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副教授的官司
2023-09-07姜博文
姜博文
一支针头刺入自己的右眼,范晓蕾看不见它的模样。
右眼玻璃体内的液体随即被抽走,尔后,0.7毫升八氟丙烷气体缓缓注入。时隔8年,范晓蕾已经忘记了气体入眼时的感觉,却记得注气完毕,她看见了一团黑色的雾气。
那团黑雾本该令她脱离的视网膜复位,然而,此后她却在黑雾中越陷越深。
这不是一场复杂的治疗。2015年9月,還是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助教的范晓蕾因右眼不适前往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就诊,主治医生推荐她前往一家私立医院熙仁医院接受气术治疗。意想不到的是,术后右眼疼痛,视力也由0.8逐步下降至0.02。
最初,范晓蕾以为,气体质量问题是元凶。但当她发现涉事生产商实际只有工业用八氟丙烷生产资质时,她开始追究整个链条的责任:气体生产、经销商要为非医疗用气进入医院医用负责;医院则更应为使用非医疗品对患者施治负责。
从河北邢台走出、历经10年苦读方才走上北大教师岗位的范晓蕾自此开启了人生中另一场漫长的“战争”。从2016年开始,她先后起诉了两家涉事医院、两家八氟丙烷经销商和一家生产商。一场诉讼耗时3年有余,2019年海淀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熙仁医院使用的八氟丙烷气体为非医用气体、非医疗产品,应承担全部责任。北普及北氧公司在未取得八氟丙烷经营许可的情况下销售该气体,同样存在过错,两公司承担连带责任。华特公司和北医三院被认定无过错。但范晓蕾并不满意,继续上诉,目前二审仍未有下文。
这本是一个不为多人知晓的故事。直到2023年3月,范晓蕾登上一个视频自媒体的访谈节目,讲述了8年来的经历。有网友在这一走红视频下留言:当北大教师在面对医疗纠纷都如此困难之际,普通人又当如何自处?
视力0.02的世界
第一次知晓范晓蕾故事的人总会去看那只受伤的右眼。
2023年3月,视频自媒体“北京青年X壹次访谈录”员工三三第一次见到范晓蕾时,特意盯着她的右眼看了一阵,“我好像看不出来跟我们正常人的眼睛有什么大的区别”。
3个月后,当范晓蕾一身玫瑰红的运动装,坐在北大办公室时,记者也努力观察着她的右眼,试图寻找那只眼睛的不同之处。
这位39岁的北大中文系副教授留着齐脖颈的短发,眼镜镜片后,右眼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眼皮比左眼耷拉得稍多些,显得有些“沉重”。
据范晓蕾的病历及司法鉴定文书,2015至2016年间,她的右眼视力在0.1至0.03内波动。至2019年,其已降至0.02,范晓蕾形容,她的右眼眼前有光感,但看物如同隔着一片磨砂玻璃。
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呈现出另一种样貌:右眼刚受伤时,范晓蕾觉得眼前有一层塑料薄膜,看不真切。她常在半夜上厕所时闭上左眼,尝试能否只用右眼看清卫生间瓷砖的纹路。8年后,薄膜遮挡的感觉减弱了很多,范晓蕾早已忘记右眼受伤前,那个正常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医生说,你脱离正常记忆很远的时候,你会适应。就像一个小孩子,他生来看不见,就不会有任何痛苦。”
