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姑娘的约定
2023-09-09庞滟
庞滟
细雨滴答如琴声飘渺,飘来俞树兴奋的声音:“哥们儿,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要见到漆姑娘,我们有个约定。”我接到俞树电话时,他已千里迢迢“飞”来,让我陪他去找漆姑娘。
漆姑娘原名漆琴,是俞树在大学时的初恋,毕业后突然失联了,只有我知道一些令人心惊的内幕,又不忍心告诉他。
俞树第一次见漆琴是在大学报到时的校门口。当时我也在,顺着俞树目光直射的方向看过去——在金色的阳光里,有个穿紫花裙子的大眼睛姑娘正放下两个提包,擦额头的汗。俞树主动去帮她背两个旅行包,到女生宿舍门口时,旅行包被人撞落,发出“咣当”的几声响。漆琴惊叫一声,马上又一脸阳光地说:“没事,都是平时用的搪瓷东西,不怕摔。”
俞树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搪瓷缸子和洗脸盆等器皿。漆琴执意不收,说搪瓷家什能修补好,老家生长很多漆树,流出来的都是原生态的环保漆,父亲常年割漆,把明漆调上颜色去刷家具和用具,好多年都不掉色。她笑着补充:“我调漆的手艺很高呢,好多人都找我来调,叫我彩虹漆姑娘。”
后来,我和漆琴成了上下铺的室友,也成了俞树的联络员。漆琴不光学习好,还遗传了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技能,男生背地称她大长腿的靓妹子,都想追求她。俞树制造了很多次偶遇机会,加上我的调和,终于得到漆琴倾斜过来的芳心。然而,读大二的漆琴像换了个人,课堂上总打瞌睡。我知道她经常夜晚偷着外出,深夜跳墙回来,挎包里有很时髦的服装。我不相信那么单纯的姑娘会突然间学坏,策略地打听过,她只是苦笑摇头,不透露任何信息。
一天,俞树拉着我跟踪漆琴。我们跟进了一家夜店。舞台上浓妆艳抹的漆琴袒胸露臂,在闪烁霓虹中边唱边跳,和平日里文静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漆琴和DJ师换唱时,那家伙搂着她亲了一口。俞树气得想上去揍他一拳。
终于等到漆琴走出夜店,一个开宝马的跛脚男人抢先一步,接过她的包,很殷勤地打开车门。俞树傻傻地站着,在夜色中把头垂了下去,像被谁重重地抽过耳光。
第二天,俞树求我去找漆琴求证。漆琴眼含热泪,无力地说:“都告诉你吧,漆树是一种有毒的树,汁液沾到皮肤上奇痒难耐。我家人对这种树都过敏,但我爸为了赚钱供我和弟弟妹妹上学,天天带着满身疹子去割漆。我竟然不知道他浑身都溃烂得没啥好地方了……好几个医院都诊断是皮肤癌晚期,不光药物治疗,还要放化疗,家里没钱付医疗费,我只能靠网上借钱和拼命去挣钱维持。”
“哦天,怎么会这样!是送你回来的瘸腿男人……借给你钱吗?”我声音发抖地问。
“是他。为了住院费,我在网上找了借贷公司,后來才知道高利贷的可怕。我到处找打工的地方,遇到了DJ师阿飞,带我走穴多家夜店,这些沾满血汗的钱拿进医院像扔进无底洞,根本就接续不上。后来,我认识了总来捧场的财哥,他开了一家板材装修商店,帮我还了高利贷,又借钱给我爸看病。他喜欢木材,也喜欢调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太坏吧?”漆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小,好像在自问。
“你别嫁给这个人啊,他年纪大又不像好人。我们大家一起帮你,尤其是俞树很想帮你。”我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的身体矮了一截,并不富裕的我们有多大能力去帮漆琴呢?
“我不爱财哥,也不爱阿飞,但我需要他们帮我救爸爸。谢谢你对我的心意!罪与罚,都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漆琴一字一顿地说,像电锯在切割钢铁时火花四溅。望着漆琴离去的背影,我的心被切割得四分五裂。
我把漆琴的事告诉俞树后,他用拳头使劲捶打墙壁,直到鲜血直流也停不下来。他后来甚至想去抢银行,好在理智尚存,只能到处找兼职拼命挣钱。
当俞树把挣来的一个月工钱交给漆琴时,她没收,泪光盈盈地恳求:“谢谢你,俞树!这些钱杯水车薪,连一天的医疗费都不够,你别再去浪费时间了,好好学习,将来找个月薪过万的好工作再来帮我吧,好吗?”俞树在漆琴的拥抱中答应了这个请求。
大学毕业前一个月,漆琴突然失踪了,断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毕业证都是别人代领的。俞树像丢了魂一样,天天来追问漆琴的下落,我无奈地告诉他,漆琴好像人间蒸发了。其实,我知道漆琴故意把自己藏了起来,她更名改姓后和那个木材厂跛脚老板回到北方老家结了婚——这是她和他的还债契约。
多年后,俞树对漆琴的寻踪让我很为难,如果把现实版的漆琴故事告诉俞树,对他的打击如同被炸弹炸残废一样残忍。也许是我某种悲悯的表情暴露了隐情,俞树死死盯着我逼问:“如果咱俩还有哥们儿情义,你就告诉我漆琴的下落……她那时说过,让我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再帮她。你知道吗,我现在有能力帮她了,你却不让我找到她。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她!”俞树哽咽了,决绝的目光中含着泪。
我在令人心痛的目光中讲述了漆琴的“悲惨世界”。我告诉他,漆琴的命比黄连还苦!她遭受家暴,她残疾了,她持刀伤人进过监狱,她终于离婚了……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们都不愿相信单纯得如仙子的漆琴会遭遇这些祸事。
在大学毕业后,板材老板要求漆琴和他结婚,不同意就还钱。漆琴无力偿还十几万元的欠债,为了能给父亲继续治病,下嫁给这个大她二十多岁的坡脚男人。没想到半年后,漆琴的父亲忍受不了放化疗的痛苦,自杀了。漆琴提出离婚,板材老板不同意,还经常家暴怀孕的她。漆琴生完女儿后跳楼自杀,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她不能忍受孩子也被丈夫虐待,给了丈夫几刀……“出事后,漆琴给我打电话求助,把妞妞托付给我,然后去自首了。我看到她时心都碎了,原本光滑的脸刻有多个十字形的伤疤,都毁了。”
俞树大叫一声,把头撞到墙上,用力撞击着。好半天,他才声音颤抖着问:“她……后来,怎样了?”
“后来,我找了最好的律师帮漆琴打官司,所幸她丈夫没死,漆琴被判刑三年,缓刑三年监外执行。她提出离婚胜诉后,不想待在寒冷的北方,正好我表哥在丽江一个小镇开家具厂,她去做了颜料调剂师。”
窗外的雨绵绵地下,落到玻璃上很快成了泪痕。俞树痴情地望着窗外,他喃喃自语:“漆琴,你一定要来啊!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让你幸福。”
一个窈窕的女人身影一高一低地从窗外走过,那张脸捂得严严实实,黑色的墨镜瞟向我们,又快速移开了。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俞树的手机短信响了,是漆琴的留言:大树,再不要联系我了,你只记得学校里的漆姑娘就好,后来的她死掉了!
俞树跑了出去。雾蒙蒙的天地间没有漆琴的身影,密如针的雨丝穿透孤独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