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与“河”说起:近年来中国电视剧中的地理空间书写与现实人文感怀
2023-09-07梁利伟
在“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电影电视史中,丰富的自然地理空间成为数代创作者们施展创意与想象力的一方沃土。从中国左翼电影时期开始,电影创作者们似乎更加倾向于乡土空间中的故事。新时期以来,最早被经典化的电影创作也是“第四代”导演的文化寻根,与“第五代”导演基于同样传统背景的反叛,那些从自然地理环境出发、讲述大山大河的故事,一向被创作者们所精耕细作。与此相呼应,近些年的中国电视剧创作中,也出现了许多从自然地理环境角度出发,以“山”“河”为名书写现实关怀的经典作品。这些影片题材各异、风格多样,将以“山”“河”这两种经典意象为基本代表的地理空间放置在差异性的多元结构中展开叙事。那么,在新一代电视剧创作者的眼中,中国广袤的地理空间会呈现出怎样与前辈不同的形象视域与可能性远景;是否会继承历史悠久的古老乡土经验;是否能真正让关于山河的故事扎根现实的土壤,都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一、经典自然地理空间的回归
在百年电影史中,以河流景观与山岳景观为代表的故事与都市景观遥相呼应,在对峙中显示出对立与共融,在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与文化格局中构成了具有总体意义的大叙事。早在中国电视剧的创作播出体系形成之前,中国电影便开始以“山”与“河”为基本意象进行叙事,其中最主流的便是左翼电影中基于寓言方式的现实书写与思想动员。例如费穆《狼山喋血记》(1933)中以群狼环伺的“狼山”代表帝国主义国家环伺下重重危机的中国——它对应着漫长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深入人心的战斗动员语言,包括“收复失地,还我河山”“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等。[1]“山”与“河”固然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象征系统中指向爱国主义,但抗战首次广泛而深入地在民间强调现代意义上民族国家的观念,此处的“山河”也真正作为“祖国山河”,前所未有地准确指向现实中正经历战火的新兴民族国家。新时期以来,在“第四代”“第五代”导演与同一时代纪录片导演的创作中,“黄土地”“黄河”以及《话说长江》(戴维宇,1983)中的“母亲河长江”便成为不可见的海洋文明、现代性关照下古老中国与传统社会的象征。此后,中国电视剧沿着现代性发展的道路前进,创作内容的重心逐渐向城市与工业空间倾斜,先后出现创业题材、医疗题材、都市情感题材、城市家庭生活题材等基于现实城市生活内容创作的剧集;相比之下,讲述农村生活的故事以“乡村题材”的总体类型出现,以“山”与“河”为基本代表和象征的自然地理空间表现也有所收缩。
近年来,在重振优秀传统民族文化与民族美学的潮流下,关于“山”与“河”的中国电视剧终于完成一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归。如果以“山”与“河”作为电视剧的“能指”,那么标题中含有“山”与“河”的电视剧佳作便能说明此次自然地理空间与民族美学的“回潮”。人心与山河的连接实现了无限自然与有限局部的勾连相通,并在空间的展开中实现内与外、人与天地自然相往来的自由精神。古装武侠题材连续剧《山河剑心》(黄剑,2021)、《山河令》(成志超、马华干、李宏宇,2021)以“山河”咏怀,以博大辽阔的山河诠释侠义精神,故事气度恢宏、意境开阔;历史传奇剧《山河月明》(高希希,2022)与《天下长河》(张挺,2022)分别选取明初燕王朱棣建功立业、登上帝位的故事,以及清康熙时期君臣一心兴修水利、令黄河安澜的故事,其在基本史实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展现出新时代历史题材电视剧的开阔格局;乡村扶贫题材的《大山的女儿》(雷献禾、王菁,2022)与《山河锦绣》(余淳、吕紫伯,2022)以不同地区的乡村干部与村民团结一心、前赴后继投身扶贫事业的现实事件为基础,展现新时代中华儿女开拓创新、攻坚克难的脱贫攻坚精神;《运河边的人们》(潘镜丞,2022)与《麓山之歌》(毛卫宁,2022)则更多体现城市空间下多重资源的综合治理、开发与运用。中国电视剧是文化传播和意识形态生产、再生产的重要方式,社会思想与美学潮流的多元化也体现在电视剧的生态环境、创作实践、生产方式和传播方式、社会价值等方面。