曾经开阔、清晰的世界已经在记忆中模糊,范晓蕾也渐渐习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白天里,她依然要上课、批改作业、做科研,只是每当需要看电脑、写文章时,她只在自然光下工作。她不信任灯光,担心灯光频闪会损害本就岌岌可危的眼睛。夜里7点吃过晚饭后,她干脆不再工作。闲暇时光里,她不看朋友圈,最近半年也才实名入驻微博。多数时候,她听手机里播放的电视剧的声音消遣,不过她更钟爱听手机讲小说、传记乃至医疗保健类的书,讲“癌症怎么产生的,我们为什么要睡眠”。
范晓蕾至今没有放弃挽救眼睛。每周,她都会去医院做针灸、注射促进血液循环的药物两到三次。疫情期间,她曾有两个月没能做治疗,眼睛便难以张开,看东西就难受。她估计余生都将与这样的治疗为伴,而即便如此,这也只能延缓右眼情况的恶化。
注入右眼的0.7毫升气体
2014年,在港科大获得博士学位的范晓蕾回到了内地,并于次年在北大中文系谋得了助教的教职。从象牙塔到象牙塔的人生堪称顺遂,直到2015年9月。
范晓蕾记得,2015年9月4日,她第一次觉得右眼不舒服,有东西遮挡着她的视野。其病历显示,北医三院主治医生做出诊断——右眼孔源性视网膜脱离、左眼视网膜周边变性,并给出了治疗方案,即右眼玻璃体腔注气术与双眼底激光治疗。
当时,该医生让范晓蕾前往其坐诊的熙仁医院接受注气术治疗。病历显示,9月8日,范晓蕾去往熙仁医院,右眼被注入0.7毫升八氟丙烷气体。据后来的司法鉴定书,眼用八氟丙烷是一种惰性气体,眼球内注入可使上皮细胞与视网膜感觉层牢固粘连,支撑视网膜复位,主要用于玻璃体切割、视网膜脱离等手术。
范晓蕾回忆,术后“到第20天的时候,实在疼得不行”,她再次前往北医三院复诊。一审判决书显示,9月28日当天,主诊医生将其带往熙仁医院抽出残余八氟丙烷气体,并注入空气恢复眼压。
范晓蕾称,此后她前往多家医院眼科检查。中国西苑医院及协和医院对其右眼的诊断均为“中毒性视网膜病变”,同仁医院为“右视网膜脱离C3F8眼内注射术后缺血性右视神经病变”,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诊断为“右眼急性气体致中毒性视网膜病变”。
虽然她跑了不少医院,但大多数医生都建议她找原医生治疗,唯一为她施治的,是当时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眼科医生陶勇。陶勇向记者回忆,他印象里,范晓蕾前来就诊时,右眼眼底的伤害是显著的,对视功能造成了严重影响,但还没到彻底失明的地步,“眼底病基本都是不可逆的致盲性疾病。眼底就像照相机的底片,损伤了最多只能部分好转,或者阻止情况进一步变差,不可能完全恢复”。
知晓右眼再难恢复的范晓蕾决定找出问题。范晓蕾找到了为她注气的医生张晓丽,要求她告知气体生产商是谁。2015年11月30日,张晓丽为她开具了一份诊断证明,证明写道,该气体的生产商为“广东佛山市华特气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特公司)。
拿到该证明后,范晓蕾向当时的国家食药监总局申请了信息公开。2016年2月,国家食药监总局答复,华特公司未有八氟丙烷或全氟丙烷产品按照医疗器械申请注册并取得注册证。
“我又去广东华特网页上查,发现厂商只能生产工业(八氟丙烷)产品。”范晓蕾说。她逐渐认定,华特公司的气体是其右眼受伤的元凶。这令她感到愤怒:为什么熙仁医院会将无医疗用气资质的华特产品用于医疗?
