白天拿着小板凳,坐在田里,带着助教,做马铃薯的杂交试验。
当时的马铃薯退化问题严重地制约了生产发展,所以,上世紀50年代,世界上许多科学家着手研究这一问题。曹诚英的研究也是跟随世界科研的脉动,白天到田里实验,晚上便整理试验成果,从当地农家品种到推广品种、从旧耕作方法到新耕作方法,并针对东北的气候、土壤、水利条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把这些成果写成论文。
曹诚英还托朋友从国外引进了高产的“男爵”品种,与从当地农事调研中筛选出来的抗病红皮马铃薯杂交,得到了高产抗病的新品种,解决了马铃薯退化问题。在品种杂交试种期间,曹诚英每天都到实验地去,播种的时候,她要求助教一定带上尺子,以保证密植的精度。农学院的师生们总能在路上看见拄着拐杖的曹诚英,她的身边陪着抱着小板凳和长尺子的助教。
1954年,试验地的方形丛播种马铃薯取得了成功,附近的老乡知道后,便向学校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就连朝鲜访华团的代表和罗马尼亚的专家来农学院参观时,也都很感兴趣。这项实验使马铃薯亩产达到了2163公斤,而当时马铃薯的平均亩产仅为605公斤。曹诚英也因此被人称为“马铃薯之母”。
1954年6月22日,民主德国农业科学家弗德里夫·奥伯多夫教授、鲁道夫·西克教授来到沈阳农学院,专门参观了马铃薯的丛播试验。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1957年2月,农学院举行第二次科学讨论会,大会的第一个报告是《马铃薯收获期与退化关系的试验报告》。这个报告是由曹诚英主持研究的成果的一次汇报。至此,马铃薯选种、栽培研究已经取得了公认的成果,为东北马铃薯生产示范提供了先进的品种、栽培技术和方法。曹诚英的研究成果推动了辽宁乃至东北地区马铃薯的生产。
曹诚英在沈阳农学院走向了马铃薯研究的巅峰,发表的遗传学论文在国际上很有影响,她自己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专心致志地从事自己理想的事业。”
1958年,曹诚英因眼疾提出退休,但她仍然住在沈阳农学院的院子里,参与马铃薯的研究和论文写作,生活上也有学校和学生的照顾,幸福而安宁。1956年,曹诚英受聘为沈阳市政协委员,一直到1965年,曹诚英都认真履职,对沈阳的建设建言献策。
1961年,曹诚英策划了遗传学学习班,请来复旦大学遗传研究所的谭家桢教授来沈阳农学院讲学。
曹诚英说:“就国家建设来说,为了要把一个科学落后的农业国在短期内改变成一个科学发达的工业国,首先要培养大量的科学建设人才。而旧中国留给我们的师资是如此的贫乏,因此扩大师资队伍便是先决条件,这百年树人在旧社会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儿……”
1969年秋天,曹诚英回到了安徽绩溪,自己省吃俭用,过着简朴的生活,却把手里所有的积蓄捐给了绩溪县政府,用于修桥、购买拖拉机等农业生产物资。
1973年1月,曹诚英病逝于上海。
《中国马铃薯》1993年第3期刊载:“在辽宁的马铃薯栽培历史中,全省马铃薯总产量最高的年份是1956年,129.8万吨,播种面积最高在1958年。”肯定了曹诚英的贡献。
曹诚英的后世知音,当时在北京农业部任职的刘艳、沈阳农大的校刊总编王琦、安徽绩溪检察院的方静,三个人齐手整理收集曹诚英在农学上的贡献、文稿、亲人和学生对曹诚英的回忆,2012 年,出版了《中国农学第一位女教授——曹诚英》一书。2022年,王琦再写《半生勤苦学 温饱为苍生——曹诚英小传》,收录在《记忆——沈阳农业大学建校初期部分人物小传》一书中,现在,王琦仍在整理曹诚英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