如果以“山”与“河”作为电视剧中的“所指”,那么这份所指的内涵还将延伸到中国人生存之世界性展开的价值追求中。例如《天下长河》中,陈潢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传说中的星宿海,这里形如葫芦,腹东口西,南北汇水汪洋,是古往今来众多名臣将相的登临之地。导演使用大全景拍摄陈湟等人登顶星宿海的情景,将人物放置在画面下方的三角区域内,整体构图稳定而开阔,展现出让单一个体通过广阔自然景象与世界相连的价值内涵;在结冰的达柏海天人相应、天开地敞,众人远望积石山,览观河流;年轻的陈湟置身其中,慷慨激昂,仿佛与古人共赏天地。中国古典美学讲究“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人本来就是世界的一份子,人用人的目光看待世界时,似乎从这世界抽离出来,世界是‘我的‘对象。在人为自然立法的关系中,人是世界的中心,人握有世界的解释权,世界在人的知识谱系中存在。……哲学的总体旨归正是将世界从对象性中拯救出来,还世界以自身的本然意义——不是人所赋予的意义。”[2]此处镜头语言的核心就是虚实相应,通过镜头语言让角色的豪情与生命充盈山河之间,与浩瀚博大的天地自然流通,令经典的自然地理空间在恢宏的气度与开阔的意境中完成回归。
二、“山”与“河”书写中的现代性想象
在20世纪的创作中,中国历史从古老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型,构成山河书写的重要文化内涵,也构成了中国电影与电视剧创作的贯穿性母题,并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许多基于传统乡土生活产生的文化伦理命题也伴随着人口的迁徙和流动,延伸向中国许多内陆乃至沿海城市,从而形成一种乡土文化与城市文化互为表里的文化模式。在《上升的大地》中,罗雅琳突破已有的相对稳定的研究模式,把乡土与现代性的维度更具新意地连接起来,从而展示出乡土视域的开放性以及未来性,并提出新的问题。“从现代伊始,中国的乡村就已经与都市和世界胶结在一起,它们的边缘以及分界线从来就不是那么明晰的。尤其是在21世纪的今天,都市和乡土其实更是不可分割……在我们意识到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化形态的‘乡土中国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让‘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连接起来?一种既是‘乡土的又是‘現代的想象,如何成为可能?”[3]在潜移默化中,沿用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城乡二维格局已经被打破,当下所有关于乡土、地理、自然空间、自然景观的书写不可避免地将现代性的背景与现代化的命题蕴含其中。
无论在何种题材、何种文化背景与创作环境之下,“山”与“河”这一组对应的物理空间都会形成相应的文化空间,并进一步显像为人类学意义上的独特文化图谱;而对“山”与“河”现代性主题的把握,则成为对这一图谱之价值内涵的图景化直观再现。近年来拍摄的一系列影片中,“山/河”与人的关系十分重要,其中暗含着深刻的现代性逻辑关系。《山河锦绣》中,赵、柳两族人世代交恶,影响了两村领袖赵书和、柳大满之间的关系。为了调解二人、二族之间的矛盾,国文拉着两人到山坡上俯瞰秀丽的山河,告诉他们两族人争吵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源有限,而贫穷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这里水患频发,人口稠密而耕地稀少;他一直希望在泥河的上游修建一座大型水坝,降低泥河流域水患对柳坪村群众的影响,让古老的泥河服务于两村群众;镇里为了脱贫工作准备开发木耳基地,地址却刚好选在赵叔和亲手开垦的一块河滩地上。