2023年6月15日,记者来到熙仁医院,希望了解该院对这起纠纷的看法。医务科一位负责人在6天后答复称,由于当年处理此事的人均已离开医院,如今已经没有人知晓当年的细节。也是在6月15日,记者在北京市另一家私立医院见到了张晓丽,她婉拒了采访。
艰难拉锯的3年官司
八氟丙烷气体从华特公司被销售至熙仁医院的链条如今已然清晰。
海淀区法院在一审时认定,华特公司向北京市北氧特种气体研究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氧公司)销售前述气体一钢瓶,后者又销售给北京北普飞龙气体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普公司),熙仁从北普公司购进该瓶气体。
在协商未果之后,2016年8月,范晓蕾以侵权责任为案由,起诉熙仁医院及华特公司,要求赔礼道歉,赔偿现有损失5万元,支付惩罚性赔偿15万元,而伤残赔偿金等需在伤残鉴定完成后确定。她回忆,2016年首次开庭后,她追加了北医三院作为被告,而熙仁医院则先后追加了北普及北氧公司作为被告。被告最终增加到五方之多。
北京市炜衡律师事务所律师殷梓介曾在2016-2017年担任过范晓蕾的代理人。他的判断是,范晓蕾所认定的熙仁医院将工业用气用作医疗器械“在法律上应该是站得住脚的”,她此前收集的证据也较为充足。接替殷梓介成为一审阶段最后一位代理人的医疗法律专家卓小勤也如此认为。
但三年多的庭审对范晓蕾而言依然是一场艰难的拉锯。
一审判决书显示,北医三院认为其未对范晓蕾实施转诊行为,是因医院当时无玻璃体注气条件,故建议患者去其它医院治疗。熙仁医院则称,范晓蕾所述损害是熙仁诊疗的后果缺乏依据,这是其病情自然转归的结果,与医疗行为无关。范晓蕾所述的八氟丙烷气体缺陷问题,应承担举证责任并通过鉴定确定。
尽管涉事医生张晓丽承认使用了有华特公司生产标识的钢瓶,但华特公司认为,案件尚无充分证据证明范晓蕾所使用气体为华特生产。即便熙仁使用了华特气体治疗范晓蕾,损害后果也不应由华特承担,因为从产品包装、外观、用途上可判断其非医疗产品。另外,华特公司未将八氟丙烷用作医用气体销售。
北普公司辩称,其同意华特的答辩意见,熙仁给范晓蕾带来的伤害应由熙仁承担责任。北氧公司则辩称,其非气体生产商,也不知北普公司将气体卖给熙仁,不应承担责任。
直到2019年,几方争执的焦点才得到第三方机构的鉴定。北京市民生物证科学司法鉴定所出具的鉴定文书认定,北医三院诊疗过程符合诊疗常规,导致患者出现右眼视力下降损害后果的原因,除与自身疾病的不良转归有关,不排除与医方为其注入的八氟丙烷气体不良反应有关联,可认定熙仁医院存在过错,在导致范晓蕾损害后果中的原因力程度可鉴定为主要原因。
提供希望的北大资源
范晓蕾记得,访谈视频播出后,曾有人给她留言,感叹她作为一名北大老师维权都如此艰难。
博士学历、任教燕园的确令范晓蕾在诉讼中比普通人多了些优势,然而,象牙塔内外的巨大反差也令纠纷中的人与事显得更为复杂。
殷梓介的印象中,范晓蕾有着较真、严肃的一面,案件细节抠得尤其仔细。为了打赢这场诉讼,范晓蕾以做学术研究的方式钻研法条、搜集证据,就连她的母亲陈幽云——一位中专学历的退休校医也加入进来。在研读了两部法律书后,陈幽云认为自己抠出了要求惩罚性赔偿的可能。
“较真”性格也有另一面。“知识分子有时候主意也比较大。”卓小勤对此也有感触。范晓蕾曾坚持申请对熙仁医院的部分财产做财产保全,担心医院倒闭无法赔偿。卓小勤劝过她,但范晓蕾还是坚持己见。
律师也要精心选择。范晓蕾读研期间导师、北大中文系教授郭锐觉得,范晓蕾信不过别人,律师接触了不下10個。但范晓蕾有她的理由:有朋友推荐来的“律师”最后被她查出实际不是律师;有律师说熙仁医院无责,责任是气体生产商的;也有律师甚至不了解什么是惩罚性赔偿。
