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剧《狂飙》:极致的写实主义与细腻的审美形构
2023-09-07金冰冰
刑侦涉案剧《狂飙》以39集的篇幅,讲述了一个跨越整整20年的精彩故事,剧中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众多,环环相扣的叙事与缜密的推理线索也符合刑侦剧的“烧脑”设定。但剧作真正出彩之处在于表现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交锋,并在其中建构了一个双线并行的完美逻辑闭环,通过剧中两大主要人物——安欣和高启强命运起落的牵引,最终引出电视剧对权力、人性与时代变迁的深层探讨。《狂飙》中既有对社会生态的真实描摹,也有刑侦剧框架下充满戏剧冲突的势力碰撞,在消费主义深度介入文化市场的大背景下,该剧做到了在变革中坚守,通过对题材类型的整编与突破,完成了一个时代巨幅下微观命题的摹画,将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新写实主义发挥到极致。
一、纤毫毕现:写实主义主导下的真实细节书写
《狂飙》将写实主义与刑侦剧的基本框架相结合,实现了警匪对抗、黑帮斗争、官场博弈等主题的祛魅,并融入了更多属于大众视野范畴的新鲜因素,如市井生活、黑色幽默和对小人物心路历程的揭示等。同时,无论是正派人物还是反派人物,《狂飙》都没有一笔带过,而是对其进行了从外表到内心的细节化处理,使其形象进一步立体化,并运用大量镜头语言表现了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比起立场鲜明的正邪对抗,这样的处理方式更符合真实的人物心理和思维逻辑,更能给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观感。
《狂飙》的写实主义首先体现在对时代背景的真实还原上,由于剧作具备长达20年的时间跨度,对三个时间节点的精确还原具有相当大的难度。在千禧年的几集剧情中,尽管人物服装、造型上的年代感还原不够到位,但极具电影质感的画面风格成功弥补了时空裂隙,对时代特征的精准再现更是从开篇便切入了主题,京海市官场的“保护伞”、利益链,混乱无序的旧厂街,“龙兄虎弟”为首的地痞向商贩索要好处费、夜总会暗中进行不法交易等,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勾结,是扫黑除恶行动开展之前社会长期积累的痼疾。高启强所生长的旧厂街就是底层黑暗滋长的一个缩影,而曾经的京海市,更是一个金钱、美色、官职、生意……种种利益关系往来不断的名利场,权力的碾压令人只能为生存奔波而毫无尊严可言。
相应地,《狂飙》对2021年片段的呈现也集中在社会背景的复原上,采用对比反衬来突显20年间社会风气的根本变化。20年后的京海市可谓天翻地覆,随着调查组的雷霆出击,一桩桩、一件件令人生畏的阴暗交易被暴露在天日之下,扫黑除恶常态化和政法队伍教育整顿的飓风,让京海市大案要案倒查20年年成为可能。电视剧将深埋的罪恶公之于众,直接点明舆论热点与治理难点,更用今昔对比的方式加大了善恶的反差,让时空变幻、斗转星移在镜头中变得更加真实可感,例如安欣满头的白发、高启强逐渐失焦的眼神,它们已经升格为电视剧的情感符号,却又不完全等同于生活中的实物。“唯有摄像机镜头拍下的客观影像能够满足我们潜意识提出的再现原物的需要。它比几可乱真的仿印更真切,因为它就是这件事物的原型,但已摆脱了时间流逝的影响。”[1]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它们所处的现实层面,而成为戳中观众情感痛处的一把利刃。