为了说服父亲,身为村里第一书记的赵雅琪带着他到河边的小树林里散心,沿着蜿蜒的长河诉说通过生态农业脱贫的重要性,让赵书和的决心逐渐动摇。《运河边的人们》则以运河边的“东江市”实现运河多方面保护开发为线索,通过运河两岸群众生活的变迁与运河的治理和繁荣,多维度展现了一幅新时代画卷。剧中,罗大成发展村民民主的关键一步就是拉着几名村民在“竹安村小舞台”开会。这样的村民自治“会议”形式更像聊天:大家每人搬一把竹竿刚削成的小椅子围坐在树荫下,背后是茂密的树林和广袤无垠的草地。尽管初尝乡村旅游遭受挫折的村民们愁眉苦脸,但自然开阔的场景、阳光下摇曳的绿叶依旧生机勃勃,暗示这些困难并没有真正难倒村民,发展乡村旅游业的前景依然美好,罗大成等人也在总结经验教训以后,再次踏上以旅游经济带动乡村发展的征程。《麓山之歌》选择近年来国内电视剧市场罕见的重工业题材,以湖南省多家工程机械企业改革发展的经历为原型,讲述“荆南省”装备制造业攻坚克难、成功实现科技化转型发展的故事。其中,在“山”上进行的实地机械测试格外重要:在露天采矿行业采用设备的主导市场一直由国外供货商占据甚至垄断的背景下,主张科技创新的卫丞的液压精铸项目“麓山一号”进行的高原实验,在阳光照耀下的青藏高原熠熠生辉,中国人自主研发的柱塞泵在雪山上正常运转,终于补齐多年传统短板,兴奋之情与壮阔之景交融为中国制造业的锐意创新之歌。
在这些情景中,人与自然形成自然、融洽的关系,自然的开阔与生命力也与人物形象的理想追求汇聚为一体,在引起观众共鸣的同时又给人以力量和思考。在创作中,现代化的表述参照自然,又在引入自然景观的同时将文明置于其对立面,将自然拉入象征和想象的系统中,两者的区分、替代和交换产生故事中的事实。“自然通过被拉入一个文明所创造的差异系统获得含义,通过与文明的对立获得意义,但在如此获得象征地位之后,它与赋予其象征性地位的‘他者在想象层面相互融合。文明的意识形态挪用了一切形象和间接含义的网络,以及意义和自然的结构,但避开了其真实内容”[4]。在“山”与“河”的显影下,导演将清新流畅的自然美学融入现代化进程的宏大叙事中,其中的一粥一饭、一草一木,种种细节都足够真实动人。
三、现实主义的“山河”人文感怀
在现代化快速发展背景之下,近年来的中国电视剧还以“山”与“河”之名,从现实性实践出发,最后回到自然意象本身的人文意蕴中,给影片带来现实主义下的人文关照色彩。在古典文艺传统中,“山”与“河”为代表的广阔自然山水曾经是传统士人阶层的心灵寄居和精神超越之地;在工业化全面推进之后,中国电视剧重新以“山河”之名深入现实中的心灵栖息地,寻找一份难得的精神生活空间。
一方面,创作者在现实背景的影片中关注那些尽管脚步缓慢,却依然执着地跟随现代化进程奔跑的人们,对他们的不幸给予充分的同情,并以自然的力量进行包容与抚慰。例如《大山的女儿》讲述了“最美第一书记”黄文秀带领泥坪村群众用一年时间成功脱贫的故事。剧集中的贫困户黄元军因身体残疾而整日意志消沉,每次村干部来家访他都躲着。久而久之,村干部也对这个丝毫不配合他们工作的顽固分子失去耐心。但黄文秀拜访他家时,主动带着村干部替他收拾了房子,还将他多年不洗的床单被罩洗得干干净净,并整整齐齐地晾晒在院门口,让他感受到了周围人许久未有的关心;邻居也送给他一把新扫把,鼓励他重新振作起来。振作精神的黄元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几件干净的衣服,来到河边径直跳了下去,在水中开怀大笑。这一动作设计不仅十分贴合角色从小在山水之间长大的经历,也通过自由舒展的游泳动作掩盖了黄元军由于腿部残疾不良于行的缺陷。“一旦这样(陆地性)的常规性视线被无效化,一旦布尔乔亚的身体在水中运动的知觉体制下被观察和暴露……”这正是水中运动的视线所具有的“透视力”,是这种液体化知觉具有的“不属于陆地的‘客观性、平衡感、正义……超越陆地式的运动及属于这个运动的视觉体制,超越所谓的人世韬晦,结果给我们展示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优美、清廉和正义。”[5]在人与水的自然交融中,失落的自然山水重新与角色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这也是中国当代文艺对中国性趣味生活与精神生活空间的一次意义重大的勾沉。