她也竭尽全力挖掘着北大可能连通的人脉资源。卓小勤是一位北大教授介绍的——那是范晓蕾上中学时在《今日说法》节目上常看到的嘉宾;她还向北大化院的博士咨询过“工业用八氟丙烷”各个成分的作用。证据清单里涉及化学品的学术文献资料,亦是化院博士提供的。
北大的教职也为她提供了一份生活保障:右眼出事后,范晓蕾曾休息了半年,但在此期间,她的工资并未停发。
这并非普通人能轻易获得的。即便如此,庭辩遭遇还是能让她“肝气郁结”很多天。陈幽云自女儿出事后,从邢台赶来北京照料她。她的印象中,女儿曾经温顺、听话,但身陷诉讼的头几年,常无缘无故发脾气,“有时候还想跟你干架”。半夜里,她都曾听到过女儿的喊叫。
在范晓蕾右眼出事后一个模糊不清的年份,北大中文系教授詹卫东记得:一天晚上,范晓蕾在上课时忽然晕倒。救护车到达以后,他陪着范晓蕾去了北医三院。他能察觉到,那时的范晓蕾身体特别虚弱。
范晓蕾形容那次晕倒是直直地倒下去,磕出了轻微脑震荡。出事后的几年时光里,因为过度使用左眼,范晓蕾在梳头时总觉左半边头疼,她还总爱往左边跌倒,左肩和左臂一到冬天或是疲劳时就麻木、疼痛。医生曾担心是她脑部神经受到气体的影响,让她去查查,可她没去。
她害怕真查出什么事来。
最绝望的时刻
郭锐记得,2020年元旦,范晓蕾接到了一审判决书寄到住处的电话。那时,她正在昌平吃涮羊肉,餐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她却坚持要立刻走。
海淀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同时判定熙仁医院赔偿范晓蕾营养费4500元、精神抚慰金30000元,北普、北氧公司对赔偿承担连带责任。
熙仁医院递交了上诉状,范晓蕾也上诉了,她并不满意,尤其是法院并未支持惩罚性赔偿的诉请。目前官司暂无下文。
记者向熙仁医院询问案件进展,该医院医务科负责人答复,当年处理此事的人均已不在医院工作,她只知道案件已经完结,赔偿也已经到位。
范晓蕾则称,她至今未收到赔偿,对二审也已不甚在意。她开始考虑刑事控告,认为熙仁医院涉嫌“销售不符合标准的医用器材罪”,希望让其承担刑事责任。
这并非易事。郭锐向记者坦承,他认为医院并非故意害范晓蕾,也可能并不知道使用的是非医疗用品,何必非要刑事控告?但范曉蕾始终有自己的主意:“首先我有一个想法,我要有一大堆依据,我把我的依据论证好,我的观点是对的,我就会坚持。我不是会摇摆的那种人。”
2021年,范晓蕾通过考核,成为长聘副教授。生活稳定下来后,她有了更多精力处理纠纷。2023年2月,范晓蕾见到了一位朋友,聊起右眼受伤的旧事时不由落泪。朋友建议她将此事公之于众,会对心理有疗愈作用。通过朋友的引荐,她找到了前述自媒体。2023年5月,视频播出后,在B站就有近两百万播放,评论也累积了四千多条。
因为这段访谈,甚至多年失联的朋友纷纷向她表达敬佩,但范晓蕾却觉得,视频播出后是她最绝望的时刻。她不能单刀直入地讲述自己的伤害,反而还要叙述励志治学的经历,实在有些心酸。她难免想到更多有类似经历的普通人,假如他们没有北大老师的身份,没有右眼受伤后仍钻研学术的经历,而是一开始就被打垮了,他们要怎样讲出自己的故事?
评论区里,不少人也分享了自己的医疗纠纷故事,卓小勤对此深有感触,人们平常遭遇医疗纠纷,怨气难以化解,此次看到范晓蕾的故事,仿佛找到了发泄口。
如今,范晓蕾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报案。如果刑事控告不成,她希望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把经历写成一部书,就像自己已经出版的学术专著一样,传诸后世。
(文中陈幽云为化名)