剧作的写实主义不仅体现在对社会背景的把握上,更于细微之处发力,将微观视角下人物的一举一动悉数捕捉,从而积蓄了强大的情感爆发力,为刑侦剧矛盾冲突走向巅峰做了层层铺垫。剧中具有深意的细节随处可见,从开篇调查组进驻京海市开始,人物的对话就已暗藏玄机,安长林感叹道:“看来是要下场大暴雨了!”市长赵立冬却轻描淡写地说:“雨未必下得下来,顶多一阵风。”这句看似不经意的台词,实际上却草蛇灰线、伏线千里,赵立冬话中的轻蔑与自傲,反映了他常年充当“黑恶保护伞”的目中无人。陈书婷车祸遇难的结局在台词中也早有暗示,当她第一次回京海时,电视剧毫不突兀地安排保姆提醒陈书婷全程系好安全带,这一处几乎无人注意的细节,却在多年后陈书婷真的遭遇车祸时在观众脑海中瞬间闪现,观众在回味之余才意识到陈书婷的悲剧命运早已注定。细节的前后呼应让《狂飙》的剧情逻辑更加严密,但却没有刻意安排的巧合,避免了刑侦剧内容的悬浮空洞,讲述者对观众一而再的明示与暗示,更勾连起了跌宕起伏的情节。
剧中光影明暗的运用有时也交代后续的情节走向,当高启强认泰叔做干爹并成功接手夜总会、开始在黑道叱咤风云时,他与一帮簇拥在身旁的手下招摇过市。而同一时刻,安欣却因伸张正义威胁到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而直接被调到交通指挥岗位,此时他也学会了以沉默的方式韬光养晦。在这一幕中,镜头将画面完美分隔为两半,以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对称格局,恰好象征二人的分道扬镳,一人从此青云直上,一人则蛰伏于地下数年之久。阴阳割昏晓的街角,从此成为安欣和高启强的命运拐点,剧中用明暗的交替来表现二人从此殊途异道,这样的细节能够令观众自行体会剧情深意,比起平铺直叙而言,充盈的细节延伸了故事的内涵,让观众情感不止停留在情节本身,而是深入到人物内心的成长史,从而体悟到人物性格转变的内在动机。
二、正邪对照:双男主人物设定下的内在人文观照
《狂飙》从改编立项到最终播映,贯穿其始终的是安欣、高启强两大主线视角。早在宣发阶段,该剧的海报就凸显了二者间的羁绊与纠葛,而后来的剧集中,一直采用的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双线叙事,分别通过两人的角度来展现20年间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的变迁。警匪、正邪、黑白间的对抗是刑侦题材的核心要素,懲恶扬善、还人间以浩然正气,更是刑侦剧一直以来弘扬的中心题旨和时代价值。但比起部分剧作弱化甚至丑化反面角色来凸显正派英雄的神勇机智,《狂飙》所采用的人物塑造策略显然更贴近真实。剧中以高启强为首的反派人物绝不是天生就邪恶狠辣,而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从而走上人生的不归路。而正派人物也并非完美无瑕,他们的身上也清晰可见人性的弱点与缺点。将每个角色诠释得更为圆形化,避免扁平而不合乎逻辑的人物塑造,《狂飙》不仅利用这样的策略成功塑造一群各个立场上的人物群像,而且深刻剖析了不同阶层的个性与共性,使其深入人性与灵魂深处,更增添了剧中正邪博弈的复杂程度和可看性。
对于刑侦剧来说,《狂飙》正反派双男主的设置是一场铤而走险的挑战,这决定了剧作不仅要表现二人之间的对抗性,还要深掘其共性与互补性。安欣和高启强仿佛一张镜子的正反面,二人同样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失去双亲,他们渴望实现理想、渴望被理解被认同。但大相径庭的是,安欣从小被亦师亦父的孟德海、安长林收养,形成了正气凛然、崇尚公道的价值认同;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高启强远没有这么幸运,他为了抚养弟妹不得不委曲求全。比起罕有的“善”来说,高启强司空见惯的是各式各样的“恶”,因此他才会将千禧年除夕夜的那盒饺子记在心头,安欣偶然流露出的一丝善意,无形中改变了两人一生的命运,高启强青云直上,安欣却急转直下,二人境遇间的云泥之别无疑是对社会生态的映射,也表达了电视剧对真善美持之以恒的追求。