另一方面,中国电视剧也在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下深刻发掘了超越具体时代的人文感怀,并力图赋予作品一种带有古典美學色彩的现实浪漫主义风格。《运河边的人们》经常在一些主要情节中夹杂拍摄运河两岸风光的空镜头,展现出居住在运河边上的人民世世代代、孜孜以求开创出的一片山水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活空间。在整部剧集的开始,路长河早上骑着自行车赶到单位上班。摄影机以航拍的形式沿着运河河岸线垂直俯拍了延伸的运河;在路长河说服外国专家杰斯为大运河进行灯光设计时,镜头拍摄了一行人坐在游船上沿着运河漂流,路长河为外国专家们介绍运河两岸的自然人文风貌的画面,却没有通过台词表现具体介绍内容,而是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展示了运河两岸的各种风景:有运河上空的斜方向航拍,有从水面上低角度拍摄的水乡两岸人家,有沿岸的古建筑里喝着茶听着传统戏曲的人们,还有精致的运河淮扬菜、历史悠久的石拱桥等,在巧妙的蒙太奇设计中使“运河边上的人民”自然融于运河的自然地理空间中,人情与美景交融,充满生机勃勃的韵味。在围绕陈天一、靳紫垣两位清代治水名臣讲述黄河治理故事的历史剧《天下长河》中,陈天一和于振甲意图揭露部分河道官员徇私枉法、贪污公款的恶行而上京告状,路上遭遇贪官假扮的水匪,大船被击沉,二人游泳上岸侥幸逃生,筋疲力尽地躺在岸边歇息。此时,镜头从水边一路上拉至天空中,以两人为轴心旋转,二人脚下是碧绿的江水,而头顶是苍苍草原。死里逃生的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到人心险恶,于振甲将陈天一刚对答的唐诗二唱“落花时节又逢君”改为“落水时节又逢君”,两人哈哈大笑,连呼巧妙,显现出二人豁达的胸襟和乐观的意志。
结语
近年来的中国电视剧创作出现了许多从自然地理环境角度出发、以“山”“河”为名书写现实关怀的经典作品。这些影片或从全面脱贫攻坚的现实背景出发,将山河放置在多层级的异质结构中,展开跨越具体时代的表述,在旧有的自然地理空间书写基础上建构出一种新的整体性。在这种整体性中,中国的乡村和城市、自然与文明交接在一起,二者之间形成一种彼此参照,交互嵌入或互相依存的关系。
“山”与“河”的重新发现是近年来中国电视剧创作的一个重要现象。它意味着中国电视剧开始自觉不断回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体现出在现代背景下视听语言的民族自觉与中国性叙事方法意识的觉醒。“山”“河”作为“故人”归来,预示中国电视学派在世界学术之林中的崛起,或许会成为今后电视剧的重要创新方向。
参考文献:
[1]何干之.中国现代革命史讲义[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5:31.
[2]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511.
[3]罗雅琳.上升的大地[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129.
[4][英]朱迪斯·威廉森.解码广告:广告的意识形态与含义[M].马非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16.
[5]应雄.属于别一个世界的优美、清廉和正义——让·维果电影和水[ J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2(02):40.
【作者简介】 梁利伟,女,河南新乡人,西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化传播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3年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专项“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国风短视频对陕西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塑造与传承研究”(编号:2023QN022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