从正面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在消费主义和大众传媒时代,公众往往并不要求名人或者他的偶像完美无缺,反而表现出对他们人性弱点相当的认可。”[2]安欣、李响、安长林等人物虽是剧中公平正义的化身,但却并不是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个人英雄,20年前的安欣意气风发,认准公道正义一个标准,难免给人以不近人情和张扬桀骜之感。他坚信李响对自己有所隐瞒,丝毫不顾及众人的感受大闹曹闯的葬礼,逼迫李响说出徐江与赵立冬勾结的真相,不解人情世故的他,由于屡次这样刨根问底险些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更是直接被踢出权力中心,让自己的前途和真相一起折戟沉沙。认死理、问到底是安欣在为人处世上的缺陷,却也是观众喜爱这一人物的较大原因,比起靠着养父的关系平步青云,他遭遇种种不公正的待遇更能引起大众的悲悯与共情。
对反面人物的刻画也是刑侦剧实现题材突破的关键,正如德国美学家黑格尔所言,“美只有一种典型,丑却在千变万化。”[3]刑侦剧中的反面人物因其多变性与真实性更容易出彩,就如《狂飙》中的高启强,电视剧完整表现了他地位与性情转变的三个阶段。从最初的唯唯诺诺、退避求安,到初尝权力滋味、尽显贪婪野心,再到覆水难收、垂死挣扎。安欣曾让高启强钻研《孙子兵法》,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高启强从中悟出的是人情社会的权谋算计,他开始学着投其所好、笼络人心,向爱面子的黄老送上“人民公仆”的墨宝,将小龙小虎兄弟与自己的利益牢牢捆绑,向泰叔下跪,如履薄冰却又声嘶力竭地大喊爸爸,权力欲望的无限膨胀,注定了高启强终将落入泥沼。剧作集齐了高启强人生不同阶段的鲜活面孔,真实再现了一个小人物向上攀爬时的挣扎困顿。比起彻头彻尾的恶,高启强的沉沦与转变更具刺痛人心的情感份量,正邪的镜像对照,深度展现了人性的共性与善恶抉择的重要性。
三、迭代翻新:现代性审美特征下的题材创新突破
全媒体环境下的影视市场,大众文化风头正劲,其正在强势进攻公共话语空间并大有主宰之势,我国电视剧的表现对象也逐步转移到普罗大众身上。“影视剧成了一种由文化产业生产的商品,在文本表达上形成了一种无深度的平面文化,在传播方式上,成了一种全民性的泛大众文化。”[4]当下,通俗易懂成为衡量影视剧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但这并不意味着审美标准无底线的退让,庸俗粗鄙或是毫无内涵的表达,即使能够凭借噱头走红一时,也会被审美的历时性与社会价值判断所冲垮。因此,当下大众需要的是真正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品,对人性、时代、平民阶层鞭辟入里的剖析与细致深刻的解读,无论这样的作品套接在何种类型题材中,或是以何种表达方式呈现,都是大众所期待看到并能够接受的。《狂飙》的广受追捧,正是建立在这一文化背景之上。底层视角与对市井平民的关注,让剧作得以突破刑侦剧的类型框架,成功撕下人物身上的脸谱化标签。剧中主人公成长与沉沦的轨迹令人唏嘘,而许多出人意料的情节和绵密的细节铺垫,也让观众几乎无暇停滞思绪,反而以高速旋转的思维紧跟剧情发展,从而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与心灵共鸣。
审美的现代性在当下主要表现为“世俗的‘救赎、拒绝平庸、回归感性、对歧义的宽容和审美的反思性”[5]。观众在面对电视剧的信息输出时,其自我意识与互动期待愈来愈强,对于庸常琐碎的生活,人们更愿意电视剧与其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期待看到人物的情感爆发和多元性格特征,以及人物彼此之间的或是对自我的情感救赎。这些审美现代性的元素都是《狂飙》所能够满足观众的。剧中的时空构建,有意地与观众拉开距离,却又丝毫没有浮夸悬置之感,尤其是几场枪战场面,观众的感官被牢牢牵引,但不同于传统刑侦剧警匪对抗的紧张刺激,《狂飙》中扑面而来的是宿命悲剧感,能够将所有人卷入其中,沉淀出对职责、正义、生命价值的思考。似乎一切都架构于活生生的现实之上,剧中人的行为逻辑都有真实的生活经验作支撑,那些或谄媚、或失意、或狂妄的情感爆发,似乎就隐藏在每个个体的心底,因而观众能够全身心地接受这场情绪的狂飙,更能随时随地代入角色的视角审视生活。剧中血淋淋的黑帮斗争和游走于生死线的刑警生涯,离平凡人的生活很远,这一层悬疑刑侦的外壳赋予全剧更强的矛盾冲击力,既警示着权力欲望的贪婪可怖,又能使观众不至于混淆现实的边界。
除了对庸常的消解外,《狂飙》更是一部有着多元价值和平视视角的作品,其没有对处于低位的人物加以贬低,更没有将象征正义的主人公抬到神坛上一味吹捧,而是做到了从人物的生平遭际出发进行描写,让人物能够“接地气”而不流俗。无论是剧中的两大灵魂人物——安欣、高启强,还是重要反面角色徐江、高启盛、赵立冬等人,创作者大笔墨来进行表现。许多角色尽管出场时长较短,但《狂飙》依旧用寥寥几笔将其写得精辟传神,毫无千篇一律的重复感。例如引发徐江等人斗争的核心人物徐雷,家境优渥却整日豪赌无赖,他的赌债是激发父辈间仇杀的导火索,而他因贪小便宜电鱼致死的结局更是相当讽刺。一心想要为女儿洗心革面的老默,炒得一手好菜却因有前科而屡次求职被拒,最终沦落为高启强的一枚弃子,阴险狠辣的外表下,他的命运遭际以及被世俗的排斥也令人唏嘘不已。
为勒索钱财而丧命的失足女黄翠翠、喜获砌砖工作却坠楼而亡的老李、因残疾成为村干部借刀杀人的李青、狐假虎威官腔十足的王秘书等这些剧中戏份并不多的配角,出彩程度甚至不亚于主角,他们每个人都是社会万花筒中的一面,折射出平凡人的辛酸喜乐、悲欢忧愁,甚至与高启强同在旧厂街档口经营的商贩们,他们在高启强身份转换前后的两张面孔,都是构成众生百相的其中一环。他们无限接近于真实,而摄像机的存在又放大了现实中的人性美好与丑恶,让观众如隔帘望月般领略到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以及他们在社会丛林中厮杀竞争的行事逻辑。《狂飙》用具有反差性与高辨识度的角色群像,满足了当下观众的多元审美需要,并消解了非黑即白的二元价值观,让感性与理性在荧幕空间中恣意交融,建构更加具有现代性和大众性的审美特征,并将其作为剧集价值传达的关键,拓展了刑侦剧题材的内容、内涵、内在。
结语
近年来,我国现代化建设发展飞速,经济结构上的变动深刻影响了社会的文化风向,多种文化因子的高速迁流与碰撞,铸就了历史车轮下滚滚向前的当今时代。从社会背景的宏观角度看,《狂飙》剧中与剧外的两个世界实际上是同频共振的,剧中的安欣、高启强等人是时代洪流中不甘平庸的小人物,他们在为理想、为生活“折腾”的过程中起落沉浮;而剧外的大千世界,更是二十年间上演过无数次正邪黑白间的对抗,时代的变化促成了当下审美的多元性。电视剧内外空间的深刻交融,方是写实主义之于中国当下社会的真义,观众能够透过人物命运感悟个体与大时代的价值,从而产生具有真正现实意义的思考体悟。《狂飙》成功拓展了刑侦剧的内涵与外延,对我国电视剧探索现实与时代接轨做了有益的探索。
参考文献:
[1][法]安德烈·巴贊.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10.
[2]夏荔.中国涉案电视剧叙事审美研究[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9:24.
[3]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187.
[4]徐蕾,相锡桓.如何克服电视的商业化和庸俗化[ J ].声屏世界,2003(01):23-24.
[5]周宪.审美现代性的四个层面[ J ].文学评论,2002(05):45-54.
【作者简介】 金冰冰,女,河南开封人,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文艺美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文旅文创战略下中原文化的创新表达与传播路径研究”(编号:2022BXW00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